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醒醒,小蛏,天衍神君过几日就要出世,我们要将神君洞府布置好,这些天可是懈怠不得的!”
头被轻轻拍了下,姜邑哆嗦一下,猛地睁开眼睛。
映入眼帘的是一个穿着白色道袍的仙童,男生女相,唇红齿白,很是可爱,看他醒来,晃动着蒲扇开始炼药,明明不认得这人,可姜邑脑子里莫名就浮现出一个名字来——小链。
周围仙雾缭绕,一旁就是仙水池,他本来坐在蒲团上打瞌睡,此时头微微一歪,透过那澄清的仙水看到了“自己”的脸。
那哪里是他的脸,分明是一张和眼前仙童相差无几的面庞,看样子不过十四五岁,同样是男生女相,眉间一点红的小仙童。
姜邑的意识浑浑噩噩,可直觉告诉自己,这仙童并不是自己,可他又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从一个陌生的身体里醒来,更不明白眼前繁盛的仙境是个什么意思。
任务明明都成功了。
主世界的天道已经崩塌,不是只剩最后一个神明了吗?刚刚那仙童口中的“天眼神君”是谁?
他开口想问,可嘴巴一张,说出的却是自己完全不会说的话:“小链,你说真有这么一个天衍神君吗?听那些人念叨了几百年,也从来没见过……”
“又在胡说!”对面的仙童瞪他一眼,用力扇着眼前比他高大许多的火炉,“平时让你好好修行你不听,现在又闹这种笑话,你可知成为天衍神君洞府之人,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差事,你居然还质疑我们天衍神君!”
嘴巴一撇,继续说着他完全没想说的话:“哼,见都没见过,瞧你嘚瑟的!”
“笨东西!我问你,你可知神与仙的区别?”
“这有什么好问的?”他手往上一指,“神是先天所化,仙是后天修成,你我都算是仙,哪怕如今已经成神的天道,起初也是飞升而成的仙……生来就是神的,如今哪儿还有?你说的那天衍神君,这么多年了,也始终没见过,还不知真假呢!”
“这就是你的不懂了,”小链拿着扇子微微一笑,“天衍神君一直都在。”
“你这是什么意思?”
“嘿嘿,我前些天偷听到了老君与天尊讲话,其实天衍神君并非新诞之神,从开天辟地,大地初始之时,就随着大地一起生长了!而每隔几万年都有相应的天道维持天地秩序,天道是人而化仙,又从仙身进阶而成的神,那是经过万千考验、为大局而生的神。可天衍应天而生,心性如何谁都不知探知,若受到蛊惑堕魔,那就是天地劫难,因此天道一直将其压制……可近百年来你也知道,凶兽神兽死的死没的没,就连能飞升成仙的人都没几个了,又有那么一句未来天将倾倒的预言,连如今的天道都无可奈何,自然就将希望寄托在一直没化身出来的天衍神君了……”
姜邑听得稀里糊涂,当发现自己决定不了这个身体的行为后,他就耐心的充作一名听众,很快,便从这名叫小链的仙童口中弄清了一件事——他确实回到了主世界,却是一切灾难发生前、而他本身应该也还活着的主世界。
简而言之,他回到了过去。
可姜邑不明白为什么自己不是从自己的身体里醒来,而是从这么一个他完全不认识的仙童身体里苏醒。
突然,对面仙童再次开口:“对了,那个名叫姜邑的人,你最近监看得如何了?”
姜邑一怔,随即就听自己说:“还能如何?继续苦修呗,他被体内的家族诅咒压制得那般厉害,根本不可能成仙的,不过一介凡人,也不知他们为何那般在意。”
小链叹息道:“就算是凡人,那也不是寻常凡人,你也知道,他的祖上曾经是天道的属下,原本可随着天道升天,可惜心思不正,为了一己之私,险些害得天道灰飞烟灭,如此背信弃义之辈,本就该遭受天下人的唾弃。”
“又不是没有惩罚,”小蛏低哼,“当年那人被投入畜生道,永世不能为人,他的后代更是永远不能跨入仙门,世世如蝼蚁,如今都已经十几代了,这个诅咒也没破过,我看以后也是破不了的。”
“你可别大意了,”那小链仰着头说得有鼻子有眼,“老君都说了,在他之前,世上可没人能做到自己给自己种下灵根的,他能做到这种地步,难道就真的进不了仙门?你还看紧着些,万一真让他飞升成仙,亲自下了诅咒的天道岂不是打了自己的脸?”
“成仙又如何,真成了,那也是人家的能耐!”
“去!”小链推他一把,“有功夫乱说,不如去干活!”
冷冽的风一晃而过,眼前情景大变。
姜邑抬起头,这才发现已经身处人间。
他如一个旁观者看着小蛏摇身变作一名俊朗青年,笑哈哈地朝着茶肆里大口吃肉的微卷发青年走去:“姜兄,又见面了。”
这一年的姜邑年仅十九岁,他的皮肤有一种病态的白,抬眸看人时神色木然,没有动作的时候,极像是一个雕刻精致的美人石像。
斜睨他一眼,道:“哪来的混账,找死?”最后一口肉吃完,拿起鞭子就要抽过去。
小蛏似乎已经摸清了他的习性,躲闪一下,忙上前道:“姜兄怎么忘了我?我是小蛏,以前一起喝过酒的,今日远远一见就知是姜兄风采……还有这鞭子,可真是漂亮!”
那张脸明显起了变化,片刻后缓缓笑起来:“是吗?”
“不仅是鞭子,”小蛏马屁拍得格外娴熟,“人也是顶顶漂亮的,小弟巴巴跑过来,也不过是为了见见天人罢了。”
“天人?”眉间微蹙,脚往上抬起,重重踩在了长椅上,“天人算个屁!我好便是我好,与天有何干?”
他这话过于猖狂自大,就连小蛏也不敢接话,只好绞尽脑汁岔开话题:“姜兄这是要去哪儿?”
对方喝了口水,挑着眉细细打量他,笑道:“你知道天尽头吗?”
小蛏负责化作凡人监看姜邑,听了这话一愣,道:“听、听说过……好像是成仙之人飞升后必定会经过的人界最后一个地方……可那不是传说吗?怎么会真有这样的地方呢?”
对方哼笑:“管他有没有,找找便知道。”
眼前一下子浮现数不尽的雾气,姜邑的记忆开始错乱,他明明记得自己最后是找到了天尽头的,可小蛏的记忆却不停告诉他没有。
在很久之后,他才明白这是为什么。
天衍神君出世了。
应天而生的神,从天尽头开始化身,第一个由心魔化出的身体,却被一个闯入的凡人毁了。
后来,神君的本体便再也没有出现过。
那次之后,天尽头被怒极的天道下了封印改了名字——恨天境。
……
姜邑再次睁开眼睛,这次他总算没有在那名仙童的体内醒来。
周围是一望无际的黑暗,远处有汹涌的波浪声,直到一双腿带着风笔直地踏进来。
抬起眼,他看到了一张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脸。
事实上,也只有他看到了对面的自己,姜邑进来时,目光并没向他这里扫过分毫。
没多久,他就弄明白了眼前的处境,他依旧处于过去的记忆里,只是这次灵魂得以自由走动,不再是依附那仙童小蛏的旁观者。
因为清楚的知道接下来会发生,姜邑莫名有些烦躁,灵魂在幽暗的恨天境里来回走动,正想着要如何从过去的记忆里离开,不远处就莫名多出了一个人。
是一个少年,黑衣黑鞋,极黑的长发,从肩膀一路垂到脚踝,面色冷锐异常,可看到姜邑后,露出了若无若无的好奇。
他嗓音带着诡异的调子,一字一句道:“你是谁?”
青年一头微卷的长发高高束起,仔细打量他几眼,微微笑了:“好看,死了可惜。”
对方一怔,随即脸沉下,煞气四溢,径直对他出了手。
两人这么在恨天境里打了个昏天黑地,极漫长的时间,直至少年身形晃动,被苍白的一拳击溃,魂魄登时化作一缕青烟不见。
消失前,少年望着姜邑的方向,还露出些微迷茫来。
姜邑是在这一天原地飞升的,徒手破除了家族世代不能入仙门的诅咒。
这是开始。
也是姜邑最厌恶的一段记忆,他的灵魂停滞在恨天境许久不能离开,看着眼前的自己满面春风地理了理鬓发,走向了那道通天之路。
什么都不能做。
姜邑暴躁起来,他不停呼叫系统,想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回到过去,却又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
可无论怎么呼叫,整个世界都寂静无声。
直到荒无人烟的恨天境长出一棵大树。
那树长势惊人,几乎在一瞬间从幼苗变成了擎天之柱。
姜邑的记忆里,自从自己在恨天境毁掉天衍神君的第一道心魔化身,此地就被天道封了起来,之后除了自己死前那次,再也没有任何人能踏足半步。
他从不知道,自己当年离开后,这里会长出这么大的一棵巨树。
天顶弥漫着金光,极其刺目,姜邑微微仰头,看到树上坐在一名少年。
少年穿着一身白衣,银发雪靴,通体雪白,冷锐的面孔攻击性十足,雪睫微垂,笑着朝不久前黑衣少年消失的地方看去。
姜邑僵住。
赵允隋。
他的脑中瞬间闪现这个名字,可下一刻,他就发现不久前被一拳打得魂飞魄散的黑衣少年,其实和这人有着如出一辙的容貌。
可偏偏,从看到黑衣少年至今,他都未想到“赵允隋”这个名字。
少年安静坐在树上,轻轻伸出手掌,很快,一团焦黑烟雾回到了掌心。
“姜邑……姜邑……”近乎痴迷的、扭曲的,他嗅着那团烟雾缓缓道,“他叫姜邑。”
手中那团焦黑似乎恢复了些许神志,阴诡至极地叫嚣道:“对,他是姜邑……他毁了我!楼卿山,没了我,你再也没有第二道护身之体了!替我报仇!”
“活该!”那双雪眸骤然冷下,手掌用力一收,竟将自己心魔而化的魂灵捏了个粉碎,“丢人现眼!下次再见他,若将我认作是你怎么办?去死!去死——”
姜邑:“……”
从这一刻开始,他的灵魂就像是被锁在了树上的少年身旁,姜邑看着他躺下去,就此陷入沉睡,许久后,身躯化作一片叶子,飘飘摇摇,穿过天道封印,最后寻寻觅觅,竭力飞到了青年身边……
外面早已变了一番天地,那时候的姜邑已经二十五岁,不仅没了仙人的身份,还变得非人非鬼。
天道不容曾经的奸邪下属的后代逆天成仙,可又无法攥改已成的命簿,便将天地间尚存的凶兽残念注入他的体内,让他变成“背信弃义”化身的凶兽穷奇。
眼前是一阵地动山摇。
庞大的巨兽逃过修士们的追捕,在一处山谷里奔跑。
那片叶子一滞,随即落地,转眼化作满是荆棘的藤蔓,牢牢挡住拿着刀剑的修士们。
那些人拼命砍动枝蔓,可砍多少,枝蔓就成倍地长出多少,直至将几个领头人缠住……
众人连忙救人,也顾不得抓捕复活的凶兽,手忙脚乱地收拾眼前古怪又富有攻击性的藤蔓……
眼前再次发生变化,姜邑辨认了许久,才发现此地是自己化作穷奇后住过一段时间的山洞。
记忆里脏乱的山洞被翠绿的藤蔓遍布缠绕,就连地上睡着的巨兽都被一张网状的藤蔓抬起,哄孩子一样轻轻晃动着。
上面的巨兽似乎累得够呛,呼呼睡着不动,更不知道自己山洞里铺天盖地的变化,他睡了近乎三天三夜,圆溜溜的眼睛缓慢睁开时,原本翠绿的山洞立刻变回初始模样。
凶兽神色木然,翅膀抖擞一下,爬起来慢慢朝外走去……追捕猎物,木然地咬开那些动物的脖子,有一口没一口地吃着血淋淋的肉。
有时候抓不到猎物,就对着河流不停喝水,偶尔会盯着水面自己的倒影认真地慢慢看,看完了再慢慢喝水,好像就忘了饿……
山洞内,一片叶子随风飘起,始终牢牢跟着凶兽。
有几次,他迷迷糊糊醒来,看到洞内出现的猎物,还会露出惊奇的表情,后来作为人的意识越来越少,看到猎物就吃,也没脑子去追究哪里来的,更想不到洞内一直有枝藤蔓巴巴地跟随着自己……
置身于记忆之外的姜邑也想走进山洞,可才走了两步,头一阵钝痛。
他使劲儿揉了揉,再抬头,眼前的一切又都变了。
是仙气缭绕的仙境。
小链愁眉苦脸道:“别守了,我已经听老君说了,天衍神君的第一道化身被毁,再要化形出世,起码要等个一百年,咱们也是运气不好……这洞府也不知猴年马月才能住上咱们神君。”
被他附身的小蛏心不在焉道:“神君咱们从来都没见过,出不出世又怎样呢?就是不知道姜邑……现在怎么样了?”
“不是说了在人间磨炼吗?”小链满不在乎道,“那样的出身,非要进仙门来,流着奸佞之人的血,险些害惨了天道,如何能让大家放心……让他下界磨炼心性,也不是坏处。”
“什么磨炼心性,”小蛏嘟囔,“把人变成人人得而诛之的凶兽,想活着都很难吧?”
“你懂什么?哪个神仙是那么容易飞升的,他当初找到天尽头……不对,现在是恨天境了,那就是靠着运气找到的,飞升的过于简单,又是那样不堪的出身,难道真就任由他在仙界来去自如?本就心性猖狂,目中无人,若是坏了仙门名声那可怎么办?”
小蛏起身道:“没意思……”
那边小链还要说什么,远处突然传来喧闹,是仙子的惊叫声:“……那只穷奇,闯入恨天境了!”
雷声炸响。
转过身的小蛏猛地僵住,小链瞪大眼睛:“什么?天道的封印不是连神仙都进不……”
可话没说完,外面再次传来犹如崩山裂一般的惨叫:“天、天道被捅破了——”
“怎么会……”
是的,就是这一天。
姜邑猛地清醒。
他从主世界离开,就是这一天。
浑浑噩噩地在人间荒野躲避追杀,将所有仙药灵草吃了个干净,依旧每日都记得朝着恨天境靠近,花了十来年的时间,不停靠近,因为脑子里只记得那是距离天最近的地方。
姜邑彻底回过神,他的灵魂由此在空中一撞,电光火石间,狠狠撞进了那具原本就属于他的躯体。
雷声轰隆,闪电一齐直直劈下,毁灭天地般的架势,他依旧无知无觉。
他的身体在突破极限地撕咬天道那一刻,就慢慢化作原本的青年模样。
天空出现无数裂痕,天道的声音空旷至极,震撼至极:“孽障——孽障——”
他仰着头道:“丑东西,你才是孽障!”
天道的威压朝着他逼来,恨不得将他碾碎:“不知悔改!不愧是那奸佞之后!如此污秽之物,还想跨进仙门,痴人说梦……”
无数天雷降下,他却仿佛被挠痒痒一般,只动了动肩,随即伸手顺着缝隙继续往下拉,他体内残存着成仙的仙力,避开天雷,一鼓作气,竟直接将天道的命脉撕了个粉碎:“狗日的!今天就把你本体塞进粪堆,看看谁污秽!”
天道开始崩塌,没有人会想到那只复活的凶兽以一击之下将天道撬出一个倾斜的口子,天道倒下的瞬间,姜邑化作巨兽之身,还真咆哮地将咬破的天道本体一脚往下踢去,踩进臭不可闻的粪堆中。
穷奇的身体在坠入山中的时候燃起大火,他与天道同归于尽,那日的风极大,天道陨落那一瞬,还不信自己会毁于此子手上,神体怒不可遏化入空气,火越烧越旺,他用尽全力,震声诅咒:“此子恶极,必定世世轮回受苦,无穷无尽矣。”
火中的凶兽已经露出白骨,却笑个不停:“哈哈哈哈……去你妈的!”
天地间是一片赤红,远处现出金光,是世界通往外界的缝隙,无数邪祟疾奔而去,即将被烧成灰烬的虎形巨兽被急速出现的藤蔓完全笼住,那嫩绿的枝叶颤抖着抚摸他,一场雨又是一场雪,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山火扑灭。
世界一片荒凉,姜邑迷糊间慢慢睁开眼,看到了皑皑白雪。
有很多枝叶缠绕着他,他这时候才想起自己还在过去的回忆里,用力地抬起手。
手上也缠满了绿叶,那些叶子簌簌移动着,身体好像被一个人轻轻地、极为怜惜地抱住了,他听到一个少年微颤着在说话:
“我追了那么久,追了那么久……你打碎了我的心魔,一出来就欺负我,还不等等我。”
明明嗓音阴郁至极,却好像哭了。
他要去看那少年,可眼前又是一变。
姜邑再次看到了纷纷扰扰的大雪。
雪地上,小蛏抹抹眼泪跪着不动,片刻后,伏在地上接过一道天旨,仙童的身子转瞬就化作一抹白光,随着远处涌动不已的邪祟,一同钻入天边的缝隙之中。
姜邑再傻也明白了,咬牙笑道:“系统!”
系统再也没法装死,小声解释道:“我确实是小蛏,可起初监看你也是听命行事,我、我也想不到天道后来会做的那么绝!”
“你们的目的到底是什么?协助神明捉回邪祟?你觉得我还会信吗?”
系统吓得声音都抖动起来:“不,不是!我只是领命引导新天道向善的!”
“……”
“那些任务你也知道,基本都需要很大的自我奉献精神,天道早已经崩塌,可谁都没想到新天道会指定到你……那时候你已经转入小世界轮回,大家都怕你心性不变,便设置了如此任务,主要是教会你学会奉献自己,学会大爱无疆……”系统可怜巴巴地哽咽一声,“可显然,你根本学不会。”
姜邑呵呵:“学个屁!我若当天道,那是你们几世修来的福分!”
系统颤颤巍巍道:“……嗯嗯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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