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8 章
狭窄的巷口好似还回荡着机车的轰鸣声, 反应过来的警员很快朝覃安离开的方向追去。
然而还是晚了。
十五分钟后,终于把机车截停的警员看着头盔后一张全然陌生的脸,蹙眉报告道:“人跟丢了……”
……
日头西陲。
金黄色的霞光洒在写着“兴和”两个字的高速路牌上, 一辆白色轿车快速从路牌的方向驶去。
轿车上坐了两个人, 主驾驶上的男人眉眼深邃,一双标志性的断眉倒映在车内的后视镜中,赫然正是失踪的覃安。
覃安朝副驾驶的位置瞥了一眼,注意到身旁人紧绷的身躯,嘴角上扬, 开口道:“你叫苏白是吧。放轻松点,我可比那个怪人好相处。”
苏白明显不信覃安的话,身体依旧绷直,双脚和双手也局促地并排在一起。
覃安“嗤”了一声, 对苏白这种学生式的坐姿感到好笑:“胆子这么小, 他也敢放你出来办事……”
他话里明显有看不起的成分。
苏白压着脾气没有反驳, 事实上, 他现在也没什么脾气。他右脚脚腕和手臂上都缠着小型的爆炸器, 这是那个变态对他的威慑。
而身边这个叫覃安的男人, 是变态要他接应的人。苏白理智的将两人划为一类, 自然都是他惹不起的存在。
覃安的话无人回应, 他也并不在意,只是余光瞥见苏白略显稚嫩的面容, 眼前不觉闪过那个人那张讨厌的脸。
他心里有些不痛快,嘴上就忍不住不客气道:“这么多年过去,没想到他还是喜欢找你们这种学生……”
这句话的信息含量太大, 苏白忍不住侧目。
覃安斜着扫了苏白一眼:“怎么?他已经带你见过你那些朋友了?”
听见“朋友”两个字,苏白面色一变, 他的眼前好似又浮现出那面堆砌的“人墙”。
“看来你见过了。”覃安没有错过苏白的反应,他扯着嘴角一笑,像是来了倾诉欲,“他那个变态,我第一次见他的时候……”
“你也跟我一样吗?”苏白忍不住打断覃安的话。
覃安的笑容扩大:“我跟你一样?”
他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语气里带了几分嫌弃和厌恶:“我可不像你这么倒霉,遇见这种变态。我比你运气好,我遇见的……”
似乎是想到了什么让他不愉快的人,覃安原本带笑的嘴角一僵,冷着脸侧目:“想套我话?”
苏白紧了紧唇。
覃安却又突然笑了:“你与其好奇我的事,倒不如好奇那个变态。比如,他为什么要抓你这样的学……”
“说够了吗?”车上突然响起一道男人的声音。
覃安挑了挑眉,看向汽车导航的方向。
“看来你不是很着急见我。”男人的语气明显带着不悦。
苏白注意到覃安的面色短暂的冷了下,又很快恢复如常,不冷不热地刺了句:“说到你痛处了?”
即使两人并没有面对面,苏白依旧品出点剑拔弩张的味道。
车里一时陷入窒息的宁静。
导航那儿没有再传出声音,覃安也没再说话。
半个小时后,车子从高速路下来,一路从车水马龙的街道驶向一条偏僻的小路。
天已经黑了,小路上没有灯,车子穿过小路,最后停在了一个废弃的建筑工地上。
覃安从车上下来,苏白紧随其后。
苏白能察觉到覃安的心情不太好,对方的表情在夜色衬托下显得有些冰冷,眼中似乎有什么在翻涌。
他微微蹙眉,总觉得覃安和那个变态的碰面似乎会发生什么大事。
“带路吧。”覃安开口。
苏白走在前面,穿过工地外半米高的草丛,等脚踩到满是灰尘的水泥地,才侧头对覃安道:“走这边。”
这种废弃的建筑工地一般来说是流浪汉的聚集地,然而奇怪的是,夜色降临,却并没有人闯入这片区域。
苏白带着覃安一路到了顶楼。工地是半成品,一共六层,楼里没有灯,连攀爬也需要依靠头顶微弱的月光。
楼上比楼下更空旷,到处是直立的带着锈迹的钢筋。混沌的黑暗中,一道男人的身影若有若无站在规则布列的钢筋中,月光倾洒,地上是男人被一分为二的影子,显得有些诡谲割裂。
“你来了。”影子的主人说话。
覃安没有应声。
周围安静得可怕,苏白不知什么时候退到了楼梯口,楼顶只剩下他们两个人。
时隔多年,两人再度单独见面。彼此都没有伪装,寂静黑夜中,倒是显露出几分坦诚。
覃安就这样静静盯了对方良久,就在男人以为覃安不会开口时,对方才道:“你应该知道我今天为什么来找你。”
“我知道。”
男人上前,割裂的影子合二为一,露出那张在月色下明暗参半的脸。
“你想知道Lin为什么抛弃你?”
男人声音平静,说出的话不带讽意,却莫名刺耳。
覃安的拳头在听见“抛弃”二字时不自觉捏紧,却没有像平时一样暴怒。
他少见的平静,没有接男人的话,而是伸出指头:“三个问题,作为你之前耍我,让我配合你杀余时年的报酬。”
“好。”
覃安问:“Lin之前不让我插手许婠的事,是因为许婠这个人,还是因为你?”
他其实一直对许婠在Lin这里的特殊性有所疑惑。Lin看似很关注许婠,也一直注意着许婠的成长和生活,但他待在Lin身边多年,却从未看见Lin主动接近许婠,或者插手对方的生活。
他虽然不明白这其中的原因,但隐约觉得这不像Lin的风格。直到面前的人以帮助他回到Killer为诱饵,让他配合杀余时年,他才不得不想到一个让他不愿承认的原因。
一直以来,Lin对许婠的关注或许并不是因为许婠本身,或者说,不全是因为许婠本身。
覃安一瞬不瞬地盯着面前的男人,想从对方的表情中寻找到答案。
男人却是突然一笑:“我以为你会直接问我Lin什么时候决定的抛弃你。”
他的眼里有嘲讽有了然,像是在说“到这时候,你也不敢直面答案”。
覃安读懂了他的潜台词。
男人话音一转,继续道:“准确地说,是因为我Lin才注意到许婠。”
这个答案似乎在意料之中。
覃安继续问第二个问题。
“让我回国,是Lin一个人的意思,还是也有你的手笔?”
“手笔?”男人像是听见了什么好笑的词语,他平静地重复着这个词,目光透过夜色落在覃安身上,竟透露出一丝怜悯。
“谈不上手笔,我只是小小地提了一下建议,至于Lin……你知道的,他一向有自己的主意。”
这话说得漫不经心,落在覃安耳里却像是刀扎般。
所有的一切已经有了答案。他在心里还原出真相——
他回国前,Lin找他谈过一次。
“Killer最近的发展遇到了瓶颈,之前那次信息泄露,让那些死警察盯上了我们。Aron我想让你帮我开拓新的市场。”
三年前Killer那场信息泄露引起了太多连锁反应,哪怕风波最终被Lin平息,还是带来了不少影响。Lin想开拓别的市场,覃安是理解的。但他想不明白为什么会是国内,这明显不是一个好的选择。
但他向来习惯听从Lin的安排,当时的覃安没有多想,为什么一向谨慎的Lin会做出这个决定,也没有想为什么会是让他回国。
他把一切归于Lin对他的信任。
毕竟面前这个男人背叛了Lin的信任,哪怕Lin并没有因此惩罚对方。但Lin早已把对方驱逐回国,甚至没有再重用的意思。
当时的他想,他终于不再是这个男人替代品。哪怕后来在行动中,Lin让这个男人配合他的行动,他也从未想过Lin会再次重用这个男人。
然而当残酷的现实揭开,覃安却恍然发现,从始至终被戏耍的只有他一个人而已。
“我当初一直很奇怪,为什么Lin会关注牛建平那三个小喽啰,还让你配合我救他们。后来我想,也许是因为许婠的缘故,那三个人碰了不该碰的人。可现在你说,Lin关注许婠是因为你……因为你……”
覃安重复着那三个字,像是听见了什么笑话,癫狂的笑声从嗓子溢出,直笑得双肩打颤,直不起腰来。
男人静静地伫立在原地,像是在看小丑般:“你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还要问吗?”
覃安直起腰,收起笑:“最后一个问题,当然要……问!”他在最后一个字音上加重。
变故就是这时候发生的。
覃安的手不知何时落入腰间,又飞快抽出。
“砰——”
一声巨响响起,男人应声倒地。
苏白听见声音,从楼梯口跑来。
覃安听见背后的动静没有回头,他的注意力都在对面地上的男人身上。他快步靠近,惨白的月光洒在男人的脸上。覃安忍不住笑起来:“你也有今天?”
他的笑容在脸上大大地咧开,脚正要抬起踩在对方的脸上,突然,脚腕处传来一阵抓力。
覃安蹙眉,自上而下扫过男人微睁的眼,正要抬手再补一枪。只是他还没有所动作,突然!脚腕处传来一阵剧痛。
黑暗中,一道银光从眼前闪过,刺入脚踝。
覃安发出一声惨叫,原本躺在地上的男人却倏地一跃而起,一脚将覃安手里的枪踢开。
“艹!”覃安不受控制地倒在地上怒骂。
形势调转,不远处的苏白顿步,又重新回到楼梯口的位置。
男人收回目光,蹲身,扯开胸口被打出一个洞的衣服,露出里面凹了一块的银牌。
“你还是没有长进。”
他和覃安相处了十多年,两人在年少时相遇,几乎是彼此互相看着长大,这样的对决也早已不知经历过多少次。
“你忘了,我早跟你说过的。比起愚蠢地留活口泄愤,一枪毙命才是聪明人的选择。”
地上的枪被男人拿在手中,他扣动扳机,抵住覃安疼得满头大汗的脑袋。
覃安不惧反笑:“开枪啊!”
男人没有马上动作,反倒是嗤笑一声,才扣动扳机。
“咔——”
手|枪发出预料之中的声音。
覃安有一秒顿住,又像是憋不住似的,噗呲一下笑出声来。
他笑得癫狂,嘴里大口地喘着粗气,冷风顺着嘴巴灌进喉管,呛得他忍不住低声咳嗽,好似要将肺管咳出来。
“好玩吗?”男人脸上没什么意外的表情。
“好玩,太好玩了!”覃安笑得眼泪都出来了。
男人没有扔掉手里的枪,他目光冷然地扫过覃安因疼痛蜷曲的脚腕,脚腕上还插着一把半掌大小的剔骨刀。
男人用枪抵在剔骨刀上,黑漆漆的枪口刚好卡住刀尾。他用力往上一推,问:“还好玩吗?”
剔骨刀在骨肉间穿过,似乎卡住了骨头,前进不得。
覃安闷哼一声。
男人这才满意地笑了下,道:“你还有一个问题没问。公平起见,既然你不问,看在你学了我这么多年的份上,我就主动告诉你好了……”
覃安最听不得的就是这个“学”字。
他的眼里布满蜘蛛网般鲜红的血丝,不知是疼的,还是恨的。
男人不紧不慢道:“你最想知道的,不就是Lin有没有在意过你。你视他如父亲,但其实从你回国开始,就是我和他的一场赌局。你不是好奇Lin为什么关注许婠吗?”
逐渐坠入深夜的楼顶,开始刮起刺脸的风。
男人歪头,手里的枪还抵着刀柄的地方一点点推进,然而此时的覃安没有发出半点疼痛的惨叫,他的注意力全集中在男人的话里。
“因为我跟他说,许婠一定会比他教出的任何一个人厉害……”
“牛建平三人知道的Killer的信息是我泄露的,他们会注意到许婠也是我说的,许婠射箭馆的爆炸也是我提议他们去做的。只是我没想到他们那么蠢,会自作主张的认为张明涛的名声更响……但没关系,你看,许婠还是赢了。哪怕你救了牛建平他们,搞了那么多事情出来,还派了杨牧那个蠢货抓谢圆圆……”
男人一字一句的吐露真相,又像是在敲碎覃安的最后一丝幻想。
“你输了,Aron,你或许不知道,就连你当年之所以会进去Killer,也是我跟Lin说“就他吧”……”他重复着当年的语气,温柔又残忍。
楼顶的风更大了,密密麻麻的钢筋像是根根倒刺,扎在覃安周围,让他喘不过气,他好像被囚禁在钢筋铁笼中的困兽。笼子外,不远处漆黑的虚空在朝他招手。
覃安忽而笑起来,这笑声和刚才不同,没有讥讽嘲弄,反倒有种说不出的释然。他缓缓抬眼,第一次叫出男人的全名。
风吹散了男人的名字,但还是将零零碎碎的声音传到男人耳边,让他有一瞬地恍惚。
也是这一瞬恍惚,覃安突然用力朝男人抱去。
这一抱,带着必死的决心,巨大的冲击力将男人手里的枪撞落。覃安双手环抱住男人的身体,死死禁锢着男人的双手,向楼顶的边缘滚去。
……
黑暗中,楼顶下方的空地像是一道深渊巨口。
半人高的草丛犹如环伺在巨口周围的尖牙,尖牙摇晃,似乎有什么东西在里面窜动。
半晌后,窜动的尖牙中露出一张女人的脸。
微风吹起,女人高耸的马尾在尖牙中飞扬,赫然正是本不该出现在这儿的许婠。
时间回到下午——
许婠从丁黎外婆家出来后并没有马上返回蓉城。她思绪很乱,索性让司机带着她在附近绕圈。
这种无意义的时间消磨,让她逐渐冷静下来,也让她有了一个大胆的猜测。既然村民奶奶口中的“鬼”不仅出现过一次,也不止一个人见过,那么有没有可能村里还有其他人也知道那个“鬼”的事。
理清思路的许婠很快再次回到村里。
她挨家挨户地打听,不知不觉走到了天黑。
夜色深沉,正当她打听到最后一户人家时,寂静的黑夜中突然传来一声异响。
“砰——”
是枪声!
她猛地回头,一旁正指着远处荒废工地的村民身体反射性地颤了下。
“我就说嘛,那个工地古古怪怪的,之前失踪好几个流浪汉了,有时候还有乱七八糟的惨叫声,邪门得很!说不定就是丁家那个……不说了,不说了……”村民摆着手回屋关门。
村民所指的工地离丁黎外婆家不算远也不算近,肉眼一望隐隐能看见工地破烂的框架。开车过去需要绕路,大概三四公里。走路更近,但也要十多分钟。
那枪声来得太过古怪,被许婠问话的村民只当作是怪响,和几个案子打了交道的许婠却听出了不对。
不远处,出租车司机还在路边等她。她没有马上上车,夜里开车太过打眼。
许婠走到车旁,简单跟司机交代了一句,又嘱咐对方,如果她一个小时内没回来,就给她留下的电话号码打电话。
大概是钱给得够多,司机也没多问,点头道了句“好”。
许婠交代完,转身朝工地的方向一路小跑过去。
枪声在响过一次后就没再出现,她心里隐约有不好的预感。等人穿过草丛,渐渐接近前方的空地,突然,黑夜中响起一道尖锐的人声,她依稀辨认出人声的内容——
“去死!”
她条件反射地抬头,几乎一眼,就锁定了楼顶某个悬在半空晃动的人影。而人影之上,还有一个人,在与她对视。
夜色太浓,她看不清与她对视的人的脸,只隐约从轮廓、身形,判断出对方是个男人。
男人身形一动,随即,她看见那抹晃动的人影从半空坠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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