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好似青天白日,忽地落入无边苦海。


    人偶躺在实验台上,感觉到数道管子插到身上,注入冰凉的液体。那液体不知道有什么效用,落进体内竟让人偶的头脑也随之混沌起来。


    人偶心里忽地一慌。


    他不怕身上的痛苦,却怕某些看似比痛苦要浅薄的东西。


    死亡不是终点,遗忘才是终点。


    这是人偶很久很久以前就懂得的道理。


    他努力提起精神,想要对抗突如其来的混沌,下一刻却感知到更深重的痛苦骤然席卷全身。


    即便身体被禁锢住,人偶也下意识想蜷起身体——但只是徒劳。


    明明是最痛苦的时刻,他却没有发出声音。


    只是原本被妥善兜在衣袍上的一堆兰那罗们的花,倏然散开,纷纷扬扬地洒满了整片实验台。


    像是一场没有终时的花雨,落进极夜里。


    人偶慢慢地闭上了眼睛。


    覆在他身上那些来自兰那罗们的花,慢慢地枯萎了。


    不知过了多久,像是无数个太阳升起又落下那么久,人偶蓝紫色的瞳孔里才重新照进来日光。


    他睁开眼睛,瞳孔里尚还有一片茫然,直到痛苦的记忆闯进脑海里,连心都变得冰凉。


    一个有着浅蓝色头发的人出现在他的身边,音色低沉优雅,眼底带着掩不住的笑。


    人偶认识他,这是在自己被抛弃之后好心接纳了自己的人——眼前这个名为【博士】的愚人众执行官,他解封了自己的力量,给了自己一个家,是自己的朋友。


    他这样想着,却愈发觉得心里有一块极空,好像支撑它的骨架还在,内里却被人强行掏空了。


    他明明应该怨恨记忆里曾经抛弃过自己的那个人,心底却好像有另一个小小的声音响起。


    那声音微末,却远比任何记忆都坚定地根植在骨血里。


    脑海里像是蒙了一层雾,随即泛起无尽的疼痛来。


    人偶安安静静地站着,不说话,脸上没有什么多余的表情。


    博士缓步靠近他,伸手搭上他的肩膀。


    相接触的瞬间,人偶心底骤然浮现出极度的厌恶和近乎于冷酷的杀意来。


    这感觉来的突然,却好像是来自谁人善意的提醒和庇佑,在记忆深处泛着莹润而温柔的光。


    “天不下雨,天不刮风”


    “天上有太阳……”


    记忆里好像有谁的歌声,轻轻地唱响,好似某个飘忽不定的幻梦,亦如古老泛黄的书页在黄昏的暗光中簌簌翻动。


    “你终于醒了。”博士低声说,像是替他高兴,“你终于摆脱了过去的苦痛,获得了新的幸福的人生——从此以后,你不再孤身一人,我会保护你,给你庇佑。”


    是吗?可是,人偶不想要别人的庇佑。


    他想要的是——


    是守护。


    “一直叫你人偶好像不大好,即便是非人类的生灵,能有你这般智慧,也值得一个名字。你涉世不深,不若我替你取一个名字。”


    是吗?可是,记忆里曾经有人同他说过,名字很重要,所以要自己起。


    人偶虽然固执地觉得,她不给自己起名字,所以名字对于人偶而言不重要。


    但是,人偶依然会记住她说的每一句话。


    她都没有给我起名字——博士,你凭什么?


    人偶轻轻闭上眼睛,再睁眼却突然冷嗤一声。


    “我要自己起名字。”他突然说。


    博士有点讶然,但并不算震惊。


    他确实改造了人偶的记忆不


    假,但人偶是有自己的自主意识的,想要给自己起名也是正常。


    “你想取什么名字?”


    人偶站在原地,看瞳色好像有些许的茫然。


    刚刚的冷色也在瞬间散去些许,一瞬间博士仿佛又看到了那个仰着头,明明恐惧却依然请他“尽快开始实验”的孩子。


    但是转瞬,人偶嘲讽地轻笑。


    “不如就叫‘散’,便如风中尘沙,散去再无痕迹,孤身零落世间罢了——”


    他神色里浮现出一抹憎恶来,却叫博士愈发满意和放心。


    博士好似叹惋道:“阿散——这名字,听上去不算好——不过既然是你自己所想,便这样叫吧。”


    他自觉实验完全成功,因而心下不免有一分放松。


    是以,他没看到人偶垂下眼睫,一瞬间沉下了眼中的冷意。


    散入风海,终有聚时。


    人偶不害怕离别,因为——离开的人,也能再回来。


    他想。


    闻音会回来。他会去救她。哪怕救不回也一直等她。


    等啊等,等到有一天人偶的身体腐蚀老去,神明造物的生命也归于尘土——


    他会化作风,化作尘,再飞到她身边。


    七天前,桓那兰那。


    曾经幸福祥和的兰那罗的家园,此刻已经是一片死寂。


    这里远离人类的聚集区,所以甚至没有人知晓,有一群叫做“兰那罗”的小精灵为了保护雨林付出了怎样的代价。


    “我们成功啦?”兰帝裟的力量全部耗尽,头顶上的叶子都转不动了,整只兰那罗倏然下坠。


    空眼疾手快地一把把他捞起来,身形却也因为濒临力竭轻晃了晃。


    旁边的闻音也好像只能勉强站着,身上挂了好几只兰那罗。


    他们脚下,是已经被压制住的死域产生的黑泥——高度足足到二人的小腿,如果兰那罗掉进去了估计会直接没顶。


    兰拉吉趴在闻音头顶上,呆呆地看着不远处几乎覆盖了整片桓那兰那的深蓝色奇异表盘。


    “哇哦——”它拉长声音。


    “哇哦——”其他兰那罗也跟着拉长声音。


    闻音被一群兰那罗们的惊呼声淹没,神色却并不算轻松,只能说是寻常。


    甚至,她皎皎神色下,隐隐有一抹沉色闪过。


    昔日离开璃月,仙众们为表谢意所赠的太威仪盘还是派上了用场,免得雨林一番灾祸,只是是福是祸,眼下尚不好说。


    “神奇的蓝圈圈,封印住了无留陀,无留陀不再蔓延,可以慢慢清除。”兰穆护昆达拍手道。


    它转头看向闻音,小短手捧圆脸做佩服状:“那菈笨笨不是笨笨,是大聪明!”


    那菈笨笨这个名字是绕不过去了。


    闻音将这个蹦蹦跳跳险些从自己胳膊上掉下去的兰那罗拎起来,放在臂弯里。


    总归眼下来看,算是一件兴事。


    “清理无留陀需要很长时间,得将桓那兰那分隔开,不让兰那罗们随便到这里来。”兰拉迦道。


    其余的兰那罗们都点点头,随着这动作在闻音身上晃呀晃的。


    “那你们快去通知在外面稳固结界的兰那罗们吧。”空说道。


    这一会儿说话功夫,兰那罗们的体力已经恢复不少,已经能自己撑着小叶子飞起来了,闻言也觉得有理,纷纷转起来头顶的叶子,摇摇晃晃地朝着远离死域中心的外围飞去。


    那里还有一大群实力不够强大的兰那罗们在维持结界的封印呢。


    闻音没跟上去,空的意思再简单不过。


    兰那罗们的事情解决,就要解决其他的事情了。


    比如


    ——


    “有一句话我想说很久了,你和我的妹妹有些像。”


    空突然开口道。


    以这句话开口倒是闻音没有想到的,像是在打感情牌。


    她没应声,只是隔着几米的距离和空静静对视。


    对方莞尔一笑,连神色都柔软几分。


    “不是说外貌,而是指性格。她和你一样勇敢,也一样温柔善良,如果她能在这里,想来也能和兰拉吉他们成为很好的朋友。”


    闻音冷淡道:“那便不像了。我从来不是温柔善良的人。”


    空看上去站姿松弛,没有丝毫发难之意,只是手里的长剑始终没有放下。


    他脸上尚还带着温柔笑意,轻声说道。


    “人的表象尽可伪装——闻小姐,你的心却可不是这么说的。”


    “如果你当真冷酷如刀兵,大可不必理会此次无忧节,也不必趟须弥小草神这趟浑水。”


    空语调温和,却好像将闻音这段时间的行踪尽数掌握。


    却不料闻音并未露出怯色,反而神色如常地反问道:“所以?”


    空其实说错了。闻音接近兰那罗并迎回小草神,看起来兢兢业业毫无私心,处处为雨林和须弥人民着想,甚至因缘巧合成为了兰那罗们的朋友,小草神心中的师长——但她依旧有自己的打算和思量。


    甚至——闻音未必没有所求。


    只不过不想与空分说罢了。


    闻音这般说,便是直接隐去自己的心事不讲,看空究竟想同她说什么。


    “听说闻小姐还不是至冬执行官的时候,在深渊征战过一段时间,功勋也正是由此而来。”


    空并不卖关子,也不用过多语言掩饰,平淡地说出了闻音此前生平和如今的身份。


    “你在深渊底下,也曾见过古国的遗民吧?”


    闻音当然见过。


    不说深渊之中的深渊咏者,在闻音即将离开时到底给她带来多大的麻烦,单说深渊里多到数不清,却因为弱小不堪而被魔兽狩猎的丘丘人,闻音亦见过不少。


    没有丘丘暴徒和丘丘岩盔王等高级丘丘人庇佑的普通丘丘人,在深渊里是活不下去的。


    常人或许没有什么感触,但是闻音早就从游戏里知道,这些丘丘人是受到诅咒的坎瑞亚遗民,见到他们在深渊里的模样,当年也曾生过怅然。


    游戏里的小怪物,和现实中见到的魔物自然不同,也更引人深思。


    只不过这件事,在现在的提瓦特之中算是机密中的机密,闻音不会表露出丝毫。


    所以她没有停滞地回到:“我没听过这样的称呼,不能确定是否见过。”


    空眼中像是闪过一丝意外,又随即覆上了然。


    他解释道:“那些沦为魔兽口中杂粮的低等魔物,拥有人型,脸上附有面具,有的能使用火把和弓箭的低智慧生物,就是古国的遗民。”


    说到这里的时候,他的神色中迅速划过一丝不忍来,随即被隐隐的坚定所覆盖。


    但是透过这个表情,闻音便能想到,空的立场是如何了。


    坎瑞亚尚未覆灭的时候,空似乎是在坎瑞亚的宫廷生活过一段时间。


    “既是古国遗民,缘何沦落到此?”闻音挑眉问道,“我此前也在璃月见过遗民,纵然生活落魄,却总不会连人型都没有——”


    “那是因为他们受到了诅咒,只因为人类的命运为天理所不容。”空冷冷道。


    他素来温和的声调掺了一抹严冰。


    闻音心脏微微一紧。


    好似直接提到天理的名字,神座之上的神明会有感应,甚至可能降临世间——毕竟这世上听过天理之名的生灵少之又少,会直接说出来的更是凡几。


    闻音虽不至于害怕天理,但总不想现在就见到祂。


    然而四周风平浪静,不曾有什么异动。


    空接着说道。


    “提瓦特的天空是虚假的,所谓拥有神之眼的人类,有登上天空岛成为神明的资格,殊不知在真正的神明眼中,具是蝼蚁,抬手间便可抹去。”


    “便如眼下七国,来日也只是下一个国土崩塌,人民失智而流落荒野的古国罢了。闻小姐要是有心想知道来龙去脉,不妨回去问问冰之女皇,她可是那件事情的亲历者。”


    “若不是对天理心存疑虑和不满,为何冰之女皇要趁着天理沉睡提前返回至冬,甚至建立堪称铁血的组织愚人众?”


    最后,他轻声道:“愚人众,不过是冰神手中一柄新的刀刃罢了,是武器,总有用到的时候,也总有磨损的时候。”


    闻音抱着肩膀,仍然是一副油盐不进,不为所动的样子,似乎是摆明了要跟着女皇一条路走到黑。


    事实上,她知道空所说的话中,实话要占七八成,顶多是关于冰之女皇和天理的信息有所遮掩罢了。


    有所遮掩——甚至不算是抹黑。


    女皇筹建愚人众绝不是过家家而已,执行官们个个拥有一身豁出性命拼回的功绩,甚至那些愚人众普通战士都是如此。


    闻音不知晓那些加入愚人众的普通人是什么心思,但是执行官们的情况,她大多都有所耳闻——说实话,执行官们不过是同女皇利益互换,各取所需罢了,实在算不得谁占谁的便宜。


    细细说来,闻音倒算是其中背景最简单的一个,女皇不知她是降临者,只以为闻音想要有朝一日报复枫丹的贵族,且有些天赋和坚强心性在身上罢了。


    闻音早知道愚人众在女皇心中的定位,听到空的话既不震惊也不愤怒,仍旧语气平淡。


    “愚人众是为女皇的意志而生的,自然女皇如何吩咐就如何做,被使用或者磨损也是寻常。”


    空刚刚一番话并不是在挑拨离间,只是把己方探查到的消息加以一点分析告知闻音罢了,眼下听闻音如何说,他也只是摇头轻笑。


    “那我们之间便没得谈了。”


    他神色里依旧一片温柔,只是温柔里好似带了一丝怅然。


    “虽然目标都是天理,但深渊同冰之女皇并非一路,也无法合作。”


    像是解释,又像是最后的善意。


    下一刻,刀锋铮然之声在空寂的空间里响起。


    由于四周都是黑泥,这声音并没有传出去太远,甚至于兰那罗们一无所觉那菈笨笨和那菈法留纳大打出手。


    只是,刀剑震鸣之响下,闻音刻意压低的声音传来,倏然落进空的耳朵里。


    “便不说深渊和女皇如何,单是无忧节与兰那罗一事,我们就没办法合作——”


    空握剑的手好似微僵,神色里亦闪过一丝极度的苦楚和歉疚来。


    但却没有丝毫动摇。


    “此事亦并非我所愿,只是,我有不得不做的理由。”


    他掩下戚戚神色,向来温和的眉眼中也带上了决绝之意。


    只是,他们身后的黑暗中,慢慢浮现出了更多漆黑的影子。


    灾厄和深渊的力量本是同源。


    继灾厄之后,深渊的力量再度降临于这片土地,原本太威仪盘能勉强镇压死域,眼下却再难了。


    届时深渊和死域一同爆发,才是真正毁天灭地的景象,一个处理不好,想必须弥城都会一同被灾厄吞噬。


    空和闻音同时收手,眼底具浮现出深重的冷光。


    空明明是代表深渊而来,但此刻深渊的力量悄无声息地出动,看他表情却显然不知。


    闻音心有隐悟,想来深渊之中


    也有力量并未完全归于空的掌握,敌人内战本是好事,但眼下,深渊的力量滚滚而来,竟是将闻音他们也一同包围进去——


    闻音陡然觉得命运可笑。


    她不在时,兰那罗们以身化莎兰树,又利用四层封印封锁桓那兰那,将死域彻底留在此处。


    但是她来到提瓦特,又因缘际会得赠太威仪盘,利用仙法之力构建封印,免去了兰那罗们的伤亡,最终却眼见深渊降临,一场大灾恐难幸免。兜兜转转,竟也和最初没有区别。


    倘若她真的身陨此地,其余诸事也尽可料知——纳西妲可能重新被贤者们关回净善宫,桓那兰那外等候的人偶也可能落到多托雷手里。


    多年以后,更不会有人记得愚人众执行官歌者。


    便同她未曾来过。


    真是凄恻的未来,闻音想。


    可是她这么想着,脸上的神情却不见变化。


    “恐怕,我们还要再合作一次。”空顿了顿,眼底神色沉沉。


    闻音却只回以一声嗤笑。


    “一百步已经走到了九十九步,此时你我合作,如果能驱散深渊的力量,那菈法留纳岂不是功亏一篑?”


    她刻意用了那菈法留纳这个称呼,像是带了一丝讽刺。


    深渊降临,和空一定有关系,桓那兰那多少是受了些无妄之灾。


    而空当初来到桓那兰那的目的,也不见得干净,闻音甚至怀疑,对方和自己目的相同——


    “倘若深渊毁掉桓那兰那,便同我的初衷有背。关于扫清深渊的提议,我是认真的。”良久,空回答说。


    空的意思很明显了。


    桓那兰那里,有他必须要得到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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