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耀应付了那驿长好一会儿,才等到了谢岫上前来解了围。
他忍住了没发火——显而易见的事情就在眼前,谢岫刚才在和孙篆一起清点后面车马上的东西,另外还在和人交割马匹数量,算清楚哪一些是要送回到上一个驿站去的。
也没什么理由发火——算起来他是这一行人中身份地位最高的王爷,他本来就应该作为首领来应付这些事情。
在离开了康都之后,他才忽然之间感觉到了自己的无能。
之前在宫中的时候他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过。
他之前从来不觉得自己会比陈麟差,他也是自视甚高的,他在陈瑄面前向来只是面上老实,心中活泛。
但这一路走过来,他渐渐不那么觉得了。
他的确就是身份地位最高又怎么样呢?就算他身边有陈瑄亲自给的王泰,还有长史孙篆,还有林林总总一大串来辅佐自己的臣工又如何呢?
他只知道自己将要替陈瑄去北边四州行事,但具体要怎么做,他一无所知。
或者这件事情还能自我安慰一句船到桥头自然直。
那这一路上,路要怎么走,他迷茫不知。
是否应当更改路线,他对着地图看不出个所以然。
而现在此时此刻,他遇到了一个女驿长,竟然是茫然了许久不知如何应对。
他是真的觉得自己无能。
他在宫中时候事事与陈麟暗中较劲,他都情不自禁会想,若是陈麟如今是他,他会不会和他一样?
可惜这问题不会有答案了,他也只好自我安慰说换了陈麟独自带着人离开康都也会和他一模一样的无能——不过他心底又不这么认为,毕竟陈麟当初还能带着兵马去枫山行宫,不是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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茫茫然出神了好一会,陈耀注意到谢岫已经言两语与那名为慕容危的女驿长把事情说清楚,然后叫了王泰过去叮嘱了事情。
慕容危道:“卢大人前日送信过来,说让下官直接送琅王与谢大人一行人去温城。”
陈耀听住了这话,直直看了过去,问道:“哪个卢大人?”
慕容危和谢岫一起转头看向了他,慕容危道:“刺史卢大人。”
“卢大人已经在温城了吗?”谢岫问。
慕容危重新又看向了谢岫,道:“卢大人如今在哪里下官便不知道了,只是前日卢大人的书信说了让下官带着琅王殿下与谢大人往温城去。”说着她从窄窄的袖子里面掏出了一封带着印信的手书交给了谢岫,“对了,卢大人的书信。”
谢岫从慕容危手中接了书信,并没有拆开,而是直接交给了一旁的陈耀,询问道:“殿下觉得我们要直接去温城吗?”
陈耀带着几分忐忑和不确定接了谢岫手中的书信拆开来,首先映入眼帘的是一手潇洒快意的草书,他没见过卢雪的字,这会儿却是忍不住先暗暗叫了一声好,然后才注意到这手书内容和底下的印章。
手书内容便就是如慕容危所说那样,请他们这一行人往温城去,最底下是珠州刺史的印记,做不了假。
他抿了下嘴唇,先回忆了一番温城的位置大约是在珠州和琅州之间,然后才看向了谢岫,道:“既然这书信为真,那……就往温城去吧?”
谢岫听着这话倒是还和之前一样平静,面上没有任何异色,他于是看向了慕容危,道:“那边劳烦慕容大人这一路上安排了。”
慕容危爽朗笑了一声,道:“请殿下和谢大人放心,我收到信就开始准备,今晚休息一夜,明天一早就能启程。”
谢岫点了点头,重新再看向了陈耀,道:“殿下就先让王泰服侍了去休息吧?奔波了一整天,殿下想来也是累了。”一边说着,他一边又道,“既然这会儿要直接往温城去,殿下也应当给陛下去一封信,正好在驿站,叫人往康都送。”
陈耀心中暗叹了一声,再次觉得自己无能,但还是应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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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草草用了些饭菜,陈耀便让王泰找了纸笔来,坐在桌前给陈瑄写信。
出京之前,陈瑄也叮嘱过他,若遇到什么事情要及时与康都联系,可今日若不是谢岫着意提醒了一句,他还想不起来。
他出京之后总在冥冥之中觉得自己已经是独当一面的琅王,他不认为所有的事情都应当与陈瑄写信。
按理说谢岫的提醒应当会让他感觉到冒犯,可他却又并没有,他甚至微妙地感觉到松了口气。
种种矛盾,让他对着空白的纸不知如何落笔。
也不知过了多久,王泰从外面进来了。
“殿下不若早些休息吧?”王泰笑着道,“给陛下写信也不急于一时,这一路往温城去,还要经过好几个驿站呢!”
陈耀闻言放下了笔,抬眼看向了王泰,口中却道:“还是早些写了,说不定路上还要遇到别的事情呢!”顿了顿,他看了一眼面前空白的纸,又想起什么一样看向了王泰,“对了,为什么这个驿馆的驿长,那个慕容危,是个女人啊?”
王泰道:“便知道殿下对这事情好奇,奴婢刚才特地去问过了,说是珠州刚收复的时候,各处缺人,便紧急招了一批人,这位慕容危就是那时候做了驿长。”
“不是说驿长都是当地……豪族才能做?我听说做了驿长是可以免除徭役?”陈耀更好奇了一些。
王泰笑了笑,道:“这慕容家便就是这儿的豪族之家,所以这慕容危来做驿长又有什么不可?”
陈耀噎了一下,好半晌才道:“我以为就算是这种豪强人家,也是男人来做这个驿长。”
“听着名字也知道这慕容危是胡人,胡人不讲究这些。”王泰说道,“想来当时卢大人任用的时候,也没太计较这男女。”
“胡人竟然不讲究这些的吗?”陈耀支着下巴皱眉头,“但也没听说过胡人出过什么女可汗之类的?”
王泰一时间也有些不知如何回答了,只好道:“殿下,若是不给陛下写信,就还是早些休息吧?”
“不不,我马上就写,我写完就休息了。”陈耀重新拿起笔,开始奋笔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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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耀的这封信送到康都的时候,春社刚过。
康都的春天已经来了,白兰花开过,连桃花都已经绽放。
陈瑄是在谢岑儿的甘露宫拆开了陈耀的信——他一目十行地看信,还抽出空来和谢岑儿闲聊。
“所以等过段时间还要出宫去踏青吗?”谢岑儿一边拿笔临帖,一边随口问道。
“到时候再说吧!还早呢!”陈瑄看着陈耀的信,一边看一边摇头,然后随手递给了她,“你看这信,朕原想着无论如何陈耀至少算是个明白人,可……大约还是朕对他们过于溺爱了吧?”
谢岑儿一边放下笔,一边接了陈瑄递过来的书信,她扫了一眼,这内容看起来是事无巨细地记录了他出康都从玉州到珠州,路上遇到路难行,又碰到大雪,最后遇到一个女驿长的事情。
认真说起来有点像是旅行日记之类的东西,内容很多但是重点全无,全是流水账,难怪陈瑄会这么不介意地直接递给她看。
“琅王殿下的行文倒是很流畅。”谢岑儿看了看他这一路遇到的事情,不太真心地夸了一句,对最后的女驿长也有些好奇,“所以怎么会有个女驿长?”
陈瑄好笑地看了她一眼,道:“你倒是和他好奇的地方差不多。”
“没见过自然是好奇。”谢岑儿说道,“似乎没怎么见过女驿长,我以前听我爹说,驿长都能免除徭役,并且终身能做这个驿长,不是么?”
“的确如此。”陈瑄点了头,“所以朕猜测这个女驿长应当是胡人,若是中原人,便不会是女人。”
“陛下这么肯定?”谢岑儿看向了陈瑄。
“胡人不太讲究这些。”陈瑄淡淡道,“换作是中原人,便不会把驿长这个位置给家中的女眷了。”
谢岑儿顿了顿,忽然感觉到有些微妙了,她多看了陈瑄一眼,试探着问:“听起来陛下不怎么介意这个驿长是男的还是女的?”
“计较这个做什么?能做事就行,是男是女都没关系。”陈瑄很淡定地说道,“她尽职尽责能把那驿馆中的事情都做好,不管是男人女人中原人还是胡人,都无所谓。”
“陛下对用人……似乎没有那么多的条条框框的样子……”谢岑儿迟疑了一会。
“只要是能用的人,何必要那么多的限制?”陈瑄看了她一眼,“所以你想问的是什么?问朕为什么对一个女驿长这么平静?别说女驿长了,上回朕都说过,女将军朕都是能用的。”
“我只是在想,陛下虽然不计较这些性别族群之类的,但似乎很少会有——应该说是好像根本也不会有那么多选择。”谢岑儿含蓄地说道。
这话虽然含蓄,但陈瑄听懂了,他面上还是带着笑,道:“这不能怪朕,朕从来都是顺势而为,你知道有些事情既然会是这样,是因为前面已经有过了累积。”
谢岑儿也明白陈瑄的意思了——不过是惯性。
他虽然不计较民族也不计较男女,但前面所累积的种种惯性就摆在那里,他也不会主动去改变,因为改变那些东西对他根本没什么好处说不定还会引来许多不必要的麻烦,所以他会说顺势而为。
但那位女驿长却忽然让谢岑儿感觉到……事实上和陈瑄一样或者相似的人有很多。
他们都是顺势而为,所以不会刻意去改从前的习惯,但若是有人打破了从前的旧俗出现,只要不是来添乱的,那也不是不可以接受。
她想起来过去十几个回目中她作为女皇结局的那几个,虽然那几个结局中她还没体会到女皇到底要做什么就结束了,但现在她感觉到,按照这个时代中大多数人的想法,她会受到的阻力应当没有那么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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