第65章
冬雨落了整夜, 终是在清晨时分渐渐停歇。
天穹上的云层始终厚密, 将冬日稀薄的日光阻隔在后,令整座皇城上空仿佛都笼上了一层阴翳。
李羡鱼坐在窗畔的玫瑰椅上, 由月见伺候着她洗漱梳妆, 心绪微澜。
往年赐婚的圣旨皆是当夜落下。
可她在披香殿里等了整夜,等到最后合衣倚在大迎枕上睡去,又在翌日清晨的日光里醒转, 却依旧是未曾接到从承徽殿处传来的圣旨。
她不由得想, 难道是, 呼衍求娶了其余公主?
可是,宫里及笄未嫁的公主仅有三位。
宁懿皇姐, 雅善皇姐,与她。
雅善皇姐常年缠绵病榻, 无法承受这一路的车马颠簸, 应当不会被选中。
那便只有,宁懿皇姐。
李羡鱼轻愣, 良久终是从妆奁前站起身来。
“月见,你替我去小厨房里备些点心吧。”
无论是与不是,她都想去凤仪殿里看看宁懿皇姐。
*
披香殿离凤仪殿并不算远。
李羡鱼带着月见,提一食盒的点心走到殿前的时候,也不过是方过了早膳的时辰,连乳白的晨雾都还未散尽。
她踏着犹带水意的长阶行至殿门前。
还未启唇,守在殿门前的执霜已福身向她行礼,歉然道:“公主,我家公主如今正在小憩。恐怕不宜见您。”
李羡鱼唯有点头:“那我等晌午后再来拜见皇姐。”
她说着, 便回转过身去。
一抬眼, 却望见宁懿皇姐正自外间归来。
冬日天寒, 万物衰颓。
而她依旧是一身明丽的织金红裙,披着件光泽柔亮的玄狐裘斗篷,乌黑的长发绾起华美的堕云髻,簪以数支镶嵌红宝石的赤金步摇。
是难得一见的盛装打扮。
李羡鱼的视线被吸引过去,不由得启唇唤道:“宁懿皇姐。”
宁懿也瞧见了她。
她红唇微抬,步履从容地行至李羡鱼身前,如常抬手来捏她的脸,语声慵懒:“真是难得,小兔子这么早便自个送上门来。”
宁懿从外间归来,指尖微有些寒凉。
李羡鱼却没有闪躲,她轻声道:“嘉宁过来看看皇姐。”
宁懿笑了声,带着她抬步向内。
而执霜脸色微红,退至一旁。
却没有向宁懿请罪。
李羡鱼便猜到,执霜方才的答复应当是皇姐的授意。
她便也没有多问,只是抬步从执霜身侧走过。
宁懿却启唇:“执霜。”
她漫不经心道:“进来,替本宫重新染个指甲。”
执霜垂首称是。
于是三人一并进了内殿。
李羡鱼在玫瑰椅上坐落,将食盒放在手畔的长案上。
而宁懿斜倚在贵妃榻上,将雪白的皓腕搁在腕枕上,由执霜替她将指上的鎏金护甲一一取下,再以温水净手。
宁懿睨她一眼,不紧不慢地问道:“说罢,今日是寻本宫做什么来了?”
李羡鱼应道:“嘉宁带了点心,过来陪陪皇姐。”
宁懿随手丢了个小瓷瓶给执霜,漫不经心地笑:“就这样陪本宫干坐在这儿吗?”
李羡鱼想了想,便道:“皇姐想去哪游玩,嘉宁可以陪皇姐过去。”
宁懿眯起眼来。
似是察觉了她不同寻常的亲近。
她思索着李羡鱼究竟知道了什么,知道了多少。
但当视线落在她那双清澈而略带担忧的杏花眸上时,却又笑出声来,像是已洞悉了她本就简单的心思。
宁懿抬唇,曼声邀请:“去太极殿向父皇请安。
她抬眉,唇畔笑意愈浓:“你是想与本宫同去么?”
李羡鱼被她问住。
她羽睫半垂,秀眉轻蹙,在心里天人交战。
她不想去父皇的太极殿,怕在那里遇见呼衍的使节。
但若是不去,她又怕自己往后便没有见到宁懿皇姐的机会了。
宁懿倒也不急。
她饶有兴致地望着李羡鱼,像是等着她胆怯摇头。
一旁执霜已将她的护甲卸尽,打开了她丢来的瓷瓶。
里头的粉末是朱红色的,看着像是春日里留下来的蔻丹花粉。
执霜试着加水匀开,见色泽红艳,便取了些以布片沾了,小心翼翼地裹在宁懿的指上,又用棉线缠起。
第一根玉指还未缠裹好,李羡鱼却已经轻轻点头。
她像是落定了决心:“若是皇姐一定要去的话,嘉宁会陪皇姐过去。”
宁懿凤眸微眯,视线落来。
“小兔子什么时候那么大胆了?”
她习惯性地想伸手去捏她的脸,但指尖一抬,才想起自己还在染指甲,愈发是倒了兴致,只懒懒道:“还是罢了。你过去,只会碍手碍脚。倒不如赶紧回你的披香殿,找你的那个小影卫去玩儿去吧。”
“皇姐!”
李羡鱼被她说得红了脸。想要起身回去,
但方站起身来,还未走出几步,她便忍不住回过脸来,放轻了语声问:“皇姐,您真的要嫁到呼衍去吗?”
宁懿闻言,却像是听到了什么可笑的事情一样,笑得连鬓上插着的步摇流苏都曳出光来。
她也不再管自己指尖还缠着布片,招手便让她过来。
她的目光灼灼:“小兔子,你过来。”
李羡鱼依言走近了些,又顺着她的话略微俯下身去,将耳朵凑近她的唇畔。
等着听她要和自己说什么秘密。
宁懿也半直起身来,在她的耳畔轻笑出声,语调轻快,一双妩媚的凤眼里却像是结着冰凌。
“让那个恶心的老东西别做梦了。”
“大玥没有公主会嫁给他。”
李羡鱼轻愣,还想再问,宁懿却似有些厌烦了。
她令执素抱来雪貂放到自己的榻边,凤眼里冰凌化去,波光流转:“你若是再不回去,我便令人将它丢进你的披香殿里去。”
“冬日兔肥,正好够它饱餐。”
李羡鱼知道皇姐言出必行。
慌忙噤声,起身向她辞行。
冬日清寒,宁懿也懒得起身送她,便索性阖眼,拥着狐裘在贵妃榻上小睡。
直至半个时辰后,她小睡初醒,见执霜执素仍旧守在身畔。
而指上的蔻丹也已染好。
她抬手,就着今日熹微的日光轻望了望。
见蔻丹殷红如血,潋滟欲滴,凤眼里的笑意更浓。
“走吧。”
她站起身来,将木托盘里的鎏金护甲一枚一枚地戴好,红唇勾起,笑影深浓:“去太极殿给父皇请安。”
*
太极殿内,铺着厚密的波斯绒毯。
墁地的金砖底下烧着地龙,即便是在冬日里,也温暖如春。
李宴入内拜见时,却在其中见到了意想不到的人。
他的皇妹,宁懿。
彼时,宁懿正坐在皇帝下首的圈椅上,卸了自己的鎏金护甲,亲手为他剥着一碟葡萄。
看着场面和谐。
父慈女孝,不过如此。
但当内侍通禀,宁懿亦抬眼看见李宴后,面上的神情便冷了下来。
她拿帕子拭去指尖上残留的葡萄汁,起身向皇帝随意福了福身:“既然皇兄来了,那宁懿先行告退。”
皇帝也并不在意,挥手让她退下,又看向太子,语气不善道:“你今日又想说些什么?”
自东宫围府之事后,他的态度一直如此。
想是心中有了忌惮。
李宴的态度仍是谦恭:“儿臣此次前来,是为呼衍之事。”
他道:“康乐年幼,前去呼衍和亲多有不妥。还望父皇收回成命。”
皇帝一听是此事,面色愈沉。
他双腿毫无知觉,无法起身,便唯有抬手大力拍上一旁的木制扶手,怒斥道:“朕已下旨,岂容旁人在此置喙!”
他说着,抬目看向李宴,眸底的神情阴鸷:“还是,你连这等小事都想抗旨?”
他厉喝:“你是真想谋逆不成?”
李宴垂眼,低声告罪。
若是往日,他仍会再劝。
但今日,他却像是真的知错了一般,如皇帝所愿一般平淡地将此事揭过,重新说起另外几件政事。
而皇帝的态度同样不耐。
他烦躁道:“这等小事,交给左右丞相协理便可!何须朕亲自裁断!”
李宴不再多言。
他如皇帝所愿一般,和顺地起身告退。
皇帝并未留他,甚至还不等他走过面前那座金龙屏风,便迫不及待地对承吉道:“昨夜的那些舞姬可安顿好了?快让她们来朕的太极殿里。”
他眸光发亮,喃喃自语般道:“也不知她们穿上大玥女子的服饰,又是个什么光景。”
他光是想着,便觉得口干舌燥。
立时便喝了一盏热茶,又捻起一颗宁懿剥好的葡萄吃了。
*
李宴退至太极殿外时,宁懿并未离去。
她站在太极殿的滴水下,抬目望着远处祈风台上巨大的朱雀神像。
那座神像是红宝石雕成,即便在这般阴霾的天气中,亦是流光溢彩,辉煌夺目。
她看得唇角抬起,以致于李宴行至她身畔,也并未移开视线,只轻嘲道:“这么好的天气。却看见败兴的人,真是可惜。”
李宴在她身旁止步,并不因此愠怒。
他语声平和地问:“皇妹在此等候,仅仅是为了出言讥讽几句么?”
宁懿打量着他,唇畔的笑意浓了些。
她走近了些,将自己新戴好的鎏金护甲在他的衣襟上擦了擦,拭去上面并不存在的尘埃:“不然呢?”
李宴道:“若是皇妹不在此等孤。孤亦会去凤仪宫寻你。”
宁懿挑眉,低笑出声:“怎么,皇兄还有多余的太傅能送给本宫?”
“没有。”李宴垂首,以仅有两人能听闻的语声道:“孤想问你要一样东西。”
不待宁懿发问,他便启唇,一字一句地补充道:“母后留下的半块玉符。”
语声落,宁懿面上的笑意立时褪尽。
她抬起凤眼,眸色幽深地审视他良久,蓦地,却又笑出声来。
她笑得快意,笑得近乎俯下身去:“这么多年,皇兄可算想起要这样东西了。”
李宴不答,只是安静地等着她平息。
良久,宁懿徐徐止住了笑声。
她从袖袋里取出一只锦囊,也不解开,整个便丢给他。
“皇兄要的东西。”她抬步,走过他的身旁,笑得快意:“可惜,要得晚了些,恐怕用不上了。倒是平白辜负了母后的心意。”
李宴垂眼,目送她的身影消失在玉阶尽头。
他垂手,将那只锦囊打开。
里头俨然是半枚海东青形状的玉符。
这是他们的母后留给他们最珍贵的一件遗物。
他与宁懿各执一半,合到一处,便是信物。
可以号令千军万马的信物。
李宴徐徐转身,看向身后太极殿的方向。
飞檐斗拱,琉璃瓦赤红,金脊上的稳脊兽在层层阴云中并不清晰,远远望去,似人立而起。
他握紧了手中的玉符,眼底波澜渐起。
登基的太久,安逸的太久。
或许他的父皇都已经忘了。
他们的母后,他已故的皇后,出生于王氏。
世代从军,执掌无数兵马的永涉王氏。
*
天色阴霾,不见日光。
便连宫道旁栽种着的冬青树似也消减了绿意。
李羡鱼步履轻盈地自树下走过,手里抱着一捧新折的梅枝,想要带回自己的披香殿里插瓶。
她心情雀跃地与身旁的月见说着方才的事:“我刚刚在寝殿里问过雅善皇姐。皇姐也说,呼衍并未选她。”
“而我,也没有接到和亲的圣旨。”
月见闻言也笑起来:“您这一日里都跑了三座宫室了。这和亲的圣旨是谁也没收到。兴许,根本便不存在,是咱们都想多了。”
李羡鱼轻轻点头。
她想,既然谁都没拿到圣旨,那兴许便像是宁懿皇姐所说的那样,粗鄙的呼衍王不会得到任何一位公主。
她并不知道这是呼衍的主意,还是父皇倏然转了心思。
但是对她而言,都是一件天大的好事。
她弯眉,步履愈发轻快。恨不能立时便回到披香殿里去,将这个好消息告诉所有宫人。
漫长的红墙随着她的步伐徐徐往后退去。
大抵一盏茶的时辰,她已遥遥望见披香殿朱红的殿门。
李羡鱼快步往前,只是还未行至殿门前,却见门口的石狮子上百无聊赖般倚着一人。
远远见到她,却像是来了精神,立时直起身来,操着一口蹩脚的中原话向她挥手:“大玥的小公主!”
李羡鱼微讶,本能地停住步子。
而此人迈步向她走来。
他的步子很大,不多时便走到了近前。
李羡鱼这才看清他的容貌。
他看着比自己大不了几岁,身上穿着件红底白边金纹的呼衍袍服,腰间跨一把镶嵌着各色宝石的弯刀。
蜜肤蓝瞳,高鼻深目。半束的金发拢在右侧肩上,发尾微卷,而左耳上并排戴有两枚黑色的圆环,似玉而非玉,似骨而非骨,看不清是什么材质。
他此刻正对她笑得格外热情,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
在李羡鱼讶然的视线里,他用并不流利的中原话问她:“大玥的小公主,你叫什么名字?”
月见回过神来,立时上前,紧张地护在李羡鱼身前。
唯恐这个呼衍人意图不轨。
而李羡鱼的视线落在他不同于中原的容貌上,也本能地往后退开一步。
她问道:“你是呼衍来的使臣吗?为什么要堵在我的披香殿外?”
她说着,便有些不安。
难道,是来给她递和亲的圣旨的吗?
少年开口,简短地说了句她听不懂呼衍话,又很快用那不着调的中原话给她翻译。
“郝连骁,我的名字。”
他笑着道:“我听乌勒格说,大玥有个漂亮的小公主,便过来看看。”
他说着,认真端详了下李羡鱼,夸赞道:“你像是你们国家的红宝石一样美丽。”
李羡鱼被这突如起来的夸赞砸得一愣。
想了想,还是守礼地道了声谢,又问他:“你难道不是大玥的使臣吗?”
郝连骁抬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像是思索了一会‘使臣’这个有些陌生的词,然后很快否认。
“不是。”他爽快地将自己的身份和盘托出:“呼衍王是我的王兄。我是他最小的兄弟。按你们中原的身份来说,我应当算是个王爷。”
李羡鱼有些疑惑地重复了声:“王爷?”
郝连骁应声,又笑着道:“你问的我都告诉你了。那现在,你是不是能告诉我你叫什么了?”
李羡鱼却警惕起来。
“你要我的名字,是不是想写到和亲的请书上去?”
她绕开他,快步往披香殿里走:“我不会告诉你的。”
郝连骁挠头:“我给你写到那上面做什么?”
那是给他皇兄的女人,即便是他皇兄死了。也轮不到他来继承。
他话音落,见李羡鱼已经快要走进朱红的殿门里,便赶紧回过身去,三步并作两步追上了她。
他挡在李羡鱼面前,大喇喇地在披香殿高高的门槛上坐下,单手托脸从下往上看着她,执着地追问:“我不写请书上,你便告诉我名字么?”
他生得长手长脚,又坐在门槛的正中间,手臂一伸,将自己的腰刀往身旁一放,便占据了整个殿门。
李羡鱼要想走,便只能从他身上跨过去。
她唯有停下来,抿唇道:“我为什么要告诉你我的名字。”
她道:“我也没问你的名字,是你自己告诉我的。”
郝连骁却丝毫不觉得是这回事。
他坦然道:“在我们呼衍,女子遇到男子这样问好几次都不搭理他,不是瞧不上他,便是她已经有男人了。”
他挽起袍袖,露出自己纹着金色图腾的结实小臂,又拍了拍自己修长的腿,直截了当地问:“小公主,你已经有男人了么?”
月见惊叫出声,气怒道:“公主的清誉岂是你能污蔑的。你,你简直是——”
她一时没想到什么合适的话回敬回去。
李羡鱼也慌忙转过身去,涨红了脸:“月见,快去请金吾卫来,将他打出去。”
郝连骁看出她们似是生气了。
但他并不理解李羡鱼为什么突然生那么大的气。
难道,是他中原话学的不好,用错了词汇?
于是他坐在披香殿的门槛上认真地想了想,还自言自语道:“你们大玥管这种野男人叫什么来着……”
他想了阵,恍然道:“我想起来了!叫做‘情郎’。”
李羡鱼面色更红,伸手推了推月见:“还不快去。”
月见这才从震惊里回过神来,点了点头,匆匆往宫道的方向跑。
而郝连骁也不惧,一抬腿从门槛上站起身来,绕到她跟前,爽朗地笑起来:“大玥的小公主,你有情郎了吗?”
李羡鱼因这个词汇而脸色通红,立时转过身去,绝不理会他。
郝连骁却也转到她跟前,扬起自己两道漂亮的浓眉。
他俯下身来,炫耀似地给她看自己高挺的鼻梁和线条清晰的下颌,像是一只骄傲的孔雀:“他生得有我好看么?若是不好看,你不如把他丢了。”
他笑起来,向她伸手:“我来做你的情郎。”
李羡鱼被他的直白震住。
就当她着急金吾卫们怎么还不来的时候,耳畔一道风声劲厉而来,带起她步摇上的流苏摇曳相撞,清脆作响。
郝连骁察觉到危险,迅速后撤。
才挪开半步,便听金石交击之声铮然而起。
一柄玄铁长剑穿透他面前坚硬的汉白玉宫砖,直立在披香殿前的地面。
剑尾犹颤,剑身嗡鸣不止。
可见长剑主人的怒意。
李羡鱼回过身去。
见寒风掠起玄色氅衣,少年身姿英挺,眸底寒霜如刃,向她而来。
“临渊。”
李羡鱼秀眉微弯,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
临渊应声,抬步挡在她的身前,一双满是冷意的凤眼逼视着眼前的郝连骁,又伸手给她:“公主。”
李羡鱼抬起指尖,想要如常放在他的掌心里。
却又怕被路过的宫人们瞧见,便微红着脸,转而蜷起指尖,轻握住他的袖缘。
她轻声问他:“临渊,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临渊并不回首。
他冷眼看着面前正打量着他的异族少年,眸底霜色更浓,语声中也似带着渗人的寒意。
“在他说要做公主情郎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剧情补完啦~
现在快6K字啦,感觉不知不觉间双更了~
◉ 第66章
临渊的语声落入耳畔, 李羡鱼刚消了几分的热度的小脸复又热烫起来, 双靥绯红得都快与面前朱红的殿门凝成一色。
她躲在临渊身后,试着想与他解释:“临渊, 这是个误会……”
话未说完, 却被郝连骁抢了白。
他打量着临渊,有些不高兴地抱臂而立,用语调奇怪的大玥话问她:“小公主, 这就是你的情郎吗?”
话音落, 披香殿前一片寂静。
临渊的身形微顿, 也半转过身来,将视线落在她的面上。
凤眼幽邃, 看不出情绪。
李羡鱼面色更红,在众目睽睽之下启唇道:“临渊是我的影卫。”
她的回答原本没有问题。
可惜, 郝连骁却显然不能理解影卫这个中原特有的词汇。
本着不懂就问的原则, 他大咧咧道:“影卫是什么?”
“是情郎的一种吗?”
临渊薄唇微抿,视线再度落来, 似在等着她回答。
李羡鱼被他看得连耳缘都红透。
她轻拉了拉临渊的袖缘,示意他帮她解释。
临渊却像是没读懂她的暗示。
他皱眉,侧过脸去,一言不发。
李羡鱼也不知该如何解释,想了好久,才将羌无当时说的话重复了次。
“影卫是公主的影子,跟在公主身侧,寸步不离。”
郝连骁仍是不懂。
但他很快便将此事放下,复又对李羡鱼笑起来, 露出雪白的牙齿:“是不是都无所谓, 反正在我们呼衍, 女子可以拥有不止一个情郎。”
他抱臂的双手松开,十分大度地道:“我可以和你的情郎错开。他单日,我双日,若是你还有其他情郎,也好商量——”
他还未来得及说完,却骤然对上少年森寒的眸色。
临渊蓦地回首,箭步上前,单手拔出竖立在地上的长剑,向他横劈而去。
破风声起,玄铁长剑去势凌厉。
郝连骁立时戒备,拧身避开。
风声烈烈,带起他耳上的两只黑环铛铛相撞。
“这才对嘛。”
郝连骁拔出腰间戴着的弯刀,宝蓝色的眼眸发亮,像是也被激起了骨子里的凶性:“在我们呼衍,抢女人的时候就是这样。谁打赢了便归谁。”
临渊眸色冷厉,并不多言,再度持剑迎上。
刀剑相击,映出少年们的眉眼浓烈。
李羡鱼立在旁侧,捧着一怀的腊梅,眉眼焦急。
想劝架,却又不知道该从谁劝起。
郝连骁与她不熟,想来不会听劝。
可若是去劝临渊,李羡鱼却又怕他分心吃亏。
正当她不知该如何是好的时候,却听遥遥有人唤道:“公主——”
李羡鱼回眸,却见是月见提裙自宫道上跑来,身后铁靴踏地声整齐,竟是来了一整列的金吾卫。
足有十数人之多。
李羡鱼杏眸微亮,本能地对他们道:“快,快去将呼衍的小王爷拉开。”
她的本意是让他们不要再打下去。
以免将事情闹大。
而郝连骁闻言惊叫:“大玥的小公主,你拉偏架!”
李羡鱼两靥微红:“我没有。”
她道:“这是我们大玥的金吾卫。自然是会帮着大玥的人。若是你们呼衍的使臣在场,他们也会偏帮你。”
郝连骁愣仲:“可我没带他们过来。”
他叫嚷:“这不公平!”
言语间,金吾卫们已将他团团围拢。
他的身份特殊,为防引起两国战事,金吾卫们不好伤他,唯有将佩剑连带着剑鞘一同举起,试图寻找机会将他手里的弯刀挑飞,再将他制住。
眼见着有人相助,郝连骁败局已定,临渊却猛然收剑。
他侧身避开郝连骁的刀锋,语声又冷又低,确保李羡鱼不能听见:“你若是觉得不服,待子时来御河前,我们再打一场。”
这一句掷下,他身形立时后撤,回到李羡鱼身畔。
李羡鱼抬眸望向他,心弦徐徐松落。
她抬手,轻握住临渊的袖缘,带着他往披香殿里走:“临渊,我们先回披香殿去吧。”
她眉眼弯弯:“听说,今日小厨房里还准备了好吃的樱桃酪。”
临渊颔首,将长剑归鞘,与李羡鱼并肩转身。
同时,围拢的金吾卫们寻到机会,一拥而上,将郝连骁手中的弯刀挑飞,架着他往北侧宫门的方向去。
好将这个麻烦的小王爷交还给呼衍的使臣。
郝连骁寡不敌众,索性也不再反抗,只是摁着一名金吾卫的肩,在人堆里探出头来,对正提裙迈过披香殿门槛的李羡鱼招手,笑得灿烂:“大玥的小公主,我还会来找你的!”
李羡鱼一愣,还未来得及说些什么。
却见临渊握着佩剑的长指蓦地收紧。
他眸光凌厉,骤然回身。
李羡鱼心口一跳,匆促地握住了他的手腕。
她的手指纤细,触感温柔,令身畔的少年硬生生地顿住了展开的身形。
他淡垂羽睫,掩下眸底的寒意,对李羡鱼道:“臣去去便回。”
李羡鱼愈发不敢松手。
毕竟呼衍的小王爷若是真的在她的披香殿前出了什么事,父皇必不会放过临渊。
李羡鱼这般想着,便踮起足尖来,将自己怀里抱着的腊梅尽数塞到他的怀里。
冷香如雨,疏疏落下。
临渊唯有抬手,将这些散落的梅枝一一接住,皱眉道:“公主。”
李羡鱼认真地看看。
见他一手的梅枝,看着像是怎么也腾不出手去打架了,忍不住轻轻笑起来。
“临渊,我们先回披香殿里去吧。”她杏眸弯弯,拉着他的剑袖软声催促:“若是再不走,小厨房里的樱桃酪可就要凉透了。”
阴霾天里,天地晦暗。
唯独少女的眼眸明亮,流波跃春。
临渊微顿,终是转过身形,低声应道:“好。”
他抬步,与李羡鱼一同迈过披香殿的门槛。
昨夜落了整夜的雨,披香殿内的宫砖缝隙中犹有水意。
李羡鱼行走的时候便格外的留意。
比往常的时候多用了一盏茶的光景,才回到自己的寝殿中。
她并未着急传膳,而是先从多宝阁上拿了只细颈的梅瓶过来,又将临渊怀里的梅枝接过,放在临窗的长案上。
她在长案后坐落,略想了想,还是问他:“临渊,你不是去江陵给我的祖父送信去了?怎么那么快便回来了?”
临渊俯身,替她理了理长案上凌乱的梅枝,答道:“臣将书信转交给了可信之人。”
他顿了顿,向李羡鱼保证:“绝不会出什么错漏。”
李羡鱼抿唇笑了笑:“这样也好。”
毕竟她现在不用去呼衍和亲了。
临渊没有去江陵送信,便能在宫里多陪她几日了。
直到,他自己想要离去。
抑或是,新的使节来朝。
她这般想着,心绪重新轻盈起来,很快便将手中的腊梅分拣出来,拿小银剪修了修,依次插进梅瓶里。
临渊替她将剩余的枯枝残叶收拾了,还未丢进竹篓里,却又听李羡鱼轻轻咦了声。
她后知后觉般想起:“既然你没去江陵,怎么,现在才回来?”
临渊动作微顿,淡声回答:“遇到些事,耽搁了一夜。”
原本侯文柏已召集死士,选好信物,早早候在城外。
只待今日天明,城门开启,便以胤朝使臣的身份入宫,拜见大玥皇帝。
却不曾想,在一切完备之事。
宫中的细作却连夜递来消息,告知他大玥皇帝选中的是一名封号为康乐的公主。
并未李羡鱼。
康乐公主,他并未听李羡鱼提起过,想来并不亲厚。
便也不必再管。
唯独令他在意的,是方才见到的,不知廉耻的呼衍人。
想至此,临渊剑眉紧锁,语声微寒:“方才殿外之人是谁,公主认识他?”
李羡鱼摇头:“我不认识他。是他突然出现在我的披香殿前,说要做我的……”
她脸颊微红,没好意思将情郎两个字说出来。
临渊薄唇紧抿,继续问她:“公主如何想?”
李羡鱼脸颊更红,她抿了抿唇,小声道:“我才不要。”
她才不想跟着他到呼衍去。
临渊嗯了声,紧绷的唇线柔和了些。
正想启唇,却又听身旁的少女轻声好奇:“可是,他们呼衍的女子真的能有好多情郎吗?”
临渊羽睫抬起,眸底生寒。
他一字一句地问:“公主也想要?”
李羡鱼羽睫轻扇,如实道:“我只是好奇。”
临渊闻言,重新垂落羽睫。
他向她解释:“呼衍除王室外,皆是走婚,暮至朝离。”
“女子能有无数名情郎。同时,情郎亦会有无数女子。”
李羡鱼因这样新奇的制度而惊叹住。
她道:“那若是女子有三五个情郎,每个情郎又有三五个女子。那他们聚在一处,岂不是便有一屋子的人了。”
她感叹:“好热闹。”
“热闹。”
临渊冷声重复。
长指收紧,掌心中的几根梅枝生生折断,清脆的一声。
他将梅枝弃至竹篓,向李羡鱼步步逼近,幽邃的眸底似有冰凌寸寸而起。
“臣与顾悯之,加上方才的呼衍人,正好三人。剩下两个,公主想找谁?”
李羡鱼面红欲烧,本能地站起身来。随着他的逼近而不住地挪步后退。
“我只是觉得新奇——”
并不是说,她也想尝试。
只是话还未出口,后背倒是先撞上放在身后的多宝阁。
格架轻晃了晃,一件置于高处的摆件应声坠下。
临渊伸手,紧握住那只砸向她发髻的玉狸奴。
手中的羊脂玉触感温润,像是少女纤细的手腕。
临渊长指微顿,不由得垂眼看向她。
李羡鱼站在他跟前,后背倚着身后的多宝阁,尖巧的下颌微微抬起,一双潋滟的杏花眸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临渊。”
她轻唤了声,柔软的指尖轻碰了碰他的手背:“你在生我的气吗?”
临渊抬手,将她的素手握住,拢进掌心。
寝殿内晦暗的光线中,他俯下身来,一字一顿地问。
“公主就没想过,只与一人相守?”
李羡鱼轻愣,徐徐抬起羽睫,望向眼前的少年。
而他侧过脸去,语声清冷。
“臣不喜欢热闹。”
作者有话说:
◉ 第67章
不喜欢热闹。
这句话本就冰冷, 在这般万物衰颓的冬日里听来, 愈显孤清。
李羡鱼微启的红唇轻阖,将原本想说的话咽下。
风吹落叶的簌簌声里, 她想起初见时的情形。
叶影深浓处, 少年孤身而立。
眉眼冷峻,手中弯刀锋利,寒潭般的眼底, 是拒人于千里之外戒备疏离。
那时候的他孤僻, 冷寂, 离群索居。
似一只独行的野兽。
是她一时心念起,将人半哄半骗地带回了宫里。
带到了这个天底下最热闹的地方。
如今三月过去, 当初的约定早已期满。
临渊在大玥既没有亲人,也没交到朋友, 依理说, 他应当头也不回地离开这个令他觉得厌烦的地方才对。
但他却三番五次地回来。
“临渊。”
李羡鱼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雪白的双颊染上薄红:“你是为了陪我, 才留在宫里的吗?”
这是她唯一能想到的答案。
临渊皱眉,薄唇抿得更紧,似有些不愿承认。
好半晌,才低低地嗯了声。
他并未转过脸来,却将李羡鱼的素手握得更紧,眸底微澜,语声也不似素日里那般平静。
“若是臣不能久留,公主可愿随臣离去?”
殿外的风声仍未停歇。
李羡鱼倚在木制的多宝阁上,听见窗外凤凰树的果实随风落下, 在平静的心湖里砸开涟漪。
她脸颊上的薄红晕开, 语声轻得像是蚊呐。
“要是父皇与满朝文武同意。”
她残留的理智告诉她, 这是不可能的事。但她还是轻声说了下去,像是在给自己编造一个值得向往的梦境:“而且,我还要带上我的母妃。”
临渊回首,剑眉方展,却又似想起什么,重新皱紧。
他道:“公主不会抵赖?”
“我什么时候……”李羡鱼说到一半,却倏然想起当初的事来,面上有些发热,再启唇的时候,便有些心虚:“要,要不,我给你立个字据。”
临渊却道:“臣要字据做什么?”
李羡鱼想不出其他证明的方法。
她轻抬起羽睫,望向临渊,像是在征询着他的意见。
临渊却并不回答。
他只是将手里的玉狸奴重新放回多宝阁上,继而,向她俯身,直至与她的视线平齐。
这样近的距离,像是连彼此的呼吸都交融。
李羡鱼耳根红透。
她踮起足尖,亲了亲他的眼睛。
她蚊声:“临渊,这样你总该相信我了。”
临渊半垂的羽睫抬起,凤眼浓黑,眸底晦暗。
他注视着她,从她潋滟的杏花眸看到绯红的双颊,最终停留在那双殷红润泽的唇瓣上。
眸色微深。
但许是本着事未办成,不应收取太多利息的原则。
他终是垂眼,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语声微低,在她的耳畔道。
“臣再相信公主一次。”
*
冬日昼短,仿佛转眼间,便又到了该就寝的时辰。
披香殿内今日无事,李羡鱼用过晚膳后,便早早睡下。
可不知为何,她睡得不大安稳。
大抵是日有所思的缘故,她在夜里梦见了呼衍的使臣。
他们对着她嘀嘀咕咕,用呼衍语不知商讨了些什么。
隔日,父皇便落下圣旨,令她前去呼衍和亲。
李羡鱼也在此刻惊醒,从榻上坐起身来。
“临渊。”
她捂着心口,本能地唤了声,又伸手撩起了红帐,看向光线明亮的长窗。
远处的天穹夜雾已尽,一轮明月高悬。
莹白月光自窗楣洒落,映得立在窗畔的少年眉眼如霜。
他手中持剑,眸光锐利,玄色的氅衣里着一件贴身的剑袖武袍,身形微展,似正要出行。
听见她的语声,临渊顿住身形,回首望向她,眸中的冷意甚至还未来得及散尽。
李羡鱼轻愣,揉了揉朦胧的睡眼,披上斗篷,趿鞋站起身来:“临渊,这么晚了,你要去哪?”
临渊未曾想会被她撞破当场,动作微顿,终是自窗畔回返。
“公主。”
他并未回答,而是在李羡鱼的榻前俯身,以手背碰了碰她的眉心,问道:“公主可是梦魇了?”
李羡鱼点头,指尖拢着斗篷的边缘,轻声解释:“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只是梦见了呼衍的使臣……”
她的话音未落,却见临渊蓦地抬眼,眸底霜色迫人。
李羡鱼回过神来,脸颊滚烫:“不是你想的那样。我只是,只是梦见他们背着我,在父皇跟前说我的小话。”
临渊敛眉。
这些粗蛮无礼的呼衍人,即便是在梦境中也如此令人不悦。
于是他冷声:“臣会替公主教训他。”
李羡鱼羽睫轻扇,努力自己未散的睡意扇去:“教训谁呀?”
她想起白日里听过的名字,便念了出来:“是郝连骁吗?”
这三个字一落,披香殿内刹时静谧。
临渊握着长剑的手指豁然收紧,眸色格外晦暗:“臣几日不回,公主便连名字都知道了。”
“我没问他,是他自己告诉我的。”李羡鱼匆促出声,将一切串联起来,愈发震惊:“你方才是要出去教训他吗?”
临渊不答,却近乎于默认。
李羡鱼仅剩的睡意也都消弭在夜风里。
“临渊,你别去。”
她伸手握住临渊的袖缘,轻声与他解释:“他是呼衍的小王爷,若是在大玥的皇城里出了什么事,父皇追查下来,一定不会放过你。”
临渊淡声答:“臣自有分寸。”
他俯身,将还握着他袖缘不放的李羡鱼打横抱起,重新放回锦榻上,用锦被裹住,对她道:“公主早些安寝。”
李羡鱼却没有睡意。
毕竟刀剑无眼,谁也不能保证,最后会出什么样的事。
无论是临渊伤了郝连骁,引起两国的战事。
还是郝连骁伤了临渊,都不是她想看见的结果。
她愈发不敢放手。
临渊淡垂羽睫。
他抬手,将自己身上的氅衣解下。
李羡鱼握在他袖缘上的指尖随之滑落。
李羡鱼轻愣,伸手去握他的手腕。
临渊闪身避开,对她道:“臣很快回来。”
李羡鱼有些着急。
她从榻上起身,对已背过身去少年唤道:“临渊!”
临渊短暂回身,还未启唇,却见李羡鱼又站起身来。
宽大的氅衣从她身上滑落,下摆坠在地上,将匆促起身的少女一绊,往前摔去。
临渊箭步上前,一手握住她的手臂,一手环过她的腰肢,将她往前倾倒的身形重新稳住。
李羡鱼也像是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了惊。
她本能地伸手,环过少年劲窄的腰身,紧紧抱住了他。
临渊身形微顿,终究没有躲开。
顷刻,李羡鱼从这变故中回神,一张雪白的小脸蓦地通红。
她想要松手,却又怕临渊转身便走,迟疑了瞬,索性便将通红的脸埋在他的胸膛上,本着他瞧不见便好的原则,轻轻出声:“临渊,你别去。”
临渊呼吸微顿,终是抬手,将环抱着他的少女紧紧拥入怀中。
清浅的木芙蓉香气随之盈满身畔,在寂静的夜中,将所有感知无限放大。
他感受到李羡鱼身上穿着的兔绒斗篷柔软,散落在他手臂上的乌发柔软,环抱着他的指尖也柔软。
触感温柔,令人沉沦眷恋。
临渊俯身,将下颌抵在她的肩上,凤眼里的冷霜褪去,渐渐生出几分被情愫携裹的晦暗。
有一瞬,他甚至想整夜留下。
想就这样让那个呼衍人自己在御河畔吹上一夜的冷风。
但旋即,他又想起了白日里的情形。
想起郝连骁对着李羡鱼十分大度地道:“我可以和你的情郎错开。他单日,我双日,若是你还有其他情郎,也好商量——”
思及此,少年眸光乍寒,在月色下锋利如白刃出鞘。
他在李羡鱼耳畔咬牙道:“臣不能不去。”
若是今夜不去,等郝连骁回了呼衍,他在胤朝的卧榻上想起,还要为此彻夜难眠。
李羡鱼从他的怀中仰起脸来,抬眸望向他。
见少年眸底幽邃,神色冰冷。
显是落定了决心,不容更改。
许是知道难以劝住,李羡鱼唯有退而求其次。
她轻声问:“那你,可以带我同去吗?”
临渊微顿,看向她:“公主说什么?”
李羡鱼轻声重复了次,还向他保证:“我这次一定不会唤人过来。”
临渊沉默稍顷,终是垂眼。
他道:“公主更衣。”
李羡鱼杏眸微亮,知道他是答应了,便匆匆放开他,在衣箱里寻了几件素日里穿的衣物,回到红帐里。
大抵是怕他先走的缘故,李羡鱼的衣裳换得格外的快。
还不到半盏茶的时辰,她便从红帐里出来。
身上的寝衣换下,穿上素日里的织金裙子,外头还裹了件厚实的兔绒斗篷。柔顺的乌发也盘成了乖巧的百合髻,以一支白玉簪子绾住。
临渊细看良久,仍是上前,替她添了条兔毛围领,掩住她纤细雪白的颈,这才俯身,将她打横抱起。
往御河的方向飞掠而去去。
临渊素来守时,即便是在寻仇上也从不例外。
便是带着李羡鱼,因躲避金吾卫而绕了远路,也依旧是在子时之前赶到了御河畔。
此刻夜色已深,御河畔空无一人,唯有水面倒映着天穹上的月色,泛起波光点点。
李羡鱼便从临渊的怀中下来,拉着他到一旁的柳树底下等待。
冬日里柳叶早已落尽,柳枝光秃秃地点在水面,顺着远处的更漏声在寒风里轻轻拂动。
直至子时的更漏敲响,两人终于望见,身穿呼衍服饰的少年腰佩弯刀,在冬日里满头大汗,匆匆而来。
郝连骁今日过得着实不易。
白日里被金吾卫架出宫去,晚上又因找金吾卫们打听御河在哪,又被他们打着火把,追了大半个宫廷。
最后还是在一座偏僻宫室里绑了个宦官,由他带路,才勉强找到地方。
还未来得及站稳,一抬眼,却见御河畔立着的不止白日里见过的少年。
便连大玥的小公主也在此。
郝连骁愕然。
稍顷惊叫出声:“大玥的小公主,你又来拉偏架!”
作者有话说:
我会咕咕嘛——
我当然不会——
◉ 第68章
“我不是过来拉偏架的。”李羡鱼有些局促地轻声解释, 再抬起羽睫的时候, 语声也徐徐变得认真:“我是来告诉你们,大玥宫里打架的规矩的。”
话音落下, 两人皆向她看来。
临渊似有几分意外, 剑眉微抬。
而郝连骁脱口道:“什么规矩?”
李羡鱼抬步,走到他们中间,拢了拢自己的斗篷, 正色道:“首先第一条, 都不许用兵刃。”
临渊并未多言, 利落地解下自己的佩剑向她递来。
李羡鱼伸手去接。
但临渊的长剑比她想得还要重上许多,即便是用双手抱住, 可是他一放手,李羡鱼还是往后踉跄了半步, 方徐徐站稳。
她将长剑抱在怀里, 重新直起身来,又看向郝连骁。
“你们大玥打架的规矩真古怪。”郝连骁挠了挠头, 还是将自己腰畔的弯刀解下,踏前两步,向李羡鱼递来。
李羡鱼便将怀里的长剑换了个姿势抱着。让剑柄倚靠在她的肩上,分散了些力道。
这才将右手空出来,好去接他递来的弯刀。
但临渊的动作比她更快。
她指尖方抬,临渊便已经抬手将弯刀夺过,刀剑往下,重重插在两人之间的地面上。
他冷声:“公主拿不动你的刀。”
李羡鱼红唇微启,想说那柄弯刀其实看着比他的长剑要轻上不少。她努努力, 应当还是能够拿起。
但望见临渊冰冷的眸色, 还是悄悄将话咽下, 在郝连骁开口之前,说出了第二条规矩。
“第二条规矩。在宫里打人,不许打脸。”
“更不许闹得人尽皆知。”
这条规矩一落,郝连骁原本要说的话便吞了回去。
他对李羡鱼笑起来,露出雪白的牙齿:“大玥的小公主,你是怕我打破相了吗?”
他说着便扬眉道:“在我们呼衍,伤疤是勇士的象征。不像你们大玥,男人没什么别的本事,要靠脸才能让女人喜欢。”
李羡鱼想辩解。
还未启唇,却听临渊一字一句地问她:“公主还有什么规矩吗?”
李羡鱼侧首,见少年垂落在身侧的右手紧握成拳,凤眼深邃,看向郝连骁时,冰冷锐利,寒如霜刃。
似是在竭力压抑着怒气。
于是李羡鱼加快了些语声,匆促道:“还有最后一条。你们去远处打。”
她轻声补充:“去哪里都可以,别在我的面前便好。”
毕竟她没有习过武,等他们打起来,左右也插不上手。便是想偏帮都帮不上。
与其在一旁看着悬心,倒还不如不看。
临渊应声。
语声未落,身形便已展开。
他飞掠至郝连骁身旁,伸手去抓他的领口。
郝连骁往后撤步避开,挑起浓眉:“我自己会走!”
他话是这样说着,却不挪步。
临渊乌眸沉沉,满是戒备地看他。
郝连骁也不甘示弱地回瞪过去,理直气壮道:“这是你们大玥的地盘,当然要你先走!我怎么知道哪里能打,哪里不能!”
李羡鱼讶然望向他。
这是一道御河的转折处,附近没什么宫室。
郝连骁只要跟着来时的路往回,便能找到许多可以施展拳脚的地方。
除非——
他并不认路。
李羡鱼想至此,微微讶然。
而临渊同时道:“你不识路?”
他说的如此直白,郝连骁麦色的脸上登时一赤。
他的嗓音拔高,气势上毫不输人:“谁不识路!”
语声掷地,他气势逼人地转身便走。
李羡鱼看向他走的方向,迟疑了下,终于还是小声提醒:“那里是条死路,你再往前走。便会看见御河将路截断。”
郝连骁步履顿住,迅速换了个方向。
但他仍旧是嘴硬道:“我记得方才的路在哪。我就是想听大玥的小公主给我指路。”
李羡鱼羽睫轻眨,正想着要如何回答。
临渊已冷冷道:“你走的方向是南。来的地方是北。”
“南北不分,还说自己识路?”
李羡鱼忍着笑意,打圆场道:“不管南北,你们快去吧。再晚金吾卫可就要过来了。”
郝连骁找到了台阶,赶紧大步往前。
只当做没听见临渊的话。
临渊则迅速对李羡鱼道:“公主在此等臣。至多一炷香的时辰便回。”
话音落,他同时展开身形,紧随而上。
几个眨眼的功夫,两人的背影便一同消失在深浓的夜色里。
李羡鱼踮起足尖,往他们离开的方向望了阵。
见他们似是真的走远了,连背影都不见。便也重新回到柳树下,找了方干净的小石凳坐下。
她将临渊的长剑横放在自己的膝面上,一手轻握住剑身,一手支在剑柄上,托着自己的腮,看着天边的月亮。
白日里的阴霾散去,天穹上银河灿烂,明月流光。
明日,应当会是个晴日。
李羡鱼轻轻弯眉,坐在石凳上等了良久。
等到临渊说的,一炷香的时辰快要过去的时候,终是望见,身着玄色氅衣的少年踏着月影归来。
“临渊。”
李羡鱼弯眸,轻轻唤了他一声,有些吃力地将长剑从自己的膝面上拿起:“你的长剑。”
临渊应声,大步行至她身前,俯身将长剑接过。
当他离近,李羡鱼这才看清,他的玄衣已不似方才整洁。
不少地方添了划痕,多了些掸不去的污痕。
便连握剑的掌心上,似也新添了伤口。
“你受伤了?”
李羡鱼有些紧张地拉过他的右手,将他的手腕放在自己的膝面上,垂眸去看掌心。
像是擦伤。
应当是手掌撑地时,地面上的砂石所致。
好在仅是擦破了皮,看着并不算严重。
临渊换了左手持剑,对她道:“擦伤罢了,清洗过即可。”
但李羡鱼还是蹙起眉来。
毕竟这还是她看见的,藏在衣服底下的,不知道还有多少。
她从袖袋里翻出干净的帕子来,小心翼翼地替他拭了拭,又抬手,想将他的剑袖解开,看看手臂上是不是也有伤势。
临渊却将手臂抽回。
他掸了掸身上的尘土,平静道:“一点小伤,公主不必在意。”
李羡鱼却不放心。
她坚持道:“你先让我看看。”
要是真的伤得厉害,她也好让月见她们快些去请太医过来。
临渊拗不过她,唯有垂眼,将剑袖解开。
少年的肤色冷白,那些打斗后留下的淤青与淤紫便愈发显眼。
李羡鱼看得轻抽一口冷气,匆匆从石凳上站起身来。拉着他便要回披香殿里上药。
她秀眉紧蹙,抿唇嗔他:“这哪里不要紧了!”
之前披香殿里也有小宫娥,小宦官们打架的事。
顶多是破点皮,留几道抓痕,可从来没见过打成这样的。
临渊将剑袖重新束好,语声淡淡,并不在意:“不过是些皮外伤。”
话音未落,他蓦地抬眼,眸光微厉地看向身前的夜色。
李羡鱼也暂且停住语声,随他一同望去。
却见是郝连骁自夜色中回来。
他离得很远,李羡鱼看不清形貌,唯独能从那身特殊的呼衍服饰上认出他。
还不待人走进,她便鼓起腮,忍不住抱怨道:“都说比武是点到为止,你怎么——”
她还未抱怨完,却见风吹云动,明亮的月色照落过来。
李羡鱼看清了郝连骁身上的情形。
他那件红底白边的呼衍服饰脏得厉害,像是在土里滚过。
虽然同样隔着衣裳看不见伤势,但从他一瘸一拐的走路姿势,以及龇牙咧嘴的神情上来看,大抵是伤得不轻。
李羡鱼的语声顿住。
稍顷,有些心虚地改了口:“比武场上刀剑无眼——你可不能去向呼衍的使节告状。”
郝连骁高声道:“愿赌服输,谁会去找人告状!”
话音未落,他反应过来,震惊道:“大玥的小公主,你怎么有两套说法?”
李羡鱼被他说得红了脸。
她侧过脸去,看了看天上的月色,捂着发烫的脸,小声转开话茬:“都这么晚了,再不回去,金吾卫们都要找来了。”
她说着,便将藏在斗篷袖口下的指尖轻抬起,偷偷碰了碰临渊的袖缘。
示意他快些带她回去,不然她面上的热度,都要将她蒸熟。
寂静的夜色里,她听见临渊轻笑出声。
继而,他俯下身来,将她打横抱起。
往披香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远处的郝连骁一时没反应过来。
在原地愣了一瞬,才对着他们的背影急道:“等等,你们还没告诉我,出大玥皇宫的路往哪走?”
夜风带来李羡鱼渐远的语声:“离这里最近的是北侧宫门,你一直往北走……”
她的语声很轻,倏尔间,便被夜风吹散。
唯留天上的明净月色,照御河上波光千顷。
*
回到披香殿时,殿外夜色已深浓如墨。
李羡鱼仍旧惦记着他身上的伤势,足尖方一落地,便要匆匆往槅扇前走:“临渊,你等等,我让月见去太医院里请太医过来。”
还未抬步,临渊却已握住他的皓腕。
他道:“不必,只是些皮外伤。公主早些安寝便是。”
李羡鱼见他坚持,也唯有退而求其次。
她道:“你等等,我去拿药过来。”
她说着,便走到箱笼前去,从其中寻出白玉膏与一些止血化瘀的药来:“我替你上些药吧,虽然没有太医们的医术精明,但多少会好些。”
临渊却往后退了一步。
他有些不自然道:“这些小伤,臣沐浴后自会处理。”
李羡鱼微愣,旋即面上也是一烫。
毕竟手臂上有伤,其余地方,未必便没有。
她总不能让临渊将衣裳都脱了,一一看过去。
她这般想着,面上更是红透,匆忙将药瓶推给他,羞赧道:“那,那你快去吧。”
临渊轻应,将药瓶接过。
身形迅速隐入夜色,应当是往浴房的方向去了。
李羡鱼仍旧没有睡意,便从箱笼里翻出话本子来,一壁看,一壁安静地等他。
直至一刻钟后,临渊回返。
李羡鱼抬眼望向他。
见他已换了一身新的武袍,身上披着件墨色氅衣,看不清衣裳底下的伤势。
但身上淡淡的皂角香气里却糅杂着药粉的苦香。
大抵是听她的话,好好上过药了。
李羡鱼松了口气,便没有再去解他的剑袖。
而是将他的手抬起,垂眼去看他掌心里的伤势。
如她所想,临渊并没有将这道擦伤当回事,仅仅清洗过后,便这样放着不管。
李羡鱼秀眉轻蹙,拉着他在长案后坐下,又重新拿了白玉膏过来,动作轻柔地为他敷上。
寝殿内灯火可亲。
她清晰地看见临渊掌心上的纹路,与新添的擦伤下,那道遗留的刀痕。
那是初见时临渊从人牙子刀下救她时留下的痕迹。
当时是格外狰狞的一道,如今倒也淡得快要看不见了。
她这才恍觉,时间竟在不知不觉间过去了这许久。
久到,她都已经习惯,临渊这样陪在她身边了。
她甚至想,要是能一直这样,该有多好。
临渊也垂眼看着她。
见她出神良久,便低声问道:“公主在想什么?”
李羡鱼双靥浅红,羽睫低垂不敢看他。
好半晌,才蚊呐般出声。
“明日应当是个晴日。”
她拿指尖碰了碰他的手背,微红着脸道:“临渊,我想去御花园里放纸鸢了。”
作者有话说:
◉ 第69章
许是她许的愿望被上天听见, 翌日清晨, 当真如她所愿,是个晴日。
窗外万里无云, 碧空如洗。
庭院中有微风徐来, 拂动冬青树的叶子娑娑作响,树影浓淡。
即便已是冬日,却依旧是个很适合去放纸鸢的天气。
李羡鱼便将宫人遣退, 自己走到箱笼前, 半蹲下身去, 翻找起来。
身后传来临渊的语声:“公主在找什么?”
李羡鱼将几本话本子拿到一旁,眉眼弯弯地答:“找纸鸢呀。昨夜里, 不是说好,要去御花园里放纸鸢的吗?”
她说着, 杏眸微微一亮, 小心翼翼地从箱笼里捧出只纸鸢来,莞尔道:“你看, 这是我春日里放过的。如今半年过去,竹骨与纸面都还是好好的,应当能够放起来。”
临渊垂眼,见李羡鱼手里捧着的是一只金鱼模样的纸鸢。
红底金边,鱼鳍宽大,鱼身圆胖,看着倒是有几分可爱。
临渊抬手接过,问李羡鱼:“公主想现在去,还是夜中?”
李羡鱼迫不及待地站起身来:“自然是现在去。”
若是等入了夜, 光线暗淡。即便是纸鸢飞起, 她也看不到飞到了何处, 多没意思。
她这样想着,遂牵起临渊的袖缘,带着他顺游廊往外,一同往御园的方向去。
清晨时的御园是罕见的静谧。
李羡鱼行走其中,除却撞见几名侍弄花草的宫娥外,倒是一位嫔妃都未见到。
应当是呼衍的使臣入宫,后宫里的嫔妃们多少有些避嫌的缘故。
但这对李羡鱼而言,反倒是件好事。
她便不用让临渊在暗中跟着她,而是找了个安静的地界,与临渊一同在纸鸢上系好了丝线。
冬日里风大,李羡鱼单手提着裙裾,才顺着风来的方向小跑几步,手里的籰子便转得飞快,金鱼纸鸢霎时迎风而起,升上湛蓝的天穹。
李羡鱼在一株腊梅树下站定,趁着好风往外放线,直至籰子线尽,纸鸢也飞到远处,变成了天穹上一个铜钱大小的圆点。
她仰脸看着天上的纸鸢,心情雀跃地向身后的少年招手:“临渊,你快过来……”
看字还未来得及从唇畔落下,她的皓腕便被握住。
少年修长的手指垂落,十分自然地将她微凉的指尖拢进掌心。
“什么事?”他问。
“没、没什么事。”
李羡鱼微红了脸,将视线从纸鸢上收回来,匆促地左右望了望,见没人看见,这才将手里的籰子转递给他。
临渊接过,将飞得过远的纸鸢重新拉回些,好让她看清。
李羡鱼望着他的动作,有些好奇地道:“临渊,你也经常放纸鸢吗?”
临渊动作微顿,稍顷淡声:“很少。”
也就是年幼的时候,帮着母后放过几次。
等元服后,他与母后并不亲近,便也没有这样的事了。
他道:“若是玩乐的话,打马球多些。”
李羡鱼点了点头:“我的皇兄们也喜欢打马球。我曾经在御马场里看他们打过几次。好像很有趣。”
临渊听出她语声里的向往。
他问:“公主想玩吗?”
“想。”李羡鱼应了声,又有些遗憾道:“可是我不会骑马。宫里的嬷嬷们也都不肯教我……”
临渊道:“臣可以教公主。”
李羡鱼轻愣了愣,羽睫轻抬,讶然望向他。
临渊垂眼与她对视,平静重复了次:“臣可以教公主。”
“真的?”
李羡鱼有些不可置信般念了声,一双杏花眸盈盈亮起:“那我们现在便去御马场。”
她要挑一匹毛色漂亮,又温顺的小马。
等她学会了,还能再教给月见,竹瓷,教给披香殿里的其余宫人们。
以后,即便是皇兄们不带她玩,她也能在自己的披香殿里打马球了。
李羡鱼这般想着,杏眸弯起,即刻便带着临渊往御马场的方向走。
可还未踏出几步,临渊的步履却蓦地停住。
他抬首看向远处,皱眉道:“有人来了。”
语声方落,他便将籰子递回给李羡鱼,重新隐回暗处。
这里是御园,来人并不奇怪。
李羡鱼便也没放在心上,只是先往一旁的青石凳上坐落,想着等来人走了,再与临渊去御马场不迟。
略等一阵,便听脚步声轻细,是一列青衣宫娥迎面而来。
当中,还簇拥着一名约莫七八岁大的女童。
裹着件厚实的杏粉色绒线斗篷,踩着双镶毛边的麂皮小靴。
一张小脸粉雕玉琢,笑起来的时候又甜又糯,像是年画里走出来的娃娃。
“康乐?”
李羡鱼认出她来,有些讶然地轻轻唤了声。
这是她的十五皇妹,但素日里很少见到。
因为康乐的母妃出身卑微,性子又胆怯柔弱,成日里担心有人害她,十日里有九日躲在自己的宫室里闭门不出,也不见客。
同样,也不让康乐出来。
今日,却不知为何,竟转了性子。
但无论康乐的母妃如何,李羡鱼还是很喜欢这位小皇妹的。
于是她将手里的籰子放在青石桌上,走到她身前半蹲下身来,从袖袋里找出糖盒递给她,眉眼弯弯地问:“康乐,今日你的母妃怎么肯放你出来玩了?”
随行的宫娥们见到李羡鱼,纷纷俯身向她行礼。
而康乐也看见了她。
先是软软地唤了声皇姐,又伸手接过她递来的糖盒,抱在怀里,圆圆的眼睛弯成两道月亮:“不是母妃,是父皇,是父皇让我出来玩的。”
“父皇?”
李羡鱼愈发讶然,忍不住好奇道:“父皇让你去哪玩,是他的太极殿里吗?”
康乐却摇头。
她像是要和李羡鱼说一个秘密似地,踮起脚尖凑近她,在她的耳畔软声道:“是内务府。父皇让这些宫女姐姐们带康乐过去做新衣裳。”
李羡鱼羽睫轻扇,微有些不解。
入冬已有一段时日,宫里的冬衣早已制好,分发到各个宫室。
如今她们带康乐过去,裁得又会是什么衣裳。
难道,是过年的新衣?
李羡鱼这样想着,便软声教她:“年节时的衣裳要挑喜庆些的,最好是红色……”
她的话音未落,为首的宫娥有些紧张,慌忙对李羡鱼福身道:“公主,奴婢们要带康乐公主过去了。再不去,恐误了时辰。”
李羡鱼看向她,略有些惊讶:“怎么这样急?”
宫娥们支支吾吾地答不上来。
倒还是年幼的康乐笑起来,满是期盼地悄声对李羡鱼道:“康乐告诉皇姐,皇姐不能告诉别人。”
李羡鱼愈发好奇,羽睫轻眨,点了点头。
康乐便在她耳畔小声说了下去:“嬷嬷们说,要给康乐做新衣裳,做新首饰。把康乐打扮得像是新嫁娘一样漂亮,然后还要坐好看的鸾车,去大玥的皇城外玩。”
她说得这样高兴,像是对这样的游戏充满了憧憬。
但李羡鱼的面色却蓦地白了。
她拉住了康乐的手腕,急促问道:“你的母妃,有没有,有没有接到圣旨。”
她焦急地向她比划:“大约是这样长短,明黄色的。”
康乐认真想了想,点头道。
“康乐见过。是母妃从承吉公公那里拿到的。”她说着,淡色的小眉毛皱起来,语声也低落下去:“母妃拿到后很不高兴,总是哭,康乐都劝不住她。”
她说着,又抬起眼睛,看向李羡鱼,懵懂地问她:“那是什么不好的东西吗?”
李羡鱼听见自己的耳畔嗡嗡作响,几乎不敢相信她听见的是真的。
她面色雪白,不知该如何作答,连握着康乐手腕的指尖都冰凉,隐隐有些发抖。
“公,公主,奴婢们要走了。”宫娥们见势不对,也顾不上失礼不失礼,只慌忙对她草草行了个礼,拉起康乐便走。
她们的脚步很快,等李羡鱼回神想要阻拦的时候,她们的背影已经消失在红墙尽头。
玄色武袍的少年重新在她身畔现身,看向她们离开的方向,眸底晦暗,语声也不复素日里的低醇,显得格外冷厉:“那便是康乐公主?”
李羡鱼极慢地点头。
“她是我的十五皇妹。”她的语声很低,像是在自语,也像是在竭力压抑着自己的情绪:“她今年才八岁。”
她忍不住看向临渊,哽咽着重复道:“临渊,她今年才八岁。”
语声落,她压抑的情绪却像是找到了宣泄口,似海潮般汹涌而起,转瞬便要将她吞没。
康乐才八岁。
他们却要将她嫁出去,万里迢迢地嫁到呼衍和亲。
嫁给五十余岁,已有好几房阙氏的呼衍王。
这样光是听着,都觉得浑身发寒的事,却是她与康乐的父皇亲自定下的婚事,亲手写下的圣旨。
而康乐,甚至,还以为这是父皇在与她玩一场游戏。
李羡鱼想至此,倏然觉得胃里翻江倒海。
像是在明月夜中看见美人手一样的反应。
甚至,比那时更甚。
她忍不住俯下身去,捂着自己的嘴,强忍了一阵,勉强没有呕出来,但眼泪却仍旧顺着她垂落的羽睫连绵而落。
之前大玥嫁出去那么多公主,她也亲自送过皇姐出嫁,在成堆的嫁妆上听皇姐哭着说过自己的心事。
那时候,她觉得最伤心,最残忍的事也不过如此了。
但直至今日,她才知道,这样的事,不止令人伤心,还令人寒心,令人愤怒,令人厌恶。
向来性情柔软的少女,从来没有像是今日这样情绪激烈地起伏过。
她支撑不住,面色苍白如雪,纤细的身子同时摇摇欲坠。
临渊剑眉紧皱,立时抬手,握住她的玉臂将她拉向自己,支撑住她单薄的身子。
他的视线落在李羡鱼湿透的长睫上,眸底晦暗,握着长剑的手指蓦地收紧,显出青白的骨节:“公主——”
他未来得及将话说完,李羡鱼却已经伏在他的肩上,哽咽出声:“临渊,康乐才八岁,他们,他们却要把她嫁出去。”
“他们要把她嫁给呼衍王,怎么可以,怎么可以!”
她终于在他的怀里恸哭出来,哭得这样的伤心,将他玄色的氅衣打湿一片。
少年的语声顿住。
他握着剑柄的长指松开,转而将她拥紧,在她耳畔语声低哑:“别哭了。”
他的羽睫半垂,那双墨色的眼睛里满是凌厉如锋刃的光:“臣会替公主阻止这门婚事。”
作者有话说:
◉ 第70章
原本是很好的一个晴日。
可发生了这样的事, 李羡鱼便也再没有了放纸鸢与御马场的心思。
她心绪低落地带着临渊往回, 一路上默不作声,只微垂着羽睫, 看着道旁绵延无尽的红墙。
临渊持红金鱼纸鸢跟在她的身后, 剑眉紧皱,思量着康乐之事,究竟要如何处置。
宫道静谧, 明光移过, 于两侧红墙上描摹出他们的倒影, 似两条红鱼在墙上游过。
李羡鱼默默地看着,直至披香殿的殿门遥遥在望。
她抬步走近, 却听一道语调奇怪的招呼声蓦地响在跟前。
“大玥的小公主——”
李羡鱼轻愣,抬眼却见是郝连骁站在她的披香殿前, 正热情地向她招手。
继而, 眼前一暗。
是临渊箭步上前,将她挡在身后。
他持剑的长指收紧, 语声冰冷:“你还来做什么?”
他冷声:“呼衍人皆是这般言而无信?”
郝连骁梗着脖子道:“我郝连骁什么时候抵赖过!输了就输了,小公主不愿意我做她的情郎便算了!”
他哼了声,大大方方地道:“我今日,是来找她交朋友的。”
临渊眸底御寒,手中的长剑正欲出鞘,李羡鱼却抬手,轻握住了他的袖缘。
她从临渊身后探出脸来,语声闷闷的:“我不跟你交朋友。”
郝连骁愣住。
他道:“为什么啊?”
李羡鱼抬起羽睫,眼眶微红, 语声里满是疏离与抗拒:“因为你们的呼衍王喜欢年幼的女子。你们的使臣求娶我八岁的皇妹康乐。”
她道:“我不和这样的人交朋友。”
郝连骁瞪大了眼睛, 高声道:“那是王兄又不是我!我又不喜欢你的皇妹!”
李羡鱼却摇头。
“我没有去过呼衍, 不知道呼衍的其余人是什么样的。可是你们拥护这样的王,派出这样的使臣,便会让人觉得整个呼衍都是这般,为虎作伥。”
她说到这,却又难过起来。
呼衍使臣选康乐去和亲,固然可恶。
但在其余诸国眼里,会将才八岁的公主送出去和亲的大玥,又能好到哪去呢?
她这样想着,心绪愈发低落,再说不下去。
她慢慢垂落羽睫,独自往披香殿里去。
身后的郝连骁有些着急,本能地想跟上她,却被临渊横剑挡住。
郝连骁想解释又不知该如何解释,焦躁万分,怒极拔刀。
身后传来金铁交击之声,像是两人又一次交手。
不知道,是不是要在她的披香殿前再打一场。
李羡鱼却没有心思再管。
她顺着游廊徐徐向前,一直走到寝殿里,掩上了槅扇。
寝殿内光影暗去,她的双肩也终于塌下,将自己蒙在被子里,任由难过的情绪发酵。
不知过了多久,远处传来槅扇开启的声响。
继而,冷香渐进。
隔着一层锦被,她听见少年低醇的嗓音:“臣已将郝连骁赶走。”
李羡鱼低垂着眼,没有应声。
临渊微顿了顿,又问她:“公主可知道康乐公主的母家是否有人?”
康乐。
这两字,像是一根主心骨,支撑着李羡鱼重新拥着锦被坐起身来。
她将悲伤的情绪压下,如实回答他:“我与冯采女并不相熟。也没有听过她说自己母家的事。”
她趿鞋起身:“但是,若是要紧的话,我现在便可以去问她。”
临渊摁住了她。
他注视着她,语调严肃:“公主可要想清楚。”
“若是臣带康乐公主走,只能将她交还母家。往后她的身份便只能是她母家的女儿,再不是公主。”
李羡鱼听懂了他话中的意思。
是要改名换姓,让康乐公主从此消失在这个世上。
李羡鱼眸光震颤,但心底另一个声音却告诉她:
这样,也未必不好。
至少康乐从此自由,不会再像是筹码一样,被人推来送去。
等她长大,到了情窦初开的年纪,也许还能嫁给自己真正喜欢的人。
李羡鱼蜷起的指尖松开。
她眸光凝定,郑重点头:“我会与康乐的母妃,冯采女说清楚。”
临渊便也松开了摁着她肩膀的手,自床榻旁起身,对李羡鱼道:“臣即刻出宫准备。”
毕竟,劫和亲的鸾车并非易事。
越早准备,便能多一分把握。
李羡鱼也同时起身。
她在铜盆里拿清水净过面,将哭过的痕迹洗去,语声也重新变得坚定。
“我这便去寻冯采女。”
他们分道而行。
李羡鱼去冯采女的雨花阁。
而临渊北出宫门,去清水巷中寻侯文柏。
直至黄昏,金乌西沉时才重新在披香殿内聚首。
李羡鱼比他回来的早些,正坐在熏笼旁取暖。
见他逾窗进来,便起身向他走来,将冯采女最后的决定告之:“临渊,我去过冯采女的雨花阁了。”
“她愿意让我们带康乐走。”
她伸手,将一张写好纸条递给他:“冯采女的父亲是安邵县的县令,官虽不大,但冯采女在闺中的时候却很疼她,家中也有几分薄产。”
康乐若回母族去,虽不似宫中钟鸣鼎食,但也能保一生安乐无忧。
临渊没有立时上前。
他在炭盆边立了稍顷,待身上的寒意略微散去,方抬步走近,从她的手中将纸条接过。
他道:“宫外已布置妥当。臣会在和亲的鸾车出城后,令人将康乐公主带走,送返母家。”
临渊说得简略,像是这不过是一件再普通不过的小事。
但李羡鱼却知道。
谈何容易。
她是亲眼见过淳安皇姐出嫁的。
其中随行的金吾卫,陪嫁的侍女嬷嬷们不知几何,更勿论还有他国的使队跟随在侧。
想从其中悄无声息地带走康乐,绝非易事。
她抬眸去问临渊:“康乐的事,我有没有能帮得上你的地方?”
临渊握着纸条的长指微顿,垂眸看向她。
殿内灯火微温。
李羡鱼裹着厚重的斗篷站在他身前,微微仰头望着他,神情专注而认真。
她这般的纤细与柔弱,似会被风雪摧折的花枝。
从一开始,他便没有将她安排进康乐之事中。
也并不想让李羡鱼因此涉险。
他终是侧首,避开李羡鱼的视线。
“公主在披香殿内等臣的消息便好。”
李羡鱼似有些失落,但还是轻轻颔首:“那你什么时候回来?”
临渊道:“臣现在出城筹备。至多明日深夜便回。”
李羡鱼轻轻点头,从食盒里拿出一块荷叶包好的糯米糕给他,语声轻而郑重:“那你一定要平安回来。”
临渊接过。
糯米糕还是温热的,像是少女指尖的温度。
他原本紧绷的唇线柔和些,低低应道。
“好。”
*
翌日,便是康乐公主出降的吉日。
也是大玥在年节之前最大的盛事。
宫内张灯结彩,遍地铺红。
行走在红墙下的宫人们也都换了喜庆的衣裳,无论心底究竟高不高兴,面上都带着得体的笑意。
但这般的繁华绮丽后,皇帝却也知道此事做得并不光彩。
因而一早便令人将冯采女与康乐公主居住的雨花阁严加把守,不许任何人入内探望。
李羡鱼清晨时去了趟,却被金吾卫远远拦在庭院外。
便也唯有回到自己的披香殿中,听着更漏声,等日头一寸寸落下。
在宫中所有人的等待中,一轮金乌终是坠入太极殿赤红的琉璃瓦后,绽出最后的金芒。
宫中礼乐齐鸣。
久久不朝的皇帝坐在竹床上,由宫人们抬着,到宫中最高的祈风台上,亲自看着公主的鸾车驶出朱红宫门。
他面色异样地涨红,显得格外兴奋,似还沉浸在三日前的宴饮中。
沉浸在呼衍使臣齐齐举杯,说是要与大玥结永世之好的那一刻。
只要康乐嫁出去,便能保住他的皇权,保住他的帝位,保住他现在所拥有的万里江山。
只要康乐嫁出去。
他愈发激动,在竹床上支起身来,看着鸾车在洁净的宫道上寸寸向前,终于驶至恢宏的北侧宫门前。
只差一步,便要离开大玥的皇宫。
皇帝忍不住抚掌大笑,对承吉道:“去,去将那些呼衍来的美姬都传到太极殿内,朕今日要通宵宴饮——”
话未说完,皇帝的笑声骤然止住。
继而一张原本涨红的脸上泛出隐隐的苍青色泽。
他挣扎着伸手,紧紧抓住承吉的胳膊想要求救,然而口一张,黑血便如剑射出,溅了承吉满脸。
“陛,陛下!”承吉骇然,眼睁睁地看着皇帝双目圆瞪往后倒去,慌张之下,本能地疾呼:“快,快去请太医!”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被惊动,匆匆聚至皇帝的太极殿中为他诊治。
有人搭脉,有人用银针试毒,有人将皇帝今日的饮食与接触过的物件一一验过,却始终没查出什么端倪来。
声称皇帝是突发急症之人与坚持皇帝是中毒之人各成一派,争执不休。
最后,却都没能拿出什么妥善的方子,唯有纷纷跪在地上,叩首道:“臣等无能,还请陛下责罚。”
但皇帝此刻躺在龙床上,胸口剧烈起伏着,似想挣扎起身,但连指尖都不能动弹,喉咙里咯咯作响,却吐不出半个完整的音节,不过顷刻间已是出气多,进气少。
眼见着便要龙驭宾天,恐怕永生永世也无法再来惩处他们。
承吉在殿内急得团团转,蓦地一拍脑门,猛地拉过一旁伺候的小宦官,疾声道:“快,快去影卫司里请司正!”
*
皇帝病危的消息迅速传遍六宫。
其中,凤仪殿离太极殿最近。
也是最早得到消息的一座宫室。
当执霜自殿外匆匆进来禀报的时候,宁懿正斜倚在榻上,披着雪白的狐裘,剥着手里的葡萄。
执霜跪在她面前的绒毯上,颤声回禀:“公主,太极殿那传来消息。说是陛下突发急症,满殿的太医皆是束手无策。只怕,只怕是要——”
她叩首在地,不敢言说。
这般震动六宫的事,宁懿却好似风声过耳,全无半点回应。
她殷红的唇角轻抬,手中仍旧是一枚枚地剥着葡萄。
剥好一枚,便放进手畔的琉璃盏里。
一枚累着一枚,层层叠叠剥了足有半盏,却一口也不吃,仿佛仅是在享受着剥葡萄这件事本身的乐趣。
溅出的汁水将她雪白的指尖染成红紫色泽,她非但不去擦拭,唇畔的笑意反倒愈盛。
直至,执素入内,同样跪在她面前的绒毯上,带来了另一个消息。
“公主,陛下的病情在用药后有所好转。此刻已然清醒,只是——”
她话未说完,却听轻微的一声。
是宁懿指尖用力,掐碎了手中的葡萄。
紫红色的汁液飞溅而出,在她面上横陈一道,乍眼看去,宛如鲜血。
“你再说一次。”
宁懿放下葡萄,面无表情地赤足走下榻来,拿足尖挑起她的下颌,冷冷道:“本宫让你再说一次!”
执素颤声:“陛下的病情有所好转,只是,只是身子尚不能动弹。”
宁懿眯眸,倏然轻轻笑出声来。
她道:“好,好得很。”
执霜与执素噤若寒蝉,不敢多言。
宁懿也并不看她们,只拿绣帕徐徐拭尽了自己面上与指尖的葡萄汁液,又趿上自己的绣鞋,拥着狐裘,款款出了殿门。
她顺长阶而下,去得却不是皇帝病危的太极殿。
而是坐落于宫中东北角的影卫司。
今日康乐公主出降。
影卫司中的影卫也尽数被调离,以确保这场联姻顺利进行。
司内寂静而冷清。
唯有司正羌无坐在长案后,平静地等着她的到来。
“公主。”
随着宁懿推开槅扇,羌无亦从木椅上起身,如常比手向她行礼。
宁懿冷冷审视了他一阵,倏尔谑笑出声:“都说司正拿了银子,便没有办不成的事。如今看来,倒也不过如此。”
羌无低笑了声,沙哑的嗓音也随之放低:“公主,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
“既要隐蔽,又要罕见,还要让试毒的小宦官们无法验出。这样的毒,便注定不是烈毒,没有见血封喉之效。公主用的分量不够,形成了如今的局面,又如何能怨臣办事不力?”
宁懿也笑:“是么?”
她从袖袋里重新取出一沓银票,也懒得去数,指尖一松,银票便如雪花般纷扬而下:“那么,便再给本宫来一瓶新的。”
她嫣然而笑:“要见血封喉的烈毒。”
羌无低笑了笑,俯下身去,一张一张,将地上散落的银票尽数拾起。
他将银票放在手中点清,双手递还给宁懿。
“公主不必花这份银子。”他低垂下那双锐利的眼睛,语声沙哑:“东宫的铁骑,已踏过大玥的城门。”
*
披香殿中,李羡鱼同样得到了前后而来的两个消息。
她静立了一阵,感受着自己的心绪微微起伏,却没有如预料中那般难过。
仿佛自父皇钦点康乐去呼衍和亲这件事后,他本不清晰的身影,便彻底在她心中模糊成一个明黄的色块。
一个比陌生人还要令人觉得陌生的存在。
因而,她将众人遣退,独自坐在熏笼旁,羽睫低垂,任由思绪飘远。
直至天穹上最后一缕红云散尽。
宫内华灯初上,寝殿内的光影也渐转晦暗。
李羡鱼自熏笼旁站起身来,打起火折想将银烛灯点亮。
然而火折方燃,便有寒风席卷,呼啸着将那微弱的火光熄去。
李羡鱼讶然回眸,望见玄衣少年踏夜色而来。
临渊神情紧绷,见面未来得及多言,便骤然将李羡鱼打横抱起,往殿外飞掠而去。
李羡鱼手中的火折坠下,惊讶过后,便伸手环住了他的脖颈,在风声里紧张地问他:“是康乐的事出了什么纰漏吗?”
临渊带着她往前,又越过一座宫室,在疾劲的风声里答:“没有!”
灯影照不见的黑暗中,临渊眸底沉冷。
真正出了纰漏的并不是康乐。
而是李宴。
谁也没有料到,太子会在今夜,会在此刻,以清君侧的名义率兵逼宫。
令原本最安全的皇城,变成最危险的地方。
夜风拂起彼此的乌发,带来冬日的凉意。
李羡鱼看着身后不断退去的红墙,羽睫轻抬,轻声问他:“临渊,我们现在要去哪?”
临渊眸光微顿,似不知从何开始解释。
但稍顷,他直白道:“带公主去见皇妹。”
*
临渊并没有食言。
他带李羡鱼去了康乐如今所在的地方,一座官道上的驿站。
和亲的使队今夜在此歇脚,待明日天明,便要继续启程。
临渊则带着李羡鱼藏身于驿站后的树林中,乌眸沉沉地看着驿站中的灯火。
李羡鱼同样噤声,安静地等着眼前的灯火熄去。
随着夜色渐深,树林中的夜晚也变得分外寒凉。
李羡鱼来得匆忙,既没有带汤婆子,也没来得及添衣,渐渐觉出寒意透骨。
她伸手,想再将斗篷拢紧些,指尖方抬,便觉得有暖意自身后涌来。
是临渊抬手拥住了她。
他身上的大氅垂坠而下,将她牢牢笼在其中,身上炽热的温度随之传递而来,驱散了冬夜的严寒。
李羡鱼脸颊微红,徐徐将拢在领口处的指尖垂落,静静倚在他的怀中,等着夜幕彻底降下。
不知过了多久,驿站中的灯火渐次歇去。
唯有余门前的几盏红灯笼还在随风摇曳,照亮停在那辆送嫁的华美鸾车。
临渊抱起她,足尖轻点,无声无息越过围墙,踏上二楼雅间的窗楣,逾窗而入。
他停在一座落地屏风前,将李羡鱼放下。
他递给李羡鱼一件不起眼的小杂役衣裳,低声道:“至多一盏茶的时辰,我们便要离开。”
李羡鱼点头,借着微弱的月光绕过屏风,行至床榻前,轻轻推醒正睡着的康乐。
康乐打了个呵欠,揉着眼睛从床榻上坐起身来,朦胧看见她,先是睁大了眼睛,继而便迫不及待地拉住了她的手,高高兴兴地问她:“皇姐,康乐已经扮过新嫁娘了。现在,是不是可以回宫见母妃了?”
她期待道:“母妃说过,等康乐回去,便给康乐做最好吃的酒酿圆子。”
李羡鱼看向她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终究是没忍心告诉她实情。
她轻轻牵唇对康乐绽出个笑来,放柔了语声:“是呀,扮新嫁娘的游戏已经玩好了。现在我们要来玩藏猫。皇姐要将你藏起来,不能被父皇找到。”
康乐眨着眼,似乎觉得很是新奇,便主动将李羡鱼手里的衣裳接过来,往身上穿:“这次康乐要藏多久?父皇与皇姐会来找康乐吗?”
李羡鱼替她系着纽扣,羽睫低垂,藏住眸底的难过:“父皇也许会来找你。但是你一定不能被他找到。要是有人问你,是不是大玥的康乐公主,你也要说,你不是。你只是冯家在安邵县长大的女儿。”
康乐似懂非懂,但还是乖巧点头:“康乐记住了。”
李羡鱼低低应了声,从榻上抱起康乐小小的身子,快步往屏风外走去。
临渊在此等她,见她前来,也不及多言,只略一颔首,便将她打横抱起,往窗外的夜色中而去。
他们方离开驿站,却听身后嘈杂声骤起,继而,似有火光冲天而起。
有人惊呼:“走水,走水了!”
也有人大喊:“公主不见了!”
还有人用听不懂的呼衍语高声交谈,语声焦躁而急切。
李羡鱼心中一紧,愈发将怀里的康乐抱紧。
而临渊同时回首,神情紧绷。
这场大火并不在他的计划之中。
他原本的筹划是半夜带走康乐,让会缩骨的死士留在房中,若有人来,也好假扮成康乐公主应对。
至少能拖延一二个时辰。
不想,如今却节外生枝。
他剑眉紧皱,将李羡鱼放在一处隐秘的林中,低声道:“事情有变,臣要回去一趟。”
他说罢,对暗处厉声道:“保护好公主。”
语声落,便有两名死士从暗处现身,对李羡鱼比手行礼。
李羡鱼拉着康乐方在原地站定,还来不及询问,却见临渊已展开身形,迅速往回。
夜色很快便将少年的背影吞没。
李羡鱼唯有护紧了康乐,立在两名死士身后,等着这场风波平息。
蓦地,一道鸣镝声尖锐而起。
李羡鱼蓦然回身,却见一支火箭飞上漆黑的夜空。
转瞬,火箭坠落,却宛如点燃了沉睡的火种。
大玥皇城的方向,无数火光亮起。
有火把蜿蜒如龙,向皇宫的方向直逼而去。
在李羡鱼看不见的地方,李宴亲自率军,逼至北侧宫门前。
当火光照夜,东宫的旗帜也夜幕中高高扬起,门前的金吾卫不战而降,叩首跪拜。
十二道朱门次第而开,迎千万铁骑直入皇城。
一路上,没有杀戮,没有流血。
大玥皇城内的守卫军与金吾卫们尽皆俯首。
他们认这些年来监国的储君,认将军们手中高举的虎符,认中宫嫡出血脉纯正,唯独不认在太极殿中醉生梦死的帝王。
清君侧的大军停在太极殿前。
李宴孤身下马,顺玉阶而上。
太极殿内,所有的宫人已被先一步而来的东宫暗部所控制。
唯独留下在龙榻上动弹不得的皇帝。
他双目怒睁,想要挣扎,但浑身却没有半点知觉。
喉咙里嗬嗬作响,却吐不出半个字眼。
没有人来帮他。
他的影卫,他的金吾卫,甚至他所出的皇子与公主,没有一个人过来帮他。
他不明白,他是皇帝,是真命天子,是九五至尊,为何所有人都要背叛他!为何所有人都在今夜背叛了他!
他无法动弹,甚至无法质问,唯有眼睁睁地一身戎装的李宴行至他身前。
锦绣山河屏风前,年轻的储君银盔银甲,面容温润,眸底冰冷。
他修长的手指轻抬,向他递来一张明黄圣旨,语声如往常那般温和,却已带上了不容违逆的力道。
“退位的诏书儿臣已替父皇写好。”
李宴手握兵符,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拿传国玉玺,请太上皇禅位!”
皇帝目眦尽裂,用尽了全力想要从龙榻上起身,想要呵斥,想要暴怒,想要定他谋逆,但偏偏却无法挪动分毫。
唯有眼睁睁地看着承吉步步向前,颤抖着拉过他毫无知觉的手,最后一次握住那方传国的玉玺,重重盖在那张禅让的圣旨上。
朱印落下,承吉高声:“太上皇禅位——”
太极殿外,群臣叩拜。
军士们手中的火把高举,照亮太极殿前半边天穹。
今夜,火光照夜,皇权更迭。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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