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车。”
余时年去而复返,许婠眉尾轻抬走了过去。
路边被抢了生意的出租车司机见状撇嘴:“……”
原来有人接啊……
车上,许婠和余时年道别不过两分钟,就再度见面。
余时年看着自觉坐在副驾驶位,拴好安全带的女人,问:“你知道我会调头回来?”
“你刚才说的意外事故,是什么意思?”
话音刚落,同时开口的两人对视微愣。
车后传来汽车鸣笛的催促声,余时年低低地回了句:“字面意思。”
许婠:“?”
汽车驶出机场,窗外飞机起航,传来巨大的轰鸣声。余时年目视前方,面色平静:“许女士,你推测失败,现场没有第三人的痕迹。”
车上一时静默无言,许婠陷入沉默。余时年留着时间给她消化这句话里的信息。
虽然许婠每次的分析看似有理有据,但证据摆在眼前,那个被许婠第一时间发现的男人,一则没有被附近的监控拍下,二则最先是被许婠单独发现的,包括他在内的其他警察,都只恍惚看见了那个男人一个模糊的背影,现在还不能确认对方的身份。
更别提因此将对方和幸福小区的死亡案件结合联系在一起。
静默的时间总是显得格外漫长,汽车缓缓停了下来,等着前方斑马线上的行人走过。
有时候办案就是这样,或许办案人员的某个时刻预感格外强烈。就如同之前重新检查神手射箭馆监控的他,当监控死角处那个恍然一瞥的影子拿起手机又放下,那短短五秒的时间一晃而过。
当即他的第一个想法便是——
会不会是许婠隐瞒了某种信息?正如蒋志远三人会殴打张明涛一样,这背后或许有不为人知的原因。
可当他提出调查许婠的个人信息,又被吕局强硬又牵强的理由拒绝时。他觉得诧异不解的同时,又不觉深想。
他能确定那个拿出手机的影子,一定就是许婠吗?
正如吕局说的,一则她没有动机,二则他没有足够的证据,一切只是推测……
哪怕许婠这个人身上确实有很多疑点,让人忍不住想探知。比如——
“你好像对犯罪心理很有研究?”
红绿灯跳转,余时年突然没头没脑开口。
许婠还沉浸在刚才余时年带来的消息中。
没有第三人的痕迹……
难道是她推测失误,牛建平的出现只是巧合?
不,不可能。
如果是这样,口罩男不可能会出现在死者的葬礼上!
她几乎是一瞬就否定了这一闪而逝的想法。
紧闭的车窗隔绝了窗外火烤似的温度,经过玻璃折射的阳光却变着法地钻进车里,留下一道朦胧似雾的光芒。
许婠睫羽轻扇,在听见那句“你对犯罪心理好像很有研究”时,思绪猛地被拉回来。
“个人爱好。”她不冷不热地回答,眼皮微抬,头朝余时年的方向一侧,眼下睫羽的倒影也跟着挪位,露出轻翘又冷漠的爪牙。
“有问题?”她问。
还是一如既往冷淡的语气,余时年却从中品出微妙的变化。就像是那天他无意提到那句“你其实很适合当警察”时,气氛也是这样骤然冷场,而她也无形竖起高墙。
车子平缓地行驶着,即便许婠没有主动报出地址,也并不妨碍余时年开往对方的住址。
许婠家所在的春草后街余时年并不陌生,他家从十二年前搬来蓉城,早就混成了半个土著。哪条路近,哪条路远,他比手机地图还熟。
车子行驶进巷口,余时年轻车熟路地拐弯,连带着思绪也在这一瞬绕了一圈。
他突然想起,也是在吕局拒绝他调查许婠的那天,脑海里隐约突然蹦出的猜想,倒是与此时许婠身上的尖刺,寻到了同一个源头。
有没有一种可能,许婠身上的某些信息涉及到需要保密的部分?
而如果任由他调查,有可能会让需要保密的信息被动泄露?
窗外的阳光不知什么时候藏在了云端,余时年侧头看了眼不再说话的许婠,突然问:“饿了吗?”
“?”
许婠觉得余时年这人身上有种让人看不懂的气息,比如他明明是借送她回家探她口风,然而两人不过对话几句,对方的疑问就没了后续。眼看着她家就要到了,此时又不着调地要让她请吃饭。
“许女士,你不会对一个送你去机场又送你回家的绅士这么残忍吧?”
许婠:……
真正的绅士可不会主动要人请客,只会打开车门说“女士,你家到了”,就乖乖开车离开。
“就这家吧,为你节省开支。”
余时年选了家面馆,许婠抬眼看着他的随意一指就是楼下开了十多年的老店。
确实不贵且味道也好。不过时下五点,店里已经坐满了三分之二的人。
余时年迈着腿往里走:“三两豌杂。”又回头问,“你吃什么?”
许婠随口点了碗面,视线扫过老板麻利的动作,心里闪过一个念头——
也不知道能不能早点把这人送走……
两碗热腾腾的面很快端上来,余时年又加了个白水蛋。
蛋壳剥开,露出雪白的蛋白。许婠把碗里的面拌匀,正准备开吃,就见碗里汤水微荡,眨眼就多了颗剥好的鸡蛋。
“补充蛋白质。”
面前人的面容在面碗升腾的热气袅绕里变得模糊,许婠眸光微闪,透过碗里的鸡蛋思绪一瞬间好似被拉扯——
“婠婠,多补充蛋白。”
——“不好吃。”
“我不爱吃鸡蛋。”
记忆里的两道声音同时发出,热气退散,眼前那个人扶着镜框一脸慈爱的表情也随之消散。
圆滚滚的鸡蛋在许婠的筷子里打转,她想挑出来,筷子却像拧着一股气跟她作对。
——“想做警察,可不能挑食哦。”
“我帮你吧。”余时年从一旁取了双新筷子,许婠却放弃了抵挡,瞬间改变了主意。
“不用。”她平静道,筷子往鸡蛋正中一插,一口塞进了嘴里。
余时年被对方豪气的动作一惊,总觉得这筷子跟插在他身上似的,带着一股子怨念。
“……”就这么不喜欢吃鸡蛋?
他默默记下,却是不自觉岔开话题。
“你的射箭馆什么时候重新开业?”
许婠觉得今天的余时年格外喜欢多管闲事,她放下筷子:“现在警察还管这个?”
余时年唆了一口面,慢条斯理:“就是问问,如果有需要的话,我可以帮忙。”
许婠:“?”
“我认识一些朋友,刚好里面有开射箭馆的,也很懂营销和运营。你店里刚出事,宣传点切入得好的话,现下的情况未必是坏事,生意也很快能恢复……”
“你到底想说什么?”许婠打断了余时年的话。
余时年放下筷子:“不要再管7.24袭击案的事,也别再追查牛建平。你只是个普通人,这个世界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责任,查案子抓人是警察的事。开好你的店,过你的日子,才是正事。”
“许婠,或许你该学着相信别人,也相信警察。”
天空落下了半幕阴影,吃完饭,许婠两人从面馆出来。余时年目送着她拐入巷子,整个人从阳光下没入阴影。混沌的暮色光影交织,她却好似和地上漆黑的影子混成一团,游离在斑驳的光影之外。
是不信任警察吗?
余时年一直很好奇许婠独来独往的原因,她其实并非孤身一人。有宛若父亲的张明涛的关心,又有对方安排的张荃帮助她的工作。但即便这样,她看起来却仍旧很孤独。
似乎有一根线,牵引着她往前前行,驶向既定的目的地。
“嗡——”
手机突然发出振动。
余时年收回目光,接通电话。
“余师兄,撞蒋志远的那个肇事司机来自首了。”
……
汽车从巷子驶出,扬长离去。
面馆的生意红火不减,来来回回的人进来又离开。
“慢走啊。”
老板一边收拾桌子一边笑着送走老顾客。抹布一擦,又是锃亮干净的模样。
然而并不是所有人都买账,有人坐在了还没收拾的桌子旁。
“三两豌杂。”男人开口,扫了眼桌上还没来得及收拾的一大一小两个面碗和摊在大碗旁边的蛋壳,“再来个鸡蛋。”
热闹一时不会散场,不过短短一个马路拐角的距离,喧嚣就被隔离在世界之外。
许婠回到家里,书房的门没关。她习惯性地打开,方便随时进出。
电脑旁的书架上,密密麻麻都是刑侦案件相关的书籍,但如果仔细观察,就会发现关于犯罪心理学的书籍有重复的部分。
新旧不一的书页,外包装并不相同。从最久远的99年法制出版社版到最新的第三版,如果翻开书页,就会发现里面的笔迹也不一致。
其中笔迹骨气劲峭,书页已微微泛黄的那本,来自许婠的父亲许方书。
男人苍劲有力的笔迹与他本人戴着金边细框眼镜,眉目俊秀的面容有些许出入。
十三年前的许方书,正是意气风发的时候。三十八岁的年轻教授,面容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
成熟、文气,又朝气蓬勃。他的精神气都透在举手投足和一笔一划的笔迹里。
那时的许方书是与警方合作的特别顾问。
那些错综复杂的案子,总是能在他沉稳又充满条理的笔下,梳理出细致精准的结论。
“我研究犯罪、人性。你负责查案抓人。婠婠,等你长大了,我们父女俩就天下无敌啦。”
“我已经十二岁了,不是两岁……你能把我放下来再说话吗?”
那时的许婠被许方书一双手高高举起,阳光落在她后背,她看不清逆光里许方书的脸,只记得那时候她已经很高了。
在学校里,已经是坐在最后一排的大高个。但即便这样,每次她被许方书举起,双脚却怎么也触不到地。
“你就是二十二岁,爸爸也能给你举高高。”
“放我下来!我薅你头发了!”
“唉,薅不到!哈哈哈哈……”
许方书举着她转圈,画面旋转又停下。许婠不知何时抽出了那本《犯罪心理学》,书页散开,从里面掉出张照片。
照片里,许婠被许方书抱在怀里,身后是连绵起伏的高山。
——记.和婠婠的第一次爬山。
——1995.3
那是五岁的许婠和三十一岁的许方书。
他背着旅行包单手抱着她,脖子上还挂着一个粉色的卡通热水壶。
不像爸爸,更像是走在路上会被问联系方式的年轻小伙。
但许婠却知道,他是世界上最尽责的父亲。
照片被夹回书页,许婠不敢再想。视线顺着书房的窗户往外,看向车水马龙的街道。
六点一过,才下班的年轻人从公交站下来往回赶,街对面的老面馆生意越发红火。许婠想起刚才余时年离开前跟她的对话。
“所以……交换到此结束。”
男人的脸浸在炙热的光晕里,说出的话却是翻脸无情。
“昨天在幸福小区外面,你告诉我你出现在那里的真正原因,是你怀疑牛建平会“他很敏锐”的“他”指的是那个无意被你撞见,神情怪异盯着502号门方向的男人。”
“我后面仔细想过。你提到那个男人时,虽然句句不提牛建平,但你的潜意识已经告诉了我答案。虽然我不知道为什么你这么肯定。但有一点我可以确定,抛开现有的证据,如果一切真如你的推测那般。那么……许婠,你现在很危险。”
“他已经知道你注意到他了。”
暮色渐渐垂落,夜幕无声降临。白天一眼可见的细节,在夜色的笼罩下将一切阴霾危险掩盖。
人潮涨涨退退的面馆里,忙出一身汗的老板走到摆着面碗和蛋壳的桌前,突然轻“咦”了声。
“怎么又有包裹?真是的,每次丢了就跑,这快递员……”
而此时,距离面馆不足三十米的巷子里,戴着口罩耳塞的牛建平接通电话。
“办完了。而且……我还做了个小小的改动。”
电话那头,男人沉默了片刻:“什么意思?”
“你猜我刚才看见了谁?”牛建平没有等电话那头的人回答,迫不及待地说,“许婠!还有之前审过我的警察,哈哈哈……你不是让我给她楼上的老太太送个包裹,给她个警告嘛。我觉得还不够,不然我把入门仪式的包裹送给她本人?”
“牛建平!”
“哈哈哈哈,开个玩笑,我知道她是l的。事情办妥了,这件事结束,你会带我离开吧。”
电话那头的男人明显松了口气:“当然。”
“那就行。”牛建平笑着挂了电话。
另一边,漆黑的书房里,许婠靠站在书桌旁。
外面已经是深夜。人,似乎对黑夜有种天生的畏惧,那是刻在骨子里趋吉避凶的感知。然而,余时年不知道的是,许婠并不惧怕黑暗,甚至一直等待危险降临。
没有开灯的书房,只有幽暗的电脑屏幕照明。
而屏幕的对面,正对着的是一块巨大的白色写字板。上面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信息。隐约可以扫见一排字——
熟悉监控摄像头、男性,25岁以上,在蓉城有多年工作或居住经历,有一定经济实力及固定住所……
而字的结尾部分恰好在白板边缘。只需往边缘轻轻一扫,就能看见贴在旁边的两句话。
——“婠婠,做你想做的一切。”
——“我们,终将相遇。”
……
夜里空调的温度驱散燥热,许婠静心思考的同时,刑侦队审讯室,余时年也正忙碌着。
“警官,我真不是故意的。我老婆非跟我吵架,说我盯路边的女的看……天地良心啊,我就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想!”
“他跑过去跟人家搭讪,我当时生气拿了车钥匙想走。谁知道他非得跟过来,跟我抢着开车。他力气太大了,我又抢不过他……谁知道才换了位置没多久,他就撞了人。”
“车速不快,是他突然冲出来,我太害怕了。把刹车按成了油门……”
“那天还下暴雨,我老公真不是故意的。他平时连蚂蚁都舍不得踩死。实在是太害怕了,人都吓懵了。我们想了两天,还是想来自首。那个人……还好吗?”审讯室里,女人开口问道。也不敢直接说“死”、“活”这样的字眼。
然而现实是残酷的。
“死了。”
女人瘫坐在座位上。另一边同样瘫软的男人,听见面前的警察问:“行车记录仪。”
“在车上,没敢删。”
……
“曹队,看完了,确实是意外事故。”余时年把行车记录仪交给曹启华。
“时年啊,关于这个案子,我之前一直在想。蒋志远三人的行为太过矛盾,不太可能是所谓的反社会人格。但是这个世界上,人性是很难揣测的,你还记得在警校学过的,最难破的案子是什么吗?”
曹启华没有等余时年回答,而是继续道:“没有目的,没有犯罪动机的流窜作案或者是纵火焚烧没有犯罪线索的案子。我之前一直很在意蒋志远三人的作案动机,特别是当你调查出三人跟踪张明涛的监控,我跟你一样,一直以为这背后有什么隐情。直到……”
曹启华边说边拿出一份笔录。
“还记得赵伟的母亲吗?”
余时年抬眸,接过笔录。
曹启华:“她今天下午来了警局,质问为什么赵伟现在昏迷不醒,也带过来一份最新的消息。”
余时年翻开笔录,目光扫过笔录最后的几个字,和附带的一份几年前的病例报告,恍然一顿。
“赵伟有精神分裂症。”曹启华说。
一切似乎回归了原点,这桩社会影响极其恶劣的案子,似乎已经解开了所有难以解释的迷雾。
“曹队,7.24袭击案的枪|支和炸|药来源追查到了。我们根据赵伟家人提供的信息,还有年初他的出行记录发现。他在今年三月份的时候跟朋友去过春城自驾游,枪|支就是那时候他去山里的农家吃饭的时候,私底下偷偷购买的土制改装枪。至于炸|药……是牛建平。”
“牛建平从十多岁开始就在各个工地和化工厂打转,他获取的硝铵炸|药来源很杂。有一部分是他听工地上的工友随口提了几句,去对方村里收的。据他工友交代,他们村之前是以炒制炸|药为生,后来虽然硝铵类物品被国家管控,但村里还是有一小撮人私藏了一部分。牛建平就是听说了这件事,才找了购买来源。其中还包括他之前所待的化工厂,据悉发生过几起偷盗事件……”
“目前查到的方向,枪|支和炸|药的来源是由赵伟和牛建平提供。至于蒋志远,我们查到他把家里的宅基地和农田以五十年为期,转租给了同村一个种植户。购买|枪|支和炸|药的资金,应该就是蒋志远提供的……”
不过几天时间,去各地调查的警员陆续传来消息,案子逐渐明朗。调查三人通讯设备的人员也并未查到任何异样,只找到三人曾经的通话记录,和几条在x信约好线下叙旧的时间。
“等抓到牛建平,再把证据和牛建平的口供一整合,不出意外就可以结案了吧。”周宇和余时年一起从曹启华那出来,忍不住在一旁感叹,“你说,这案子算破得快还是慢?好还是烂?前一秒,有爆炸案,后一秒,没爆炸,人抓到了。再然后,人被看管起来了,哦豁,人又跑了……过山车都没这刺激……”
周宇絮絮叨叨念个不停,一旁的余时年揉了揉眉心,却又突然被对方一把抓住。
“师兄,你看!”
两人路过大厅,才走两步,周宇便指着门口道:“那不是昨天幸福小区那个死者的老婆邹瑶吗?唉,她过来了!”
晚上九点,邹瑶穿着拖鞋,虽然衣衫齐整,但不难看出她来得很着急。
“余警官,周警官。我,我……”邹瑶嘴都在发抖,她眼眶微红,胸口快速起伏着。
余时年见状,示意周宇去倒一杯水,问:“出什么事了?你别着急,慢慢说。”
但或许是受到的刺激太大,余时年的安慰并没有用,反而因为他温和的声调,让邹瑶开口都带着浓厚的哭腔。
“余警官,你不是说我老公是因为剃须刀漏电爆炸意外身亡吗?”女人极力压抑着情绪,可当她手缓缓抬起,将口袋里的东西递出去时,还是止不住地发抖。
“那为什么我今晚回家,他的剃须刀还好好放在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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