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兴路文化街发现牛建平的踪迹。”
医院,此刻早已乱成了一团。曹启华捂着腹部才包扎好的伤口,接到了余时年的电话。
电话里,余时年把刚才的情况简单说了一遍,又道:“我还有五分钟到医院。”
出租车外的景物快速倒退,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空气中温度回升,只有湿漉漉的地面提醒着人们,刚才下了一场暴雨。
挂了电话,余时年看向身旁的许婠,他总觉得她现在的状态不大对。
僻静幽暗的巷子里,女人的声音依旧冷漠,没有起伏。余时年却敏锐地察觉到对方冷漠背后,某种难以描述的疲乏倦怠。
“不是我的血。”
他听见她说。
“周宇已经带人去中兴路调取监控,医院那边出了一些问题,但你教练应该没事。”他回忆起巷子里许婠神情冷淡说她没事的那一幕,又想起她脸色苍白独自站在巷子的情景,不知为何莫名说了一句。
许婠侧头看了余时年一眼:“你刚才打电话的时候我就在旁边,没聋。”
她说的是刚才在巷子里,余时年第一时间就已经打电话通知周宇,安排搜寻牛建平的事。
余时年想起确实是这么回事。他知道对方不是在怼他,大概在她眼里只是在平静地阐述事实,但他还是少见的露出尴尬的神色,不自觉摸了摸鼻子。
许婠没有注意到余时年微妙的窘迫,她的情绪还沉浸在刚才看见的画面里。出租车快速在马路上奔驰,车轮在凹凸的路面颠簸了一下,发出泥水溅出的扑哧声。
窗外的雨停了有一小会儿,看起来今晚不会再下雨的样子。虽然同样是雨夜,但许婠想,牛建平的死亡时间应该不是今天。
她松了口气,目光落在车窗上倒映出的余时年时,微微一怔,不由借着余光瞥向对方腰间有些褶皱的衣角。
余时年今天穿了一件白色t袖,因为下雨的关系,t袖半湿又干,显得有些皱巴巴的。特别是t袖的右下角,还有一块鲜红的血渍。
那是牛建平的血。
激烈的搏斗中,因为怕牛建平逃跑,许婠下手不轻,本就是想着让对方丧失行动力去的。鲜红的血液涌出来,也不知道是不是刺中了血管之类的地方,很快浸湿了她大半个手掌。
“你晕血?”
记忆里,余时年应该是对她说过这句话的。否则也不会在她还没来得及反应时,对方拽着她的手掌,撩起身上的白色t袖,扯着衣角就毫不犹豫地擦了上去。
漆黑的雨夜没有半点光,她看不清对方的表情,只能感觉到有一双手,一点一点地仔细将她手里的血迹擦干净。
“没带纸,忍一下。”他说。
许婠收回思绪,垂头看向自己连指缝都被擦得干干净净的右手。她抿了抿唇,再次看向余时年,却是少见的郑重:“你的衣服……我会赔给你。”
许婠不是一个擅长交际的人,她甚至没有什么朋友。因此当面前的人毫不犹豫就着雨水把身上半湿的t袖撩起,一点点把她手上的血迹擦干净时,她还有些没反应过来。
她不是很明白,现在的警察都这么热心吗?虽然她觉得这种热心是个麻烦,因为这意味着她得花时间找一件一模一样的t袖赔给对方。当然……
“如果你不介意,我也可以转账给你。”最好是这样,也可以省去很多麻烦。
“?”
余时年抬眼,虽然面前的人此刻没什么表情。他却从对方微抿的唇角解读出一个信息——最好是转账,不然我会觉得很麻烦。
“……”
行驶中的车辆不知何时慢了下来,正当余时年哭笑不得时,前排的司机插了句话。
“男娃儿,大气点嘛。到了哈,十五块钱。”
许婠:“?”
余时年:“……”
……
虽然曹启华没在电话里提过医院的具体情况,但一下车,眼前的情形却比余时年预料中还要糟糕。
医院正大门,正围着不少指指点点看热闹的路人。本该繁忙的医院,此时越往里走,人却越发稀少,与大门口看热闹的人群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妈耶,吓死个人,咋个突然就起火了嘛。”
“就是说嘛,我当时还推起我爸的,就照个ct的功夫,多大的烟。人挤得哦,要不是消防车来得快,住个院还把人交代到里头了。”
“唉,算求了,我明天还是带起我妈转院算了……”
路过的两三个人正商量着转院的事。
余时年和许婠一前一后往住院部赶去,听到这话,两人都不自觉皱起眉。
嫌犯下午才逃跑,就这么巧刚好起了火灾?
两人心里刚划过这个念头,两辆警车就从两人身旁擦肩而过。
余时年从半开的车窗里看到了同事熟悉的脸,还有两辆车的车座后排几张陌生的脸。
他皱了皱眉,意识到事情可能比他想的还要复杂。
“你先去十楼看你教练。”余时年拿出手机,看了眼上面的时间,刚好八点四十。
他预估了下大概时间,道:“十点钟我来找你,如果我没来的话,会让同事先送你回去。”
嫌犯逃跑,牛建平不过是在路上和许婠碰上就下了死手。要不是许婠反应快,恐怕刚才他赶到的时候对方就受了重伤。
余时年惦记着二十三楼的情况,没等许婠拒绝,目送对方出了电梯后就径直往楼上赶去。
电梯攀升,显示屏上数字跳转。电梯门“哗”的一声打开,余时年还没出电梯,就听见电梯旁的安全通道口,传来男人的暴怒声。
“曹启华啊曹启华,你就是这么带队的?三个犯罪嫌疑人,一死一逃,还有一个躺在急救室生死不明!亏你还好意思叫曹半仙,你真当自己是算命先生,准备回家算命啊!”
一死一逃,生死不明……
余时年心里咯噔一声,眉头一紧。
……
蓉城的深夜依旧是热闹的,夜生活才刚刚开始。穿着热辣的男男女女在酒池摇晃,只有两个人的小包里,已经包扎好伤口,换了装的牛建平问:“你是怎么搞定那些警察的?”
市中心著名的酒吧一条街,包间里,宇宙球灯慢慢悠悠地摇晃,斑驳的光点打在戴着口罩,身穿短袖帽衫的男人身上。
“想知道?”男人的笑像是从嗓子里溢出来的。他的目光深邃悠长,口罩外露出的眉眼,眉骨高耸,说不出是年轻还是年老,让人一眼看不出年纪。
“很简单……”
夏天的夜像是将人罩进密不透风的蒸笼。另一边,刑侦队,审讯正在如火如荼的进行中。
“姓名。”
“崔鹏。”
“年龄。”
“45。”
听到这话的审讯人员微怔,想起男人两鬓斑白的头发和有些佝偻的背,笔尖一顿。然而迟疑只是两三秒,审讯人员继续问:“为什么要持刀伤人?”
与此同时,另外三间审讯室,询问同时开始。
衣着护工装的中年男人磕磕巴巴地解释:“跟我没关系啊警官,我就是收拾垃圾,有药瓶打碎了。我就帮那个护士捡起来,就这么一放,才推着车走了两步……”
“砰——”
男人的手抬高,手舞足蹈地比划着。
“突然就着火了,我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谁知道里面有烟头啊……”
另一边,丢下烟头的男人摆着手摇头:“不是吧警官,我就是丢个垃圾,怎么可能会是故意纵火?周围没垃圾桶,我老婆在产检,情况不好,护士又不让我在旁边抽烟,心里烦,抽了两口就丢了……”
男人在一遍遍询问中重复解释,审讯室门口,负责查看起火前监控视频的警务人员传来消息。
“没查到什么异常,医疗废品车出现前停在了楼梯过道一小会,那边是监控盲区,期间刚好拍到他拿着烟头进了楼梯口。”说话的警员抬了抬下颌,指向审讯室里正在疯狂解释的男人。
询问一时没有进展,隔壁负责给三名嫌犯换药的女护士也在回忆案情。
“我先是去了508床给牛建平换药,你们也知道,他不是肺癌嘛,突然说呼吸不过来,你们的人就送他去门诊楼看病去了。换完药,我又去给其他床挂吊瓶。然后是402床,那个叫蒋志远的,他倒是很配合。最后是去的305床,赵,赵伟……”年轻的女护士声音里透着崩溃。
“太突然了……”死亡的阴影好似还笼在头顶,女人的手不自觉落在脖颈那被掐得泛青的红印处,疼得她发出“嘶”的呼痛声。
“怎么会是我,我就是领工资上个班,居然会遇到这种事……”护士边说边接过询问人员递来的纸巾,脑海中又不自觉回忆起那可怖的一幕。
那是一双很有力的手,即便手臂处还带着伤,却依旧轻而易举像捉小鸡一般,将她整个人锢在胸前。
“都不许动!否则我杀了她!”
男人的手越来越用力,她看不见对方的表情,只看见面前的警察模糊中将什么东西甩给了对方。
应该是钥匙。
因为很快,男人把钥匙扔给了她,指挥道:“打开!”
真是个疯子!
她想。
在休息室时,她曾和同事讨论过这三个被送进来的犯人,虽说三人又是用枪,又是炸|药的。但案件并无人员死亡,即便判刑也不至于到三五十年的程度。
怎么就到了这一步?
她想不明白,就像她也想不明白,那个疯子一样的男人居然把她带到了四楼。
医院的楼层很高,看守男人的两名警察大抵是顾念着她的安危,所以迟迟没有开枪。直到——
男人退无可退,把她拉到四楼某间病房的窗边。
真是个疯子,他居然幻想着像电视剧里一样,想把她当垫背,从窗户上跳下去。
就这个高度,别说她能不能真的给他当缓冲高度的垫子,就算真成功了,他逃得出去吗?
事实证明,也确实逃不出去。
警察不是傻子,原来除了那两名警察,不知何时还有别的警察躲在了暗处。
“砰——”
枪声来得及时,就在男人要拉着她当垫背时突然发出。身后突然“咚”的一声发出巨响,是男人坠楼的声音。而她,却在最后关头抓住了窗户,被警察救了上来。只是——
“他会不会还活着啊?不是说送进急救室了吗?万一来杀我怎么办?我想辞职……”
审讯室内,灯光昏昏沉沉地摇晃,护士从混乱的回忆中抽离。眼前却好似有无数个人影在交叠。
“你没事吧?”她听见有人在问她。
“来人,来人,她晕倒了!”
审讯室瞬间乱成了一团,余时年从医院赶过来时,警员正在给护士掐人中。而另外两间审讯室,才配合完询问的护工和抽烟男同时起身。
“辛苦了,警察同志,那我先走了。”
刑侦队的审讯室走廊三面环通,有人从侧路离开,有人被警员背着送到医务室。余时年一条直路走到底,来到最后一间审讯室。
他推开门,表情平和:“我们能聊一聊吗?”
审讯室内,一直沉默不语的崔鹏抬起头。余时年递给他一杯水:“聊聊你的女儿。”
“我听说,她一直很想当一名警察。”
晚上十点,月亮被雾蒙蒙的云层遮挡。
崔鹏听见面前的男人说出那句“她在日记里写,很想当警察保护你”时,终于忍不住痛哭起来。
“我不是故意的,我真不是故意的。”男人捂着脑袋,哭得直喘粗气,“是他们不救她!她车祸,来给我送蛋糕,那些人,那些人不救她!!!”
“他们是医生啊,怎么能装样子给病人家属看?什么叫上了那个仪器就是走流程?我是没钱,没钱我的女儿就不配活吗?”
男人崩溃的声音越来越大,余时年的问话还在继续。
“你是怎么知道那个仪器是最后走流程的?”
崔鹏文化不高,常年在工地搬砖,四十五岁的年纪,乍一看却比同龄人老了七八岁不止。
“听人说的。”他回答道,“我接了电话赶到医院,我老婆在哭,亲戚们都到了。”
他回忆起那时的场景,隐约记得当时脑袋一片空白时,听到了有人说话的声音。
“可怜勒,才十六岁,过一两年就要高考了,被车撞得……唉,多半没救了……”
“是噻,我有亲戚在医院。说推到那个叫啥子室里面,反正一上嘞个仪器,基本上就是走过场。给家属看的嘛,不救肯定要闹塞。本来推到医院的时候都没得气了……”
“要是有钱,说不定可以换器官……”
崔鹏读书少,他不懂什么仪器不仪器。只知道老婆哭时,揪着他的衣服问:“你为啥子要过生?她是给你送蛋糕才出车祸的呀!”
审讯室内,男人的泪水混着汗水在地上留下一团斑驳的痕迹。又一个人的人生,随着一条生命的逝去,永远的停在了这个夜里。
同一时间,酒吧的包厢里,被包裹在阴影里的男人说:“人都有弱点。”
巨大的蓉城容纳了一千多万常住人口,在无数个相同的时间里,有人欢喜,有人哭泣。有人出生,又有人死去。而这些彼此矛盾割裂的情绪,都能在医院找到。
“只要有弱点就有被攻击伤害的可能。”包间里,男人转动手里的烟,又凑到鼻子嗅了一口,这才转手递给牛建平,“试试?”
斑驳的灯影转换,闻了香烟气息的男人靠倒在皮沙发上,手指在沙发扶手上悠闲地轻点着。
“有时候犯罪就像行为艺术,需要完美的即兴创作。”
急救室外哭泣的男人是他的作品,只需要散播出一两句谎话,就有八卦的人接手传播。
“啊,当然可以救活啦,我亲戚是医生,只要有钱就行了。”
“这个仪器啊?装给病人家属看的……”
“防止医闹嘛,很正常。”
“……”
而好的作品,需要舞台,也需要配角和观众。
“该死,这么大个医院怎么连垃圾桶都没有?我老婆都要生了,怀孕怎么那么危险,要是我老婆没了怎么办?”
“我刚刚好像看见那边楼梯口有个垃圾桶……”
配角上场又下场,所有的剧目都需要严丝合缝。
男人收回轻点的手指,看着包间里吞吐的烟圈,说道:“你们之前的手段太粗糙,有兴趣玩个新游戏吗?”
“一个精彩、完美、刺激的行为艺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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