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厌本以为风停渊醒了就是好了,然而却并不是这样。
公西白凝全力以赴只是勉强遏制了他病情恶化的速度,即便散了一部分寒气,他的病情依然反反复复,高烧不断。
因为风停渊的制止,公西白凝不再设转移寒气的阵法,只能给他每天搭脉扎针煎药,也就没有赶走苏厌的理由。
苏厌素来都是个破坏分子,这次却破天荒地没有捣乱,像是失而复得的小孩对到手的东西格外看重。
虽然,她做的事情大多都没有什么用,要不就是伸手摸摸他的头,要不就是卷个湿毛巾搭在风停渊头上,擦擦他的手,很关切的样子。
只是偶尔会一惊一乍,发现风停渊不动弹了,又摸不到他的鼻息,就掰过风停渊的脸,惊恐道:“小医师!人呢!人呢?!他不呼吸了!”
风停渊本来睡得好好的,无可奈何睁开眼看她。
苏厌立刻佯装不是她干的好事,盖住他的眼睛,还要拍一拍:“睡吧睡吧没事了。”
风停渊的睫毛扫得她掌心痒痒的。
他声音低哑:“不用担心。”
苏厌立刻说:“我没有担心。”
风停渊道:“不会死在你面前。”
苏厌突如其来被他噎了一下,想起早些时候在湖心岛,他吐血,还要对她说别担心,苏厌就要说死可以别死我面前。
苏厌盖着他的眼睛,声音有点倔强:“可你一直躺在我面前。”
公西白凝给他煎的药一日三次,每次都是满满一大碗,黑漆漆还泛着五颜六色的诡异光芒,光看着就觉得苦得要死,也亏得风停渊每次都能眼不眨地平静喝下。
但天天喝这样的东西,肯定没有胃口。
连续几天,元都下着暴雨,院子里积水汇聚成河,哗啦啦的水声铺天盖地。
窗户吱呀一声开了。
风停渊正好没睡着,抬眼望去,看到湿漉漉的女孩大包小包拎着一堆食盒,艰难地从窗户挤进来,带进冰冷的风和潮湿的水汽。
风停渊坐起身:“给钱了吗?”
“给了给了!”苏厌用他的灵石理直气壮,转身喜气洋洋道,“你快看看我给你买了什么!”
她搬起茶几搭在床铺上,给风停渊架成一个小桌板,把五颜六色的食盒全都堆在桌板上,堆成高高一层塔。
荷叶鸡,杏仁豆腐,银耳百合汤,罗汉油爆大虾,火腿蚕豆,宫廷白切鸡,西湖醋鱼,参杞猪肝汤,片皮乳猪,还有四甜蜜饯。
光看食盒的款式,就知道她至少跑了四五家店,才买了这么多东西。
这样大的雨天,食盒一滴水都没沾上,倒是她自己乌发的,从发梢渗下冰凉的雨水,洇湿了领口。
苏厌蹬掉靴子,熟练地隔着被子把他的长腿推开,自己偏要挤在中间,坐在小桌板对面。
风停渊隔着高高的食物看着她:“我需要清淡饮食。”
苏厌:“害!你不要听小医师鬼扯,生病就是要多吃饭!你天天什么都不吃,饿都饿死了!”
风停渊就拿起筷子了:“下次别买这么多。”
苏厌跑了四五家店,食物竟然还是热气腾腾,刚出锅的模样,色泽鲜艳,连片皮乳猪的皮都是焦薄酥脆的。
窗外暴雨倾盆,屋内飘香四溢。
风停渊胃口不佳,只是被苏厌盯着,便勉强多吃了几口。
苏厌竟然也没多吃多少,自己不吃,光顾着用一双清澈的眼睛盯着风停渊的嘴巴,像是琢磨能不能把他的嘴巴撬开,再把吃的灌进去,一顿给他吃成个胖子。
风停渊便开口道:“你多吃些。”
苏厌这话就不爱听了,坐势就要起身:“怎么,你不喜欢吃吗?你想吃什么?我再买些别的回来。”
“不是……”风停渊想拦住她,但是病中没什么力气,苏厌走得又急,大红袖口从他指缝里漏掉,径直抓住了她的手指。
苏厌顿了一下,低头看了看风停渊牵住她的玉石一样修长的手指,轻轻握了一下。
手这么冰。
还不好好吃饭。
苏厌心里一酸,没什么气势地瞪了他一眼:“怎么?”
风停渊把她牵回床上道:“买得很好,我很喜欢。我再吃些。”
苏厌倒是个出奇好哄的,又眉开眼笑地给他递筷子,掰下大鸡腿往他碗里放。
漆黑的渡厄就横放在屋内的桌上。
那样明显,女孩进进出出,却仿佛视而不见,既不提,也不问。
两人一直吃完,那小塔一样的食物也没见少,苏厌勉为其难地答应下次少买一些,又被逼着念书。
她许多话,而且,他都病成这样,还对教她认字念念不忘,让她只能勉强接受。
苏厌躺在床上,手臂撑着看书,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嘴巴在动,眼睛却在看着他。
风停渊垂眸道:“坐起来,好好读。”
苏厌也不听,滚来滚去,手指抓起他铺散在床上的长发,猛地想起什么似的坐起来:“对了,我给你束个发。”
风停渊问:“为何?”
苏厌已经跳起来去找梳子了:“把你的黑发单独束起来,这样就能发现有没有新的头发变白了。”
她行动力一贯超强,拿了梳子又跳回床上,试图挤进风停渊身后。
风停渊只好配合地往前坐一些。
她做事情居然也会这样耐心,跪在床上,用梳子一根根把银发和黑发分开,直到分成全黑的一束黑发,握在手里,用雪白的发带束好。
束好以后对比就愈发明显,大概有七成的头发都变白了,只有三成还依然是乌黑的,即便是乌黑的头发,发梢也有隐隐变白的征兆。
苏厌束好以后,又愣了一会,在他身后小声道:“你头发全变白以后,就会死吗?”
她为何也会发出这样,像是被遗弃的小动物的声音,让人没法硬起心肠回答。
风停渊安静了半晌,声音低而清晰:“不会的。”
“那变白以后会发生什么?”
风停渊:“就只是变白而已,很丑吗?”
苏厌歪头看看。
其实并不丑,反而还很适合他,风停渊本就是清冷疏离的面相,银发如雪,反而愈发衬得面容清俊如九天谪仙。
苏厌道:“丑,丑死了。”
风停渊温和道:“那还是不要变白为好。”
他说完,突然想起什么,看向雨声阵阵的窗外,脸色微微变了。
虽然风停渊平时几乎没什么表情,可苏厌跟他待久了,还是从他眼里看出几分不对劲,立刻站起身,刀已经握在手里了:“怎么?我出去看看?”
正派的人找过来了?
鬼打墙的符被破了?
渡厄又搞出新的幺蛾子了?
风停渊看着窗外道:“萝卜。”
苏厌:“嗯?”
风停渊道:“这几天,把它忘了。”
苏厌:“……”
怎么还惦记着他的萝卜?
她收起袖刀:“你把它放到哪里去了?”
因为苏厌总是用弹弓打他的萝卜,风停渊就把萝卜收在了其他地方。
风停渊一边起身一边道:“天台。”
苏厌把他按了回去:“得了得了,我去帮你看吧,你躺下,躺下!”
她看着风停渊躺下,推开窗户,足尖一点,又窜出去了。
天台暴雨倾盆,电光雷闪,雨水在天地间连成透明沉重的幕布,苏厌四下张望,在天台角落里看到被雨水彻底浸泡的花盆。
全湿透了。
天台的下水堵了,整个萝卜被淹在水里好几天,彻底死绝了,曾经每一片都被风停渊仔细擦过的叶片,现在全都枯萎了。
苏厌把它拎起来,本想把它带给风停渊看看,又不悦地皱起眉头。
太晦气了,这倒霉萝卜。
什么时候不死,非得现在死。
她飞身下楼,拽起萝卜连根拔起,混着泥土随便丢在花园里,用脚胡乱踩了踩,就算毁尸灭迹。
然后她拎着空花盆,头也不回地冲进暴雨。
元都城外。
一个老妇正撑着伞,弓着腰,慢吞吞地给自己院子里的花草铺雨布。
却突然听到急促的风声,只见一个撑着红伞的女孩,气势汹汹宛如恶匪,一脚踹开栅栏,冲入庭院,手里刀光毕露。
老妇人吓得哆哆嗦嗦,伞也掉到了地上,后退了几步,结巴道:“我,我的财宝都放在屋里,我去给您,您拿来。”
谁知那恶匪只是用刀尖戳了戳她:“你家有萝卜吗?”
老妇人吓傻了,嘴唇嗫嚅没说出话来。
“有吗?”女孩又高声问了一遍,“要有叶子的萝卜!”
那老妇人哆哆嗦嗦道:“有,有。”
她蹒跚地走到厨房,翻找出一根又粗又大还叶子旺盛的大胡萝卜,递给女孩。
女孩嫌弃地打量了一眼,竟然从身后拿出个空花盆,从她的庭院里挖了几捧湿土,把萝卜埋了进去。
老妇人目瞪口呆。
女孩就着雨水洗了洗手,又洗了洗萝卜叶子,凶巴巴扭头道:“不许告诉别人。”
说完抱着花盆,纵身几个起落就走了。
她离开的地方,叮叮当当响起什么丢在地上的声音。
老妇人弯下身子一看。
竟然是一大把铜钱。
……天下哪来这样的恶匪。
苏厌走出没多久,停在一个屋顶上,奇怪地撑伞回头看了一眼。
那老妇人明明是个人类,但风里却传来浓郁的魔气,刚刚还没有的。这样浓重的气息,甚至是一群修为不低的魔族人,她和赤皇魔君朝夕相处这么多年,再熟悉不过。
滔天风雨声中,传来一声颤抖的惨叫。
苏厌抱着花盆,转身走了。
管他的呢。
她一路回到清虚客栈,清虚客栈仍是安安静静,一片祥和,去而复返,就能闻到屋里挥之不去的药味。
风停渊仍在等她,没有睡,见她又湿了衣服,露出意外的神色。
苏厌道:“天台雨大。”
“为什么去了这么久?”
苏厌哼了一声,把花盆用衣服擦了擦,塞给他:“我就喜欢淋雨,你管我?”
风停渊便没问了,他看了看手里的花盆,萝卜长得郁郁葱葱,他指尖碰了碰叶片,又抬头看着苏厌。
苏厌心里一紧。
发现她掉包了?
不能吧,他又不是木灵根,盆是一样的盆,土都是黑色的土,她还特地用的是被大雨浸湿的土壤,风停渊总不能记得萝卜叶子有几片吧?
那也太变态了。
再说,下雨打掉几片叶子也很正常啊?
苏厌理直气壮:“怎么样,我就说吧,你不管它,它反而能长得很好的。”
风停渊看着她,慢慢笑了。
苏厌还是第一次看男人笑。
像是金色的阳光落在山巅的第一捧新雪上,干净得人仿佛心尖都要化开。
苏厌被那一晃而过的笑意惊艳了眼底,晕乎乎得像是喝醉了酒,忍不住也笑了:“怎么?怎么了到底?说话啊?”
风停渊目光掠过女孩指甲上沾着的一点黑色泥土,笑道:“谢谢你。”
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他种了月余的白萝卜。
一眨眼。
被她换成了一根胡萝卜。
苏厌封锁客栈的这些日子,里面的人进不来也出不去,真以为是遇到鬼打墙了。
好在他们也并不慌,因为有几个客人略懂法术,说这“鬼气”不太像是害人性命,就是单纯鬼打墙,并不危险。
再有知情的鹿呦呦和林初拼命圆场,表示现在元都正是门派大比群雄辈出的时候,外面的人很快就会察觉到不对劲,把他们放出去。
本来连日暴雨,客栈里的人也没太多外出的,也就渐渐随遇而安。
倒是客栈里供着的清虚仙君像,日益香火旺盛,整个后院里香火缭绕,整得跟仙境似的,暴雨都压不住。
似乎是客栈里的旅客都希望清虚仙君像能显灵,直接把“鬼”给镇住。
苏厌站在二楼天井的围栏后,手搭在围栏上。
从她站的地方看过去,能看到两小孩出不了门,就在避雨的空地上玩,一人耍一根竹节。
一个扮演“清虚仙君”,还有一个扮演“梅长卿”。
苏厌看了一会,看出了门道。
那梅长卿是清虚仙君的早年好友,同时进入凌霄宗学剑,后来,清虚仙君越来越强,梅长卿没有长进,就心怀嫉妒,在正邪大战前给清虚仙君下药,间接导致清虚仙君受重伤。
剧情就是这么个老套剧情,两个小男孩模仿看过的剧本,演得像模像样。
“清虚仙君”拖着重伤的身体去质问“梅长卿”,最后几剑把“梅长卿”刺死。
演梅长卿的是客栈老板娘的儿子张豆豆,长得就像个小豆丁,打不过对面,老是被杀,不乐意道:“你都当了好几次清虚仙君了,我也要当。”
对面的就道:“你个子那么矮,当清虚仙君也打不过我,有啥意思。”
张豆豆委屈跺脚:“我当‘清虚仙君’的时候,你就故意输给我呀。”
对面:“凭啥?”
张豆豆还要据理力争,就感到有个人敲了敲他的手,清声道:“握紧。”
男孩圆溜溜的眼睛瞪大了,看着身前突然跃出的红衣女孩:“姐姐?”
苏厌转眸一笑:“不就是清虚仙君?我教你打败他。”
对面虽然比张豆豆大几岁,但哪抵得过苏厌这种高级外援。
她也不出手,就抱着胸倚在柱子上,时不时出声道:“打他左膝……打他手肘,打他鼻子……撞他!”
攻其不备。
张豆豆奋不顾身扑过去,一头撞在对面的胸膛。
大男孩踉跄后退两步,摔了个屁股蹲。
张豆豆兴奋举起手:“我打败清虚仙君啦!”
他的笑容僵硬了。
怎么回事,剧本不对呀,什么时候自己变成大反派了!
大男孩揉着屁股,瞪着苏厌气道:“你赖皮,你是他什么人?”
张豆豆叉腰骄傲道:“你不知道吧,这个姐姐可厉害了,能飞檐走壁,我都看见了!”
苏厌瞥了他一眼。
她这几天进进出出搜罗元都好吃的东西,倒也没避讳谁,估计是被小孩看见了。
张豆豆转身拉着苏厌的袖子,期待地看着她:“姐姐,你教我用剑吧。”
苏厌:“不教。”
张豆豆:“可你刚刚还教了我的。”
苏厌:“因为你扮的是梅长卿。”
张豆豆:“梅长卿背叛清虚仙君,是个大坏蛋。”
苏厌面无表情:“你现在不可爱了。”
张豆豆一拍脑袋,小短腿一溜烟跑到清虚仙君白玉像前,恭恭敬敬上了柱香:“对不起啊清虚仙君,虽然我刚刚代表梅长卿打败了你,但我不是真心的。”
神像前正在整理祭品的老板娘闻声回头,蹙眉道:“胡说八道什么?!”
张豆豆赶紧跑到苏厌身后:“师父救我。”
老板娘见有客人在,一下子表情柔和起来,又看她是个漂亮俊俏的小姑娘,温声道:“最近出不去客栈,吓坏了吧,千万不要怕,有清虚仙君保佑我们都会没事的。自从三百年前清虚仙君守护元都以后,妖魔鬼怪都逼着走,几个小鬼成不了气候。”
纯白色的烟雾缭绕在苏厌明艳的眉眼间,看不清她的神色,只有明亮夺目的曼珠沙华耳坠轻轻摇晃。
老板娘又说:“我听说你们有个同伴病了,特地熬了清淡好消化的桂花莲藕粥,最近下雨要吃点暖的,你一会拿上去吧?”
苏厌把拒绝的话咽了下去,顿了顿道:“好。”
她等着老板娘收拾祭品,要跟她去后厨,无意间抬头,腾起的烟雾间看见林初一个人,像蘑菇似的蹲在楼上,呆呆看着这里,像是已经蹲了很久了。
苏厌突然觉得林初有点变了。
本来是挺单纯一个傻子,现在眼里似乎多了些……难掩的落寞和悲伤。
苏厌提着桂花莲藕粥上楼,顺便把公西白凝新煎的药也拎了上去。
这些日子,苏厌什么出格的举动都没做,公西白凝勉强对她多了一丝信任,也肯把药交给她。
那药气味浓郁,还苦得要命。
用来掩盖比翼神鸟的心尖血,再合适不过。
苏厌站在门外,垂着眼眸,将玉瓶里的心尖血一半倒在药里,一半一饮而尽,舔了舔沾血的唇,无声地捏碎了玉瓶。
反正,只是问一句话而已。
她不想再心存猜忌了。
发现渡厄被收复的那一刻她有多恨,在看到风停渊醒来的那一刻就有多惊喜。
他睡在那里,她恨不得把他吼起来质问他。
可他睁开眼,什么都没说,她就想信他。
苏厌想,不能这样,这不是她该做的事情。
鬼王太阴一次又一次利用她的信任,骗她进入致命的绝境,就为了教会她人间险恶,永远不要相信任何一个人,哪怕他真心待你。
这份根深蒂固的猜忌,终于今日从血脉中缓缓浮现。
可她不能忍受这样的猜忌,不想再对他笑的时候,心里想着另一个不共戴天的人。
她不想再怀疑风停渊了。
她从小到大,第一次,毫无保留地信任一个人,那滋味太好了,好得让她想继续一辈子。
苏厌推开门。
她默不作声地放下食盒,把药递给风停渊,什么都没说,风停渊抬手接过,垂着睫毛,一饮而尽。
那一刻苏厌心里又酸涩了一瞬。
风停渊从来没有怀疑过,她递过去的任何食物。
但她还是坐下来,坐到床边,她一只手搭在风停渊的肩上,强迫自己直视着风停渊漆黑的眼眸。
她在他的瞳孔里,看见自己比平日更苍白的脸。
她说:“风停渊。”
风停渊看出了她的不对劲,只是轻轻嗯了一声。
苏厌一字一顿:“你是清虚仙君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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