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9 章【捉虫】
覃安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梦里他拉着那个人冲向黑暗。楼顶上的风冷得刮脸, 他却感觉到前所未有的畅快。
“去死!”
去死!都去死!
他裂开嘴角,身体却在快速翻滚中猛地一顿。刺痛袭来,男人突然挣脱了他的束缚。他愕然低头, 腹部早已鲜血淋漓, 隐约可见插在伤口上那块略微凹陷的银牌。
男人突地一笑,扯动银牌钩住银牌一端的链条。
“噗嗤——”
鲜血顺着银牌蔓延,又随着链条的弧度划出一道细长的血线。
面前的男人不知何时站了起来。覃安抬眸仰视着对方,身体上的痛苦逐渐盖住了精神上的愤怒。
他脚上的剔骨刀随着身体几次翻滚,刀柄早已与血肉粘连在一起, 腹部的伤口也随着身体的动作撕裂开来。他感觉自己像是躺在一口满是血腥味的缸里,周身湿腻腻的一片,带着刺骨的凉意。
突然,血缸动了。天地置换, 腰部传来一阵钝痛, 他像是被什么力量推着朝黑暗中滚去。
“结束了。”
朦胧中, 他听见了男人的声音。
那声音又轻又浅, 却直击灵魂, 刺得他浑身一震, 意识也在此刻骤然清醒。
这不是梦!
楼顶整齐布列的钢筋像是切割开的四方牢笼, 而他终于脱离牢笼之外, 脚下是漆黑的虚空。
覃安本能性地抓住钢筋的边缘,身体在半空中不受控制地摇晃。
“Arno, 再见。”
他听见男人在跟他告别,只是话音刚落,对方的目光却掠过他, 看向了虚空下的某个位置。
时间似乎过了很久,又似乎只是短暂的几秒, 正当覃安疑惑男人在看什么时,对方终于有所动作。
男人脚尖轻轻一抬,覃安抓住钢筋的手掌突然传来一阵摩擦式的疼痛,他的手不受控制的颤抖,直到终于坚持不住松开,耳膜在快速下坠中传来轰鸣,随即像是坠入另一场梦——
周围的风声好似褪去,他感受不到痛苦。朦胧中,似乎有一双手在牵着他。
“Aron?”手的主人开口,他似乎又看见了那张熟悉的面容。
“欢迎到家。”Lin说。
覃安低头,注意到自己的手变得稚嫩,他好像回到了才和Lin认识的那年。
那年,他刚满十三岁,那个女人和覃朝阳的关系也愈发恶劣。他像个破烂的皮球,被两人踢来踢去。覃朝阳不太愿意养他,哪怕他的金钱多到养几百个他也绰绰有余。
但不是富有就会大方,也不是血亲就会被爱。
他被粗暴地扔在国外,只能被迫跟在那个所谓的“母亲”身边。
没有价值的人不会被爱,这是那个女人教他的道理。
他开始成为她和覃朝阳博弈的工具,被迫证明着自己的价值。
然而人总会厌倦,他也不例外。
他不喜欢当那个女人嘴里所谓的“有用的东西”,也不想隔着电话对覃朝阳摇尾乞怜。十三岁的他,开始酝酿第一个报复计划。
一场那个女人最喜欢的宴会,红酒、高楼,在对方娇笑着准备走向新的猎物时,他不经意地伸手。
红酒杯碎裂,女人从旋转楼梯上滚落,而他适时隐藏在慌乱的人群后……
看见了对他微笑的Lin。
那是他们第一次相遇。他以为对方会举报他的恶行,哪怕他并不觉得他的行为有错,然而令人意外的是,对方不仅没有,甚至主动走到他面前,挡住了周围人打量和询问的目光。
“别怕,我会帮你。”
他们像是相吸的两块磁石,Lin在遇见他的第一眼就看清了他想毁灭一切的本质。
也只有他懂他,在他后来第一次进入Killer时,对他说:“欢迎回家。”
家,这是个多陌生的词。
从覃朝阳第一次因为他私自进覃淮之的房间,就决定把他送到国外时,那时他就明白,只有被偏爱的人才有家。
可他遇见了Lin——
就像他曾无数次站在房门外,看见覃朝阳笑着对秦淮之说:“爸爸会教你。”时一样,当他第一次磕磕绊绊跟着Lin学英文,对方也会笑着说“Aron,你的父母把你扔到这里前,似乎没教你最基本的生存技能。不过这没什么大不了,我会教你。”
“我会教你……”
“Aron,这个我会教你……”
“没什么难学的,我会教你……”
“这个很简单的,Aron……”
偏爱有时候会让人上瘾。
他曾经一直以为自己是受到偏爱的……
天上好像掉下几滴湿润的雨,雨只落在他眼眶里,又顺流直下滴进耳里。
覃安的手动了动,他好像躺在了一口更大的湿腻腻的缸里,周围的血腥味更浓了,他的眼前却愈发清晰。
“是你。”过去的画面散去,他眼珠慢悠悠地转动,眼神终于不再涣散。
“覃安!”许婠半跪在地上,又抬头扫了眼早已没了人影的楼顶。
“那个杀你的男人是谁?告诉我!”
许婠整只手掌都触在覃安身下的血泊里,然而她眼前除了对方嘴里不断涌出的鲜血,什么也没看见。
“嗬嗬——”覃安发不出声。
许婠也没真的指望能从对方嘴里得到答案,她没有犹豫,当即站起身就要去追人,然而还没站起,手臂突然被一只黏腻带血的手死死抓住。
“我,我……”
或许是人之将死,覃安的力气很大,许婠一时竟然挣脱不开。
她朝不远处黑茫茫的建筑工地看了一眼,压住焦急的心情,微俯下身,问:“你想说什么?”
覃安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这一刻,许婠总觉得他像是透过她在看向另一个人。
“我输了……”
男人的声音夹杂着鲜血从口腔涌出的嗬嗬声,许婠听得眉头一皱,正要再凑近。忽而,周围响起警笛声,漆黑的草丛外,射出几道刺目的光。
……
余时年没想到会在这里看见许婠。
夜色深沉,警车车灯穿过厚密的草丛照亮地面深红色的血迹。余时年才从草丛出来,一眼就看见躺在血泊中毫无动静的覃安,和同样身染鲜血站在一旁的许婠。
他几乎是跑着朝许婠的方向冲去。
“你受伤了?”男人的声音带着细微的颤抖,视线从许婠满是鲜血的手掌和手臂划过时,眸光一黯。
许婠看见余时年,脸上的意外之色一闪而过,又很快恢复平静。她站起身,正要跟对方说目前的情况,只是还没开口,肩膀上突然被人一拢,她身体不自觉前倾,整个人像是被余时年环在怀里。
“周围有村民说听见了枪声……你伤到哪儿了?”
他顾不得许婠满身脏污的鲜血,松开环住对方的手臂,就往那只带血的手掌上检查。
“很脏……”许婠想避开,然而余时年的力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大,她挣脱不开,只能看着脏污的血迹将两人的双手纠缠。
她抿了抿唇,视线落在对方紧锁的眉头上,开口:“不是我的血,我没受伤。”
余时年没有回应,他像是陷在自己的情绪里,听不见外界的声音。直到终于确认许婠身上没有伤口,才抬眸看向对方。
突如其来的对视让许婠不由一怔。
他的眸光太过平静,许婠心里莫名“咯噔”一声,竟罕见的有些心虚。
“你怎么会在这儿?”男人的声音听不出情绪。
许婠张了张唇,正想找个理由解释,然而下一秒又很快被对方的话堵回。
“我想听实话。”
男人的话像一面铁墙将许婠那些即将脱口的谎言阻挡,她嘴唇微动,目光触碰到对方的视线时,只觉得喉咙干涸,像是哑声般说不出话。
不远处的车灯在地上投下温煦的光,将两人并列交缠的影子照亮。
她不由避开男人的视线,两人之间的氛围莫名紧绷。直到草丛里再次传来一阵窸窣声,不远处的灯光里又走出一人,才打断他们之间的僵局。
曹启华一露头就察觉到两人的气氛不对。虽然对于许婠为什么会在这儿,他和余时年一样惊讶,但现在显然不是放任两人吵架的时候。他主动道:“时年,我有话问许婠,你先带人去周围看看有没有可疑人员。”
曹启华的声音让余时年被迫冷静下来,他顿了顿,松开手,低声应了句“好”。
……
覃安的死对于余时年等人来说太过突然,于背后的神秘人而言,一切却早在他的计划之中。
对方早有准备,等余时年带着人往周围搜寻时,除了空荡荡的建筑工地,什么也没看见。
“人跑了……”有警员开口。
余时年当机立断:“你们几个跟我去外面,剩下的人去楼上看看,不要漏了线索。”
队伍一分为二,余时年带着人往外走,只是还没走远,先一批上楼的警员有人急匆匆下楼。
“上面……有发现!”
……
“事情就是这样。”
另一边,许婠把自己为什么会来兴和的原因说了一遍,只是隐瞒了丁黎外婆坟前花束的事。
曹启华听完,一时不知该感叹许婠太过冲动,还是事情太过凑巧。
“你说你这性子,怎么这么独?时年既然说会陪你一起来兴和,就肯定不会食言。今天要不是我们刚好赶来,万一那个凶手杀了覃安不离开,顺带对你做些什么,你要时年怎么办?我又怎么跟吕局交代?”
许婠没有吭声。
曹启华叹了口气,莫名觉得自己老了几岁。他拿出长辈的架势,还要再说,不远处却是有人小跑过来。
“曹队,楼上发现了几具尸|体……”
几具,其实是相对委婉的说法。
漆黑的楼道里弥漫着令人作呕的尸|臭,许婠跟着曹启华上楼,周围黑漆漆一片,她不小心踩到石子踉跄了一下,等稳住身形仔细往地上瞧时,才看清那根本不是石子,而是带着水泥的碎砖。
这样的碎砖地上还有很多,有的手指大小,有的拳头般粗大,从四楼楼梯一直蔓延到五楼楼面。
楼面上,几名警员正打着手电筒对着一面墙查看。
那堵墙很大,却不像是承重墙。许婠注意到墙面下堆了不少散落的碎砖,楼梯口的砖块应该就是从那里来的。
“曹队。”
有警员注意到身后的动静,见曹启华上来,立马让出身前的位置。
许婠就跟在曹启华身后,她的目光随着警员的动作看去,手电筒的光线打在墙面,正好照在其中一具尸|体被水泥半包裹,却依旧睁开的眼睛上。
她心跳不觉漏了一拍,耳边却清晰听见一旁的警员对曹启华道:“目前墙面露出的部分目测有三具尸|体,但刚才我们测量了墙面的宽度和大小,初步预估,里面的尸|体应该不止这三具……”
墙面上的三具尸|体露出得并不完全,有些只露出半截衣袖,有的则露出一小节手骨。而这些,显然只是其中的冰山一角。
许婠恍然意识到,这是一面人墙,而被封在墙里的人……
“轰——”
外面突然发出一声巨响,连带着楼体都好似跟着震动。
“怎么回事?”曹启华率先反应过来。
未封窗的楼体正好对着远处的火光,短暂骚乱的人群里,有警员开口:“余师兄刚才好像往那边追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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