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的话,听上去有些无厘头。
闻音转头看他一眼。
空一向温和而带着笑,就连写着郁色时都透着几分温柔的脸上,此刻是一片坚石般的冷肃。
刚刚他还是笑着的,但是死域一出现,空就像是换了一个人一般,眼底眉梢都是冷意。
像是某种隐秘的预告,心腔里都突然泵出一声响。
只是眼下情况紧急,根本没有心情闲话。
闻音转开目光,注意力重新放回眼前不断涌来的死域上。
死域不除,所有那菈和兰那罗都没办法活着离开——
只能放手一搏。
于闻音而言是如此,但对于空而言——他却好像有别的思量。
今天的须弥城,是一片欢庆祥和的景象。
承袭了大慈树王的智慧和力量,甚至据说就是大慈树王转世的新任神明——小草王,今日会被贤者们迎回须弥城,与期待已久的群众们见面。
须弥的道路两边早已经布置好了须弥的传统节日欢庆彩带,各种颜色华丽的锦缎被挂上街头,各种小摊也趁机出动,将早就准备好的点心和果子摆出来,供给须弥的人民。
若是有幸能被新的神明看上,对于他们而言更是一件大好事。
喧闹的人声在街头巷尾响起,人人都翘首以盼,等着见神明一面。
他们之中大多数人连大慈树王都不曾见过,对小草神的印象也多是来自于之前的市井流言。
那时候,他们尚且因为贤者们对神明的忽视而感觉到愤怒,甚至前往教令院抗议。
眼下神明被迎回须弥,就好像是教令院对于民众们的让步,令须弥居民们在为神明庆贺之余,产生了浓浓的满足感。
只是,总有不测风云。
到了约定好的时间,长街上却不见半道人影。
民众们抻长脖子,愣是没有等到小草神的花车。
“神明呢?神明呢!我们的神明在哪里?”
没有回声。
街道上没有神明,没有教令院的学者,更没有三十人团的守卫。
就像是先前说好的迎回神明不过是他们的一场梦,梦醒了便了无痕迹。
街道上先是短暂的安静,然后猛然喧哗起来,各种议论和猜测随着喧闹的人声一起冲入云端。
而被人们议论的中心——小草神,此刻,正端居座上,会见一位不请自来的客人。
“你是素论派的学者,卡菲尔。”纳西妲声音冷静,面无表情,只是隐在桌台下的手微微蜷了起来。
她目光在多托雷身边转了一转,瞳孔微微一缩。
纳西妲不曾见过这个人,却曾经听到闻音提起过——
“——你是小音姐姐的朋友。美丽的人偶,你为何会在这里出现?”纳西妲骤然出声,神色里却带了一丝近乎于逼迫的冷意。
她鲜少会有这样剧烈且强势的反应。
小音姐姐的朋友,和这个明显不怀好意的学者一同出现,甚至表现出一种依附和从属的态度——就像是一种极度不详的预兆,倏然击中了纳西妲的心。
即便身为智慧之神,纳西妲也难以保持完全的冷静和镇定。
她想知道过去几天里发生了什么,为什么明明蔓延的死域被扼制了,小音姐姐却一去不回,连世界树都给不出答案。
象征着至高无上之智慧的世界树,居然也有不知道的东西么?
纳西妲第一次对所谓的“智慧”和“命运”产生了怀疑。
只是,站在学者身边的人偶,并没有回答纳西妲的话。
他一身深色装扮,只是肌肤如初雪般纯白
,抱着肩膀站在博士身后,用一种毫无感情的冷漠的眼神看着她,脸上的表情也没有丝毫变化,好像完全没听见纳西妲的问话。
“不回答别人的问话是一种不太礼貌的行为,阿散。既然神明好奇发问,你不妨给她解惑。”多托雷含笑说道。
人偶的眼睛里闪过一抹深深的厌恶。
他冷淡道:“她抛弃了我,我自然也不会追着她不放。”
“——为什么出现在这里?”他扬起眉,好像觉得这个问题很可笑,“我有了新的人生,自然想跟着谁就跟着谁,想去哪里就去哪里。”
人偶的语气里带了一丝讥讽,又好像含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烦躁。
说完这句话,他抬手搭在额前,似乎不大舒服。
多托雷自然瞧见,只不过他清楚地知道,这只是在对人偶进行记忆改造时留下的一点微不足道的后遗症罢了,人偶不会感觉到疼痛,扶额不过是下意识的反应。
纳西妲的心骤然沉入谷底。
她抱了最后一点希望问道。
“那小音姐姐呢,她现在在哪里?”
人偶顿了一下,语气像是不大耐烦道:“不知道,呵,应该是死了罢。”
他在说“死”时,有一瞬间轻微的停顿,语调也有些许含糊。
旁边的多托雷眼底漾出一抹笑意。
他温声说道:“神明加冕的仪式,是该有些鲜血作为点缀,您不必介怀。”
“请吧,小草神。解惑时间到此为止——现在到了该花车游行的时间了。您也应该回到须弥,和焦急等待的民众们问好,履行您作为神明的责任了。”
他声音轻缓却又笃定,俨然一副掌控了教令院的模样。
纳西妲没回话,半晌,她眼底一层弧光落下。
她已经从世界树得到了一部分的答案。
“藉由大贤者的力量爬到如今的位置——却反过来除掉大贤者,拥护你自己上位,再排除异己,雷霆手段清理整个教令院。这便是愚人众执行官的能力么。”
她听上去像是在夸奖,言辞里却带着浓浓的讽刺:“这样做,你的手下有也会有样学样。【博士你总有一天会自食恶果。”
多托雷并不被激怒,甚至像是想到了什么有趣的事情一样,轻笑起来。
“小草神,你跟闻音相处了这么久,激怒人的功力却没学上她一筹——这种程度的讽刺,在她那里连入门都算不上。”
“至于以上这些,不妨都算作是你对我的夸奖。我能胜过闻音一筹,反过来打乱她在须弥的全部布局,就是胜在这雷霆手段上。”
他眼尾含笑,语气甚至称得上温柔。
“这么久了,我们的【歌者】大人还是学不会这样的道理——太过温柔的手段只是累赘。相比于慢慢传播舆论,直接清理掉贤者并将你囚禁起来是最快的办法。”
“你看,现在,我不就将须弥牢牢掌握在手心?至于那些民众——他们不会在意掌管须弥的是小草神还是教令院,亦或是愚人众,只要有足够的利益,他们什么都可以当做看不见。”
“这就是人心。”他下了定论,眼底流淌着浓重的讽刺。
“对了,我差点忘记一件事。”多托雷并不低头,只是目光垂下看着小草神,神色里是掩不住的傲慢,“她同我,本身也没什么区别,不过都是利用你罢了。同为愚人众执行官,我们的最终目的都是一样的,怀着那点微末的人性,也没什么用处——对了,你不会还不知道,她也来自愚人众吧?”
他看着小草神,露出了一点隐藏的恶意来。
“别见她平时里好像掏心掏肺对你,其实她心里的恶念可不比我少——”
“她和你不一样。”纳西妲骤
然打断他的话,语气不带一丝动摇。
甚至于,有更深的冷意在她眼底蔓延。
“你别想得逞,【博士】。想掌控须弥,你还差的远。”
纳西妲的周身,渐渐浮现起盈盈的绿光,那是她在动用神明的力量。
多托雷稍退一步。
作为【博士】的第一个复制体,他算是一个半成品,说的更严重一些,甚至是失败品。
他的力量是远远比不上闻音或者是博士本体的,即便面对刚刚掌控部分神明之力且不擅长征战的智慧之神,他也讨不到好处。
但是,小草神的反抗,也算不得什么麻烦。
“人偶,抓住他。”多托雷语气堪称轻松地发号施令。
人偶没有丝毫犹豫,立即一步迈出,站在多托雷身前。
七天前。
“要是有什么压箱底的办法,最好快些使出来。”闻音罕见的狼狈,身上带了不少伤口,侧脸上也染了一片淋漓的血,只是一双眼瞳仍旧亮的惊人。
她随手斩落一只受死域影响狂躁异常的蕈兽,又瞄准不远处的另一只,召出冰箭刺进蕈兽的身体,瞬间将它冻成一座凝固的冰雕。
空和她肩背互靠,一人应对一边的魔兽,此刻也有些应接不暇,过了几秒才回复她的话。
只是语气里要多无奈有多无奈。
“我要是有那样大的本事,至于眼下和你被困在一处?你指望我,还不如指望兰帝裟。”
兰帝裟差不多是兰那罗一族中的最强战斗力,眼下就在他们身边的半空中浮动着,手中小木棒一挥,就能让大片魔兽倒地。
兰那罗从自然中汲取力量,恢复体力的速度远比闻音和空要快,这会儿闻音和空都已经放了好几个大招,体力临近枯竭,兰帝裟还神采奕奕,甚至有空皱着小眉头看着他们担忧道:“那菈笨笨和那菈法留纳,受了好多伤。”
“兰拉吉!兰拉吉!”兰帝裟大声呼唤道。
兰拉吉刚刚同兰穆护昆达他们去净化旁边一块死域了,他的兰迦拉梨有治愈的效果,甚至还能恢复元素力。
刚刚一直是兰拉吉给闻音和空治疗伤口,保持后备供给。
确切一点来说,兰拉吉就是超快充电宝,电量还永远足够的那种。
其实,闻音是可以催动更多的元素力的,只不过眼下她对空有些防备,加之尚没到山穷水尽之步,有所保留罢了,空也是如此。
他们一边给予对方信任,在魔兽浪潮中将后背交给对方,另一边又都提起深深的忌惮,只等着解决此间之事后一同爆发。
谁也不知道最终的结果是什么。
“呀!那菈笨笨!那菈法留纳!”兰拉吉隔着很远的地方听到了兰帝裟的呼唤,这也许是兰那罗某种神奇的能力吧。
他暂时停止了净化死域,跑到他们身边来,释放兰迦拉梨。
兰拉吉的小脸鼓起来,小短手搭在身前,看上去相当卖力。
“崩崩崩,兰迦拉梨多多,帮助那菈笨笨和那菈法留纳。”
“不行,无留陀越来越大,桓那兰那救不回来。”兰穆护昆达带着其他几个兰那罗回来,一向高高兴兴转圈圈的叶子也好像垂了下来。
兰穆护昆达想了一会儿,很严肃地说。
“我们要种莎兰树,还需要多多的兰那罗封印住无留陀,将无留陀彻底留在桓那兰那。”
“兰那罗会失去家园。但是封印住无留陀,很值得。”它仰起头,看向远处茫茫的死域,又看向已经失去了原本的模样的森林。
“兰那罗,帮助千树之王,守护雨林。千树之王不在了,还有须弥,还有那菈,还有兰那罗。兰穆护昆达要守护他们,守护大家。”
“兰拉吉也要守护大家!”兰拉吉站在闻音肩膀上,附和地开口,明明是线条小脸,但就透出十足的坚定。
“我们需要守在桓那兰那外的大家帮助。我呼唤他们,他们会回应。”
“兰那罗,一起设下封印,一起守护大家。守护风和雨,守护太阳和月亮。”
“我们也能来帮忙。”空突然开口说道。
“身为那菈,我们也会一起帮助保护雨林。”他说。
封印死域一共需要四重封印。
最外围封印来自最初的一棵觉王树,不必再提。
而其他三重封印——第一重,需要一个实力强大的兰那罗以身体化作莎兰树,如果闻音没记错的话,在这个无忧节,变成莎兰树的正是兰穆护昆达;第二重,需要众多实力强大的兰那罗舍掉半身力量;第三重,需要三个极强的兰那罗用记忆符文设下封印,而这三个兰那罗大概率活不下来。
这就是来自于兰那罗们的守护雨林的方法。
闻音没有附和空的话,也没有反驳兰穆护昆达的建议,只是抱着肩膀站在一旁。
她的眼睛里好像淌过一点晶莹的泪,却又好像只有冰封般的冷酷与十足长久的沉默。
好久都没有体会过了,这种无力感。
就像是荆棘丛生,带着尖刺的藤蔓刺进皮肉里,缓缓勒紧,留下深重刻纹的同时,连呼吸也好像疼痛起来。
随即像是潮水蔓延一般,覆上丝丝缕缕的麻木来。
于是,连痛觉都消失,留下的不过是一副失去心的皮囊。
哪里还有办法?
怎么做——才能有办法。
逃离桓那兰那的路上,兰那罗们都十足沉默。
连平时最快乐话最多的兰那罗,也只是蔫巴巴地待在小人偶怀里,像是想从他身上获得一些温暖。
小人偶虽然自顾不暇,但还是将他牢牢抱紧,带着兰那罗们穿过尚没有被死域侵蚀的雨林。
只是一滴又一滴透明的泪水,从他的眼睛里落下来,砸到地上,留下一点不甚清晰的印记。
这是兰那罗们的家园,如今,却马上要变成一片荒芜死寂的无声之地。
无留陀,会埋葬兰那罗们的故乡,埋葬无数生活在这里的生命,甚至于埋葬那菈和兰那罗——
小人偶的眼前慢慢模糊起来,但他脚步毫不停留,坚定地往前走,一步不停地走。
直到怀里的兰那罗突然动了一动。
“兰穆护昆达在召唤我们,我们要回去,回去帮助兰穆护昆达!”
像是被重新点燃斗志和希望,其他受到消息的兰那罗也都振奋起来,纷纷呼喝道。
“回去!我们回去!守护雨林,守护桓那兰那!”
小人偶愣了一下。
有更多兰那罗回去帮忙,是一件好事。
但是他却不可避免地感觉到一丝恐慌和茫然。
兰那罗可以回去帮忙,那他呢?他怎么办?
他没有力量,在死域里锤炼过无数次都没有长进,回去也只是拖后腿,他是不可能回去给闻音添麻烦的。
所以,兰那罗们回去,但是他只能待在这里,眼睁睁看着一切的发生,但是什么都做不了。
他什么也做不了。
小人偶没有向兰那罗们吐露自己的难过,而是笑着挥手送他们离开。
“一定要加油哦——保护好自己,也保护好大家。”
他最后挨个摸了摸兰那罗们头顶的小叶子,像是某种古老的祝福。
小人偶待在兰那罗们身边很久了。
几乎全部的兰那罗都跟他熟悉,也相当喜欢这个能歌善舞还温温柔柔
的善良那菈。
他们曾经一起唱过歌,一起跳过舞,一起坐在山顶看日出日落,一起听风声和雨声。
他们曾经一起围着篝火烤果子吃,一起尝试一道素淡的新的料理,一起笑嘻嘻地去摘丛林里的帕蒂沙兰。
他们是朋友。
分别之前,兰那罗们一一伸出小短手捧过小人偶的手,将漂亮的花朵送给他。
“小白要收好哦,这是兰般度的花。”
“无留陀会被战胜的,我们会回来,小白也要好好保护自己。”
“不要忘了兰拉娜,小白。你要好好长大,不输给风,不输给雨……”
兰那罗们对着小人偶露出灿烂的微笑。
兰那罗们一起最后唱了一支歌。
“天不下雨,天不刮风”
“天上有太阳……”
小人偶用衣襟兜着一大捧漂亮的花花,目送着兰那罗们的身影慢慢远去了。
他恍然觉得,自己短暂的一生好像总是在送别。
心里痛到已经麻木了,却好像还能涌出更多的难过来。
好想要力量,好想要——
如果有力量的话,就可以和兰那罗们一起回去,不,甚至最开始就可以站在闻音身边,取代那个叫做“那菈法留纳”的家伙——
想要力量。想拥有力量。
小人偶含着笑的脸上,慢慢流下泪来,那笑容也慢慢地扭转,弯曲,变成无极的剧烈的痛苦。
不能哭,不要哭,太软弱了,不可以这样——
可怎么能忍住不哭。
“啧,真可怜啊——即便拥有来自神明的恩赐,依旧抓不住丝毫的力量。”
“甚至于连自己的命运都没办法决定,只能等待别人的安排。”
“呵,神明的造物?也不过如此。”
小人偶身后,响起一个冷酷的声音。
那人声音优雅含笑,但偏偏像是毒蛇一般,带着丝丝的冷意。
小人偶不认识他,但他熟悉这个声音。
那是——那个晚上,和闻音一起的那个人。
他是坏人。
心脏倏然绷紧,一下一下跳得很快。
“要和我做一笔交易吗?先别急着拒绝。”多托雷露出温和的笑容,“我是闻音的同事,我们来自一个组织,所以,我会帮助你们。”
“只是,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或许闻音也告诉过你,想要得到什么,就要付出更多。我帮你解开身上的封印,让你恢复力量去救她,但是你——要满足我的研究,帮我拿到来自神明的技术。”
多托雷站在小人偶身边,居高临下地望着他,眼神里有一抹压抑的狂热。
终于等到了这一天,等到了这么绝妙的机会。
本体被闻音杀死,来自神明的技术就在眼前,等利用人偶身上的技术补完自身,他就是真正的博士,不再是一个低劣的复制品——
而闻音,如果能回收自然好,但倘若她当真死在森林里,好像更是一件快活事——所有的危险彻底解除,从此没人能拿到她的把柄。
世界上也不是没有更好的实验材料,用心找总能找到。
多托雷知道,眼前的人偶,会心甘情愿地走到他的实验台上来的。
他或许不信任自己,看他的眼神,甚至还带着厌恶和恐惧,但是——
他不会拒绝。
因为眼前的人偶,已经落到山穷水尽,没有其他办法的地步了。
果然,长久的沉默之后,人偶仰起头,说——
“我答应你。请尽快开始吧。”
礼貌的人偶啊,连面对敌人时都不得不使用敬辞,就为了一个微薄的拯救别人
的可能,而把自己陷入深渊。
人偶的眼神里还带着残存的恐惧和惊惶,但是他说话时的神色没有动摇,甚至坚毅得让多托雷看到了闻音的影子。
那是多少年前?好像已经是好多年前了。
那时的闻音——不,应该说是这些年以来,每一次他见到闻音的时候,她或温和或冷厉的神情之下,都隐藏着这样的坚毅。
多愚蠢,多令人讨厌,但却长长久久地存在在他的记忆里,再难以忘怀。
多托雷突然觉得,如果闻音死了,或许终其一生,他也找不到像她一般的生灵了。
“真可惜啊——”
多托雷轻轻笑了一声,眼睛里遗憾和惋惜一闪而逝。
他看向人偶,眼底重新浮现出期待的光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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