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城郊驿馆外。
半夜燃起的大火此刻已被扑灭, 唯有几根烧得焦黑的木头仍在往外冒着青烟。
郝连骁倚在一根并没有被点燃的拴马桩上, 满脸不耐地用呼衍语对乌勒格道:“大玥的公主丢了又如何?我们呼衍,不差这一个阙氏。”
乌勒格方才被从梦中惊起, 头发都烧焦了几撮。
此刻正焦躁地遣人分散寻找, 脸色本就不善,闻言更是难看。
他同样以呼衍语回道:“我们刚出大玥的皇城,就遇上这场大火。分明是大玥人出尔反尔, 不想将公主嫁到呼衍!”
郝连骁扬眉不屑:“你家中有八岁的姑娘, 会心甘情愿送给大玥的皇帝?”
乌勒格被他说得脸色铁青, 但碍于他的身份不好发作,便索性当做没听见, 继续指挥众人搜寻。
他厉声号令:“去找,即便是将四面的荒山翻遍, 也必要寻出大玥公主的下落!”
郝连骁本就与他不对付, 此刻见他一副誓不罢休的模样更是心烦。
索性抬手抽出弯刀,将拴着马匹的缰绳斩断。
自己利落地翻身上马, 双腿一夹马腹,径自往夜色中去。
乌勒格听见马蹄声,赶紧回身,高声追问道:“您要去哪?”
夜色里传来郝连骁不耐烦的答复:“找人!”
乌勒格眉心青筋直跳,对随行的武士厉喝道:“还不快跟上!”
前来和亲公主已经丢失,不知还能否寻回。
若是连大汗最小的兄弟在大玥出事,他必担不起这个罪责。
郝连骁听见了他的声音,蓦地回头,果然看见几名武士跨马追来。
他本就是想借找人的名义出去散心, 顺便离乌勒格这个讨人烦的东西远些, 此刻更是烦躁, 抬手便是一鞭狠狠抽上马背。
他一道催马往前,一道亮出马鞭往后厉声:“我看谁敢跟来!”
有他的威胁在,武士们本就不敢跟得太近。
况且他□□的马匹神骏,走的路线又刁钻,很快便将乌勒格派来的武士统统甩开。
彻底没了踪影。
饶是如此,郝连骁仍旧是策马往前疾驰,直至目力所及之处,都看不见旁人。
这才放慢了马速,在马背上左右环顾。
他白日里尚分不清方向,夜中更是左右不分。
此刻看见四面皆是茫茫夜色,又无人问路,索性就哪里偏僻便策马往哪里去,只当做是图个清净。
不知不觉间,他早已偏离了官道,进了旁侧的山林。
四面黑沉,唯有马蹄踏叶声沙沙作响。
郝连骁凝神警惕,将腰刀紧握在手上,以防哪里冷不丁窜出只野狼来。
野狼倒是没有。
唯独在路过一株落针松的时候,树干后刀光乍现。
两人一左一右,持刀向他劈来。
郝连骁大惊,仓促之下仰身紧贴在马背,避开迎面而来的两刀。
还未来得及回击,便见两人刀势陡转,一人直劈他的面门,一人刀锋拧转,去砍他□□的骏马。
郝连骁人在马上,无法躲避。情急之下唯有勒紧缰绳,令骏马扬蹄而起。
巨大的铁蹄正对着死士的头颅落下。
这一击无法硬接,两人短暂后撤,又糅身上前,两柄钢刀同时劈向他的咽喉与心脉。
一左一右,攻势凌厉,使得都是取人性命的杀招。
他不得已从马背上滚下,持刀勉强挡住,怒道:“你们大玥以多欺少!赢了也不光彩!”
他的语声坠下,落叶松后旋即传来少女惊讶的语声:“郝连骁?”
郝连骁蓦地抬头。
看见从落叶松后探出头来的少女,他宝蓝色的眼睛随之亮起:“大玥的小公主!”
两名死士对视一眼,收刀回护到李羡鱼身前。
郝连骁也将弯刀插回鞘中,大步向她走来:“你怎么在这里?”
他说着眸光更亮:“是打算跟着我回呼衍去吗?”
李羡鱼慌忙摇头。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为何这个时辰她会在郊外这件事,便偷偷将问题抛了回去:“都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郝连骁并没有察觉她的回避,大咧咧地道:“我原本和乌勒格在一起。打算带那什么公主回呼衍。但是路上驿站烧了,公主丢了。我看乌勒格心烦,便一个人出来逛逛。”
“等我回去,就和他说没找着——”
他话未说完,视线却落在李羡鱼身后,小杂役打扮的康乐身上,一双宝蓝色的眼睛倏地睁大:“大玥的公主?”
李羡鱼的心跳得咚咚作响。
她往前站了站,努力将康乐挡在身后,紧张地与他商量:“郝连骁,你,你能不能便当做没见过她。”
她握紧了康乐的冰凉的小手,坚持道:“康乐今年才八岁,她不该嫁给年迈的呼衍王。”
“当然能!”
出乎李羡鱼意料的,郝连骁一口答应了下来。
爽快得令李羡鱼都有些惊讶,杏眸微微睁大。
在她讶然的眸光里,郝连骁抬手挠了挠头,再开口的时候,语声有些慢,带着些少年特有的腼腆。
他道:“大玥的小公主,我还没娶亲。”
李羡鱼轻愣,抬眸看向他。
月色从林间漏下,照得郝连骁的眼睛蓝宝石一般闪闪发亮。
他道:“大玥的小公主,你跟我回呼衍去吧。我带你去骑沙漠里的白骆驼。”
沙漠里的白骆驼?
李羡鱼确实很好奇这两样从未见过的东西。
但她仍旧摇头:“我不能跟你回去。”
这下轮到郝连骁愣住。
稍顷,他不满地嚷道:“为什么啊?大玥的小公主,你又不是八岁!”
李羡鱼脸颊微红,轻轻侧过脸去,回避道:“总之,就是不行。”
郝连骁执拗追问,像是非要问出个缘由来:“为什么不行?”
李羡鱼脸颊更红,试着找了个理由:“因为我不会说你们呼衍的话。”
郝连骁满不在意:“我可以教你!或者不学也行,反正我也会说你们大玥的官话。”
见这句说服不了他,李羡鱼唯有重新找了个理由:“因为我吃不惯你们那的吃食。”
郝连骁还是不在意:“中原的厨子又不是买不到!你喜欢吃谁做的菜,我便将谁带上!”
李羡鱼没料到他这样执着,有些节节败退。
不得已,只能将最后一个理由抛了出来。
“我不喜欢你们的呼衍王。”
这是一个最有分量,也最无法辩驳的理由。
但郝连骁却笑起来,抱臂道:“大汗今年五十七了,没几年活头了!”
语声落,所有人都被震住。
便连两名死士都忍不住侧目看了郝连骁一眼。
毕竟这话要是放在大玥,可是要诛九族的大罪。
而郝连骁毫不在意,只是抬步向她走来,骄傲道:“大玥的小公主,你说的事我都解决了。”
他向她伸手:“那现在,你是不是能跟我回呼衍去了?”
两名死士对视一眼,眸光微寒,不动声色地去握系在腰间的钢刀。
眼见着便要有人血溅当场,静谧的林间却有少女的语声轻柔响起。
“还有一件事,你解决不了。”
郝连骁立时向她看来,不服道:“什么事!”
李羡鱼站在厚密的落叶上,双靥绯红,语声轻如蚊呐:“我有喜欢的人了。”
她指尖轻抬,碰了碰自己手腕上那串鲜艳的红珊瑚手串,徐徐抬起眼来,以一双清澈的杏花眸望向他:“在我们大玥,没有许多情郎。真正喜欢的人,永远只有一个。遇到了,便再也不会喜欢旁人。”
郝连骁呆愣住,张了张口,却又不知该说些什么。
林中重归静谧,唯有微寒的夜风徐徐走过。
最终,还是康乐轻攥了攥李羡鱼的袖缘,小声打破了寂静:“皇姐,什么是‘喜欢’呀?”
李羡鱼脸颊愈红,有些答不上来。
正当她局促的时候,却听密林外有人高声呼喊。
好像是呼衍语。
李羡鱼听不懂内容是什么,却能听见呼喊声一声叠着一声,越来越高,越来越近。
仿佛顷刻间便要逼进密林。
逼到他们身前。
死士们眸光乍寒,握着钢刀的手臂紧绷。
郝连骁也随之回神,回头往声来的方向看了一眼,毫不避讳地对李羡鱼道:“是我的族人过来找我了。”
李羡鱼听见自己的心跳声急促。
她身边只有两名死士。
远处的人声却嘈杂,听起来至少有十数人。
如果真的动起手来,恐怕没有胜算。
若是郝连骁想。
他可以同时带走大玥的两位公主。
郝连骁显然也明白这件事。
他对李羡鱼笑了笑,露出雪白的牙齿。
李羡鱼的心高悬起。
正当她想要启唇的时候,郝连骁却后撤一步,当着他们的面,翻身上了马背。
他没有高声呼喊,反倒是压低了语声:“我得回去了,大玥的小公主。”
他说着,又看了眼从李羡鱼身后探出头来的康乐,目光落在她身上那身灰突突的杂役服饰上,笑得愈发灿烂:“还有,大玥的小杂役。”
李羡鱼轻愣,紧绷的心弦无声松开。
继而,她也弯起眉眼,对他轻轻笑起来:“郝连骁,谢谢你。”
她认真道:“你一定会遇到真正喜欢的姑娘的。那时候,记得带她去骑大漠里的白骆驼。”
许是今夜的月色太好,也许是穿着织金红裙的少女笑靥太过明媚。
郝连骁第一次红了脸。
他有些不好意思地侧过脸去,拉过缰绳,迅速调转了马头。
银白月色下,他策马往族人的方向去,还不忘在马背上向李羡鱼挥手,即便面上微烫,但笑声依旧爽朗。
“大玥的小公主,你要是什么时候不喜欢你的情郎了。记得来呼衍,做我的王妃——”
作者有话说:
大家情人节快乐呀~
◉ 第72章
郝连骁的语声被冬日的朔风吹起, 散落于茂密的落叶松与冬青树间, 又辗转落在正匆匆赶回的临渊耳中。
本就神色冷峻的少年眸光寒如霜雪,立时翻身下马, 箭步上前, 紧握住李羡鱼纤细的皓腕。
他寒声:“公主!”
冬夜清寒,而他的指尖炽热,令李羡鱼本能地回首。
四目相对, 李羡鱼讶然轻声:“临渊, 你怎么回来了?”
话音落, 她两靥生红,微微有些局促。
临渊这时候回来, 她都不知道方才与郝连骁说的话,是不是被他听见了。
也不知道, 他究竟听见了多少。
她赧于启唇问他, 又怕他说出什么羞人的话来,便将护在身后的康乐往前带了带, 示意还有皇妹在这。
临渊的眸底更是晦暗。
他抬手,死士们便迅速将康乐抱离,身形同时隐入暗处。
高大的落叶松下,便只余下李羡鱼与临渊两人。
夜色静谧得有些迫人。
在李羡鱼慌乱的心跳声里,临渊将她的手腕握得更紧,眸中暗色翻涌,近乎是一字一句地问她:“若是没有康乐公主。公主是否便要答应他,跟着他回呼衍去?”
李羡鱼赧然轻声:“这与康乐有什么关系……”
临渊俯身,一双浓黑的眸子紧凝着她:“公主是想跟他走吗?”
李羡鱼被他看得双颊滚烫, 轻轻侧过脸去, 蚊呐般低声:“没, 没有……”
林中没有铜镜。
李羡鱼也并不知晓,她现在的举动,看起来有多像是口不对心后的心虚。
她只是挪步后退,而临渊步步紧逼,直至她的后背抵上一棵茂密的冬青树。
李羡鱼不得不停住步子,随着他的逼近而仰头望向他。
莹白月色里,她清晰地看见少年面上的神情。
她隐约觉得他像是在生气,觉得他应当是误会了什么。
她红唇微启,想要解释。
而临渊的眸色彻底晦暗下来。
“臣不允许。”
带着怒意的几字沉沉落下。
临渊俯身,狠狠吻上她鲜艳的红唇,将她想要出口的话语尽数吞没。
李羡鱼杏眸微睁,连呼吸都顿住。
她的心跳声紊乱,素白的指尖慌乱地抵上他的胸膛,却又被他反握住手腕,抵在冬青树微显粗糙的树干上。
临渊原本持剑的手随之松开,修长的手指紧握住她的后颈,不让她往后退避。
他更深地吻落下来。
带着怒意,带着不甘,带着想将她占为己有的欲念撬开她的齿关,凶狠地向她索取回应,像是在质问着她为什么愿意随着郝连骁离开,去陌生的呼衍,却不愿意等他回胤朝,领旨回来娶她。
呼吸交缠间,李羡鱼心如擂鼓,面红欲烧。
她像是站在湍急的江水中,有汹涌的波涛迎面而来,随时都要将她灭顶。
在她无法喘息之前,在她的理智抽离之前。
她低垂下羽睫,轻轻回应了他。
临渊握在她颈侧的长指蓦地收紧,继而徐徐垂落,环过她纤细的腰肢,将她紧紧锢入怀中。
他短暂地停下动作,感受着她的回应。
温柔又青涩,带着少女情窦初开时特有的羞赧,却比所有旖旎的事物更能撩动心弦。
临渊的呼吸渐渐变得浓沉。
他紧握住李羡鱼皓白的手腕,遵循着自己的本能,更为热烈地回吻着她。
他毫不掩饰自己对她的喜欢。
李羡鱼羽睫轻颤,呼吸渐渐乱得无法接续。
她觉得自己快要承受不住临渊的喜欢,不得不伸手去推他的肩。
临渊握住她的素手,不甘地咬了咬她被吻的鲜艳欲滴的红唇,缓缓将她松开,给她喘息的余地。
李羡鱼轻伏在他宽阔的肩上,双颊绯红,呼吸碎乱。
她的羽睫低垂,素白的指尖抬起,本能地掩上自己被吻得鲜红微肿的唇瓣。
冰凉的指尖方一触及,她便轻轻嘶了声。
“疼。”
临渊的视线随之落来,在她鲜艳的红唇上徐徐停住。
他修长的手指抬起,炽热的指尖轻抚过她的唇心,语声低哑地向她承诺:“臣往后会留意些。”
李羡鱼刚降下几分热度的面颊复又滚烫。
她侧过脸去,语声轻如蚊呐:“夜都深了,我们该回宫去了。”
临渊颔首,将她打横抱起,放在骏马背上。
李羡鱼从未骑过马,手中抓紧骏马的缰绳不敢妄动,紧张地唤他的名字:“临渊。”
她有些害怕地轻声:“它要将我摔下去了。”
“不会。”
临渊薄唇轻抬,翻身上马。
他修长有力的手臂环过她的腰肢,握住骏马的缰绳,也将她护在怀中。
银鞭落下,骏马扬蹄往前飞奔。
夜风拂过李羡鱼的鬓发,将她身上穿着的斗篷往后扬起,轻拂过少年劲窄的腰身。
李羡鱼倚在他坚实的胸膛上,听见自己的心跳声这般明晰,明晰得令她觉得,要说些什么来掩盖。
于是她小声将方才未来得及说出口的话说给他听。
“其实,我没有想去呼衍。”
临渊却像是已经明白。
他收紧了环过李羡鱼腰肢的手臂,毫不迟疑地回应道:“即便是公主想去。臣也会去呼衍,将公主抢回来。”
李羡鱼红了脸。
她怕再解释下去,会听见什么更让人面红的话,便悄悄转开了话茬,问起康乐的事。
“临渊,你方才去驿站的时候,是遇见什么事了吗?”
她想了想,道:“是与康乐有关吗?”
临渊低应,对李羡鱼道:“臣遇见了东宫的人。”
李羡鱼轻讶:“皇兄的人?”
她下意识地问道:“他们也是来带走康乐的吗?”
临渊顿了顿,对李羡鱼道:“是,只是方式不同。”
李羡鱼闻言便放下心来。
她轻点了点头,又问临渊:“临渊,那你打算,将康乐的事转交给皇兄吗?”
“不。”临渊抬目,看向远处巍峨的皇城,语声微沉:“公主的皇兄,如今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无暇他顾。”
李羡鱼不安地轻抬起羽睫。
不知为何,她想起了密林中所见的情形。
一支火箭飞上漆黑的天穹。
继而无数火把亮起,照亮了半边天幕。
她第一次见到这样的情形时,是摄政王意图谋反,太子率兵围府。
这一次——
她羽睫轻颤,红唇微启,却又不敢说出自己的猜测。
临渊垂首,回望向她。
似是察觉到她的不安,临渊并未持缰的手抬起,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在寒夜里将自己的温度传递给她。
他不带任何立场,平淡地转述此事:“太子逼宫,太上皇于太极殿内禅位,迁居别宫。”
即便是早有准备,但当真的听见的时候,李羡鱼的呼吸还是停滞一瞬。
她听说过这样的事。
但从未想过,会发生在大玥,会发生在她的皇兄与父皇身上。
她慢慢垂下羽睫,良久没有启唇。
直至临渊将她从骏马上抱起,带她越过紧闭的城门,看见远处灯火通明的皇城。
李羡鱼终是轻抬明眸,又一次问起有关康乐的事:“若是皇兄即位,康乐是不是,便能够名正言顺地回到宫里了?”
可以继续住在雨花阁里,继续做大玥的公主。
她也能时常见到她。
临渊在她希冀的眸光里短暂地沉默一瞬。
终是道:“不能。”
他低声向李羡鱼解释:“康乐公主出嫁的事已写在大玥的国书上,无可更改。”
国书,是国与国之间的信诺。
若是朝令夕毁,往后在诸国之间,再无立足之地。
故而,康乐公主没有活路。
她只能‘死’,死在驿站那场大火中。
再以全新的身份而活。
李羡鱼听懂了他话中的深意。
她低垂下眼,有些怅然地轻轻点头。
她道:“我知道了。”
临渊见她心绪低落,便也不再提及此事。
只是将身形展开,更快地将她送回披香殿中。
此时正值宵禁,金吾卫们把守森严。
离太极殿颇远的披香殿中还未收到任何消息,如素日里一般宁静。
宫人们安然歇下,似连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都已停歇。
夜色已深。
李羡鱼洗沐罢,便也将自己徐徐团进锦被。
她轻阖上眼,想要睡去,可脑海里纷乱的念头一个连着一个,如海潮迭起,将她的困意推走。
不得已,她终是拥着锦被坐起身来,向着横梁上轻声唤道:“临渊。”
临渊低应,从梁上而下。
他立在她的红帐外,平静地问她:“公主何事?”
李羡鱼隔着红帐看向他,语声很轻:“我有些害怕。不知道明日里会发生什么样的事。”
毕竟,这也是她第一次经历皇权更迭。
更何况,还是以逼宫这样的方式。
临渊垂眼,撩开了红帐,向她走来。
他的身量这般高,令李羡鱼要随着他走近而仰头望向他。
“临渊。”
她轻轻唤了声。
临渊低应。
他于李羡鱼的锦榻前俯身,将惴惴不安的少女拥入怀中。
“别怕。”他的语声低醇,似雪山淡淡而过的松风:“这几日,臣会守着公主。”
李羡鱼轻垂下羽睫,将微烫的脸颊贴在他冰凉的衣料上,听着他胸膛里强而有力的心跳声,原本的不安也徐徐散去。
她轻轻点头,困意重新涌来。
李羡鱼轻阖上眼,重新将自己团进锦被中,素白的指尖却仍旧搭在少年的掌心上。
临渊垂眼,安静地等着她的呼吸渐渐匀停,这才轻缓抬手,将她的皓腕重新放进锦被中。
他随之阖眼,在她的榻缘上合衣睡下。
*
翌日,太上皇禅位的消息晓谕各宫。
太子李宴即位,遵已故的王皇后为太后。
太上皇迁居甘泉宫,太妃与太嫔们有所出者,随子嗣居住,无所出者,则迁居西六宫安养。
尚未竣工,且斥资靡费的神仙殿与承露台两处即日停工,原本用以筹建此地的银钱皆送往边关,填补军备上的空缺。
六宫之中也颇有整改。
所用宫人超过位份的宫室予以裁减,而不足的宫室则予以补足。
因而,李羡鱼的披香殿中,也来了不少新的宫人。
原本空荡荡的西偏殿配房,还未到半日,便住满了泰半。
除了宁懿长公主对如今的陛下仍有不满,见面时不忘冷嘲热讽几句外,六宫里倒也还算是安泰。
李羡鱼原本不安的心便也徐徐放落,重新动了想学骑马的心思。
而恰好,太子登基的次日,便是个万里无云的晴日。
李羡鱼早早用过早膳,便换上轻便的骑装,拉着临渊到了御马场里,带着他一同去挑选她喜欢的骏马。
临渊随着她在马槽前走过,看着她眸光明亮地细细选了阵,最后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前再也挪不动步子。
她牵着他的手,心情雀跃地道:“临渊,我想要这匹。”
临渊视线微顿,抬眉道:“公主为何会选它?”
李羡鱼踮起足尖,轻碰了碰骏马的鬃毛,杏眸弯起:“因为这匹马生得最好看。”
通身的皮毛珍珠似地发亮,雪白鬃毛又顺又长,眼仁乌黑有神,透着清澈的灵气。
临渊上前,紧握住缰绳,将前蹄已经开始烦躁刨地的骏马制住,对李羡鱼道:“这匹马的脾气不好。公主可以另选一匹。”
李羡鱼却有些迟疑。
她依依不舍地看着眼前漂亮的骏马,忍不住带着些侥幸,又一次去问临渊:“这匹马的脾气真的很坏吗?”
临渊嗯了声,又道:“但是公主若是执意想试,也并非不可。”
李羡鱼有些期许,轻轻点头:“那我先试一试。”
若是真的不行,再换其他的骏马也不迟。
临渊应声,将骏马从马房内牵出,替她在马背上系好了鞍鞯。
“公主可以上马。”
他于骏马身旁侧身,向李羡鱼伸手,示意她可以在自己身上借力。
李羡鱼轻应了声。
她将指尖轻搭在他的掌心,试着学着他的方式上马。
但是骏马比她想象的要高些,又极不配合,因而她的动作便也显得有些笨拙,一点也不利落。
一连试了几次,才在临渊的帮助下勉强坐到了马背上。
但她还未来得及将另一边马镫踩上,□□的骏马便开始焦躁起来。
马首左右摇晃,前蹄刨地,还不住地喷着剧烈的响鼻,像是随时都要将马背上的她甩下。
李羡鱼有些慌神,下意识地俯身,紧紧抱住骏马的脖子不放。
临渊眸色一凛,迅速将缰绳收到最短,对她道:“公主坐稳!”
话音未落,那骏马便长嘶一声,想要人立而起。
虽缰绳被临渊牢牢握住,未能如愿。但还是将马背上的李羡鱼吓得出了一身的冷汗。
她适才选马时的勇气也像是被风吹散,磕磕巴巴地对临渊道:“它,它好像不太喜欢我。”
临渊剑眉紧皱,紧握着手中的缰绳,对李羡鱼道:“马是畜牲中最通人性的。尤其是这等脾气不好的马,也像是人一样,欺软怕硬,捧高踩低。”
“公主一上马,它便知你不会驯马。”
“公主一露怯,它便会趁机逞凶。”
李羡鱼还是第一次听到这样的说法。
一时间也忘了害怕,只从马背上微微侧过脸看向他,讶然问道:“那,有什么好的方法吗?”
临渊道:“换一匹马,抑或是,驯服它。”
李羡鱼迟疑了下。
她伸手摸了摸骏马雪白柔顺的鬃毛,重新鼓起勇气来:“我想再试一试。”
临渊应声,重新将手中的缰绳放开一段。
李羡鱼也踩好了马镫,努力从马背上直起身来。
骏马立时察觉,又想人立而起。
临渊复又将缰绳收紧。
骏马被制住,长嘶一声,在原地暴躁地反复踢蹬。
李羡鱼还未直起的身子重新伏低,双手紧紧抱住骏马的脖子,面色泛白:“临渊,它会将我摔下来吗?”
临渊抬手,握起骏马雪白的鬃毛,递至李羡鱼的手畔:“即便它将公主甩下,臣也会接住公主。”
李羡鱼羽睫轻扇,微白的小脸上渐渐回了些血色。
她侧过脸去望向临渊,对上少年从不动摇的视线,眸底的慌乱也渐渐散去。
她空出右手,握住临渊递给他的那把鬃毛,试着从骏马身上直起身来。
骏马仍不配合,但几次三番后,倒也被李羡鱼找到了规律。
骏马踢蹬挣扎的厉害的时候,她就先缓上一缓。
等骏马安静些了,她便抓着骏马的鬃毛继续起身。
好在今日无事,她也很有耐心。
和这匹脾气暴躁的骏马耗了足足有一刻钟的时辰,李羡鱼才终于在马背上坐好。
她松了口气,示意临渊将缰绳递给她。
临渊便将缰绳递给她,改为握住骏马的笼头。
他对李羡鱼道:“公主双手各握一缰,持缰短,缰绳紧握在掌心,拇指压上。小腿轻夹马腹,试着催它向前。”
李羡鱼点头,跟着他的话试了一试。
□□的骏马却毫不配合,不是在原地打转,便是直往后退,烦躁起来还会原地踢蹬,试着将她甩下。
几次反复下来,倒是令李羡鱼在冬日里出了一身的细汗。
李羡鱼却没有放弃。
她伸手揉了揉自己有些发酸的小腿肚,重新握紧了缰绳,想要再试一次。
但她还未坐稳,却听低沉的一声。
是御马场的大门重新敞开。
淡淡晨光照亮铁面。
有人孤身牵马,自马房的方向信步而来。
李羡鱼侧首看向来人,有些意外地轻声道:“司正?”
她略一分心,手中原本紧握的缰绳也随之松开。
□□的骏马立有所觉,猛地在原地一个踢踏,想将马背上的李羡鱼甩下。
李羡鱼一时不防,手里的缰绳骤然脱手,只来得及惊呼了声,便觉得身子不可控制地往旁侧倒去。
眼见着就要摔在御马场的地上,身侧的少年眸光凛然,松开骏马的笼头箭步上前。
他俯身接住李羡鱼下坠的身子。左手环过她的腰肢,右手托住她的腿弯,又迅速一侧身,躲开骏马落下的铁蹄,身形展开,迅速将她带到御马场的边缘。
李羡鱼本能地伸手环住他的脖颈。
杏眸微睁,羽睫轻颤。
在他的怀中惊魂未定地后怕了好一阵子,才徐徐回过神来。
想起羌无还在场中。
她的双颊蓦地滚烫,匆促地碰了碰临渊的手背,小声道:“临渊,你,你快放我下来。”
临渊应了声,将她放下,视线却仍旧警惕地落在羌无身上。
羌无却并不在意。
他今日依旧没带兵刃,见临渊这样防备着他,也只是沙哑地轻笑了笑。牵着骏马在场中停步,俯身喂了它一把草料。
李羡鱼的视线落过去。
看见羌无身畔的那匹枣红马要比她骑着的白马要矮小许多,眼睛与口鼻附近都开始长出灰白色的毛,连走路都有些打晃。
似乎已经是一匹老马。
她有些好奇,不由得问道:“这是司正以前骑过的马吗?”
羌无似笑非笑:“公主这样想?”
李羡鱼羽睫轻扇,茫然轻声:“不是吗?”
毕竟若不是曾经骑过的马,谁又会来骏马如云的御马场里,牵这样一匹可能都不能再骑的老马呢?
羌无却没有再对此作答。
他只是淡声询问:“公主在学骑马?”
李羡鱼面上微红,轻轻点头:“我学得不太好,让司正见笑了。”
羌无没有嘲笑她。
他放开了那匹老马的缰绳,伸手摸了摸它已经不再鲜亮的鬃毛,语声平静地道:“这是件好事。”
李羡鱼杏眸轻眨,一时间有些猜不到羌无的用意。
羌无似也察觉到她的不解。
他轻轻笑了声,语声沙哑地道:“或许假以时日,公主便能学会骑马。而新帝登基,废除旧制。亦会令整个大玥焕然一新。”
“这何尝,不是一件好事。”
李羡鱼虽不懂太多前朝的事。
但是有一点她却知晓——
皇兄登基后,至少不会像是曾经的父皇那样,数年不朝,任由百官在太极殿前死谏而毫不动容。
她想,也许就像是羌无说的那样。
一切都会好转。
边关的将士们会重新有冬衣与饭食,大玥也不会再有像康乐这样,年仅八岁便被迫和亲的公主。
于是她莞尔:“我相信司正说的话,会成真的。”
羌无也笑。
他哑声道:“也许在雪山封禅后,一切都会如臣所愿。”
李羡鱼轻轻点头。
她的指尖垂落,轻握着临渊的剑袖,小声道:“那我便先回披香殿里去了。御马场就留给司正。”
她想了想,还是有些不放心地轻声道:“那,今日临渊教我骑马的事,可不可以请司正不要告诉旁人?”
羌无抬眼,视线落在两人之间。
李羡鱼轻握着少年的袖缘,眼眸澄澈,眼底笑意宛然。
而少年戒备看他,蓦地上前回护,将身姿纤细的少女挡在身后,修长的手指随之垂落,与她十指紧扣。
这般亲昵的动作,令李羡鱼微微红了脸。
临渊薄唇紧抿,侧首看向她时,原本冰冷的眸底亦有波澜淡淡而过。
年少绮梦,幻美得像是春日花枝,冬夜初雪。
羌无看了半晌,终是失笑。
他站在那匹老马身旁,手里握着马缰。
铁面后那双锐利的眼中染上笑意,显出淡淡的缅怀。
他轻轻笑了声:“公主,谁不曾年少过呢?”
作者有话说:
补出一个双更来!!
不愧是我,骄傲(露出假装没鸽的表情)
◉ 第73章
冬日的寒风呼啸而过, 拂起李羡鱼因骑马而微微散乱的鬓发。
李羡鱼羽睫微抬, 望着牵马而立的羌无,杏花眸里有讶然之色轻轻转过。
在她的印象里, 司正似乎, 并未娶妻。
也从未听说过,他心悦过谁。
但很快,她还是将这份好奇压下, 只是莞尔轻声:“那我便当做司正答应了。”
她这般说着, 便拉着临渊, 将白马送回了马厩,与他一同自角门处离开。
将一整个偌大的御马场让给了羌无。
此刻, 金乌已升。
御马场外的宫道洁净如洗,倒映着天上明光。
李羡鱼与临渊从宫道上徐徐走过。
间或有宫人行过他们的身畔, 多是御前伺候的宦官。
他们步履匆匆地自太极殿的方向而来, 路过她时,匆促行礼, 又步履急急地往北侧宫门的方向而去。
李羡鱼看着那些宦官们的背影,杏眸轻轻弯起。
从昨日起,这样的事在宫中便并不罕见。
新的圣旨道道落下,将曾经留下的旧制一一改去。
她想,也许真的与司正说的一样,新帝登基后,大玥也会万象更新,重现昔年的海晏河清。
临渊立在她的身旁。
顺着她的视线往前望去,稍顷淡淡垂眸, 对李羡鱼道:“兴许真能如公主所愿。”
他的话音落, 却又想起了羌无说过的话, 剑眉微皱:“但,雪山封禅又是何事?”
李羡鱼转眸望向他,微微有些讶然。
继而,她想起临渊并非是大玥子民的事来,便悄声与他解释:“这是我们大玥的规矩。新君登基七日后,便要启程去和卓雪山祭祀封禅。”
临渊问道:“公主也要前去?”
李羡鱼点了点头:“这是大玥的盛事,整个皇室都要前去。”
她说着,抬眸望向临渊,轻声问道:“临渊,你会与我同去吗?”
临渊并未立时作答。
他原先想的是,待三五日后,皇权更迭带来的风波平息,便与李羡鱼道别,一路疾行赶回胤朝。
此事已不能再往后拖延。
若是其余行程,他会断然拒绝。
但和卓雪山不同。
和卓雪山与他回胤朝的路,是同一个方向。
他想,即便是与李羡鱼同行,应当也不会耽搁太久。
“临渊?”
李羡鱼轻唤了他一声。
临渊收回思绪,侧首看向身旁的少女。
见李羡鱼也正抬眸望着他。潋滟的杏花眸水洗般的明净,清晰地映出他的倒影。
临渊视线微顿,鸦青羽睫淡垂:“公主想带臣同去?”
李羡鱼点头,杏眸轻弯:“今年的玥京城没有下雪。”
“我想带你去和卓雪山看雪。”
临渊淡垂的羽睫抬起。
稍顷,他重新侧过脸去,语声里带着淡淡的笑音:“这还是臣第一次收到公主的邀请。”
李羡鱼莞尔,伸手牵起他的袖缘,带着他抬步往前。
“那我们现在便回去准备。”
*
回到披香殿的时候,月见与竹瓷正在为此事打点着行装。
见李羡鱼前来,便一同上前向她行礼。
月见道:“公主,奴婢们已将行装打点好了,您瞧瞧,可还缺些什么。”
李羡鱼轻应,在行装前半蹲下来,仔细看了看。
和卓雪山常年积雪,天寒地冻,行装里主要是以厚实的冬衣与取暖的物件为主,除此之外,还有一些她素日里起居用的物什。
草草看去,倒像是不缺什么了。
李羡鱼便让她们先退下,转眸对临渊道:“临渊,你看看,可还有什么缺的?”
临渊略微过目,问她:“公主的兔子可要带去?”
李羡鱼想了想,还是摇头:“雪山天寒,还是让小棉花留在东偏殿里,陪着母妃便好。”
临渊颔首,道:“那应当便没什么缺的了。”
李羡鱼也这般觉得。
她便将行装推到一旁,弯眉对临渊道:“临渊,我先出去一会。你让宫娥们传膳便好。我很快便回来。”
临渊应了声,顺手递了件厚实的斗篷给她。
李羡鱼面颊微红。
她想,临渊应当是猜到了她要去洗沐的事。
但她当然没有说破,只是轻轻接过了他递来的斗篷,快步往浴房的方向去了。
李羡鱼从浴房里回来的时候,午膳已经在长案上布好。
临渊并未动筷。
见她推开槅扇进来,便对她道:“方才宫人过来传话,公主不在,可要臣转述?”
李羡鱼拢着斗篷走过来,有些好奇地问他:“是什么样的事?”
临渊答:“公主的皇兄为宁懿长公主与太傅赐婚。同时于玥京城内修建长公主府。”
“雪山封禅后,即可成婚。”
李羡鱼因这个突如其来的消息微愣了一瞬。
继而心情便也雀跃起来。
“这是桩喜事。”
毕竟大玥已经很久没有过公主在玥京城里开府,与驸马成婚这样的事了。
可谓是皇兄登基以来,第一件喜事。
她这样想着,便将妆奁打开,从里头寻了阵,找出一对同心镯来,细致地包好放进锦盒里,对临渊弯眸道:“临渊,我打算去凤仪殿一趟。”
临渊应声,从午膳从拿出一块用荷叶包着的糯米糕给她。
“臣随公主同去。”
李羡鱼轻应了声。
她伸手接过糯米糕,想了想,又掰了一半给临渊,对他轻轻笑道:“那你在殿外等我一会便好。”
*
凤仪殿内,红帐深垂,沉水香于帐内云雾般缭绕。
宁懿依旧是斜倚在榻上,涂着蔻丹的手指捻着支金簪,有一下没一下地搅弄着炉内的香药。
而她身畔,搁着那张赐婚的圣旨。
更远处,则是傅随舟的长案。
着素白鹤氅的男子正于长案后撰写着大玥新的律条。
宁懿以手支颐睨着他,见他神色疏淡,如往常那般目不斜视。
她似是觉得可笑,遂轻嗤了声,信手执起那张赐婚的圣旨,赤着一双雪白的玉足,从贵妃榻上站起身来。
她踏着地上厚密的软毯行至傅随舟跟前,玉指一松,明黄圣旨随之砸落在他正在撰写的律条上。
溅开一纸的墨迹。
傅随舟像是早已习以为常。
他搁笔,以方巾拭去手背上的墨痕,重新换了张新的宣纸。
未待他再度执笔,宁懿却已经侧身坐到他的榻上,雪白的玉足轻晃,唇畔的笑意深浓,吐出的字句却锋利。
“都说‘学成文武艺,卖与帝王家’。太傅倒也不愧是陛下的师长,读书人的表率,可真是将忠君二字做到了极致。”
“便连自己的婚事,都能卖给帝王家。”
她侧过脸来,嫣然而笑:“也不知换了个什么价钱,可是位极人臣么?”
傅随舟将那张赐婚的圣旨卷起,搁至一旁,语声淡淡:“忠对的是国事。而臣的婚事,是自己的私事。谈不上一个忠字。”
“更无谓以此换取什么。”
宁懿凤眼轻嘲:“那便是所谓的信义?”
她垂手,拨弄着自己的鎏金护甲,语声慵然:“太傅以为本宫不知么?本宫的母后临终前,曾将皇兄与本宫托付给太傅照拂。”
她轻笑:“母后应当未曾想到,竟是这样的照拂法。”
傅随舟终是抬眼。
他的眉眼疏寒,如静水深潭,不见杂念。
“先太后确实与臣说过此事。臣也曾答允过。”
“陛下与公主七岁启蒙时,臣便自请前往南书房授课。一连十载,直至太子元服,公主及笄,应当也算不负先皇后所托。”
宁懿睨着他,尾指上的鎏金护甲有一下没一下地敲击在长案上,像是想起了多年前的旧事。
那时候,她还年幼。
印象里的傅随舟是个容貌清隽的少年。
语声温润,性情温敛。
是诸位夫子里她最喜欢的一位。
她第一次写自己的名字,还是傅随舟教会的她。
后来,她到了豆蔻年纪。
傅随舟也从清隽少年长成冷淡疏离的青年。
白衫玉冠,眉目清冷,似雪中的松竹。
那时候,她年少无知。似乎很喜欢这种男人。
还因此亲手写了封情信给他。
当然,傅随舟并没有给她回信。
在她追上去询问此事的时候,回应也极其冷淡。
只让她往后别再写这样的书信。
不止是他,还有其余男人。
再后来,她负气离开了南书房,即便是听闻傅随舟成了她皇兄的太傅,也没再去见过他。
直至,那场东宫小宴——
她敛下了思绪,重新笑了起来。
“多少年前的旧事了,本宫早已忘得一干二净。”
“亏得太傅还记得。”
宁懿漫不经心地抚了抚自己的裙裾,像是拂去记忆里一枚尘埃。
继而,纤细的玉指重新抬起,停留在他的腰间的玉带上。
她倾身过去,鲜艳的红唇抬起:“本宫不记当初。只看如今。如今赐婚的圣旨已落,太傅又已不再是少年时,谁又知道,太傅是否还能胜任本宫的驸马?”
傅随舟眉心微皱。
他隔着衣袖将宁懿的皓腕压下,语声微沉地提醒她:“公主,这是在内宫。”
“内宫又如何?”
宁懿凤眸微抬,并不在意。
她左手拿起那张卷好的圣旨重新抖开,在傅随舟眼前左右摇晃,右手重新抚上他腰间的玉带,嫣然笑道:“怎么,本宫自己的驸马,试不得么?”
她的话音未落,却听槅扇前垂落的锦帘轻轻一响。
稍远处传来绵甜的语声,随着轻盈的脚步声由远及近:“宁懿皇姐……”
宁懿动作微顿,挑眉望去,见穿着兔绒斗篷的少女正打帘进来。
李羡鱼也笑着抬起眼来。
可视线一落,却望见自己的皇姐正赤着双足侧坐于长案,纤细的玉指则停留在太傅腰间玉带。
李羡鱼杏眸微睁,在原地怔了一瞬。
回过神来后,她慌忙侧过身去,双颊滚烫地将带来的锦盒放在宁懿的妆奁前。
“嘉宁,嘉宁来的不是时候。便,便先回去了。”
她语声未落,人已经匆匆忙忙地往殿门处走。
宁懿徐徐收回手,对着李羡鱼的背影挑起秀眉,缓缓启唇道:“小兔子,站住。”
李羡鱼听见了。
但她此刻又是心虚又是局促,被宁懿这样一唤,更是慌乱,非但不曾停步,反倒是提裙小跑起来。
她一路头也不敢回,慌慌张张地跑出了宁懿的寝殿。
殿外柔和的天光照落下来。
李羡鱼还未及抬眼,便听见少年低醇的语声:“公主。”
李羡鱼明眸微抬,见临渊正在玉阶前等她,便加快了些步子向他小跑过去。
她隔着一道玉阶伸手握住他的袖缘,面红欲烧:“临渊,快,快带我回披香殿里去。皇姐要找我兴师问罪了。”
临渊见她这样慌张,也不多问,只略一颔首,便将李羡鱼打横抱起,往披香殿的方向飞掠而去。
直至回了寝殿里,将槅扇掩上,李羡鱼面上的热度仍未褪去。
她站在一面插屏后,拿微凉的手背捂着自己的双颊,有些不知该如何是好。
而临渊的视线随之落来。
他端详着李羡鱼面上的神情,稍顷剑眉紧皱:“是宁懿长公主为难了公主?”
李羡鱼摇了摇头,愈发局促:“不是。是我打搅了皇姐才对。”
临渊剑眉微抬,对李羡鱼道:“公主白日前去送贺礼,能打搅到什么?”
李羡鱼双颊滚烫,不好将方才看到的场景告诉他。便唯有将方才在锦帘外听见的零星几个词汇说给他听,想将这件事轻轻带过。
“我听见,皇姐说要试一试她的驸马。”
在她的理解中,这个试一试,应当便是试试驸马的品行才学。
但毕竟那是属于皇姐的驸马,是不应当被她撞见的事。
但话音落下,她却看见临渊身形一僵。
继而,他微侧过脸去,低声问她。
“……这也是大玥的规矩吗?”
李羡鱼并不知晓。
但为了将这件窘迫的事尽快带过,她还是轻点了点头。
临渊短暂地看她一眼。
见锦绣插屏后,少女双颊绯红,明眸微漾,似带着万分羞怯,欲言却又止。
临渊垂眸,有些不自然地侧过脸去,语声低哑:“公主也要试么?”
作者有话说:
差点忘记啦~这章评论掉落100个咕咕的小红包~
◉ 第74章
要试吗?
临渊的语声落下, 李羡鱼愈觉面上滚烫。
明明是这样一件简单的事, 不知为何被他说来,却像是带上了些别样的意味。
说不清, 道不明的意味。
李羡鱼更觉局促, 想说不要,却又怕圆不回方才的谎。
踌躇良久,她终是从锦绣插屏后徐徐探出脸来, 语声轻如蚊呐:“那就, 试一试吧。”
她的语声落, 背对着她的少年手臂骤然紧绷。
他语声低哑:“臣去准备。”
话音落,临渊迅速将身形隐入暗处。
远处垂落的锦缎垂帘随着他的动作, 短暂地拂起一瞬,又无声垂落。
快得甚至都没惊起殿外呼啸而过的北风。
寝殿内重归静谧。
李羡鱼像是也已意识到临渊已经离开。
她慢慢从锦绣插屏后步出, 在原地踌躇了阵, 便快步走到箱笼边,半蹲下身来, 去找压在箱笼底下的书籍。
她不知道品行要如何去试。
那便,只能试一试临渊的才学。
她这样想着,将很久以前学过的几本书籍抱在怀里,有些不安地想——
她没做过夫子,也从未给人出过题。
希望到时候,临渊不要因为她出的题浅白,而嘲笑她才好。
正当李羡鱼在披香殿中认真出题的时候,宫内的藏书阁中也来了新客。
神情冷峻的少年独自坐在书架顶部,看着手中的书籍剑眉紧皱。
稍顷, 他咬牙将书册合拢, 改为去看放在一旁的避火图。
避火图上画得更为直观, 也更为露骨,可谓是纤毫毕现。
临渊握着避火图的长指收紧,强忍着将这几张图纸丢掉的念头,一张一张翻看过去。
直至黄昏的光影渐落,直至图上的每一个动作都被他记下。
他终是将手里的避火图塞回书柜底层,往披香殿的方向回返。
*
披香殿内,正是华灯初上。
李羡鱼已将出给临渊的题目写完,此刻正撤了镇纸,将晾好的墨宣纸郑重地放进一只小木匣里。
还未来得及落锁,便听见远处垂落的锦帘轻微一响。
是临渊自外间回来。
李羡鱼侧首望见他,便将怀中的小木匣搁下,有些局促地轻声问他:“临渊,你怎么这么快便回来了?”
她顿了顿,又小声问:“那,你准备好了吗?”
临渊身形微顿。
继而,低低应了声。
他抬步向她走来。
途径之处,寝殿内点着的宫灯被他一一灭去。
李羡鱼羽睫轻抬。
看着偌大的寝殿随着他的步履向前而渐次沉入夜色,似天穹上的皓月徐徐坠入水中。
敛下明光,碎开一池涟漪。
而临渊在她身前俯身,修长的手指垂落,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
他在朦胧的夜色里低声问她:“公主会害怕吗?”
这般亲密的距离。
李羡鱼都能闻见他身上清冷的雪松香气与淡淡的皂角香味,像是初初洗沐过。
她杏眸微眨,有些不明白他话里的意思。
只是做了个题罢了,她为什么要害怕?
于是她轻轻摇头。
临渊低应了声。
他与李羡鱼相握的长指收紧,在她面前更低地俯下身来。
吻上她微启的红唇。
李羡鱼杏眸微睁,一时愣住,忘了动作。
临渊垂眸,掩住眼底逐渐深浓的暗色。
他垂落在身侧的右手抬起,托住她的后脑,在她毫无防备的时候,撬开她的齿关,加深了这个吻。
他的气息铺涌而来,似潮水转瞬将她吞没。
李羡鱼双颊绯红,素手抬起,指尖轻抵上他坚实的胸膛。
不知是想将他推开,还是要从他这里借得力道,搭上他这根浮木,好让自己不被汹涌而来的潮水灭顶。
她迷惘而懵懂,临渊却毫不迟疑。
他握紧了李羡鱼的素手,一路攻城略地,向她索取更多。
李羡鱼轻轻仰头,抵在他胸膛上的指尖蜷起,心跳声渐渐变得急促。
但深吻着她的少年显然犹不满足。
他低垂的羽睫抬起,眸色浓沉地看向她。
继而,惩戒似地轻咬了口她柔软的唇瓣,示意她回应。
李羡鱼绯红着脸,轻轻回应了他。
这个吻愈发深入,令彼此交缠的呼吸都变得紊乱。
就当李羡鱼快要支撑不住的时候,临渊终是松开了桎梏着她的手臂。
李羡鱼伏在他的肩上,轻轻喘息。
而临渊将她打横抱起。
李羡鱼身子失重,本能地伸手,环住了他的颈。
临渊大步往前。
殿内重重垂落的红帐顺着他半束的墨发倾泻而下,红纱般轻柔地拂过她的眼睛,将视线短暂地遮蔽。
待李羡鱼回过神来的时候,她已经躺在自己的锦榻上。
头顶是绣着重瓣海棠的鸾帐,而身下则枕着柔软的锦被与自己乌缎似的长发。
临渊单膝跪在榻沿,右手撑在她的身侧,左手抬起她的下颌,重新吻落下来。
他吻过她的眼睛,吻过她微启的红唇,又在她绯红的颊畔虔诚低首,薄唇紧贴上她纤细雪白的颈。
李羡鱼似沉在温水中,朦胧而恍惚。
直至临渊修长的手指解开她领口上两枚玉扣。
寒意侵袭而来。
李羡鱼本能地抬手,想要掩上自己赤露的颈项。
临渊却已顺着她微微仰起的颈深吻下去,在她的锁骨上方反复流连。
他的唇极薄,带来的热度却滚烫。
李羡鱼忍不住轻颤了下,往后缩了缩身子。
“别。”她伸手推他,面上红云迭起:“很痒。”
临渊抬手握住她的手腕,侧首轻咬了咬她殷红的耳垂,语声低哑:“是公主说,要试的。”
他收敛了力道,但齿尖咬上耳垂的触感还是这样的令人颤栗。
李羡鱼忍不住轻唤了声。
继而,她感受到临渊拂落在颈侧的呼吸蓦地变得粗沉。
他的眼眸晦暗,握着她手腕的长指使力,让她纤细的指尖搭上他领口的玉扣。
素日里低醇的嗓音也变得喑哑。
“是先解公主的,还是臣的?”
李羡鱼在最后关头,终于听懂了他的话。
她一张柔白的小脸霎时红透,纤细的指尖抵住他的领口,慌乱地与他解释:“临渊,你,你会错我的意思了。”
她道:“我说的试,不是,不是这个。”
临渊眼眸沉沉地看着她,握着她皓腕的长指用了几分力道。
李羡鱼的指尖微偏,阴差阳错地解开了他领口一枚系扣。
李羡鱼面红欲烧,努力想从榻上坐起身来:“临渊,你,你先放开我。我,我去拿一样东西。”
临渊眸底暗色翻涌。
他一言不发地松开了钳制住李羡鱼的手。
李羡鱼得了自由,慌忙起身,从锦榻上下来。
她小跑到妆奁前,将那只木匣子抱过来,证明似地打开给他看。
“临渊,你看,我都写好了。”
临渊深看她一眼,抬手将木匣接过。
略微翻阅后,他咬牙低声:“这是什么?”
李羡鱼立在榻前,有些心虚地错开眼,不敢看他,语声轻得像是蚊呐:“考题呀。”
她蚊声:“之前不是说过,大玥的公主要试试驸马的品行才学。”
“所以,我便出了考题给你。”
临渊强忍着怒气,将里头的宣纸拿出来,给李羡鱼自己过目。
“公主从女四书里出题给臣?”
李羡鱼愈发心虚,小声解释:“我的箱笼里堆满了话本子,一时也找不到其他合适的书……”
她说着,又轻抬起羽睫望向他,试探着问道:“而且,既然是公主来试。那试题,难道不是应该公主来定吗?”
临渊抬眼看向她。
李羡鱼面上的红云还未褪尽。
杏花眸里也还残留着朦胧的雾气。
吻过后的唇瓣更是鲜艳欲滴,比枝头新绽的海棠更为娇艳。
临渊的眸色再度沉下。
乌眸深处,似有欲念滔滔翻涌,要将所有理智吞没。
他起身,向她走来。
李羡鱼有些紧张,抱紧了怀里的木匣,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临渊抬步走到她的近前。
骨节分明的大手抬起,似想紧握住她的皓腕,将她抱起,重新丢回榻上。
但最终,他阖了阖眼,转而将她怀里的木匣夺走,将手中的宣纸狠狠丢进木匣里。
继而大步走到长案边,寒着脸色铺纸研墨。
李羡鱼羽睫轻扇,也慢慢挪步过去。
她在临渊身侧的玫瑰椅上坐下,侧过脸去看他面上的神情。
她放轻了语声,试着问他:“临渊,你在生我的气吗?”
临渊头也不回地冷声道:“没有!”
李羡鱼杏眸轻眨,旋即莞尔。
“那便好。”
她弯眸将自己领口的玉扣系好,从玫瑰椅上站起身来。
“那我去小厨房里,找月见她们吃点心去了。”
她的语声落,步履还未抬起,皓腕便被临渊紧紧握住。
继而身子一轻,便往回跌坐在他怀里。
李羡鱼讶然出声,羽睫微抬,对上临渊暗如夜色的深眸。
李羡鱼轻轻瑟缩了下。
这回终是看出,临渊还在生她的气。
她心底发虚,略想了想,便抬手将他领口的玉扣也系好,又将他手里的墨锭接过来,乖巧道:“那我给你研墨吧。”
临渊薄唇紧抿,并不作答。
只单手稳住她的身形,继续奋笔疾书。
一整张宣纸很快便被写满。
临渊寒着脸色,将写好的答卷递给她:“公主过目!”
李羡鱼觑他一眼,小小地应了声,将答卷接过来。
宣纸上的字迹很深,力透纸背。
可以看得出少年压抑的怒气。
但里头的答案却半分也没有敷衍,即便是最严苛的嬷嬷过来,恐怕也挑不出什么错处。
且,李羡鱼也不是严苛的嬷嬷。
她从头到尾认真看了遍,便拿将宣纸放到长案上,拿白玉镇纸压了,对临渊弯眉道:“就这样便好。现在,我请你吃点心吧。”
临渊侧过脸去,语声冷淡:“不必。”
李羡鱼轻眨了眨眼,也跟着转过脸去,端详了下他面上的神情。
见少年眸底凝冰,便悄悄低头,亲了亲他的眼睛。
她软声:“你别生气了。”
临渊紧握着她皓腕的长指微顿,没有答话。
李羡鱼想了想,便又低下脸去,亲了亲他的薄唇。
她语声绵甜:“临渊,你别生我的气了。”
临渊睨她一眼,仍旧没有开口。
李羡鱼没了办法,只好将袖口往上撩起,将一截皓白的手腕递到他的唇畔。
“那,我给你咬一口吧。”
临渊抬手,拉过她的皓腕,却并未咬她。
而是俯下身来,以齿尖咬开了她领口两枚玉扣,重新在她玉白的颈上深吻了下去。
李羡鱼羽睫一颤。
素白的指尖本能地握紧了他的手臂,身子往后躲去。
临渊长指抬起,摁住她身后纤细起伏的蝴蝶骨,将她牢牢锢在怀中。
他一再加深这个吻,直至李羡鱼的呼吸微颤,颈上留下一枚落花般殷红的痕迹。
临渊这才徐徐放过了她。
他羽睫淡垂,抬手替李羡鱼将领口的玉扣系好,语声依旧低哑,却听不出怒意:“臣不曾与公主置气。”
李羡鱼讶然望着他:“那你方才——”
临渊抬起那双浓黑的眸子与她对视,语声中染上些切齿的意味。
“是公主先骗的臣。”
作者有话说:
◉ 第75章【修】
李羡鱼被他看得有些心虚。
她轻侧过脸去, 但稍顷, 却又觉得不是这样,便小声解释道:“我没有骗你。今夜的事, 真的只是个误会……”
她一开始说的, 便不是临渊想的那个意思。
临渊抬目看她,凤眼幽邃,辨不出喜怒:“那上回, 公主酒醉后的事, 也是误会?”
李羡鱼两靥浅红, 答不上话来。
好半晌,她蚊呐般轻声:“上次, 你不是都咬回来了。”
她说着,抬起指尖, 隔着衣领碰了碰自己的颈项, 小声道:“这次,你也咬回来了。”
应当, 应当也算是两清了。
临渊剑眉抬起。
修长的手指随之抵上自己领口的玉扣,毫不迟疑地一路解开。
随着他的长指下落,武袍与贴身的里衣都一并被他扯开。
赤露出他坚实的胸膛,与线条分明的小腹。
他语声平静:“给公主咬回来便是。”
话音落,他抬手将李羡鱼拉近了些,问她:“公主想在哪里下口?”
李羡鱼满面通红,手忙脚乱地替他将武袍拢起。
“我才不要——你快将衣裳穿好。”
临渊并不抬手。
他淡声:“臣做过的事,从不抵赖。”
“公主若是还耿耿于怀,随时都可以咬回来。”
李羡鱼双颊滚烫, 不敢往他的身上看。
唯有将视线落在他半敞的衣衫上, 慌慌张张地抬手替他系着衣扣。
但是临渊却并不配合。
李羡鱼系一枚, 他便解一枚。
到了最后,衣裳没系好,倒是李羡鱼窘迫得满脸绯红,还出了一眉心的汗。
她偷偷抬眼看了眼临渊,却见他丝毫没有收回这句话的意思。
迟疑稍顷,她终是俯下身去,两靥通红,贝齿微启,在他的肩上象征性地咬了口。
她的动作很轻。柔软的唇瓣轻轻擦过少年冷玉似的肌肤,一触即离。
如蜻蜓点水,却又惊起波澜万顷。
临渊的身形蓦地一僵,抵在案上的长指刹时收紧。
李羡鱼却并未察觉。
她低垂着羽睫,羞赧轻声:“我咬过了。你快将衣裳穿好。”
她的语声落下,仍旧是不敢抬眼看他。
而临渊薄唇紧抿,浓黑的眸子凝了她一阵,终是侧过脸去,抬手迅速将身上的武袍重新系好。
李羡鱼等了好一阵,才敢偷偷地觑了他一眼。
见他已将衣裳穿好,便也悄悄松了口气。
她从临渊身上站起身来,试着将话茬转开。
“临渊,你用过晚膳了没有?”
临渊道:“没有。”
李羡鱼应了声,又轻声问他:“那你要跟我一起去小厨房里吃些点心吗?”
临渊回过脸来,短暂地看她一眼。
他问:“公主未用晚膳?”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方才晚膳的时候,她正忙着将这些题目赶出来。自然没有好好用膳,只草草用了小半块米糕。
如今,早已觉得腹中空空。
临渊剑眉紧皱,从椅上起身。
他没有多言,只是抬手牵过李羡鱼的素手,带着她大步往槅扇前走。
李羡鱼随之莞尔。
她单手提起裙裾,跟上临渊的步伐。
在路过妆奁的时候,她似是想起了什么,便略微停住步子,借着月色看了看铜镜里的自己。
领口的玉扣已经重新阖好,临渊留下的那枚红印似乎被好好地藏在衣领底下,看不出什么端倪。
李羡鱼悄悄松了口气。
临渊的视线随之落来。
他淡声:“臣有分寸。”
李羡鱼两靥微红,轻轻应了声。
她重新抬步,跟着他往小厨房的方向去。
*
约莫一盏茶的光景,两人行至披香殿的小厨房前。
李羡鱼推开槅扇进去,意外地发现里头还留有一位脸生的嬷嬷,正在屉子上蒸着点心。
李羡鱼微愣。
继而面上滚烫,心虚般匆匆松开了牵着临渊的手。
小厨房里的嬷嬷也是一愣,慌忙对她福身行礼:“公主。”
她拢着自己的围裙,讪讪解释道:“老奴半夜嘴馋,忍不住过来蒸几个馒头。以后再也不敢了,还望公主饶恕老奴一次。”
李羡鱼没有与她计较几个馒头的事,只是轻应了声,又对那嬷嬷道:“嬷嬷是新来披香殿的吗?我往日,似乎没有见过你。”
那嬷嬷点头,如实道:“老奴贱姓一个潘字,是在陛下登基后,才分到公主宫里的。素日里在小厨房中帮着做些面食。”
李羡鱼略想了想,便对她道:“既然如此,那嬷嬷就帮我们做些吃食吧。”
也免得她再去唤人过来了。
潘嬷嬷连声称是,赶忙去为李羡鱼准备。
她方才蒸了馒头,发酵好的面团与点好的灶火都是现成的,做起面食来,倒也省事。
不过是一炷香的光景,小厨房内的木桌上便已重新摆满了吃食。
花卷,馒头,烧饼,麻什,还有两碗热腾腾的汤面。
李羡鱼拉着临渊在木桌旁坐下,一同用起这顿迟来的晚膳。
潘嬷嬷的手艺很好,即便只是简单的面食,吃起来,也并不输于那些精致的糕点。
李羡鱼难得地多用了些。
待放下碗,却见潘嬷嬷已将灶台收拾好,此刻正有些欲言又止地拿眼睛觑着临渊。
临渊察觉到她落来的视线,立时抬眼,锐利眸光冷冷扫去。
潘嬷嬷顿时,打了个寒颤,慌忙低头,看着小厨房里的青砖不敢抬眼。
李羡鱼见此,也想起她是新来披香殿的宫人,应当不认识临渊,便与她道:“临渊是我的影卫。不分日夜都在我身旁的。只是极少现身在人前。”
潘嬷嬷喏喏称是,向李羡鱼解释道:“老奴不是有意——老奴只是有些奇怪,宫里什么时候,又重新用上男子做影卫了。”
李羡鱼闻言有些惊讶:“潘嬷嬷这是什么意思?”
“宫里的影卫,难道不是一直皆用的女子吗?”
她记得清清楚楚。
她刚带临渊回来的时候,宁懿皇姐告诉过她的,宫里的影卫皆是女子。
只有她,自己带了个男人回来。
那时候,她还为此很是窘迫了一阵。
李羡鱼的语声落下,潘嬷嬷却像是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慌慌张张地给自己找补:“是老奴年纪大了,一时记岔。公主莫往心里去。”
李羡鱼羽睫轻扇,愈发好奇。
她又一连问了几次。
可潘嬷嬷却不是顾左右而言他,便是一口咬定,说是自己年纪大了记错。
说什么也不肯再说下去。
临渊皱眉,放下手中的银箸,淡淡出声:“公主想知道吗?”
李羡鱼望向他,轻点了点头。
临渊不再多言。
他霍然起身,手中的长剑随之出鞘,锋利剑刃直指那帮厨嬷嬷的心口。
剑光如雪,寒意迫人。
李羡鱼微微一惊:“临渊——”
潘嬷嬷更是双膝一软,瘫坐下来,哆嗦着道:“别杀老奴,老奴这就说——”
临渊收剑,侧首看向李羡鱼。
李羡鱼也回过神来。
她从袖袋里拿出一锭银子给潘嬷嬷,又对她柔声道:“嬷嬷起来吧。无论是什么事,我都当是个故事听着便是。”
潘嬷嬷双手接过银子,哆哆嗦嗦地站起身来。
她拿袖子擦着脸上的冷汗,有些磕巴地开了口:“公主,在老奴刚入宫的时候。影卫们便是用的男子。直到,直到后来宫里出了件不大光彩的事,太宗皇帝才下令,将影卫尽数换成了女子。”
李羡鱼不由得问道:“是什么样的事?”
潘嬷嬷支支吾吾地说不出个来由,间或抬头,看的也不是李羡鱼,而是临渊。
眼里满是后怕。
李羡鱼看出,她似乎是有话要避着临渊,遂伸手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轻声与他商量:“临渊,要不,你先去游廊上等我一会。”
临渊本也并不在意此事。
闻言略一颔首,便当着潘嬷嬷的面,抬步利落地离开了小厨房。
直至槅扇重新掩上,潘嬷嬷这才敢继续开口。
她低声道:“公主,那是您上一辈的事了。老奴知道的也并不多,就零星听过几句。似乎是宫里有影卫与公主生情。在两国婚书定下,公主即将去和亲的前日,那影卫便趁着金吾卫不备,带着公主私逃出宫!”
李羡鱼轻讶出声。
她下意识地问道:“然后呢?”
“他们就这样逃出去了吗?”
潘嬷嬷摇头:“公主当然还是被带回来了。老奴听说,还是当初尚是太子的太上皇亲自领兵去抓的人。满城搜捕,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李羡鱼轻愣了愣。
她小声问道:“那,那位公主最后还是和亲去了?”
潘嬷嬷顿了顿,有些唏嘘:“老奴听闻,那位公主的身子素来不好。甫一生下来便有心症,禁不起这样折腾。”
“和亲的鸾车还没来得及出大玥的国境,人就先没了。”
李羡鱼微愣。
稍顷却又似想起什么来:“那她的影卫呢?”
潘嬷嬷赶紧抬头往槅扇处看了眼,见临渊并未进来,这才敢压低了嗓音道:“当夜抓回来的只有公主。没见什么影卫。”
“宫里都在传,说他多半是撇下公主跑了。毕竟这人呐,总是得先顾着自个。即便是夫妻,也是大难临头各自飞。更何况,还是这等见不得光的关系。”
潘嬷嬷说着,又忍不住嘀咕道:“若是公主瞧上了哪个状元郎倒还好些。兴许太宗皇帝还能答应。但公主与影卫,光是身份之差,便能将人活活压死。开国以来,可从没有听过哪位公主是下嫁给自己的影卫的!”
李羡鱼听至此,羽睫缓缓垂落。
半晌没有启唇。
潘嬷嬷见状,这才醒过神来,赶紧道:“是老奴多话了。公主千万别往心里去。”
李羡鱼轻应了声。
她站起身来,对潘嬷嬷道:“嬷嬷不必挂心。我说过,只是当做故事听一听罢了。”
她说着,便也背过身去,伸手推开了紧闭的槅扇。
今夜月影朦胧。
游廊上银辉淡淡,地铺银霜。
李羡鱼迈步走到廊下,徐徐抬眼,便见临渊正立在庭院中等她。
他身后,是一株盛开的腊梅树。
夜风过处,花落如雨。
李羡鱼视线微顿。
看着少年踏着一地的落花向她走来,在她的面前停步。
临渊在她身前停步,见她心绪低落,剑眉立时皱起:“她与公主说了什么?”
李羡鱼望向他,轻轻摇头:“她没说什么。只是给我讲了个结局不太好的故事。”
临渊还想追问。
李羡鱼却轻扇羽睫,将心绪敛下,重新弯眉对他笑起来。
她抬手去碰他的指尖,语声绵甜:“临渊,我想去八角亭那逛逛。”
临渊动作微顿,鸦青羽睫淡淡垂落,眸底的神色随之柔和了些。
他低低应声,将她的素手拢进掌心,带着她顺着游廊上的月色往前。
寒凉的夜风拂过他的衣袍,带来在梅树下所沾染的淡淡幽香。
李羡鱼亦步亦趋地跟在他的身后,隔着夜色望向他的背影,心绪也随着他的步伐而起伏。
真的是见不得光的关系吗?
如昙花朝露,春夜初雪。
即便再是美好,也不过转瞬即逝。
永远见不得天光,更不会有什么结局。
临渊似有所觉,回头看她。
“公主?”
李羡鱼回过神来,对他轻轻弯眉,笑着催促:“临渊,再不走,可就天亮了。”
临渊看她一眼,倏然停步,将她俯身抱起。
李羡鱼羽睫微眨,伸手环上他的颈。
让他带着她往八角亭的方向飞掠而去。
*
夜幕中的八角亭极为宁静,并无宫人来往。
李羡鱼站在亭中,手里拿着碗鱼食,信手向小池塘里抛去。
起初的时候,是一两枚。
后来,便是一把接着一把,大方地往小池塘里撒。
可惜冬日水冷,养在小池塘里的红鱼似乎也沉了底。
直至李羡鱼将所有鱼食丢尽,也并未见它探头。
李羡鱼唯有将手里的空碗搁下,在八角亭里又静静立了一阵。
亭畔水风徐来,在冬夜里颇有些寒凉。
李羡鱼不由得拢紧了自己的斗篷,开始想念起寝殿里的熏笼与汤婆子。
于是她伸手,轻碰了碰临渊的袖缘:“临渊,我们还是回去吧。”
临渊应了声,向她俯下身来。
他修长手臂刚环过李羡鱼的膝弯,李羡鱼却挪步后退。
她道:“我想慢慢走回去。”
看看月色,也想想还沉沉压在心里的事。
临渊没有拒绝。
他重新直起身来,牵过她的素手,带着她顺一道小径,缓缓往寝殿的方向走去。
一路上,夜色静谧。
李羡鱼仿佛都能听见彼此清浅的呼吸声。
她慢慢蜷起指尖,碰了碰临渊的掌心,小声道:“临渊——”
临渊垂眼看向她,等着她开口。
李羡鱼却仍有些迟疑。
正当她想着,要不要将潘嬷嬷说的事,讲给临渊听的时候。
身后蓦地传来‘哗啦’一声水响。
响声极大,在静夜里格外刺耳。
李羡鱼一愣。
继而慌忙转过身去,对临渊道:“临渊,你快带我去看看,是不是有人落水了?”
临渊应声,将她打横抱起,往声来的方向飞掠而去。
但令李羡鱼讶然的是,临渊并没有选择带她回八角亭中。
而是在声音渐近后,跃上一旁茂密的冬青树。
叶影深浓处,他将李羡鱼轻放在自己的膝上,单手稳住她的身形。
而李羡鱼匆匆抬眸,往小池塘里张望。
却见水面黑沉,似乎有一道浅绿色的人影在冰冷的池水里浮沉。
看衣裳,似乎是殿内伺候的小宫娥。
李羡鱼慌了神,忙去拉他的袖缘:“临渊,真的有人落水了。”
她见临渊并不动身,便匆匆催促道:“临渊,你快去救她上来。”
临渊却道:“不必。”
李羡鱼愈发着急:“你再不去,她可就要淹死了!”
她还想再劝,临渊却已经抬首看向她,一双清冷凤眼在叶影中尤显晦暗。
他语声微寒:“公主真想让臣去救她?”
李羡鱼轻愣,下意识道:“有什么不妥吗……”
临渊乌眸沉沉地看着她:“公主可有想过,落水的女子若是救上来是个什么情形?”
李羡鱼不由得顺着他的话想了想。
即便是冬日衣裳厚重,可水流湍急,若是将人救上来,那样近的距离,大抵,大抵是要窥见些春色的。
更勿论是其中的种种亲密接触。
她有些面红,但仍旧是坚持道:“名节哪有性命重要。”
临渊冷声问:“公主是说她的,还是臣的?”
李羡鱼被他问得愣住,下意识地道:“当然,当然是她的……”
毕竟临渊是男子。
男子……有名节可言吗?
临渊似也看出了她心中的想法,凤眼愈寒。
他一字一句地沉声提醒她:“冬日水冷,若是不会水的,早已沉底。”
李羡鱼轻愣。
继而迟疑着道:“可是,可是即便是会水,也不能就这样一直在池塘里泡着。”
她轻抬羽睫,对上临渊寒潭似的乌眸,轻轻往后缩了缩身子,心虚地改了口:“那,我去找人将她捞上来。”
临渊反手握住她的皓腕,剑眉紧皱:“公主想如何从树上下去?”
他侧过脸去,终是让步:“臣去找人。”
临渊话音方落。
却听又是噗通一声。
又一道身影落入池中。
李羡鱼杏眸微睁,一时怔住。
正当她想不明白,为何这么偏僻的小池塘,会有人接二连三的落水的时候,却见池中的小宫娥已被人捞起。
月色照落下去,照亮两人的眉眼。
李羡鱼认出,那名小宫娥是她殿内负责侍弄花草的栀子。
而捞她的那人李羡鱼也认得。
是守门的宦官小答子。
李羡鱼正茫然,却听两人的语声顺着夜风传来。
先是栀子带着哭腔的嗓音:“你既要断了来往,那还捞我做什么?倒不如就看我淹死在这池塘里,好过让我出宫去,另嫁给旁人!”
小答子脱下自己的外裳裹在她的身上,抱着她语声都颤抖:“栀子,出宫嫁个良人,日后和和美美,儿孙满堂,这才是正常女子该过的日子。而不是困在宫里,守着我这个,我这个,不算是男人的人!”
说至此,小答子亦有些哽咽:“栀子,宫女与宦官,不能做夫妻,只能结个对食,不过是互相安慰罢了。没有结果的!”
栀子伏在他的肩上哭起来:“世上没有结果的事多了,又不差我这一件。我就是想跟你在一起,有一天是一天。哪怕我明日就死了,至少今日里也还是高兴的!”
即便是没有结果,也可以吗?
李羡鱼思及此,微微愣住,思绪有短暂的抽离。
等她回神,想要继续看去的时候,临渊却抬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李羡鱼讶然轻声:“临渊?”
临渊远远扫了眼远处已将话说开,正在八角亭里相拥而吻的两人,对她道:“非礼勿视。”
李羡鱼脸颊微红,轻轻应了声。
她在临渊怀中等了一会,又小声问道:“那现在,他们走了吗?”
临渊没有立时作答。
直至又是半盏茶的时辰过去,他方将遮住李羡鱼的手放下,对她道:“走远了。”
他将李羡鱼从树上抱下,启唇问她:“此事,公主想如何处置?”
李羡鱼略想了想,还是小声道:“原本,在宫里私下结对食是不允许的。但是、但是,我这样偷看他们,却也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
她轻声:“那就这样互相抵过吧。我便当做什么也没有看到。”
临渊应了声,又问她:“公主现在还是想回寝殿去吗?”
李羡鱼点头。
她主动牵起临渊的手,带着他重新踏上铺满月光的游廊,走向寝殿的方向。
夜风过处,庭院里的冬青树枝叶轻摇,于游廊上投下浅淡而支离的影。
李羡鱼羽睫低垂,心绪微微有些紊乱。
她一会想起潘嬷嬷与她说过的故事,一会又想起栀子与小答子两人在八角亭旁的对话。
两拨声音,交织相映,在她的脑海里吵闹不休。
迟迟分不出个胜负。
李羡鱼也不知道哪方才是对的,便停下步子来,轻唤了声:“临渊。”
临渊随之停步,垂眼看向她。
李羡鱼轻抬羽睫,看着他那双深邃如夜色的眼睛里,倒映出属于她的影子。
终是鼓足了勇气般问他:“临渊,如果我不是大玥的公主,而是个普通的小宫女。而你是个守门的小宦官,你还会喜欢我吗?”
她脸颊微红:“你会和我结对食吗?”
作者有话说:
◉ 第76章【修】
临渊凤眼沉沉地看着她, 齿关微咬:“臣就非得是个宦官不可?”
李羡鱼略想了想, 还是认真点头。
毕竟临渊若是个侍卫,抑或是寻常世家子弟, 便能在小宫娥出宫后, 将她娶回家了。
又何来的没有结果。
于是她执着地重复:“一定要是宦官。”
临渊与她相握的长指收紧,咬牙落下一字:“结。”
李羡鱼语声轻轻:“临渊,即便是这样注定没有结果的事, 你也答应呀?”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紧, 薄唇紧抿:“不然如何?”
他道:“是送公主出宫成婚, 还是看公主也跳一回小池塘?”
李羡鱼赧然轻声:“那可不成。”
她不会水。
要是真的跳进小池塘里,可能等不到临渊救她, 就已经沉到塘底陪那条红鱼去了。
临渊侧首看她,凤眼浓黑, 看不出情绪:“公主是想和臣结对食?”
李羡鱼指尖轻蜷, 雪白的双颊染上红云。
“没有。”她轻声掩饰:“我只是问问。”
她的语声落下,便有水风徐来。
带着小池塘里的水汽, 与冬夜中的寒意,令李羡鱼本能地抬手,拢住身上略显单薄的斗篷。
临渊随之停住语声。
他微皱眉,却还是解下自己身上的氅衣将李羡鱼裹住。
他道:“臣带公主回寝殿。”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
临渊随之将她抱起,身形展开,带她往寝殿的方向飞掠。
李羡鱼双手拢着他宽大的氅衣,感受着从指尖传来的,属于他的温度,轻抬起一双清澈的杏花眸。
她小声问:“临渊, 你喜欢我吗?”
临渊身形微顿。
他抱着她的大手收紧, 在风声里一字一句地反问:“公主以为呢?”
李羡鱼轻轻应了声。
她拢着氅衣的素手松开, 转而环上临渊的颈,借着他的力道半支起身来,亲了亲他的侧脸。
如霜月色中,她以仅有自己能够听闻的语声,悄悄说出那句始终藏在心底的话。
“我也喜欢你。”
她的语声轻如朝露,似昙花悄然在夜里开放。
*
冬日里的日子,似乎也过得比秋日里要快些。
仿佛只是几个阖眼的功夫,便到了要启程去和卓雪山的这一日。
当日清晨,远处的天穹尚且鸦青,皇室的仪仗便已浩浩荡荡地出了北侧宫门。
李羡鱼端坐在她的轩车上,听着马蹄声清脆向前,带着她从热闹的青莲街上踏踏而过。
继而,人声渐歇,似是过了城门,到了城郊安静的官道。
她也将身姿松懈,挑帘往外望去。
见官道两旁,是连绵的群山,巍峨重叠,似永远望不见尽头。
她远眺了阵,见始终是重复的风景,便将锦帘重新放落,对她藏在轩车上的少年莞尔轻声:“临渊,你若是无事的话,便陪我打把双陆吧。”
去一趟和卓雪山,少说也得一两个月的光景。
这路上行程漫漫,总得找些事来打发光阴。
临渊坐在她对侧的坐凳上,正拿布巾擦拭着自己的长剑。
闻言淡淡应声,将长剑搁下,抬手将靠近他这一侧的屉子打开。
他从一堆李羡鱼塞进来的话本子里找出打双陆用的棋盘与棋子,又寻出几枚玉骰递给李羡鱼,问她:“公主今日可要赌什么彩头?”
李羡鱼将玉骰拿在手里,略想了想,便轻声道:“那便像之前一样。若是谁输了,便往面上画上一道。”
临渊并无异议。
随手将棋盘放在两人中央的方桌上,又将棋子布好。
其中黑棋朝向李羡鱼,好让她先行。
李羡鱼想起之前临渊赢她的事来,便也没有推辞。
指尖轻抬,便将玉骰掷下。
她的运气颇好,第一手便掷出一个陆来。
立时便眉眼弯弯地执子向棋盘中央走出第一步。
临渊也未多言,只从她手中接过玉骰,同样掷下。
执起白子紧随而上。
清脆的骰子声里,浅金色的日光也从锦绣垂帘底下透进来,在棋盘间轻盈挪过。
你来我往间,很快便是三局过去。
李羡鱼今日的运气不好,先是连输两局,在梨涡处一左一右添了两个红点。
等到第三局的时候,才总算是扳回一城,赢下了临渊。
“可算是轮到我画了。”她笑起来,将搁在胭脂盒上的湖笔拿起来,在颠簸的马车里小心翼翼地起身,到他的身畔坐下。
她侧身望着他,手里的胭脂笔悬停在他的面上。
她启唇,像是自语,又像是在征询他的意见:“临渊,你说我画什么好些?”
临渊淡淡垂落羽睫,将放在方桌上的胭脂拿给她:“公主随意便好。”
李羡鱼抿唇笑了笑,正想说些什么,却不防一路前行的轩车正在此刻停下。
她一时不防,本就侧坐着的身子顿时便向前倒去,眼见着,就要撞上坚硬的车壁。
临渊眸色一凛,立时抬手,将她前倾的身子护在怀中。
李羡鱼毫无防备地倒在他的身上。
拿着胭脂笔的指尖随之一偏,便在他面上留下了一道长长的胭脂印。
轩车在道旁停落。
临渊随之抬眼,问她:“公主画完了?”
李羡鱼一愣。
随即看向他面上那道痕迹,小声辩解道:“这道不是我画的,不能作数。”
她说着,便从袖袋里拿出自己雪白的锦帕,沾了些清水,要给他擦拭。
指尖方抬,身后垂落的锦帘便被打起。
一道天光照入车内。
坐在车辕上的月见半回过身来,正抬手挑着车帘,笑着对她道:“公主,到歇脚的地方——”
月见话未说完,却被眼前的情形震住。
轩车内光影朦胧。
一张打双陆用的棋盘还放在中间的方桌上,而棋子却已散了满地。
自家公主则半跪在坐凳上,一手压着少年的肩,一手拿着绣帕,似要给他净面。
而少年修长的手臂环过公主的腰身,骨节修长的手托住她的脊背,替她在颠簸中稳住身形。
此刻,两人听见语声,同时回头望来。
李羡鱼面色通红。
而临渊眸底微寒。
月见先是一愣,继而眼睛睁得更大。
她看见公主的影卫面上有一道红痕,像是、像是一道胭脂印。
她立时战战兢兢地去看公主殷红的唇瓣。
在发觉好像是一样的颜色后,一张脸更像是蒸熟了的虾子似的滚烫。
月见慌慌张张地将锦帘放落,在车辕上背过身去,好半晌才磕磕巴巴地道:“公主,到、到歇脚的地方了。您、您若是得空,便随奴婢去用些膳食。再去驿站里小憩一会儿。”
隔着一张垂落的锦帘,李羡鱼同样是满面通红。
她将手里拿着的锦帕递给临渊:“那,那我先去驿站了。”
临渊羽睫淡垂。
他抬手接过帕子,对李羡鱼道:“臣会挑无人的时候过来。”
李羡鱼双颊愈红。
她隐约觉得他这话听起来好像有些奇怪,但一时却又说不出奇怪在哪。
加之月见还在车辕上等她,便也只好仓促点头,小声对他道:“我会给你留窗的。”
语声落,她便想从临渊怀中下来。
可还未支起身来,皓腕便被临渊握住。
他停留在她背上的长指随之抬起,往上轻摁住她的颈,示意她低下头来。
李羡鱼微微低头,羽睫轻轻抬起,看着他的面容愈来愈近,方降下几分热度的面上重新变得滚烫。
她羞怯出声:“月见还在外头——”
临渊抬起的长指微顿。
继而,仍旧是平静地执起她递来锦帕,将她面上的那两点红靥轻轻拭去。
他薄唇微抬,清冷的凤眼中染上淡淡的笑意:“公主在想什么?”
李羡鱼面红欲烧。
她羞急出声:“你,你若是再这样。我就将窗户锁死,不让你进来了。”
她说着,便将他手里的绣帕拿走,红着脸转过身去,踏着脚凳,下了轩车。
时值正午,轩车外日光明亮。
皇家的仪仗停在官道旁,威仪赫赫,绵延如龙。
举目四顾,皆是天家子弟。
李羡鱼与几名相熟的皇兄行过礼,便带着月见,抬步往临时歇脚的驿站中走去。
还未迈过门槛,却先望见了一名意想不到的人。
“雅善皇姐?”李羡鱼停住步子,讶然出声。
稍远处,正由侍女搀扶着步下轩车的雅善随之抬起眼帘。
今日天光颇好,并不如何寒冷。
但雅善依旧是穿着件极为厚重的狐裘,严严实实地戴着防风的毛领。
她的手中捧着只汤婆子,露在袖口外的手腕纤细得像是冬日里梅枝,瘦得惊人。
她也向李羡鱼望来,淡色的双眉轻弯,显出一个温柔的笑意。
“嘉宁。”
李羡鱼便也绕开众人,提裙向雅善走去,有些担忧地轻衤糀声问她:“皇姐是来为我们送行的吗?”
“怎么送出这样远?”
雅善轻轻摇头。
她柔声解释:“不是送行。”
“和卓雪山之行,我亦与你们同去。”
李羡鱼愈发讶然。
继而秀眉紧蹙,连连摇头:“可是,和卓雪山天寒地冻。且这一路上舟车劳顿,对皇姐的身子不利。”
她想不出雅善皇姐非要去雪山的理由,只以为她是为了守着大玥皇室的规矩,便道:“皇姐等等,嘉宁这便去求皇兄。让他破例送皇姐回去。”
若是现在立即回返,应当还能赶在日落的时候,回到皇城。
她这样想着,便不再耽搁,回身便要去找李宴的身影。
雅善却轻声唤住了她。
“别去。”她轻声地对李羡鱼道:“是我主动去求的皇兄,让他带我同去。”
在李羡鱼惊讶的视线里,她苍白的唇瓣轻抬,低头轻笑了笑:“我求了好几次,最后以停药相胁,他才答应,带我同去。”
这似乎,还是她自出生以来,第一次这般任性。
李羡鱼轻轻一愣。
她羽睫轻扇,愈发不解:“皇姐为什么一定要去——”
雅善轻垂下眼帘。
在李羡鱼担忧的语声里,她想起,出行前,浮岚也曾问过她一样的话。
为什么非要前去?
大抵是她明白,自己已熬不过这个冬日,却不想长逝在困了一生的流云殿中罢。
雅善这样想着,却终究只是轻弯了弯眉,语声柔和地对李羡鱼道:“因为,我也想去看看雪山。看看这场大玥难得的盛事。”
李羡鱼轻轻抬眼,看向她这位生来病弱的皇姐。
看见她苍白的面上显出从未见过的执着神色。
她似是也明白过来,自己劝不住皇姐。
便唯有让月见拿了条自己最厚实的狐毛围领给她,藏着下自己的担忧,轻声对雅善道:“若是皇姐缺什么,抑或是想要回去了。便遣人来我这知会一声。嘉宁替皇姐想想办法。”
雅善接过那条暖和的毛领,弯眉轻轻应了声好。
用过午膳后,皇家的倚仗复又徐徐往前。
终是在黄昏日落前,抵达了最近的城池。
当地的知府携大小官员恭敬相迎,在官府中铺设宴席,迎诸位皇亲入席。
李羡鱼并不如何喜欢这样的场面,在用过晚膳后,早早回到她今夜要居住的厢房中。
因身份尊贵的缘故,厢房里布置的很是雅致。
一道绘着海棠春日的锦绣插屏后,苏绣幔帐低低垂落,掩住雕花精致的拔步牙床。
床上的锦枕与被褥都是崭新的,似乎还特地在很好的日头下晒过,显得柔软而蓬松。
一切都是这样令人觉得舒适。
李羡鱼的神思也随之松懈下来。
她在榻沿上坐落,抬手解下自己的身上厚重的斗篷,放在一旁的长案上。
正当她想将领口的玉扣也解开,着寝衣睡下的时候,却想起临渊似是还未回来。
她起身走到长窗畔,望向窗外的茫茫夜色,一时也不知该去何处找他,唯有抱着试一试的想法,对梁上轻声唤道:“临渊?”
玄衣少年随之从梁上而下。
立在她的身前,平静应声:“公主。”
李羡鱼轻轻一愣。
她有些好奇地问道:“临渊,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她都没有瞧见。
临渊淡声道:“方才。”
他顿了顿,复又补充道:“公主开始解衣的时候。”
作者有话说:
◉ 第77章
李羡鱼被他说的面上一烫。
她匆忙从长案上拿过那件厚重的斗篷裹住自己, 轻垂下羽睫小声问他:“你怎么这个时候才过来?”
临渊淡垂羽睫, 略去了他与城中死士接应的事,仅道:“臣去城中走了趟。”
他语声落, 便将带来的食盒递给李羡鱼:“城中热闹, 臣便随意买了几样吃食回来。”
李羡鱼听到热闹两字,心里不免又生出偷偷出去玩的念头。
但红唇微启,在马背上颠簸了整日的身子便隐隐有些酸痛。
她只好将话咽下, 抬手接过临渊递来的食盒, 将它打开, 垂眼看了看。
却见食盒分为数层。
其中整整齐齐地放着枣糕,橘荔, 春饼,麦芽糖, 底层, 还有一整碗的山药圆子。
似乎都是临近年节时才有的物件。
李羡鱼轻怔了怔,又抬起眼来去看远远挂在墙上的黄历。
这才发觉, 不知不觉间,竟又到了年关将近的时候。
也难怪街面上会变得热闹。
她有些出神。
而临渊依旧垂眼看她。
见她迟迟不动筷,便问道:“是不合公主的胃口?”
李羡鱼回过神来,向他莞尔道:“没有,我只是在想年节的事。”
她说着,便将食盒里的点心拿出来,放在室内的剔红高案上,软声问他:“临渊,你用过晚膳了吗?”
临渊道:“不曾。”
李羡鱼便拉着他在高案旁坐落, 又分了副银箸给他。
临渊伸手接过, 却没动筷, 而是问道:“公主方才在想什么?”
李羡鱼挟起一块枣糕放到自己碗里,若有所思道:“我是在想,这次的年节,应当是要在去和卓雪山的路上度过了。”
临渊执箸的长指微顿:“公主是想念玥京城了吗?”
李羡鱼略想了想,轻声道:“倒也不曾。只是,我之前的年节都是在玥京城里过的。”
“今年,还是我第一次在皇城外的地方过年。”
她也说不上这是什么感受。
究竟是新奇,还是陌生,还是不安。
抑或是,兼而有之。
临渊鸦青羽睫淡垂,平静道:“臣会陪着公主。”
他说得这样平淡而自然。
却让李羡鱼的心跳悄悄漏了一拍。
她微红着脸垂下眼去,红唇微启,想要与他说些什么。
可话到了唇畔,却又徐徐停住,踌躇着不知该不该落下。
临渊的视线随之落来。
他问:“公主想与臣说什么?”
李羡鱼被他这样一问,面上愈红,有一种被窥见心绪的慌乱。
她忙抬起银箸,挟了块春饼给他,局促轻声:“等用完晚膳再说吧。”
临渊淡应了声,没再追问。
他重新垂眼,执起银箸,开始吃起李羡鱼挟到他碗里的春饼。
李羡鱼也松了口气,从食盒里捧过那碗山药圆子来,掩饰般地小口小口地吃着。
厢房外夜风渐起。
灯架上的烛焰随着风声左右摇曳,灯火时明时暗。
带起李羡鱼的心绪悄然起伏。
她适才,其实是想问问临渊。
年节将至,他可要回家去过年节。
家中可还有人在等他。
可是话到唇畔,她却想起,临渊似乎,极少与她提及自己的身世。
时至今日,她也只知道临渊不是本国的人。
他有一位关系并不友善的兄长。
除此之外,她对临渊的过往,似是一无所知。
她这样想着,便又从汤碗上抬起眼来,悄悄觑了他一眼。
对侧的少年显然是察觉到了。
他握着银箸的长指一顿,但最终没有抬头,只是仍旧她打量。
李羡鱼反倒有些不好意思起来。
她又给临渊挟了块枣糕,便乖乖低下头去吃她的圆子。
她想,兴许是临渊的家人对他并不好吧。
那,还是不要问他的好些。
她的思绪落下,一顿晚膳也很快便被用完。
两人先后搁下银箸。
李羡鱼从木椅子上起身,想去洗漱后歇下。
可还未抬步,却被临渊握住了皓腕。
他又一次询问:“公主晚膳的时候,想与臣说什么?”
李羡鱼回过身来,纤长的羽睫轻眨了眨,给自己找出个理由来。
“白日里的时候,你打双陆输给我了。说好的,要让我画上一笔。”
“方才月见来的急,我还没来得及落笔。”
临渊失笑。
他松开李羡鱼的皓腕,起身给她拿了支湖笔,对李羡鱼道:“公主画吧。”
李羡鱼秀眉弯起,匆匆从自己的妆奁里找了盒胭脂过来,以湖笔柔软的笔尖沾了,又对临渊道:“你坐下来,我够不着你。”
临渊重新坐落。
李羡鱼拿着湖笔走到他跟前,伸手捧着他的脸,寻找着合适的,可以落笔的地方。
但很快,她的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他的唇间。
临渊的唇很薄,弧度优美,略带点笑意的时候,格外的好看。
但他偏偏是个冷淡的性子。
素日里极少与她之外的人说话,面上的神情也总是冷峻。
加之一双凤眼浓黑,唇色却又浅淡,两相交映之下,便更是拒人于千里之外般的寒。
李羡鱼不由得想:
若是唇色深艳些,看着,会不会便没这样不好亲近了?
她这般想着,手里的胭脂笔也轻落在他的薄唇上。
柔软的笔尖轻轻扫过,临渊的剑眉随之紧皱。
像是极不习惯这样的触感。
李羡鱼却并没有察觉。
她的视线专注地落在临渊的唇上。
她一手捧着他的脸,一手拿着胭脂笔,似素日里给自己涂唇脂那样,沿着他的唇线细细描摹过去,又将空余的部分细致填好。
直到,他原本的唇色彻底被掩盖。
取而代之的,是胭脂鲜艳而浓烈的颜色。
衬着临渊冷白的肤色,清绝的容貌,便似梅花开在雪上。
冰冷孤清的艳。
李羡鱼捧着他的脸轻愣了愣,不由得轻轻感叹道:“没想到会这样好看。”
她说着,便搁笔牵过他的手,迫不及待地带着他走到妆奁跟前。
李羡鱼亲手捧了面铜镜给他,眉眼弯弯地道:“临渊你看,是不是很好看?”
临渊瞥了眼。
浓黑的凤眼里看不出什么情绪。
他道:“在公主的唇上,会比在臣这要合适的多。”
李羡鱼轻轻一愣,本能地辩解道:“可是,我素日里也涂口脂……”
许是她的唇色本就鲜艳的缘故,并没有这样大的区别。
她的话还未说完。
临渊便已俯身,吻上她微启的红唇。
将她还未尽的语声尽数吞没。
李羡鱼的双颊倏地通红。
她有些不知所措地望了他一眼。继而,羞怯地轻阖上眼,感受着临渊的长指抬起她的下颌,薄唇在她的唇上辗转,将那道石榴红的胭脂,沾染到她的唇瓣上。
随着他的吻深入,李羡鱼尝到制作胭脂的石榴汁酸甜的味道,带着膏体本身微微的涩意,将所有的感触都无限地放大。
奇特而令人面红的感受,令李羡鱼本能地想要往后退避。
临渊修长的手指随之抚上她起伏的蝴蝶骨,将她桎梏在怀中,更深地吻落下去。
直至李羡鱼的唇上染满了胭脂红意。
直至她的双颊微红,呼吸紊乱,抱在怀里的铜镜悄然自指尖坠下。
临渊信手接住,将铜镜放在妆奁上,睁开浓黑的凤眼去看她绯红的双颊。
李羡鱼感受到他的羽睫扫过她面颊的微弱触感。
有些酥痒。
李羡鱼却羞赧地不敢睁眼。
直是感受着临渊修长的手指抚过她的双颊,又徐徐垂落,打开了她领口的两枚玉扣。
他更低地俯下身来。
温度炽热的唇吻过她纤细的颈,又停留在她的肩胛上。
像是她咬他时那样,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李羡鱼这才知道,她当初咬临渊的时候,他是什么样的感受。
这样的酥,这样的痒,让她忍不住轻轻唤了声。
寂静的冬夜里,她的声音轻而甜糯,令眼前的少年沉了眸色。
李羡鱼回过神来,面颊通红,伸手掩住自己的唇,继而又慌乱地拉起斗篷的领口,将自己裹住。
她转过脸去不敢看他,语声里也似在腾腾往外冒着热气:“我,我要去洗漱歇下了。”
她找了个借口,便挣扎着想要逃走。
临渊紧握着她的皓腕,眸底晦暗地看了她许久。
终是咬牙松开了她。
李羡鱼慌张往回,将自己连斗篷带人地裹进锦被里。
还将被角拉高,藏住了自己通红的脸。
室内安静了一阵。
似能听见她自己急促的心跳,与锦被外,临渊微微紊乱的呼吸声。
李羡鱼羞得不敢抬头,唯有紧阖上眼。
想让自己快些睡去。
但稍顷,她听见锦被外传来临渊略显低哑的语声。
“公主。”
李羡鱼将眼睛阖得更紧。
努力想装作自己已经睡着的样子。
而锦被外,临渊又低低问了声:“公主不是要去洗漱吗?”
李羡鱼这才想起这回事来。
心虚地没有回答。
临渊等了她稍顷。
继而他淡声道:“臣带公主过去。”
李羡鱼轻轻一愣。
还未来得及明白过他话里的意思,便觉得自己身子一轻。
却是连被临渊连人带着锦被从榻上。
失重感传来,李羡鱼再也无法装睡。
她本能地伸手环上他的颈,睁开一双潋滟的杏花眸望向他。
她慌乱轻声:“临渊,你,你要带我去哪里?”
临渊垂眼看她,浓黑的凤眼里仍有未褪的情愫。
“浴房。”
他垂落羽睫,修长的手指轻拂过她的唇。
看着指尖染上的淡淡红意,他的语声低哑:“至少,先将胭脂洗了。”
作者有话说:
来晚啦QAQ
这章也会发100个咕咕的小红包。
◉ 第78章
李羡鱼将通红的脸往锦被里藏, 环着他脖颈的素手垂落下来一只, 轻推了推他还停留在她颊畔的大手。
她嗫嚅着辩解:“我自己会洗……”
临渊侧过视线,置若罔闻。
他抱着李羡鱼大步走过寝间与浴房相隔的围屏, 将她连人带着锦被一同放在浴桶边的雕花高几上。
几面与他的腰际平行, 李羡鱼坐在几上,足尖都够不着地面。
身上的锦被也随之一松,往下滑落。
寒意袭来。
李羡鱼下意识地垂手, 将坠落的锦被抱起, 重新挡在自己的心口。
她从锦被堆里仰起脸来, 以一双潋滟的杏花眸望向他。
临渊的视线顿住。
他凤眼沉沉地凝她一阵,终于还是忍不住, 重新俯下身来,将她唇上沾染的胭脂吃下。
彼此的呼吸交缠良久。
直至李羡鱼承受不住, 呼吸紊乱地挪身往后闪躲。
临渊这才放过了她。
他垂眼敛下眸底晦色, 取干净的方巾沾了清水,缓缓擦拭过李羡鱼殷红的唇瓣。
将仅剩的胭脂拭去, 留下的齿痕抚平。
李羡鱼绯红着脸,将裹在身上的锦被塞给他,蚊呐般轻声:“临渊,你,你出去一会。”
她赧然轻声:“我想洗沐。”
临渊长指微顿。
终是接过锦被放回榻上,对李羡鱼道:“臣去替公主准备浴水。”
李羡鱼面上一烫。
她匆促自高几上下来,抬手轻握住他的袖缘。
“这样,这样的事,还是让月见她们去便好。”
临渊回身, 视线落在她酡红与吻过后愈发鲜艳的红唇上。
略微停留后, 他淡淡垂下羽睫:“公主现在的模样不宜见外人。还是臣去便好。”
他说罢, 便将李羡鱼握在他袖缘上的指尖放落。身形随之隐入暗处。
丝毫不给她拒绝的机会。
一炷香的时辰后,浴水备好。
而临渊也退到围屏外去等她。
李羡鱼拢着斗篷,隔着围屏赧赧叮嘱他:“洗沐完我自己会出来的。你,你可千万别进来寻我。”
临渊低低应了声。
他握紧了身畔的长剑,侧首去看窗外的夜色。
强令自己将心底翻涌的欲念平息。
李羡鱼等到了他的答复,胸腔内胡乱跳动的心也略微平复了些。
她红着脸,慢吞吞地脱下斗篷,解开自己贴身的里衣。
将身子藏进临渊为她准备好的浴水里。
她洗沐的时候素来细致。
即便并不沐发,也直到浴水开始生凉,才依依不舍地从浴桶里出来。
她在浴房里换上新的寝衣,裹上干净柔软的斗篷,这才从围屏后探出指尖,轻碰了碰临渊的手背。
她低声:“好了。你可以看我了。”
临渊侧过身来。
视线在她被热水蒸得微红的双颊上微落,继而抬手,替她将还未打散的发髻拆下。
他问:“公主现在便去就寝么?”
他的语声仍旧低哑,李羡鱼也仍不敢抬头看他。
只是红着双颊,轻点了点头,趿着睡鞋走到锦榻边,将自己重新团进锦被里去。
临渊羽睫深垂,重新回到梁上。
远处更漏迢递,夜幕沉沉降下。
终是到了一日中最为寒冷的时候。
厢房内的炭盆火光犹在,却已无法抵御从四面侵袭过来的寒气。
李羡鱼抱着生寒的衾枕,在锦被里缩成一团,在半梦半醒间,甚至觉得自己像是卧在冰上。
她本就有些畏寒,此刻更是睡不住,瑟瑟然拢着锦被坐起身来,对梁上低低唤道:“临渊。”
临渊此刻还未睡去。
闻言便将覆在身上的氅衣信手披上,迅速自梁上而下,挑起帏帐行至她的榻前。
他低声询问她:“公主是睡得不好吗?”
李羡鱼点头,将锦被拥得更紧,启唇的时候齿关都有些微微打颤:“这里怎么这样的冷?”
明明离开皇宫不过一日。
即便骏马走得再快,也不至于一日之内,就走到这般严寒的地界。
临渊道:“是因此处未设地龙。”
他道:“公主的寝殿内除炭盆外,还有地龙。而此处,仅有炭盆。”
李羡鱼轻怔。
地龙无法临时添置的,她也唯有退而求其次。
李羡鱼遂迟疑着道:“那,我让月见她们多点几个炭盆过来,可有用吗?”
临渊剑眉微皱:“宫中房内的炭盆已经很多。再点,便要将四面的长窗尽数敞开。”
届时,北风灌入,只会更冷。
李羡鱼愈发为难。
她在冰冷的榻上踌躇良久,终是鼓起勇气,探出指尖来,轻碰了碰临渊的手背。
少年的手背筋骨漂亮,宽阔而修长。
最为要紧的是,他手背上的温度炽热。
比她冰冷的衾枕要温暖许多。
温暖的李羡鱼都有些不想缩回指尖。
于是她轻轻抬起眼来,以一双清澈的杏花眸望着他。
她的脸颊微红,眸光轻漾,明明是动了拿他取暖的念头,却又有些赧于启齿。
只盼望着临渊能够明白她的心思。
临渊深看着她。
良久,他似是明白过李羡鱼的意图。
他锋利的剑眉抬起,凤眼依旧浓黑,不辨喜怒:“公主是想让臣暖床?”
李羡鱼被他这般直白的话问得面红愈烧。
好半晌,才羞怯地轻点了点头。
临渊并未多言。
他利落地抬手,脱下氅衣,解开武袍,仅着贴身的里衣。
就这样,步上榻来。
李羡鱼满面通红,挪身给他让了半边枕头。
临渊撑着锦榻的长指微顿,继而抬手拂落了幔帐,侧身睡到她的身旁。
占走了她让出来的半边枕头。
红幔低垂,隔绝了窗外的月光。
榻上的光线混沌,李羡鱼即便是睁着眼,也只能依稀看清临渊的轮廓。
可他离得这样的近。
滚烫的呼吸拂在她的面上,高挺的鼻梁近乎要碰上她的眼睫。
原本垂落在身侧的大手随之抬起,将她冰冷的素手拢进掌心。
李羡鱼指尖轻蜷,感受到他自掌心传来的热度。
这般炽热,令人在寒冷的冬夜里心生安定。
李羡鱼原本蜷缩的身子徐徐展开。
她轻阖上眼,红唇微抬。
于不再那般寒冷的衾枕间,安然睡去。
而她身侧,只着里衣的少年长指收紧,眸底晦暗地注视着她。
习武之人的五感本就优于常人。
更勿论是这样安静的夜,这般近的距离。
纵使是隔着深浓夜色,他亦能清晰地看见少女低垂的羽睫,微红的双颊,以及那花瓣般润泽柔软的唇。
他想伸手触碰,想要再尝尝其中的滋味。
却又不得不咬牙忍住,强迫自己紧紧阖眼,不去看她。
更不去想她指尖传递来的温软触感。
但李羡鱼却挨了过来。
睡梦中的少女像是一只畏寒的猫儿,遵循着本能向温暖的地方靠近。
她团进他的怀中,素手抱在他的腰上,又在他的身上找了个舒服的位置睡下。
大抵是睡得温暖合意的缘故,李羡鱼还拿脸轻蹭了蹭他的胸膛。
临渊的身形蓦地僵住。
似有火焰从她所触碰之处烧起,点燃他原本清冷的凤眼。
他抬手将李羡鱼拥紧,修长的手指探向她腰间的系带。
却又在即将触及的时候强行忍住,咬牙提醒她:“公主收敛些。”
李羡鱼显然没有听清。
她在睡梦中轻轻嘟囔了声,继而,似是感觉到他身上的烫热,便将身子更近地贴合过来。
她的素手抵上他的胸膛,又绵软地徐徐垂落。
纤白的指尖轻划过他紧绷的小腹,往腰下轻轻坠去。
临渊的眼眸彻底暗下。
他蓦地抬手,握住李羡鱼垂落皓腕,将她的素手抵在柔软的锦枕上。
他不再忍耐,俯身欺上李羡鱼柔软鲜艳的唇,一路吻过她雪白的颈项,又以齿尖狠狠咬开她领口的玉扣。
冬日的凉意与少年唇齿间的烫热一同侵来。
将睡梦中的少女吵醒。
“临渊。”
她朦胧抬眼,轻轻唤了声他的名字,有些茫然地问他:“你是要吃掉我吗?”
临渊短暂地停下动作,颇有些切齿地问她:“公主以为呢?”
更漏已深,榻上温暖如春。
如此好眠的时节。
李羡鱼也困得支不住眼皮,便重新阖上眼去,红唇轻碰了碰:“你才不会。”
她说着,又侧过身来,将自己重新团进他怀里。
她殷红的唇瓣轻轻抬起,梦呓似地在他耳畔绵甜道:“我相信你。”
临渊握在她皓腕间的长指收得更紧。
他垂下那双浓黑的凤眼,看向怀中熟睡的少女。
她睡得安宁,黛眉轻展,红唇微抬,唇畔梨涡清浅。
这样的纤细,美好,毫无防备。
似一朵他抬手便能折下的花。
他喉结微滚,眸底晦暗得不见天光。
但最终,仍是一寸寸地松开了紧握着李羡鱼皓腕的长指。
他在夜色中侧过脸去,齿关紧咬,强忍着没有动弹,任由李羡鱼就这样抱着他,在他的身上取暖。
待李羡鱼的呼吸重新变得清浅而匀停,他才从榻上起身。
径直到浴房里用冷水将自己洗了数遍,直至窗外天光微明。
两个时辰后,柔和的晨光照入红帐。
李羡鱼也从梦境中醒转。
她朦胧在榻上坐起,想要趿鞋起身。
视线一偏,却看见了还睡在身侧的少年。
日光透过红帐,斜照在他的面上。
少年鸦青的羽睫淡垂着,掩住那双过于清冷的凤眼。
淡金色的光影将他原本冷峻的轮廓柔化,显出少年人特有的清朗与温柔。
李羡鱼趁着他还未醒,偷偷看了阵。
继而,抿唇轻笑了笑,小心翼翼地从榻上起身,又替他将被角掖好,步履轻轻地往浴房里走,努力不去惊醒他。
她很快便走过了围屏,轻手轻脚地开始洗漱。
而榻上的少年也睁开一双浓黑的凤眼,往她的方向睨了眼。
他薄唇紧抿,似有不悦。
但最终,还是在李羡鱼出来之前重新阖眼。
并顺势占据了她整张床榻。
*
比之夜间的美好,往和卓雪山去的路程对李羡鱼而言,却是辛苦而乏味。
皇室的轩车宽敞,坐凳上也铺了厚厚的毛毡,尽量减少了路上的颠簸。
但一连半月的奔波下来,李羡鱼仍旧是有些支撑不住。
坐姿也从一开始的端坐,到最后因为成日坐着,累得腰身酸软,而不得不偷懒倚在大迎枕上。
唯一令李羡鱼觉得欣慰的是,窗外的风景常有变化。
时而是群山,时而是湖泊,时而是冬日里一望无垠的田野。
而每路过一座城池,年节的氛围便也随着时间推移而愈发浓烈。
在皇室的车队抵达长淄郡的时候。
年节终至。
当夜,当地的郡守与大小官员恭敬相迎,在官府中办了一场最为盛大的宴席。
以迎这个储君登基后的第一个年节。
李羡鱼端坐在垂帘后,小口小口地吃着一块甜口的年糕,有些心不在焉地看着场内的歌舞。
想着城内此刻不知道是怎样的热闹。
也是不是正在放爆竹,舞狮子,看花鼓。
而她却要坐在这里,看着这群官员们或是殷勤,或是唯唯诺诺地向皇室寒暄。
正当她托腮愁闷的时候,眼前光影微暗。
李羡鱼轻抬起眼来,却见她如今已是陛下的皇兄立在她的垂帘外,略带些无奈地唤她:“小九。”
李羡鱼回过神来。
她匆促自长案后起身,因自己方才的离神而有些脸红:“皇兄。”
李宴颔首,语声淡淡:“嘉宁,今日是年节。新年伊始,你不应当满面愁容地坐在这里。”
李羡鱼愈发赧然。
她轻声认错:“皇兄说的是。嘉宁会努力高兴些。”
李宴伸手摁了摁眉心,眼底的无奈之色更甚。
稍顷,他叹了声,随手递来一块玉牌,对她道:“若是坐不住,便去城中逛逛吧。”
他顿了顿,道:“就当是,看看天下民生。”
李羡鱼轻愣。
继而杏眸亮起,双手接过玉牌,对李宴展眉笑起来:“谢谢皇兄。”
她说着,便对李宴福身行礼,步履轻快地离开了宴席。
同时,还偷偷带走了隐在暗处的临渊。
*
李羡鱼回厢房将出席宴席时隆重的华服换下,便带着临渊到了清安城的街面上。
如她所想,今日的街上很是热闹。
杏黄色的舞龙队与明红色的舞狮队交错着在如织的游人中过,各色摊位一路摆到长街中央,爆竹声声里,摊贩们身着新意,满面喜气地高声吆喝。
喧嚣闹热,满是年味。
李羡鱼牵着临渊在长街上走过。
原本空空的手中很快便添满了各色吃食。
枣糕,橘荔,春饼,麦芽糖——
与临渊当初买给她的,一样不差。
李羡鱼每样都尝了些,因这些好吃的小食而眉眼弯起。
但她的胃口并不大,最后除了那盒麦芽糖,其余的,都被她塞给了临渊。
临渊将这些东西归置到一处,单手拿着,又看向一旁卖小灯笼的摊位,问李羡鱼:“公主想要吗?”
李羡鱼点头,莞尔道:“我想要那盏兔子模样的,有点像我养的小棉花。”
临渊淡淡应声。
他将李羡鱼说的那盏兔子灯买下,又买了一盏红鱼模样的,与李羡鱼一人提着一盏,顺着熙攘长街往前走去。
民间的年节是如此的热闹而欢腾,令李羡鱼有些目不暇接。
她看过花鼓,走过庙会,浅饮了一口味道辛辣的上灯酒,又好奇地伸手去攥他的袖缘:“临渊,那里似乎有踩高跷的……”
话音未落,砰然的爆裂声自寂静的天穹上而来,响彻热闹的长街。
李羡鱼与临渊同时抬首。
见墨黑的天穹上,有烟火粲然盛开。
流火飞金,映亮半边天幕。
远处的钟楼上,古老铜钟被僧人撞响。
新年的钟声杳杳而来。
李羡鱼微微仰脸,清澈的杏花眸里映入漫天流光。
她面对着遥遥在望的和卓雪山,将自己的指尖轻放在临渊的掌心,向他嫣然而笑。
“临渊,新岁吉乐。”
临渊将她的素手握紧,于千万人潮中俯身,轻吻上她的红唇。
“新岁吉乐。”
作者有话说:
◉ 第79章【修】
年节过后, 皇室的车队终是行至雪山脚下。
彼时正是一年内最寒冷的时节。
雪山上漫山遍野的银白, 积雪厚得能没过人的小腿。
皇室无法上山,唯有暂且在山脚下停留两日, 好让随行的侍卫与宫人们去清理出一条道路。
这两日里清净无事, 倒是宁懿觉得百无聊赖,给李羡鱼下了拜帖,让她来自己临时的住处, 同时也顺道邀上了雅善。
李羡鱼清晨便出门, 往宁懿皇姐的住处走。
彼时雪落霏霏, 霜冷风寒。
李羡鱼便将自己裹得格外严实。
穿厚实的狐裘,戴雪白的兔毛围领, 素白的小手藏在镶着毛边的袖笼里,手里还捧着只烧得热热的珐琅手炉。
这才得以暂且将雪山上的寒气压下。
临渊跟随在她的身畔。素日里持剑的手今日执伞, 为她挡去吹来的风雪。
他一直将她带到宁懿的帐外。
而候在帐前的执霜随之上前行礼, 迎李羡鱼进去。
帐篷是临时搭建而成,帐内的空间并不算宽敞, 便也未设屏风。
随着帐帘撩起,寒风卷入,其中对坐饮茶的两名公主便也随之抬起眼来。
宁懿依旧是素日里的打扮。
玄狐大氅底下穿着织金锦裙,面上妆容精致,眼尾斜红微挑,神态慵然。
而坐在她对侧的雅善打扮素净,面上未曾上妆。
但从气色来看,却比往日里要好上许多。常年苍白的唇上,竟隐隐有了些血色。
李羡鱼向两人福身一礼, 步履轻盈地走过去, 在雅善皇姐身畔坐落。
她望着雅善似有好转的面色, 清澈的杏花眸里笑意铺开:“皇姐近日里的身子可是好些了?气色也格外的好。”
雅善徐徐垂下眼帘,语声轻轻:“也许,是最近的药好吧。”
羌无给的药确实好用。
虽是以透支根本来换取暂且好转的重药。
但对一生缠绵病榻的她而言,终究也是值得的。
李羡鱼并不知她心中所想。
她杏眸微弯,还想问问是哪位太医开的药。
宁懿却已挑起黛眉。
她拿尾指上的护甲轻击李羡鱼面前的案几,冷哂道:“小兔子,今日分明是来本宫的帐里。怎么,却当做瞧不见本宫?”
李羡鱼心情颇好,闻言便也只是弯眉道:“嘉宁进来的时候,便与皇姐行过礼了。”
宁懿嗤笑了声。指尖轻抬,示意执霜递给她一盏新煮好的姜茶。
李羡鱼抬手接过,还未来得及谢过皇姐,却见白绒绒的一物顺着宁懿皇姐的裙裾蹿上来,窝在她的臂弯里探出头来,拿一双黑豆似的眼睛盯着她。
李羡鱼微讶:“皇姐将雪貂带来了?”
宁懿信手抚了抚雪貂柔顺的皮毛,漫不经心道:“雪貂本就属于雪山。又不畏寒。本宫便将它带着,权当是个消遣。”
李羡鱼轻应了声,又忍不住问道:“可它今日为何一直盯着我看?”
她不解道:“我又没将小棉花带来。”
宁懿似笑非笑:“谁知道呢?兴许,是想吃兔子了吧。”
李羡鱼听出皇姐话里揶揄的意味。
她可不想被皇姐戏弄。
便轻扇了扇羽睫,将茶盏递到唇畔,借着喝姜茶的功夫,将这个话茬止住。
姜茶熬得很浓,入口微微有些辛辣。
半盏下去,便将方才自风雪中走来的寒意驱散。
宁懿也将雪貂放下,让执霜端了点心过来,又有一搭没一搭地与她们说话。
一壶姜茶很快饮尽。
雅善身子不济,先行告辞。
李羡鱼与宁懿皇姐打了会双陆,见外间的雪落愈急,担忧一会儿回去的路会不好走,便也起身告辞。
宁懿也懒得留她,只让执霜送她出去。
帐帘卷起。
李羡鱼提裙迈过帐坎,羽睫轻抬,便望见了在帐外等她的少年。
他在雪地里持伞等她。
玄衣墨发,身姿英挺,似和卓雪山上永不枯败的雪松。
“临渊。”
李羡鱼弯眉,轻轻唤了声。
临渊应声,抬步行至她的身畔,将手中的玉骨伞倾向她。
“公主现在可是要回去?”
李羡鱼轻点了点头,正想跟他往回,却听身后嘶嘶两声。
紧接着,垂落的帐帘掀起一角,宁懿皇姐豢养的雪貂蹿出帐来,前爪伏地,对着临渊龇牙咧嘴,模样极为凶狠。
像是随时都要扑上来,狠狠咬他一口。
李羡鱼微讶,下意识地道:“临渊,它好像不大喜欢你……”
她的话音未落,雪貂便在地上一个借力,猛地扑向临渊。
临渊早有准备。
他抬手抓住雪貂柔软的后颈皮,见它似想拧过身来咬人,便一抬手,将它丢到远处的雪地里。
雪貂大头朝下,一头扎进厚实的积雪。
再爬出来的时候,身上柔顺的毛发都炸起,看起来极为愤怒。
临渊并不理会。
他抬步带着李羡鱼往回,淡声与她解释这只雪貂的反应:“它几次三番来公主的披香殿,想咬公主的兔子。都被臣丢了出去。”
他说着,顺势抬手将扑来的雪貂又丢回去一次,语声淡淡:“这畜牲应当是有些记仇。”
记仇吗?
李羡鱼有些惊讶地回头看了看那只愤怒的雪貂。
旋即也不得不承认,它看起来的确是想伺机咬临渊一口的模样。
只是,还没找到合适的机会。
眼见着它还想扑来,李羡鱼便匆匆抬步,拉着临渊离开。
好让它少被丢回去几次。
直至走到那只雪貂看不见的地方,李羡鱼便也徐徐放缓了步子,望着远处皑皑的和卓雪山莞尔:“这还是我第一次来和卓雪山。第一次看见那么大的雪。”
她有些感叹:“玥京城里便不会落这样大的雪。至多也就是薄薄的一层,隔日便化了。便是想堆个雪人,都堆不起来。”
临渊似是想起了什么。
他淡淡垂眼,对李羡鱼道:“臣的故国每年冬日都会落雪。雪厚时,亦能没过靴面。”
李羡鱼很少听临渊提起有关他身世的事来。
闻言便轻轻抬眸望向他,眸底微带好奇。
临渊却没再说下去。
他只是问李羡鱼:“公主想堆个雪人吗?”
“在回到玥京城之前。”
李羡鱼眸光轻亮,立时答应下来。
周遭的雪积得很厚,堆一个雪人并不费力。
不到一盏茶的光景,李羡鱼便将雪球滚起。
临渊却没滚他的那份。
而是给李羡鱼的雪球添上了尾巴与耳朵,做成了兔子模样。
李羡鱼垂眸望去,见眼前的雪兔莹白一团。
长耳短尾,玲珑可爱,倒真有几分像她养的小棉花。
李羡鱼嫣然而笑,围着跟前的雪兔绕了圈,对临渊道:“好像还差一双红眼睛。”
她伸手去攥临渊的袖缘:“我们回住处找两个红色的果子过来。”
她的语声未落,便见临渊蓦地抬眼,眸光锐利地看向她身后的来人。
李羡鱼顺着他的视线回过身去。
见茫茫雪野中,羌无戴着铁面信步而来。
他并未打伞,发上与衣袍上都覆了一层薄雪,在这般落雪的冬日里,看着格外的寒冷。
羌无却似并不在意。
依旧是如常对李羡鱼行礼,沙哑的语声里微带笑意:“公主,上山的道路已经清好。陛下有令,正午过后,即刻启程,至雪山封禅。”
李羡鱼轻愣。
旋即便也将给兔子点眼睛的事情暂且放下,乖巧点头道:“我这便回去准备。”
她说着,又略微有些好奇:“今日皇兄身边的宦官与长随不在吗?怎么是司正亲自过来传令。”
羌无伸手掸去自己衣袖上的落雪,仪态从容而闲雅:“臣并非是奉命而来。不过是将刚得知的消息转告给公主罢了。一刻钟后,应当还会有宦官来与公主传令。”
李羡鱼略有不解。
她想了想,便又轻声问道:“司正这是让我回去早做准备吗?”
羌无笑了笑:“不过是臣想来罢了。毕竟,这也是臣最后一次向公主传令。”
他嗓音沙哑地道:“臣为天家服役二十余年。如今,也到了该结束的时候。”
李羡鱼愈发讶然。
还未启唇,便见羌无长指抬起,信手解下腰间的匕首递向她:“这柄匕首,可以留给公主做个纪念。”
他笑着道:“是臣家乡的习俗。也可当做是公主替臣带回紫玉笛的谢礼。”
羌无的话音未落,李羡鱼便觉眼前的光影微暗。
是临渊侧身挡在她的身前。
他眸光凌厉地看向羌无,厉声拒绝:“不必。”
临渊握紧李羡鱼的素手,提醒她不要去接,语声微寒:“何处的习俗,会送人这等沾过血的凶器?”
李羡鱼心口微跳。
她不安地从临渊身后探出头来,看了看羌无手里那柄匕首。
微微出鞘的匕面光亮,是常年打磨而成的锋利。但刀鞘与握把处却已留有许多磨损过的痕迹。
看着,像是经年的旧物。
以羌无的身份来想,应当、应当确实是沾过不少人血的吧。
李羡鱼愈不敢接。
她轻声道:“既然是司正贴身的物件。还是不要轻易送人的好。”
她说着,又问道:“司正是要还乡去了吗?”
“还乡吗?”羌无短促地笑了声,有些缅怀地道:“也许吧。臣也许久没去过自己的故乡了。”
李羡鱼羽睫轻抬,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羌无也静默了阵。
但最终,他也不曾与李羡鱼说起自己故乡的事。
只是语调平静地道:“公主回去准备吧。臣也还有许多事要做。”
说罢,他便将匕首收回。
在风雪中孤身而去。
*
午时方过,皇室的车队随之启程,往山顶攀登。
和卓雪山上的大雪却并未停歇,反倒落得更疾。
皇室的车队行进缓慢,直至黄昏将至,方将将行至雪山山顶。
天坛便建在山巅之上。
百尺长阶,十丈高台。
上首象征着大玥皇室的巨大朱雀图腾振翅回首,昂然而立。
红宝石雕琢成的瞳眸光明璀璨,垂视着大玥每一任前来封禅的帝王。
礼部的官员与其余皇室子弟均在天坛下俯拜。
而身为帝王的李宴头戴旒冕,身着明黄龙袍,顺长阶步步向上。
于大雪中点燃燔炉,手持清香,将敬天之意传于上天。
青烟如雾,缭绕在朱雀巨大的羽翅上方,顺着雪风直上青云。
清香徐尽。
李宴亲自于昊天上帝,及列祖列宗牌主位前行叩拜之礼。
太常卿与礼部尚书跪俯在地,为新帝进献玉帛。
三献之后,礼乐暂歇。
封禅礼的司祝展开帛书,在朱雀神像之前跪读祝文。
“皇皇上天,照临下土。薄薄之土,承天之神……”
和卓雪山静谧,簌簌的落雪声与淡淡的风声中,李羡鱼听见熟悉的沙哑嗓音。
她有些讶异地微微抬眼。
却见今日的司祝,正是影卫司的司正,羌无。
他在天坛上祭礼时依旧戴有铁面,身上的灰袍却已换下,改穿一身月白鹤氅,氅衣袖口与领口处金纹环绕,盛重而古雅。
像是在庆贺这一场大玥的盛事。
这也是他还乡前的最后一场盛事。
李羡鱼抬眸望了阵。感受到雪片落在眼睫上微凉的触感,便又徐徐将羽睫垂落。
在雪地中安静地等着皇兄自高台而下。
等着皇室子弟们依着齿序,一一上前祭礼。
李羡鱼的齿序不长,至她上前上台祭祀时,金乌已渐渐西沉。
她身着礼服,踏着长阶上落日的余晖徐徐向上。
行至雪中圣洁的天坛。
巨大的朱雀神像下,羌无长身而立,双手向她递来九支清香。
李羡鱼恭敬接过这献给神明的香火,于在这大玥世代相传的朱雀神像面前虔诚跪落,将清香请入面前的金鼎。
她轻垂下羽睫,静静地等着清香在眼前的金鼎中燃至尾端。
雪山寒冷,清香燃得缓慢。
等待的时间极为漫长。
天坛高而寂静,风声与落雪声交融,在她耳畔潇潇而过。
羌无站在她的身旁,自鹤氅袖袋中取出一支通体莹润的紫玉笛。
他将指尖在笛身的刻字上停留,于风雪声里低哑启唇:“公主既然不愿接受臣的匕首。那作为谢礼,臣便给公主讲一个故事吧。”
李羡鱼愈发讶然。
她启唇,小声提醒羌无:“司正,如今是在皇兄的封禅礼上。这时候讲故事,会不会有些不大妥当……”
羌无低低笑了声:“雪山之神不会怪罪。”
“毕竟,臣带来了祭礼。”
李羡鱼看向神位前放着的供果与三牲,却仍旧有些迟疑:“要不,还是等到回到玥京城后吧。那时候,我再去影卫司里找司正听故事。”
她想了想,又补充道:“若是司正不介意的话,我还可以将临渊也带来。”
羌无淡淡垂眼,不置可否。
就当李羡鱼以为他是放弃了的时候,却听他徐徐启唇道:“臣年少的时候,也曾爱慕过一位公主。”
李羡鱼轻愣,讶然抬眼望向他。
羌无却不曾回头看她。
他看向大雪中的和卓山脉,沙哑的语声带着淡淡的缅怀:“她那时也与公主一般年纪。也喜欢穿红裙,看话本。明明身子不好,连骑马都不能,却总想着去宫墙之外的地方看看。”
他低头笑了笑:“臣也是。明知如此,还在她生辰的时候答应她。等冬日过去,便带她来和卓雪山看雪。”
不知为何。
李羡鱼想起潘嬷嬷与她说过的故事。
公主与影卫的故事。
上一辈的故事。
她的羽睫轻颤了颤,略微有些不安。
和卓雪山如此宁静,她的呼吸一乱,身旁的羌无便敏锐地察觉。
他侧过身来,冰冷的铁面掩住他的容貌。
李羡鱼看不清他面上的神情,只听他笑声低哑:“看来,公主曾经听过这个故事。”
李羡鱼似也知道自己并瞒不过他。
迟疑稍顷,还是轻声问道:“当初…司正真的抛下她走了吗?”
羌无沉默了稍顷。
再启唇的时候,语调变得缥缈而缓慢,似陷入了一场久远的回忆。
“那道和亲的圣旨降下后,臣带着她逃出皇宫。想要出城,想带她一路南下,想离开大玥,去一个无人认识她的地方定居。”
“未曾想,当夜公主心疾突发。贸然赶路,会使她丧命。臣不得不在城内停留,想等天明,公主略微好转后,立即带她出城。”
“但臣未曾料到的是。公主的长兄,也就是您的父皇,为了稳住自己的太子之位,不惜调动驻守在玥京城的两营铁骑,全城搜捕,将每一块地砖都翻遍,也要将她搜出。”
“三千余人,强行将公主带回。不顾她有心疾在身,也要送她去东元和亲。”
“臣在暗中跟了一路,直至鸾车出了大玥的国境。才找到见公主一面的机会。”
他说至此,像是想起了什么痛苦的回忆。
羌无蓦地阖眼,再睁开的时候,眸底满是寒意,语声也寒得透骨:“可您的父皇不允,他留下的卫士不允,手捧和亲国书的东元使臣同样不允。他们明知公主要按时服药,明知唯有臣会用那古老的方子。却无论如何也不肯放臣过去!即便臣只是想先将药交与公主!”
他看向李羡鱼,语声越来越冷,眸底愈发幽邃,满是冰凌:“拜您的父皇所赐,拜大玥的皇室所赐。臣眼睁睁地看着她因心疾死在臣的面前!”
李羡鱼震惊地望着他,在他的语声里通体生寒。
她惊惶地想要起身,却发觉自己不知何时已不能动弹,甚至,连想要启唇都不能。
而面前金鼎中,羌无递给她的九支清香仍在安静地燃烧着。
烟气袅袅,带着她不曾察觉过的药草苦香。
将她困在这天坛之上,被迫听羌无一字一句地将这个故事讲完。
“后来,臣毁去容貌,毒哑嗓音。以新的身份,重新回到影卫司。”
“可惜,那时司里已不要男子做影卫。”
“正当臣苦于没有机会的时候,却发觉□□皇帝有心想废黜无能的长子,立曾经的摄政王,也就是您的皇叔李羿为太子。”
他重新笑起来,带着冰冷的快意:“但是,臣更属意于您的父皇。他昏聩,无能,好色。为了自己的利益,能出卖任何一个血脉至亲,是臣最看重的,能一手毁去整个大玥的最好人选。”
“臣帮了他。臣帮他于暗中毒杀了无数支持废太子之事的重臣。成为他的心腹,得来如今的位置。”
大雪仍在落下。
有寒意顺着冰冷的地砖渗入四肢百骸。
李羡鱼呼吸颤栗,看着金鼎中的清香徐徐燃尽。
看着羌无眼底的冰凌散去,冷芒消退。
那双铁面后终日锐利的眼睛,渐渐敛去锋芒,显出李羡鱼从未见过的温柔。
像是在这场干净的大雪里,又想起了自己曾经爱慕过的小公主。
那名喜欢穿红裙,看话本,会坐落满月光的窗前,眉眼弯弯地对他笑的小公主。
他眷恋地轻轻笑了声,将手中的紫玉笛护在心口。
安静的落雪声里,他对李羡鱼说了最后一句话。
“臣要让整个大玥,来为她陪葬。”
语声落下,金鼎中的清香彻底燃尽。
宁静的和卓雪山雷鸣般一响。
群山震颤,地龙翻身。
无数埋在山体间的火药同时被人点燃,在天坛下的大玥皇室之间轰然炸开。
地动山摇,天坛倾塌。
凝聚在雪山上空的黑云还未散去,又是一阵震耳欲聋的响声如浪潮涛涛而来。
雪浪滔天,向他们迎头砸下。
李羡鱼浑身无力,无法闪躲,甚至都不能从正在倾塌的天坛上起身。
正当她要绝望阖眼时,却望见少年的身影逆着雪浪,于漫天飞白中向她而来。
在天坛坠地,在她被命运卷走之前,将她紧紧拥入怀中。
但不过只是转瞬,和卓雪山上积存万年的白雪便如同神罚般陡然降下。
在被雪浪吞没前的最后一刻。
李羡鱼看见羌无取下了自己的铁面,露出一张满是刀痕的脸。
每一道痕迹,皆是他刻骨的恨意。
这一日,她终于知晓。
羌无是这样平等地恨着大玥皇室的每一个人。
作者有话说:
之后的几章都挺重要的,同样不建议跳过哦qvq
◉ 第80章
夜幕降临时, 和卓雪山已恢复往日的宁静。
笼罩在山顶的黑色烟雾散去, 雪中的天空呈现出一种深邃的蓝。
地上莹白的雪色一路铺就,似月影朦胧。
李羡鱼却没有看到眼前的雪景。
她自从被雪浪吞没后, 便一直混混沌沌, 不知身在何处。
时而觉得自己像是躺在冰冷的衾枕上,时而又像是被波涛淹没,沉到寒冷的水底。
她有些困倦, 有些想就在水底好好地睡上一会。
就当她的意识模糊都得快要消散的时候, 她隐约听见水面上传来临渊的声音。
他在唤她的名字。
语声从未有过的凌厉。
像是她再不醒过来, 他就要来追到天涯海角来找她算账。
李羡鱼被他吵得有些睡不着了。
她不得不顺着声来的方向,一点点地让自己往黝黑的水面上浮去。
想告诉岸上的临渊, 别再唤她了,让她休憩上一会。
就一小会。
当她的指尖触及到水面的时候, 波光散去, 少年嘶哑的语声变得清晰。
李羡鱼艰难地将沉重的眼睫抬起。
看见雪中寂静的夜空下,少年霜雪满身, 半跪在冰冷的雪地。双手紧拥着她,语声凌厉地唤她的名字。
有鲜血顺着他的额发滴落,坠在她的面上,在雪夜中烫得令人心颤。
“临渊。”
她启唇唤了声他的名字,还未来得及问他的伤势,冰冷的雪风便顺着唇齿涌入,带起胸腔里一阵火辣辣的疼痛。
李羡鱼不由得侧过脸去,猛烈地咳嗽起来。
少年眸底凶戾的暗色散去。
他将李羡鱼抱起,让她伏在他的肩上, 抬手抚着她的脊背。
风雪声中, 他语声低哑地唤她:“公主。”
李羡鱼将胸腔里的雪风都咳出来, 勉力从他的怀中抬眼,看向他面上尚在滴落的鲜血。
临渊察觉到李羡鱼的视线。
他压抑着胸腔内翻涌的血气,以手背拭去唇角的血迹,语声微哑地应道:“无事。”
雪山上的风声呼啸而过,莹冷的碎雪落在李羡鱼面上,令她原本尚在朦胧的神志渐渐清醒。
羌无在香里用的药似乎已经过了药效,她的身上重新有了知觉。
但随之而来的感触便是冷。
渗入四肢百骸的冷。
她浑身的衣裳都被雪水浸透,冰壳似地紧贴在身上。风刀刮过,冷得令人齿关打颤。
李羡鱼拢着身上沾满雪沫的狐裘蜷缩着成一团,在临渊的怀中颤抖着举目四顾。
她先是看见身后足有数尺深的雪坑。
应当是他们方才被掩埋的地方。
而其余三面,皆是白茫茫的雪野。
来时还能见到的几株雪松也似是被涛涛雪浪连根卷走,低矮的植株们纷纷被大雪掩埋。
冬日的和卓雪山上,显出一片令人绝望的哀白。
李羡鱼用发抖的指尖轻握住他的手臂,急促地问他:“临渊,其他人呢?皇兄,皇姐,还有礼部的郎官们。他们都去了哪里?”
临渊低咳了声,对她道:“方才雪崩之时,众人皆被冲散。此刻,应当分散在和卓雪山各处。”
他以剑撑地,从雪地上重新起身,又将手递给她,对李羡鱼道:“臣带公主去找他们。”
李羡鱼点头。
她抬起指尖,搭上他的掌心,在他的搀扶下,挣扎着起身。
艰难地跟着他向前。
大雪弥天,霜刀刮面。
少年衣袍湿透,墨发沾雪。
他紧握着她的手,带着她在漫漫雪野中跋涉。
夜色愈浓,近乎看不清足下的道路。
风雪更急,在夜空中盘旋呼啸,掩去他们走过的足迹。
安宁神圣的和卓雪山,终是在此刻显出了它危险而致命的一面。
漫天飞雪,遍地铺白。
仿佛目光所至,都是一样的景象。
李羡鱼不知他们在雪中跋涉了多久。
也不知是否走对了方向。
她只是跟在临渊身后,一脚深一脚浅地在雪中行走。
她穿着的麂皮小靴已经湿透,灌进来的雪沫融化成了冰水,冻得她的足心生疼,又渐渐僵木到没有知觉。
每一步都迈得艰难。
在踉跄迈过一个雪坑后,李羡鱼终是支撑不住,重新跪坐在地上。
李羡鱼知道,她再也走不动了。
一步也挪不动了。
她低垂着眼睫,呼吸紊乱而急促,冰冷的雪风被她吸进来,冻得五脏六腑都生疼。
临渊回过身来,想要将她扶起。
他指尖的温度传来,李羡鱼半垂的羽睫随之一颤。
继而,她却缓缓将指尖垂落,轻轻松开了与他相握的手。
临渊蓦地抬眼看向她。
见眼前的少女跪俯在洁白的雪地上,落在她睫毛上的雪融化成清水,安静地落在他的手背。
她轻轻出声:“临渊,你将我留在这吧。”
风声呼啸,临渊没有作答。
他薄唇紧抿,一言不发地俯下身来,要重新将她扶起。
他的指尖触及李羡鱼的小臂。
坐在地上的少女随之轻轻抬起眼睫望向他。
落雪的夜晚天光昏暗。
少女的眼眸却如初见时那般清澈而明亮。
她向他露出笑靥。
那双纤细的秀眉微微弯起,唇畔生出两个清浅的梨涡。
“临渊,你将我留在这里吧。”
“兴许,路过的金吾卫会捡到我。”
临渊抬起一双浓黑的凤眼与她对视。
他道:“除非臣死。”
话音落,他蓦地俯身,将她强行抱起,忍着胸腔内翻涌的血气,带着她逆着风雪向前。
他的语声低哑,却毫不迟疑:“臣说过,不信天命。无论是人还是鬼神,都没什么可怕的。臣会带公主向前走。”
李羡鱼依稀想起,这是第一次去明月夜的时候,临渊与她说过的话。
那时还是秋日。
披香殿内的凤凰树还未落叶。
一晃眼,却已是隆冬。
原来,都已过去那么久了。
她轻抬唇角,藏下眸底的水雾,语声轻轻地对他道:“临渊,三月之约已经结束了。”
“你可以不用管我了。”
临渊眸底晦暗,一字一句地将她的话驳回:“臣没有答应过结束。”
他环过李羡鱼膝弯的右手抬起,将她冰冷的素手紧握在掌心,语声锋利,带着永不低头的锐气:“臣会带公主走出这座雪山。”
呼啸而过的风雪中,李羡鱼轻轻抬眸望向他。
眼底的水雾渐渐散去,墨玉似的眸中清晰地倒映出他的影子。
她重新对他笑起来,眼眸弯弯,笑意盈盈。
纤细的素手重新抬起,环过他挺阔的脊背,将脸贴在他的胸膛。
在彼此的心跳声里,李羡鱼轻声回应了他。
“我相信你。”
可这场大雪漫长得像是永远也不会停歇。
少年仍在雪夜中跋涉,怀中少女的呼吸声却越来越清浅。
她渐渐开始犯困,困得睁不开眼来,疲倦得对所有的事物都已提不起兴趣。
临渊语声沙哑地提醒她:“公主,这里是雪山。不能睡!”
李羡鱼勉强回应了一声。
她想让自己打起精神来,想去看看他们走到了哪里。
是不是已经快到雪山脚下。
但她的眼睫是这般的重。
上面沉沉地挂满了碎雪,任由她如何努力,都这般无力地往下垂落。
困意阵阵袭来,似在天坛上时迎面而来的雪浪,随时都要将她吞没。
就在她将要睡去的时候,她听见临渊在她的耳畔低声启唇,给她念起一本曾经听过的话本。
素来不善言辞的少年,生平第一次这样的多话。
他为她背诵每一本记得的话本。
给她讲述自己曾经遇到过的人与事,去过的地方,见过的小桥流水与大漠风沙。
他一字一句地提醒她,她还未见到自己的皇兄皇姐们是否平安,她的母妃还在披香殿里等她。
临渊将一切能想到的话都说给她听。
直至语声沙哑,直至他终是词穷。
就当李羡鱼以为他不会再启唇的时候。
抱着她的少年俯下身来,在耳畔低低唤了声她的小字。
“昭昭。”
他握紧她的素手,将她贴向自己的胸膛,在呼啸而过的风雪声里,在巍峨洁白的和卓山脉中,怀着赤忱的心意问她:“若是能走出这座雪山。若是我写婚书给你,你可愿嫁与我?”
李羡鱼慢慢抬起羽睫。
在昏暗的雪野中,见素来冷峻的少年神色温柔,眼眸如星。
李羡鱼也弯眸笑起来。
她极轻地回答,唇齿间绽开大朵大朵的雾花:“那你可要带上一整箱的话本子作为聘礼。”
她的语声轻柔:“要是父皇不同意,我们就把婚书递给皇兄。要是皇兄也不同意。我们就偷偷从宫里逃出去,在一个山清水秀的地方住下来。”
养一条红鱼,两只兔子。
春日赏花,夏日采莲,秋日放纸鸢,冬日围炉饮茶。
就这样过完数十个春夏秋冬,也没什么不好。
但她说着,却觉得自己的眼皮越来越重。
她想,若是今世不能实现,就来世吧。
等来世,她就做个寻常的官家千金,而临渊是在她门前打马而过的五陵少年郞。
她在秋千上看见他。
就登着花梯爬上院墙,远远地抛一朵海棠花给他。
他伸手接住,带她骑马去郊外游玩。
从小城的东面逛到北面,从山上逛到山下,就这样无忧无虑地玩上一整个春日。
最后在冬日第一场雪落之前,上门来向她提亲。
骑一匹骏马,带一整箱的话本子。
她从自己的闺房里出来,拿团扇敲敲他带来的箱子,笑着问他:“这一整箱的话本子都是给我的么?”
他就大方地将手递过来,和她说:“我与话本子都归你。”
那时候,她一定会答允他。
就像是——
此刻一样。
作者有话说: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