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大雨倾盆。
卢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在康都北门与人对了印信等物,接着就见到了在北门等待了许久的宗正陈彰。
“卢大人,接下来的事情便不必您来操心了,陛下有旨意,命我等来处理琅王后事。”陈彰先与卢雪打了招呼,然后客客气气地说道。
卢雪略迟疑了一会,看向了陈彰,问道:“那陛下可有说……”
“我只得了这一个旨意,旁的便也不知道了。”陈彰说道。
卢雪点了头,示意了身后跟着的牛车,让亲兵直接交给了陈彰手下的人。
陈彰朝着卢雪拱了拱手,也不再多寒暄什么,就命人立刻带着牛车重新往城外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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卢雪若有所思看着陈彰一行人消失在了雨幕中,然后转头看向了身边的亲卫们:“我们就先回家去,在家中等等宫中的旨意。”
“郎君,我们还有马匹军资之类……?”亲卫急忙提醒。
卢雪沉吟了片刻,道:“暂时就放在我们晚上扎营的地方,让人守着。准备帖子,等雨停了我去一趟丞相府。”
“明白。”亲卫应下来。
重新翻身上马,卢雪心不在焉地看着道路两旁的情形,康都繁华,就算是这样大雨滂沱的天气,两旁酒肆茶楼中还有三五成群的客人聚在一起闲聊。
从北边回到南方,能看到康都仍然如从前一样太平盛世模样,这叫他从心底里感觉到安心。
他想起来在珠州时候听说到的康都的一系列事情,如今看来,无论那些流言蜚语是真是假,但有一点很确定,那就是如今魏朝的掌权人能稳得住局势。
这是好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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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想着这些事情,他已经到了卢府外面,早有仆从在门口等候着,见他回来便立刻开了门请他进去。
“母亲可还安好?”从马上下来,把斗笠和蓑衣都解了交给一旁的仆从,卢雪一边朝着书房方向走,一边随口问道,
“老太太听说郎君回来,早早就准备了饭菜,这会儿在正院等着郎君呢!”仆从忙回答,“郎君这会儿过去正院吗?”
卢雪脚步顿了顿,他回身看向了自己的亲卫,道:“你们先去书房,我去见了母亲就来。”
亲卫们齐齐应下。
卢雪于是转了方向往正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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进了正院,虞氏果然已经在厅中等候。
看到卢雪进来,虞氏便对着他笑了起来,叫他直接陪在一旁坐。
虞氏是卢衡的正妻,也就是卢雨和卢雪兄弟俩的亲生母亲,自从卢衡带兵在外了,虞氏便一人在康都,处理卢家的家世,打理卢家的家业。
“你比你爹写信上面回来时间晚太多。”虞氏让人搬了一坛子米酒过来放在了他手边,“是路上出了什么事情?你这次要在康都呆多久?”
“路上是出了些事情,但已经解决了。”卢雪老老实实回答了,“具体能留多久,就要看陛下的旨意了。”
“哎,那又是朝中的事情,我就不问了。”虞氏笑着摇了摇头,她打量了一番自己小儿子,欣喜道,“怎么感觉你又长高了一些?”
“娘,已经不能再长了。”卢雪搬起酒坛给自己倒了碗清酒,“娘在康都还好吗?”
“没什么不好,能吃能睡,偶尔出去走走看看,与别人家的夫人太太小姐们约着一起看看花之类,然后再和你们卢家族里的人扯扯皮。”虞氏笑了起来,“不想理这些事情就装傻,仗着你娘我辈分高,又有你们父子三个撑腰,谁也不理。”
卢雪听着这话也笑了起来,道:“是应当是这样,他们要是敢说什么,我帮娘打他们。”
“罢了,你下手不知轻重,一下子把别人打得有个好歹就不好了。”虞氏笑着说,“你爹还有你哥哥都还好吗?”
“都好,和胡人打仗,比和人耍心眼还简单。”卢雪喝了口酒,“和胡人打仗,赢了就是赢了。那些耍心眼的,一时半会看不出输赢,也可能十年八年也看不出胜负。”
“这是遇着事情了。”虞氏肯定地说。
左右也没有旁人在,卢雪略思索了一会儿,把陈耀的事情大略说了一说。
虞氏听得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向了卢雪:“这事情……陛下应当是不会计较的意思?”
“并不知晓。”卢雪道,“若真不计较,陛下应当会见我。但现在……”他喝完了碗中的酒,然后又看向了虞氏,“这事情若真的说起来,我是有责任的,并且也无法推脱。”
这道理虞氏自然也知道,她思索了一会,又问:“那要不要人去宫中打听一下陛下的口风?”
“不必了,等雨停了我去丞相府,问问梁相。”卢雪道,“娘,这事情就交给我自己来处理,你不必担心了。”
“这哪有不担心的。”虞氏摇了摇头,忽地又想起来什么一样,看向了卢雪,“我记得你与谢家的二郎关系不错,你托他问问他们家娘娘?”
“这样不好。”卢雪断然拒绝了,“这事情我也有分数。”
虞氏听着这话,再又多看了自己儿子一眼,道:“朝中的事情你心中有数,那我也不插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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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谢家那位贵嫔,如今是真的掌权了?”卢雪问。
虞氏道:“现在不是贵嫔,是皇后了。陛下给了明旨,各处都在准备立后大典。”
卢雪意外地挑了眉:“立后?最近的旨意么?”
“就前两天。”虞氏说道,“谢家最近门槛都快被踏破了,不过谢家如今是稳得住了,依我看比当年要稳重得多。”
“当年怎么不稳重了?”卢雪随口问。
虞氏道:“当年他们家武安侯去世的时候,当家主母便行事偏颇不稳重了,否则谢家不至于现在是靠着宫里的娘娘才真的起复了。”
这话一下子说到从前,卢雪都没法接话,他笑着看虞氏,只好道:“娘,将来我们家肯定不会这样。”
虞氏笑了一声,道:“我就随口一说,别人家的事情说到底也是别人家的事。”
“陛下如此器重谢皇后,旁的人没什么说法么?”卢雪问。
虞氏看了自己儿子一眼,好笑道:“这天家的事情有什么说法?只要陛下觉得行,那就行了。旁的人就算有一百个说法,也抵不过陛下自己金口玉言的圣旨呢!”
这话听得卢雪自己也是一笑,道:“是我想得偏颇。”
“偏颇算不上,只是啊你在外面带兵久了,战场上的厮杀与康都这种局势太不同。”虞氏往外看了一眼,大雨已经停下来,她道:“外面雨停了,你去忙你的事情吧!有什么事情差人来说一声,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娘替你去跑一趟。”
“能有什么不好开口的?”卢雪好笑看向了虞氏。
“说不定你突然有喜欢的姑娘,扭扭捏捏不敢开口,娘就替你上门啦!”虞氏说道。
卢雪一本正经道:“娘给大哥看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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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着虞氏一起用完饭回到书房,卢雪先看到了厚厚的一大摞帖子。
他才回来半日,但康都各处都已经知晓。
“把那些请客吃酒的就直接回了,说忙碌不过去了。”卢雪简单翻了翻那些帖子,又着重看了看与卢家相熟的人家,“另外这几家送礼过去,说等忙过了这一阵亲自上门拜访。”
亲卫掾属们应了下来。
“给丞相府的帖子送了没有?”卢雪把手里帖子分好了给旁边的亲卫,然后问。
“送了,梁相说今天晚上就有空闲,可以请郎君一起喝酒。”亲卫回答道。
“喝酒,哎……那就今天晚上去相府吧!”卢雪有些烦恼地抓了下头发,又想起什么,“没见着谢家的帖子?”
“有的,在底下。”亲卫赶紧翻了翻,找了一封出来,“郎君看,也是请喝酒。”
卢雪接过来看过,是谢岫的帖子,他忽然心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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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然梁熙应了他的帖子,谢岫又送了这封,那至少说明,琅王陈耀的事情影响没那么大,在现在至少是不会被陈瑄盯着清算的——将来的事情不是现在考虑的时候。
不过,若从康都的种种迹象来看,陈瑄其实是没有出事的?
他转了个心思如此想着。
倘若陈瑄真的出事,他还有余力去搞立后大典,还能这么轻易把琅王陈耀的事情就揭过?
但这总归是好事。
尽管从私心论起,他对陈瑄意见颇多,但若抛开那些私心,他还是希望陈瑄好好或者,否则魏朝会成个什么样子,这天下会成个什么样子,他一时间都有些难以想象了。
他倒是突然有些理解为什么自己父亲卢衡向来对陈瑄是忠心耿耿推崇备至的。
这么一个人,虽然从私德上论缺点太多,可从江山社稷上来看,他几乎是没什么太大缺点的。
他对北方琳琅玛瑙四州的政策,让江栗的反叛有了阻力,他是带着兵马反叛了,但百姓并不跟从。
这就让北方的局势变得不那么被动。
就算江栗投了胡人又如何呢,人心是魏朝的,将来这地方总会被魏朝收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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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按下心中颇多思绪,提笔给谢岫回了帖子。
想过了家国大事,最后想到自己,他手里把帖子装好,看向了一旁的亲卫:“封后大典是什么时候?咱们家要去的吧?”
亲卫道:“到时候百官都是要去的,郎君自然不能缺席。”
卢雪一拍脑门倒是回过神了,他悻悻把手中帖子交给了亲卫,道:“这帖子送给谢二郎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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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不觉夜风中开始有了潮湿的凉意。
一年四季轮转,夏风中有了秋的萧瑟和寒凉。
红绫河上的画舫上,莺莺燕燕还穿着单薄的衣裳,声声丝竹顺着红绫河的水荡漾开,最后流入了天河中,化为月色下的波光粼粼。
卢雪拎着一坛酒骑在马上轻快地停在了丞相府外。
“卢大人。”相府的侍卫看到他,急忙上前来相迎,“相爷在等着您呢!”
“是我来迟了。”卢雪从马上跳下来,一手拎着酒坛就往府中走,“我给相爷带了一坛琉州的酒。”
一路到了相府花厅中,卢雪见到了在其中正在调整古琴琴枕的梁熙。
“相爷。”卢雪站定了拱手行礼。
梁熙闻声抬头,见是他来了,便示意他坐,口中笑道:“原本是想着今日月色正好,可以对月弹琴,等把琴找出来,便发现多年未弹,琴弦也腐了琴枕也松了。”
“我给相爷带了琉州的好酒。”卢雪把手中酒坛放到梁熙面前,然后才坐回到一边,“月下饮酒也是美事。”
梁熙于是把古琴暂时放到一边去,回手拍开了酒坛上的封泥,一股清冽香味扑鼻而来,他赞了一声:“的确好酒。”说着,他便命人去拿了酒具上来。
卢雪笑道:“我回来时候,父亲命我特地带上的,说相爷喜欢酒。”
“你父亲以前与我常一起去喝酒。”梁熙笑着道,“不过那是许久以前的事情了,原本还以为今年你父亲要回来呢,谁知道北边又先出了事情。”说着他轻叹了一声,然后看向了卢雪,“不过你现在回康都也算是好事,不必太把琅王的事情放在心上,陛下没有怪罪你的意思,只是最近没什么空闲见人。”
两人说着话,下人把酒具送上来,便默契地闭口不言了。
下人把酒具摆好了,然后重新退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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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江栗手里抢的军资马匹如今都在京郊,我想着陛下应当最近不会见我了,丞相帮忙问问那些东西怎么处置?”卢雪看着下人退走了,然后才问。
梁熙听着这话顿了顿,正色起来,道:“明日我上奏陛下。”
“那就好,免得我心惊胆战的总要人去看着。”卢雪说道,“陛下对北边的局势还有什么打算么?”
“这便不好说了。”梁熙摇了摇头,给自己和卢雪分别倒了一杯酒,然后才继续说下去,“这还得等北边的战报返回来,陛下应当才会有下一步的打算。”
卢雪接了酒杯,问:“我听闻宫中的贵嫔要封后,陛下的身体可还好?之前在北边的时候各种流言蜚语不少,着实是让人不安。”
“一切都好。”梁熙看向了卢雪,“陛下很好,娘娘也很好,琼英你就放心吧!”
卢雪听着这话总觉得话中有话,但一时间又无法追问。
月下饮酒,话题渐渐转向了旁的地方,卢雪便也把心中那一丝疑虑暂时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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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梁府出来时候已经过了三更。
康都没有宵禁,红绫河两岸还热闹得很。
卢雪牵着马慢慢沿着河岸走,一边走一边与身后的亲卫聊着天。
“今天和丞相府的下人也聊了聊,似乎相爷对谢家那位皇后微词颇多。”亲卫说道。
“怎么就微词颇多了?我听着相爷说话时候语气倒是还好。”卢雪道。
“说是那位皇后如今是独掌大权。”亲卫道。
卢雪笑着摇了摇头,道:“我看着相爷倒是没这个想法,只是康都的局势似乎没有我想的那么稳定。你打听出来宫里的事情了么?”
“没有。”亲卫摇头,“就是对皇后的议论颇多,还有人说皇后压下了宗亲,就是要让那个小皇子登基的。”
“不让小皇子登基,难道还从宗室找一个?”卢雪不以为然,“咱们陛下又不是没有子嗣。这议论没什么道理了。”顿了顿,他又看了亲卫一眼,“所以陛下的确出了事。”
亲卫茫然了一会,不知道怎么回答了。
卢雪垂着眼睑想了想,心里一时间各种思绪纷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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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卢府时候已经是后半夜。
卢雪没什么睡意。
简单洗漱过一番之后,他躺在床榻上把所有发生过的事情在脑海中一一遍历。
这世上发生过的事情都能露出蛛丝马迹,不可能被掩盖得严严实实让人完全无法察觉。
所有陈瑄一定出过事,否则张贵人明明一切安好,为什么就突然薨逝了呢?
所以陈瑄让陈耀回康都来,所以在陈耀出了意外之后,谢岑儿就成了皇后。
所有的事情都是有迹可循且环环相扣的。
卢雪忽然感觉到背后一阵战栗,他现在就在康都,他似乎能感觉到所有事情如暗涌一般正在无声无息又无法阻拦地发生着。
如果陈瑄有一天驾崩了,魏朝会如何?
他忍不住这么想着。
真的到了那一天,他应当如何?
他没有答案了。
当前路过于茫然时候,谁又能有一个确切的答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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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卢雪正准备用早饭时候,亲卫带着奏报直接进来了。
“什么事情?”他一边吃饭一边问。
“是宫中的旨意,三日后立后大典,五品以上朝臣命妇需要去瑞方宫中朝拜,五品以下在宫门外朝拜。”亲卫很快把奏报复述了一遍,然后送到了卢雪手边。
卢雪忽然感觉食不下咽了,他拿起奏报翻开看了一看,心中闷闷。
“我知道了,你去与母亲也说一声吧!”他直接放下了筷子。
亲卫应了一声之后退下了。
卢雪又吃了两口粥,夜晚的茫然和此时的烦闷合二为一,有些事情就是经不起细想又总是忍不住一而再想了又想。
实在是……令人烦闷到了极点。
这世上最烦们的事情就莫过于,喜欢上了一个已经不可能的人,并且心中还有一万个不愿意放弃的念头,最后还要去参加心爱的人与别人的成亲的仪式。
立后与封妃不同,这意义截然不同。
卢雪叹了口气,强迫自己把一碗粥全部喝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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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蒙蒙亮时候,谢岑儿已经起了身,换上了皇后的礼服,离开了甘露宫往承香殿来。
这是太常寺选定的吉时吉日,她将会在今日受到正式的册立,受到百官和内外命妇的朝拜,成为魏朝的皇后。
陈瑄也早早就起身来,等着谢岑儿到承香殿之后,两人一并往瑞方宫去。
看到谢岑儿从外面进来,平静地受了她的跪拜,陈瑄命她起身,带着几分感慨笑了笑:“走吧,趁着朕现在精神还好,免得等会拖得久了,朕靠在龙椅上打起了瞌睡。”
谢岑儿被旁边人搀扶着起了身,她上前去扶住了陈瑄的胳膊,也笑了笑,道:“陛下不可能打瞌睡的,陛下昨日答应了我。”
“答应的事情可太多了。”陈瑄好笑地拉着她的手,两人慢慢朝着承香殿外走,“等会我们到瑞方宫的时候,正好可以看到太阳从东边升起来。”
“是吗?以前还没在瑞方宫见过日出。”谢岑儿说道。
“晚上还能在瑞方宫看日落。”陈瑄道,“瑞方宫地势高,看什么都清清楚楚,唯一不好就是宫室太空旷了一些,朕还是喜欢承香殿。”
两人慢慢说着无关紧要的闲话,出了承香殿,便一起上了肩舆往瑞方宫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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瑞方宫外,已有宗亲百官在等候。
卢雪亦在其中。
他远远看着帝后的仪仗从承香殿的方向过来,然后停在了瑞方宫外面,再接着便听到了宫人的唱喏。
这是他第一次参加立后大典——也应当是最后一次。
离得远了,但他还是可以清楚看得清楚陈瑄和谢岑儿穿着几乎一样的大礼服,按照祖制行礼。
似乎陈瑄好好的,半点毛病没有。
卢雪想着。
似乎谢岑儿看起来……比以前光彩更胜。
正好一旁的内侍喊了一声跪拜,他于是和旁边的人一起跪拜了下去。
“殿下千岁、千千岁。”
卢雪抽空再抬眼,一股酸涩之意萦绕在了心头,他忽然觉得……在今日之后,他再没有任何机会与谢岑儿在一起了。
所谓的云泥之别,便就是此时此刻。
他还能做什么呢?
做忠实的臣子,做默默守护的人,做永远不可能实现的梦。
旁边内侍再喊跪拜。
他于是又俯身。
他总不能做个乱臣贼子,把魏朝的皇后给抢了吧?
到时候,他就真的青史留名,而且还留了个绝无仅有的恶名。
他忽然笑了一声,把这些乱糟糟的想法都遮掩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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换下了皇后的大礼服,重新梳了头发,谢岑儿从甘露宫出来往承香殿去的时候,已经是二更天。
一天忙碌和接受各种人的跪拜让谢岑儿都感觉有些麻木了,这会儿所有事情都已经处理完毕,她还没等到陈瑄亲自往甘露宫来,便先得到了承香殿宣了太医的消息。
顾不得那么多规矩,她便直接换下了皇后的衣裳往承香殿来。
承香殿中如之前一样安静,陈瑄在寝殿中靠着,面色苍白,正让太医诊看。
听到了脚步声,他抬眼看过来,见是她进来,便对她招了招手,示意到旁边来坐下。
太医诊脉之后面上露出迟疑神色,久久没有说病情如何,而是带着几分惊惶地看了谢岑儿一眼。
“陛下今日怎么了?”谢岑儿在旁边坐下,然后看向了太医。
“就是觉得胸闷,还有些头晕。”陈瑄轻轻叹了一声,也看向了太医,“就还是开昨日的那方药吧!”
太医抿了下嘴唇,安静应了下来,起身去开方子煎药了。
“本来应该去甘露宫的,不过朕是走不动了。”陈瑄转而看向了她,还有余力笑了笑,“不过还好今日陪着你接受百官朝拜时候没有打瞌睡,也算是让礼数周全。”
谢岑儿心中浮上了一些微妙的不祥,但还是顺着他的话笑了笑,道:“陛下身体只会一天比一天好。”
“把陈粲抱来给朕看看。”陈瑄突然说道,“朕还没好好见过他几次,说起来满月也只是草草办了办,百日也就随便过了,看来只能等到周岁时候大办了。”
谢岑儿于是让人去把陈粲抱了过来,她道:“等陛下身体好了,明年周岁大办才是应当的,现在满月百日就从简。”
“都听你的。”陈瑄看着宫人抱来了陈粲,便接过来在怀里抱住了,他细细看了看这婴孩的模样,又笑了笑,“看着倒是聪明模样。”
“与陛下是有几分相似的。”谢岑儿笑着说,“眼睛像陛下。”
陈瑄于是着重看了看陈粲的眼睛,道:“还是像裴氏多一些了,是一双多情眼。”顿了顿,他示意一旁宫人把陈粲抱走,然后从一旁的几案上拿出了诏书交给谢岑儿,“这是传位诏书,到时候你与丞相还有大将军并辅佐陈粲为帝。”
谢岑儿抿了下嘴唇,接过诏书打开来看过了——上面赫然有大将军卢衡的名字。
“并非不信你与梁熙。”陈瑄看向了谢岑儿,“只是以防万一。”
谢岑儿点了头,道:“我明白陛下的意思。”
“明白就好。”陈瑄道,“朕希望你们能安然辅佐陈粲为皇帝,并让魏朝能壮大起来,他日一统江山,切莫忘记告知朕。”
谢岑儿再点了头,然后又看向了陈瑄:“陛下还有别的吩咐么?”
“没有了,能交代的已经交代,能做的也都做了。”陈瑄说道,“剩下就是听天由命,若朕能再多活个十年八年,这些安排自然不作数,若老天便就是不垂怜,朕能做的都已经做了。”
谢岑儿心中若有所感,她回头,看到太医捧着滚烫的汤药进来了。
“你去前面处理朝事吧,朕想休息一会儿了。”陈瑄说道。
谢岑儿于是站起身来,安静地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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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瑄从太医手中接了药碗,却并没有立刻把这黑漆漆的药汁喝下去。
“你也退下吧!”他摆了摆手示意太医退下。
太医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道:“陛下还是以身体为重。”
“朕知道。”陈瑄有些不耐烦地看了太医一眼,“朕的身体朕自己明白,就算是铁打的身子,喝了这么几个月的汤药也撑不住了,朕又不怪罪你们。”
太医低低抽泣了一声,不敢再多说什么,只一边垂泪一边退下了。
“你去外面守着,朕想安静靠一靠。”陈瑄对一旁的内侍于司说道,“今天吵闹了一整天,实在是闹得头疼。”
于司应了下来,便退到了殿门口守候。
陈瑄靠在软靠上闭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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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一时感觉脑袋十分沉重,一时间又觉得背后一阵冷一阵热,他闭着眼睛,眼前却是一阵阵的亮光浮现了。
很突然又似乎并不让他意外,他突然看到眼前出现了熟悉的人影:梁霙。
穿着少女时候的衣衫,她面上带着惯常的嘲讽和高高在上的笑,她开口道:“陈瑄,我终于等到你死的这一天了。”
他环顾周围,自己还在承香殿中,他低头,看到了自己就靠在软靠上眼睛紧闭。
“你后悔吗?”他听见面前的梁霙问。
“后悔?朕为何要后悔?”他眉头皱了皱,“朕与你这么多年没有见,你就只想与朕说后悔么?朕还未问你是否后悔。”
“你难道不后悔?”梁霙眉头立了起来。
“朕有什么值得后悔的地方?”他反问了,“朕这一生做的事情,没有一件令朕感到后悔的。”
“那么,我让你看看这些。”梁霙一挥袖子,在他们面前浮现了十条不同的岔路,“你看过了这些,你就会后悔。”
“这么笃定?”他挑了眉,“这些都是什么?”
“你去看便知道。”梁霙露出了十分嘲讽的笑容来。
他好奇地朝着其中一条岔路走过去,踏入其中,仿佛置身于走马灯之中,他看到了许多熟悉的人,他也看到了他自己,他看到他宠幸了张贵人,但张贵人在他腹上捅了一刀,之后竟然是韦苍谋逆,整个魏朝面临崩塌,最后张贵人死了,谢岑儿做了太后还让陈粲当了皇帝。
似乎是与他的经历并不相同,但他很确定那个被捅死的陈瑄就是他。
“这是什么?另一个结果?为什么韦苍还活着?”他回头看向了跟在自己身旁的梁霙。
梁霙笑了一声,指了指另外的一条路,道:“你还可以看。”
心中满腹疑窦,他转而走上了旁边的道路,仍然是熟悉的人,也还是熟悉的自己,这一次谢岑儿趁着韦苍谋逆时候,竟然另辟蹊径做了女皇?
一旁的梁霙示意他可以继续看下去。
他忽然也来了兴致——他隐约开始猜测这些不同的道路是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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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样的人,不同的命运,不同的结果。
他看着自己反复被张贵人捅了一次又一次,似乎他和张贵人之间的结局就是注定了会这样惨烈;他也看到自己的太子不断地犯错,只有少数几次听从了梁熙的建议走到最后成为了新的皇帝;他还看到自己的魏朝就是在和北燕的对战中难以找到出路,少有的几次机会,但又总是因为张贵人致命的那一刀最后不得不放弃。
当然了,他还看到了谢岑儿在这些所有回目中的不同,她似乎总是在改变,她从深宫最普通的妃嫔,到开始试探着想要涉足朝堂,她甚至和谢家一起想要把魏朝变得好一些,但是她总是做得不彻底,她似乎总能在最后得到一个算得上好的结果。
她成为了太后,成为了太贵嫔,成为了女皇。
她也成为过长公主,也有死于非命。
所有人的结局中,只有谢岑儿的每一次都不一样,看起来就仿佛是她在其中探索——又像是她在其中挣扎。
但毫无疑问,这十几个结局,都比不上他自己经历过的这一个。
他自己的魏朝已经快要拿下整个山河,只要时间足够,他就能江山一统——不,就算他现在死了,江山也能一统,谢岑儿和梁熙还在,卢家还在,魏朝没有理由不去一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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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你现在后悔了吗?”梁霙再问。
陈瑄回过神来,他看向了她,摇了摇头:“朕为什么要后悔呢?朕没有后悔的理由。”
“你的江山最后就会被那个叫谢岑儿的夺走,你不后悔?”梁霙再次露出嘲讽神色,“一共十八个回目,她从来没有忘记去谋夺你的魏朝啊!”
“她能夺走,是她的本领。”陈瑄坦然又无所谓地笑了一笑,“这江山,能者得之。”顿了顿,他忽然抓住了梁霙话中的重点,他记性好,他想起来在谢岑儿初进宫时候,她曾经与他聊过一个重生的话题,“十八个回目,你的意思是云霓重生了十八次,你让她重生了十八次?你与她有仇有怨?”
梁霙大约是没想到陈瑄竟然会这么一问,她眉头皱了起来,道:“这与你没有关系。”
“云霓曾经问朕,若不断有重生的机会……”陈瑄看着梁霙,“所以她是被困在了重生中的人,朕有些明白了。”
“你明白了什么?”梁霙问。
陈瑄道:“明白为什么在那么多回目中,只有她不断在改变,不断在让命运发生扭转。”
梁霙嗤了一声,道:“可她也就只能困在其中。”
“但你困不住她了。”陈瑄说道,“无论你是以什么原因困住她,此时此刻你出现在朕面前,并反复问朕是否后悔,这已经说明你无法控制住她。让朕想一想,是不是朕说后悔,你就能借助朕的真龙天子之力,重新让这个牢笼开启?”
“你……很聪明。”梁霙沉默了一会儿这么笑了一声,“你如何猜到?”
“很容易猜到,朕不是傻子。”陈瑄也笑了笑,“我们这么多年没见了,你不想与朕叙旧吗?朕不想和你说别的事情。”
“我与你没什么可叙的了。”梁霙面色冷漠了下去,“你和我不是同一条路的人。”
“你恨朕吗?”陈瑄问。
“比起你——我更恨她。”梁霙目光落在了不知哪一个回目的谢岑儿身上,“她为什么始终能有一个好的结局,而我却没有呢?”
“如果你不死,你会一直是皇后。”陈瑄看着她,“你是皇后,陈麟是太子,朕驾崩后,她拥有的一切都是你的。”
“……”梁霙面上露出怔忡神色。
“所以那时候,你为何要死?”陈瑄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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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岑儿突然感觉到殿中安静得有些过分。
她放下手中的笔,抬眼看向了周围,不知什么时候,她周围只剩下了一片漆黑混沌,还有细碎的对话声。
她忽然感觉到了什么,扶着一旁的凭几站起身来,她朝着对话声传来的方向走去。
一步一步仿佛踏足在虚空之中,她回头,已经看不到方才她坐着批阅奏疏的几案了。
她手中突然出现了一盏灯,脚下的路被照亮了——她抬眼去看,面前是十几条岔路摆在她的面前。
“前面是你经历过的十七个回目。”一个声音突然响起来,“现在你可以选择回到你之前的回目。”
“要是我不想回去?”她朝着那十几个岔路看了一眼,此时此刻她并不想再回去之前任何一个回目了,“我能留在当下,平安过完一辈子,然后结束掉这个重生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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