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姜邑做了一个梦。
不过那个梦只发生了不到半个时辰,他就彻底识破。
梦里漫天飞雪,他住在一栋林中小屋,很冷,青年被冻得厉害,哈着气生火。
炭火滋滋响,逐渐带给屋内暖意,姜邑正舒服着,突然却被外面一阵脚步声吸引。
那脚步声很快,像是在跑,跑远又跑近,总是不离开。
他推开门,踏雪而出。
外面风雪残暴,少年却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白衣,他身量极高,而眉眼异常青涩。
姜邑疑惑向前走近,到了近前发现少年跑来跑去,原来只是在滚雪球“盖房子”。
说是房子,倒是更像一间间小亭,每间亭中都坐着两个男子,男子亦是用雪雕成,仔细辨认后,方能从那其中一个雪人脸上找出几丝自己的模样来。
至于另一个,连五官都未仔细雕琢,是谁便不知道了。
姜邑问他:“你是谁,干嘛要在我家弄这些玩意儿?”
少年脸颊微红,双手仍是不停地盖房子:“你又在玩什么游戏?我是你的丈夫,你说等我盖好了宅子,你就与我成亲。”
姜邑瞪大眼睛,随即怒道:“谁说过那样的话?走开!”
少年一怔,“盖房子”的动作变得更快了,他背过身去,原本清朗的嗓音变得阴诡起来:“你又不认,不认就不认!等我盖好了宅子,把你放进去,你就永远是我的!”
姜邑听得怒不可遏,手掌一挥,气流骤出,一个拳风就将少年好不容易盖好的“房子”全部摧毁。
雪滚滚而下,少年全身变得雪白,猛地回头看他。
那张冷锐的眼瞳溢出雾气,像是被欺负了,一行泪顺着眼睫直直落下。
姜邑已察觉此处是梦境,他大步流星地逼近对方,手一抬,少年的脖颈便被吸纳入他手中:“不想死,就别演他!”
那身影一僵,总算化出原本的样貌——一面人形铜镜。
“天尊息怒……”镜子弱声求饶起来,“我乃是天界映照前世今生的花月镜,天道坠毁后落入人间,被那土地拾去,昨夜又被他拿来平息天尊怒气……在下并未故意模仿天衍神君,是天尊携我入睡,在下只是遵照过往那般,以梦境的形式映照前世罢了。”
姜邑手上毫不留情,那镜面被勒得现出裂缝,惊恐大叫:“天尊不要杀我,我真的没有撒谎,方才那、那就是天尊与天衍神君的前世之景……”
“一派胡言!”不耐烦地睨着他,姜邑咬牙,“前世,他唯一一次现身的时候,我和昔日天道都已经同归于尽,若不是回来前看过那段记忆,我可能不知自己和他还有那段渊源……你当我什么都不知道,还敢欺我,破镜子,不如碎了!”
眼看他真要将自己捏碎,花月镜吓得神魂一荡,也顾不上别的,急忙道:“天尊忘了,是天尊忘了啊!”
姜邑气得整张脸都白了:“胡说!还在胡说!”
“在下没有胡说!没有!”花月镜慌促地放大本体,那面镜子一瞬间将姜邑整个人都映照了进去,“天尊请看,若看完还当在下撒谎,在下……甘愿受罚!”
眼前的镜子在风雪里闪烁起来,一片荧光中,缓缓浮现出深林里繁盛景色,姜邑唇间翕动,这次喉咙里的话还没说出来,就被眼前的情景引走了视线。
那确实是他前世的模样。
姜邑变成穷奇后,思维一度非常简单,那时候满世界的修士都在追杀他,遍地都是关于穷奇出世将会祸国殃民的预言,哪怕是什么都不懂的孩童,听到“穷奇”两个字眼,也是第一时间举着木棍喊着“杀杀杀”。
为了远离那些烦人的修士,姜邑每次都会寻找最凶险、豺狼虎豹最多的密林深处居住。
没有野兽是他的对手,但野兽多了,打起来也很费力,姜邑曾经在一座野兽最多的山里咬死了虎豹的头领,又被几个不知死活的修士下了陷阱,一只腿受了重伤。
后来有两头狮子想趁机咬死他,反倒被他咬掉了耳朵,为了保命,那两头狮子转而当起他的手下,每日在山里巡逻,一旦有修士靠近立刻跑到山洞里通知。
那是姜邑休息最长的一段时间,狮子虽然愿意为他跑腿,但并不会主动为他觅食。
姜邑那次饿了好些天,狮子看他越来越弱,也不再担当跑腿小兵,只是每天远远看一眼,数着日子算他何时能倒下。
那时候他的脑子不似人那般缜密,可还是依靠本能地去吃身边所有能吃的东西。
又一次饿得睡着了,醒来发现洞内多了一只野猪,野猪像是被什么绳索勒死的,身上除了勒痕,居然没有任何伤口。
姜邑以为这是那两头狮子的诡计,看他多日不死坐不住,就拿猎物来害他。
里面的肉很可能有毒。
这是姜邑为兽时最警惕的一段时间,他没吃那头野猪,啃了啃洞里的杂草,又迷迷糊糊睡过去,等再醒来,竟发现洞里的野猪被一头狮子扒了皮,小心翼翼地撕咬。
姜邑一起来,那头狮子就像是受了惊吓,松开嘴边的肉,拔腿就跑。
跑到洞口时,因为过于顺利还疑惑地回了下头。
姜邑顺着他的视线看过去,那头狮子居然对洞口的藤蔓露出忌讳的神色……
古怪!
不过狮子主动吃过的野猪也让他彻底放下了戒心。
他伸着懒腰走过去,在天黑前把那头野猪连着骨头全部嚼进了肚子里。
洞口的藤蔓随风摇动,好像不太赞同他吞骨头的行为。
姜邑饱餐一顿,腿上的伤依旧没好,还发了脓,那时候天热,他第一次因为一道伤口生了病,在洞里悄无声息地发了高热,就此病倒了。
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记忆里的那次,好像睡着睡着就好了。
可通过那面镜子,姜邑不得不承认自己遗漏了很多事……
安静的山洞里,那些碧绿的藤蔓急急忙忙地移动着,时不时用盛满水的树叶清洗虎头虎脑的巨兽,尤其巨兽那只肿胀厉害的腿。
巨兽趴在地上沉吟,鼻头逐渐发干。
藤蔓又急匆匆盛来清水送入他嘴前……
巨兽哼哼着伸出舌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舔着水喝……
忙碌不止的藤蔓瞬间不动了,最前面的几片叶子顶端诡异地变得红火起来,又在巨兽喝完水后变回原本的碧绿模样,半晌后,藤蔓钻入巨兽身下,眨眼睛宛如一张巨大的网,两头攀着岩壁,将毛茸茸的病兽抬起来,轻轻地晃动。
简直就像是哄小孩!
那些藤蔓格外殷勤,日日夜夜都摇晃着意识不清的凶兽,不厌其烦地进行哄睡,隔几个时辰又盛来清水喂毛发耷拉的凶兽喝下……可谓是无微不至。
这些画面,姜邑其实也在回主世界之前的记忆里看过,可重新再看,还是会发怔。
然而,眼前的画面和回来时所看得记忆又有了一些不一样。
某日的清晨,因病卧倒多日的姜邑缓缓醒来,或许是口中苦涩,或许只是觉得浑身干燥,看到一抹还来不及褪去的碧绿藤蔓时,他本能地伸出爪子,迅捷地抓住那根生机勃勃的藤蔓。
夏风舒缓地吹来,姜邑像是突然有了精神,张开嘴巴就将爪子里的藤蔓送入口中,几片叶子被他急急地吞进肚子,还要再吃,爪子下的藤蔓骤然一抖,接着竟泛起光来——
姜邑被那阵光弄得头晕目眩,嘴里还含着几片嫩叶,身子却不听使唤地卧倒,拧着眉宇,重新陷入睡眠。
姜邑当了二十多年的人,不到一年的仙,后来当了无数年的凶兽穷奇,他一生中大多数浓墨重彩的记忆都停留在那具兽身上,最后也如愿弄死了天道。
那时候的他,根本不会记住身为凶兽时的一个梦。
哪怕是此时通过花月镜重现当年的梦境,他仍是看得满心懵懂,甚至不确定这个梦究竟是否存在,直至看完最后一幕。
山洞里的穷奇因为那道光入了梦,在梦里,他还是一头神似老虎、长着一对翅膀的卷毛凶兽。
为兽时脑子本就比为人时简单,他也不觉得自己在梦中,还以为伤势全好,于是抖抖毛发,跑到溪边喝水。
喝完又觉得眼前的景物非常陌生,可又说不出到底哪里陌生,于是歪着头认真地想,偶尔舔舔爪子,想不出来就继续喝水,盯着水里的自己看一会儿,继续认真地想。
满是憨态。
还是什么都想不出来,他气得一爪子拍进水里,水珠把他毛发都染湿,他瞪着圆溜溜的眼睛,拍水拍个不停,直到一个少年从水的另一头走过来。
凶兽面露凶光,喉咙里发出威慑的低吼。
那少年浑身雪白,不仅是衣着,连头发和眼睫都是银白一片,他好像受了伤,一只脚走路有些不稳,看凶兽警惕地毛发都竖了起来,停下脚步。
姜邑想要吼他,这一吼,竟发现自己能说人话了:“你是谁?怎么敢闯我的地盘?!”
话落,自己被自己的人话吓到了,连忙后退一步,斜眼朝水面望去。
凶兽不知何时变成了身形颀长的青年,一头微卷的长发及地,犹如披肩般遮住他整个背部。
姜邑实打实受了惊吓,转身就要跑。
藤蔓窸窸窣窣冲出来,几乎将他围住。
姜邑身上没有武器,他当兽当久了,生命一受到威胁便会愤怒至极,看到那藤蔓要缠绕过来,以手作爪,抓住一截藤蔓张嘴就要啃咬……
“不要再咬我了!”耳里传来少年着急的声音,“在梦外不讲理,我才将你带到梦里,现在怎么又这样!”
听着年纪也不小了,可说话的语气好像特别委屈,姜邑歪了歪脑袋,没忍住放开了爪子。
那堆藤蔓立马缩了回去。
少年发白的脸舒缓了一些,淌水过了岸,这次没靠近他,挽手倚在一棵树前,影子被光拉得很长,少年微垂着眸子来回看他,薄唇略略撇着。
“不许看!”姜邑吼道,“谁让你乱看的?!”
被这么一凶,少年脸更白了,这下果然别过脸不看了:“哦。”
姜邑转身要走,那少年顿时跟上。
姜邑听闻脚步声,回头就冲过去将人狠狠扑倒。
少年看上去十岁的样子,比他还要高一些,皮肤很凉,被他扑倒后除了满脸诧异,并不挣扎,甚至在他毫不客气骑在他身上时,耳后还露出可疑的薄红。
姜邑骑在他身上厉声质问:“谁让你来的?哪个地方的修士?想抓我?门儿都没有!”
少年并不瘦弱,相反,钳住人的时候,姜邑就已经从他腰腹感受到了不容忽视的肌肉线条,他本以为会和对方迎来一场激烈的搏斗,可自始至终,都是他单方面的欺压。
少年躺在地上,一动不动看着他,偶尔会移开视线,眼睫乱闪。
姜邑要气死了,拎着对方衣襟逼问:“再不招,我就吃了你!”尽管不是兽身,还是咧出牙靠近对方脖颈恐吓。
牙齿即将贴近那冰凉的肌肤,刚要张开吗,就听少年笑了声。
他抬头瞪去。
“你第一次见到他,就把他打死了,可对我就不是那样,”少年浅色的眸子望着他,似乎有些羞赧,沙哑的嗓音说着惊人的话,“不过我本来就比他好……你瞪人真可爱,我想亲你了。”
姜邑哑然片刻,问“他”是谁,少年说:“心魔。”
什么心魔?
神经病。
姜邑一声不吭地从他身上下来,疑惑地走了。
那个梦很长,少年始终都紧紧跟着他,进了山洞后,也保持了不远不近的距离。
他们在梦里度过了一日又一日,直到某日,或许是春意盎然,或许是梦境太缥缈太美好,姜邑饱餐一顿后忽然觉得躁动,开始瞥着少年看,一直看到困意来袭。
他睡了一觉,醒来时少年离他很近,一边用藤蔓摇着他,一边垂睫窥探,待他睁眼,目光闪烁着立马移开。
姜邑也不知那时候的自己究竟怎么了,太阳早已落山,梦境里的黑夜连月亮都没有,只有数不清的萤火虫飞来飞去,他抬手将眼前的流萤扫开,仰起头,很霸道,很凶狠地在那双微凉的唇上重重地亲了一口。
流萤猛然散开,少年微翕的薄唇张开,那张懵懂青涩的脸一刹那半明半昧,锋利的轮廓线条垂如阴影,逐渐柔软,少年猛地伸出双手,牢而紧地将他环住了。
“原来是这样的滋味,好甜……好甜。”
姜邑任由他那抱着,那时候他已经隐隐意识到自己处于梦中,那一吻究竟是不是动心,他已经不清楚了,只是想在一个虚妄的梦里,尽自己所想,好好再做一回人。
人都有欲/望。
那个梦太长了,少年懵懂的面庞愈加阴晦,令人猜不透,贴着他的肌肤一点点拥有了人的温度。
他们在一场春雨中做了不该做的事。
或许是梦的原因,姜邑丝毫痛楚都没有,他躺在洞内凋零的花瓣上,一双眸子专注地望着外面的雨帘。
少年全身都在颤抖,兴奋至极,最后发疯似地拥着他:“我们以后是不是算一个人了?”
姜邑瞥他一眼,当他是想附身自己的鬼魅:“你做梦。”
少年也不生气,垂睫盯着他:“那我们成亲,凡人成了亲,就能永远在一起。”
姜邑又瞥他一眼:“两个男人怎么成亲?”
少年埋入他脖颈,突然撞他一下:“都能这样,为什么不能成亲?”
姜邑:“……”
那个梦从春天一直到夏天,姜邑看着洞前的溪流,看着树上的毛毛虫化蝶飞走,看着少年如影随形,终于松了口:“好吧,男人也能成亲,等盖好了新房子,我们就成亲。”
少年当时正在水边清洗为他新做的衣裳,闻声回头,薄雪般的面孔呆滞了许久,锋利的唇微微翕动,接着就笑了。
镜子里的画面逐渐变得模糊。
点连成记忆的线,姜邑想起了那些梦,他清楚地知晓接下来会发生的每一件事,他完全不想看,可视线就是无法从镜子上的少年脸上移开……
镜子里的凶兽终于苏醒,他的腿伤好转,开始外出捕猎觅食,那个昙花一现的梦在他脑中停留不过几日,便随着其他梦境一起变得模糊起来。
山洞周围的藤蔓不知何时消失的,等洞内的凶兽发觉不对劲时,山中已经多了一处宅院。
宅院建造得非常简单,全是木头制成,可里面却半个人影都没有。
姜邑起先看到那些屋子时,还以为是修士建造的陷阱,并不踏入。
那处宅子在深山中历经一年多的风吹雨打,依然矗立不倒。
后来山中来了道行颇高的修士,修士们以为那处宅子是山中猎户所建,惊喜不已地走进去,欲要再此过夜。
也是那天,山中空旷许久的宅院,轰然倒塌。
姜邑在那阵倒塌声中发觉自己被围攻,当夜冲入大雾中避开追杀,开始了另一段逃亡之路。
这一次,姜邑跑了很久都没有停下,他在山谷中疾奔,远处有剑光逼近,他呼哧着闪开,又一道剑光追来时,他来不及躲闪,心里做好受伤的准备,却不想一根藤蔓由脚边飞起,将那剑光完全隔开……
他一边跑一边回头,那藤蔓仿若一个活过来的孩子,弹开剑光后急急忙忙跟上他,好似怕他丢了自己,最细的枝蔓惶然地缠住他的尾巴。
藤蔓像个小小的人,风驰电掣地紧随其后。
姜邑几天几夜没睡,最后到了一处荒村。
那里是最接近恨天境的地方,早已无人居住,夜里到处都是鬼魅妖邪,姜邑太累了,他呼哧呼哧地找到一处妖气最盛的崖底,吼开盘旋不绝的鬼魅,四肢一软,趴在枯草上沉沉睡去。
藤蔓将他缠绕,建立出一堵牢不可破的保护墙。
他又做了梦。
梦外寒风侵袭,梦里亦是暴风雪。
雪雾弥漫开,梦境里他在木屋里烤火,听到敲门声,开门去看。
少年站在门外,双目微红地看着他。
姜邑成为穷奇后,脑内记忆时好时坏,他没太认出眼前的少年,却觉得熟悉,因此也没出手,反而侧身让他进来。
对方跨进屋,不往里走,反而抬手将他死死抱住,少年很高,宽大的肩膀一颤一颤的,他伤心地问:“你为什么骗我?”
姜邑疑惑地看他,说:“我骗你?”
“你说盖好了房子就成亲,我把房子盖好了,可你去都不去!”冷锐的脸隐入黑暗里,“现在没有房子了!”
姜邑傻了片刻,他潜意识感觉两人之间发生了什么,也不反驳对方的话,摸摸他的脸说:“好了,等我以后再盖吧。”
对方身子僵住,垂眸看他:“你不反悔?还是盖好了就成亲?”
姜邑嗯了声,心里忽然很寂寞,抬头又亲了少年一口。
“……”
对方锋利的眸子一闪,旋即死死黏在他身上,脸又红起来,这次红得厉害,他说:“还有一年,还有一年我就可以再次化形!你等等我。”
姜邑听不懂他的话,只道:“化不化形,都是我的。”
少年又是一怔,凝视他片刻,突然贴着他的额头道:“等我化形,我就把他们都杀了……你还想要什么,我都可以做到!我都给你!”
姜邑没说话,少年阴郁的语气让他觉得有些陌生,他看着门外的风雪,思忖道:“你不会是我的心魔吧?”
那双沉郁的眼瞳微微睁大。
姜邑轻声笑道:“我有时候也想将天下人都杀了算了,但那只是有时候,大多时候还是不会那么想,如果一直那样想,又做了,我就真的再也变不成人了。”
“……”
“我不是野兽,不是怪物,我一直是人,”姜邑木然地说,“就算天天喝血吃肉,我也记得这件事。”
少年一动不动站着。
姜邑牵住他的手,将他拉到火炭前。
火将少年冰凉的手裹上一层温暖的气息。
姜邑问:“外面那么大的雪,找到这里很难吧?”
少年不出声,双眼变得赤红,只盯着他看。
一片火星飞起,姜邑被那火星灼得眼睛发疼,他在那一瞬间想要流泪,可灼热的光下,却是少年先掉下眼泪,那双浅色的眸子像一片飞雪,在火光里完全融化掉,成了水,窗外那么亮,少年的眼里却只有了无尽头的黑暗。
姜邑听到他说:“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了……我只想亲你。”
窗外寒风呼啸而过,姜邑盯着他的眼睛,忽地想起自己的年少。
那时候他只是想破除家族世代留下的诅咒,他不喜欢修仙,但如果能撕开那句“天命如此”,他可以让自己喜欢。
最苦的是入宗门第一年的那段时间,他在雪里练功,三天三夜不吃饭,直到练出师父口中的真气。
第三天的凌晨,他看到一片雪擦着睫毛飘走,那时候神志恍惚,以为自己看到了蝴蝶,本能地追了过去。
最后掉入结了冰的河里。
那天他终生难忘,他以为自己要死了,为此无限悲伤,后来被药灌醒,姜邑看到师父和师兄弟们关切的眼神,突然一下就哭了起来。
师父问:“真的要坚持吗?你没有灵根,未来只会更苦,苦尽一生,也未必能跨进仙门一步。”
他抽泣着说着颠三倒四的话:“我只是想让所有人怕我,家族世代烙着奸人的印记,他们永远不会敬我,不会夸我,我只想他们怕我,我只是想要那样……可是蝴蝶很漂亮,我就去抓了。”
……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了……我只是想亲你。”
满屋飘着金黄的火光,姜邑听着少年执拗的话,他分明能感受到窗外的冷意,可还是觉得温暖,他好像就在那一刻抓到了幼年的蝴蝶,他不知道那是不是传言里的爱,但清楚自己绝对没有拥有过那样的东西。
梦里风雪席卷,他抱住了眼前偏执的少年,他觉得自己像是一瞬间变成了一座无限大的山,他不再追逐,他高高立在那里,有蝴蝶只为他而来。
他因此真心地畅快起来。
他没像年幼时那样流泪,他迎接着少年带着痛意、犹如撕咬的亲吻,很快,在这个久违的、暖和的梦里泯灭成无数火光中的一粒。
醒来时,崖底早已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巨兽撑着四肢站起,像是一座活动的山,泰然自若地高高立着,他仰望着东方的光,最后慢慢移下视线,看向那用雪堆砌出的小小宅院。
他歪着头去看,认真地看,又认真地想,好像想了起来,又好像没有,鼻子在那宅院前嗅了嗅,天边雪花飞舞,穷奇的眼瞳慢慢亮起来。
姜邑从那时转身开始疾奔,他朝着记忆里的恨天境奔去,他的翅膀在风里越来越大,周身的煞气在日光里反射出紫色的光来,他在那一天觉得自己心中有了无限力量,不再只是恨和怨,昔日的仙力在一夕间回到身体,他不知道自己算是什么,灵魂介入人和神之间,身体却是怪物、是野兽,可他不在乎了,他胸中包含着万千情绪,他所想不再是复仇,而是更新换代,重新开始。
不好的东西就要更换,如此才会有新一轮的生。
最后那一刻,他飞身跃入恨天境,年幼时散不去的哭泣变成了巨大的咆哮,震天动地。
捅破天道的那一瞬间,神力齐齐灌入他的躯体,他在那一刻发觉自己的人身必死无疑。
他可能会变成另一个人,另一个被主世界天命控制的天道。
那天山火很大,他好像重新回到那个梦里,他变成了一粒火星,用最后的力气朝着世界的缝隙飞去,他主宰他自己。
那时候,梦境的一切早已在记忆里模糊,他记不清梦里的少年,可肉身死去之际,听到那句话,还是难过,像是被捂住了鼻息,再也不能呼吸。
“我追了那么久,追了那么久……你打碎了我的心魔,一出来就欺负我,还不等等我。”
他当时恍惚地想,我欺负了这人,这人还不怕我,真奇怪。
那天隔着万丈星火,他仿佛又看到了幼年看错的雪蝴蝶,蝴蝶没在年幼时光里消失,只是迈入火光,变成了少年的影子。
久远的梦被遗忘,梦里的少年仍是固执地一次次走向他,那一刻,蝴蝶忽然震动翅膀。
此后生生世世,都变得不一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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