漆黑的剑光掠过,年轻的清虚仙君一剑穿透他的心脏。
记忆碎片里的疼痛弥漫成浓郁的血色,而现实中她的心脏竟然也在痛,疼痛如蜿蜒的闪电刺破云层,穿透记忆的迷雾,带着无限恶意狠狠击中她的胸膛。
明明没有受伤,却好像比一剑穿心还要更加痛楚,疼得她想撕心裂肺地大叫。
她松开攥住魔尊的手,扣住自己的心口,身子晃了晃,什么话都没说出来。
太痛了,痛得她张了张嘴,呕出一口血来。
不是她的血,是比翼神鸟的心尖血。
柔软的唇瓣被血染红,她的神色近乎是茫然的。
是他?
魔尊发出一声沙哑的低吼,从魔雾中窜出一名壮硕的魔将,腾空而起,刀刃破空向着苏厌的脖颈砍来。
怎么会?
她眼里闪过的是记忆中的画面,听到的是记忆中的嘶吼,没有听到耳边尖锐的风声,没有听到刀刃相击的响声,五感被魔尊的记忆攥取,静默得像是麻木的人偶。
为什么?
沉重的刀刃砍在女孩纤细的脖颈上。
她只是歪了歪头,好像感觉不到痛楚。
刺目的鲜血从她的脖颈上汹涌而出。
一切发生于魔尊孤注一掷抵上她的额头之后,宛如电光石火,只在刹那之间。
被厚重晶莹的冰层覆盖的魔窟,被女孩长长的,悲痛的哀鸣贯穿,雪原上呼啸的寒风吞噬了声响,只留下宛如哭泣般的呜咽。
“呲呲呲”一连串的爆破轻声,无数血光如万箭齐发般穿透冰层,像是在骤然暴涨的荆棘,一闪而灭,之后重新归于彻底的死寂。
……
魔窟里,满地是粘稠的鲜血,汹涌成河,放眼望去甚至看不见完整的尸体。
所有的魔族人被一瞬间绞杀,手法如此残忍,像是被一千把剑反复砍杀,以至于残存下来最大的部分也只不过是一片皮肉,亦或是一截指骨。
血河中心立着一个红衣女孩,在硕大的结满冰晶的魔窟中显得渺小而瘦弱,浑身都在发抖。
她淌过血河,爬出魔窟,跨过血肉模糊的尸体,走进冰冷的寒风。
小小的身影在一望无际的冰原和暴风雪里艰难跋涉,跌跌撞撞地跑,脖颈的血温热地淌出来,又凝固成冰,反反复复。
她跑过的路,变成一条长长的蜿蜒的血痕。
耳边全是呼啸的风声,和分不清的隆隆震响,她感觉不到疼,也感觉不到冷,风雪中甚至看不清前路,眼里全是浓郁的血色。
她只是一直在跑,疯了一样,仿佛停下就会死去,身后跟着不断崩裂的万丈悬崖。
步伐踉踉跄跄,像是有无数只手凶狠地推搡着她。
她要找到风停渊,要问个明白。
她要见到他,现在就要!
她不知道跑了多久,等到终于停下脚步,模糊的视野里看到远处洁白不染尘埃的修长背影,身上的血已经凝成厚厚的冰壳。
“风停渊。”苏厌身子晃了晃,张嘴,沙哑道。
曾经无数过,带着雀跃的喜欢,一遍遍念着喊着,一百遍也不嫌多的名字。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疼得像是万剑穿心,仿佛要自内而外撕裂她胸膛的问题,此时却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问了又能怎样,得到回答又怎样,她还想问什么,她还能问什么?
苏厌看着他的背影,浑身热血都在一寸寸冷下去。
男人本不欲回头。
他远远地避开她,身处离守神山很远的冰原尽头,悬崖峭壁之上,却没想到还是会被找到。
风里传来浓郁的血腥味。
风停渊转身,本已经做到足够冰冷的眼神,却猛地狠狠沉下。
女孩身上彻底被血染红,显出比大红更深邃的血色,单薄的身体在风里摇摇欲坠。
脖颈一处巨大可怖的裂口,触目惊心,可以想见挥刀砍下的凌厉之势足以砍断她的脑袋。
她看着他,眉心露出濒死时才会显现的艳红魔印。
仅仅只是半天不见,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
那样狠戾的一刀,为什么不躲?
怎么可能会有人把她伤成这个样子?
男人声音微微发抖,沙哑开口:“事到如今,你还想怎样?”
苏厌盯着他,直到眼睛被风刮得生疼。
风雪太大了,大到她看不见男人鼻唇间没有溢出半分白雾,像是不会呼吸,也没有看见他白袍下攥紧的,颤抖的手指。
苏厌问:“你能听到我的心声吗?”
声音轻得像风,她身子单薄像是枯叶,唇角随着话语溢出血来。
现在,你还能听见我的心声吗?
——听见我在想,该如何才能杀死你。
男人道:“不能。”
他后退了半步,像是要走,苏厌跌跌撞撞追上去,拼尽全力伸出手,抓住了他的袍角,紧紧地攥着。
手心的血染红他的袍角。
她沙哑道:“带我走。”
“……风停渊,带我走。”
她不能再放手了。
她现在杀不了他,他因为双修病情恢复转好,大半发丝也重新变得乌黑,她现在没有一丝一毫的胜算,可她不能松手,在这里松手,她又要多久才能找到他!
她要忍,要忍着跟在他身边,要忍着他冰冷的目光,要忍着不表露出自己知道他的真实身份,要忍着对他像平时一样笑,要忍到自己能杀了他的那一天。
她忍得好像胸膛都要痛得裂开!
太难了,实在是,太难了啊……
男人没有说话,苏厌低声道:“算我求……”
她浑身在剧烈地发抖,“求”字卡在喉咙里,最终变成血,哇的一声吐了出来。
她指尖松开,无知无觉地倒下,昏在了雪地里。
男人像是再也无法忍受了,转身跪下,紧紧将她抱住,护在怀里,点住她止血的穴道,将护心的丹药送进她口中,用撕碎的洁白袖口包裹住她的伤口,然后御剑而上,如闪电般划过冰冷的雪原。
他们一路回到元都。
风停渊是为了确认异界的状况,苏厌则是没有再留在守神山的理由。
来的时候,好像走了很远的路,回去,却好像只是一眨眼。
不止是极北冰原,人间也入冬了。
马车里铺了厚厚的地毯,还点了奢侈的烧灵石的暖灯,却依旧冷,车外风雪交加,日夜兼程往南方赶路。
大半时候苏厌都是睡着,裹在毯子里的小脸苍白没有血色,孱弱得让人心碎,只有眉心的魔印如火一样灼灼燃烧。
那是只有魔族在重伤濒死或是剧烈心绪波动时候,才会显现出来的印记。
她头很痛,反反复复梦魇,曾经的噩梦栩栩如生,一遍遍在她眼前重演。
噩梦里曾经看不清面容的清虚仙君,从此以后都有了脸。
她醒着的时候,也不会说话,只是空洞地睁着眼。
那种安静得几乎死寂的氛围像是在胸口压了上千斤的重石,让人仿佛置身于万丈深的水底,沉重的水层完全遮挡了日光,黑暗中身体的每一寸都在巨大的压力下溃烂。
她喉咙是哑的,但甚至错觉自己在无声的尖叫,她想用刀切开自己的胸膛,把无处发泄的痛楚全部血淋淋地挖出。
苏厌恨不得掀开被子,跳起来,抓着他的脖颈,将他顶在车厢墙壁上,对他声嘶力竭地咆哮!
在他冷眼看着她像个被耍的猴子一样千里迢迢去找清虚仙君复仇,看着她从噩梦中惊醒冷汗涔涔的模样,看着她为了和他学剑忍气吞声甚至乖乖听话的时候,在她的心声一览无余全是澄澈明亮的喜欢的时候……
是不是心里很高兴?是不是在心底嘲笑我可怜的模样?是不是觉得我认贼作父还满心欢喜的嘴脸愚蠢至极?
把人玩弄于股掌,感觉应该很好吧!
他把她当一个戏耍的玩物,把她当一个满场跑的丑角,她赌上性命的复仇计划在他眼里什么都不是。
他拿她当什么?
当一个玩笑吗?
他没有苏厌想要的回答,他给不了,他所做的一切没有可以饶恕的理由。
她好像突然间长大了,从前的她一定会吞不下这口气,一定会破口大骂,会急不可耐地冲上去图穷匕见,要杀出个你死我活。
而现在,她想起很久以前,在无间深渊里。
鬼王太阴一次又一次把她丢进难以生还的绝境,当她怒气冲冲地杀出血路,满身是血,不肯休息,冲过去质问为什么这么对她的时候。
鬼王总是冷冰冰地回答:“你不该问我为什么骗你,而应该问自己为什么信我。”
彼时,她最讨厌的爹爹就是鬼王,甚至超过老崽种。
因为他总是欺骗她,戏耍她,对她好,又利用她的信任,一次又一次害她很惨。
现在她突然明白爹爹的良苦用心。
别问他为什么骗你。
问自己为什么信他。
是她自己蠢,她活该,明明爹爹教过她千百遍的道理,明明她早就该铭记于心。
为什么心软了呢?为什么退让了呢?为什么让他做了唯一的例外?
她给出信任,她尝到恶果。
再不会了……再不会了,再不会了。
她不难过。
她只是……
女孩呼吸短促,睫毛湿漉漉的,如被大雨打湿的蝶翼般微微颤抖。
她只是恨。
仅此而已。
重回元都,恍如隔世。
两个多月过去,元都的潮水也早就退了,只有洼地里受潮的一楼还暂时不能住人,其他街道都焕然一新,红红火火,仿佛什么创伤都没受过。
无比脆弱,又无比坚韧的人间。
清虚客栈也重新开业,临行前风停渊留下了足够的灵石,林初和鹿呦呦都得到老板娘慷慨地款待,一直住在客栈的空房里。
看到苏厌的模样,鹿呦呦忧心忡忡:“她看起来很没精神的样子……跑了那么远,却扑了个空,线索断了,还受了伤,努力付之东流,苏姑娘心里应该很不好受吧。”
她还有没说出口的话。
不知道为什么,苏厌看她的眼神,似乎变了。
从前,小魔女也危险,可鹿呦呦却没有那么怕她。
女孩手心是温暖的,是会眯着眼笑的,不触犯底线的话,她甚至比普通人更好哄,带着股无所谓也满不在乎的神气。
苏厌踉踉跄跄走下马车的时候,鹿呦呦小跑着迎上去。
可女孩只是远远瞥了一眼,眼里的冰冷和漠然,让鹿呦呦下意识越走越慢,最后不由得停住了脚步,呆呆地目送她走远。
怎么回事呢?是哪里变了?
让她变得不可接近,不可触碰,像是森严的刀,褪去柔软的刀鞘。
公西白凝作为医师的时候,带着对病人一视同仁的公正和刻板,仿佛要治的人是妖是魔都和她无关。
她搭上女孩的脉搏:“脖颈处伤到了经脉,近期忌用法力,忌剧烈活动。”
苏厌掀起眼皮看她,突然开口:“你早就知道。”
公西白凝听不懂她没头没脑的话,冷道:“此外,你的灵府有被暴力叩开的痕迹,你头痛,是因为不属于你的神魂在损害你的魂魄。为何不把那缕神魂赶出灵府?”
苏厌垂眸玩着手里的刀,一下又一下拨着刀尖:“不想忘。”
公西白凝冷道:“那我也无法可施,不必治了。”
几天后,说是“不必治”的公西白凝,又推开她的门,送上来一碗汤药。
苏厌头也不抬:“不喝,滚。”
公西白凝忍了忍,清丽的脸上浮现出怒气:“我仁至义尽,你现在是我的病人,我对你负责,但倘若你自己找死,我不拦着。”
她说完,放下汤药,转头就走。
苏厌盯着汤药很久。
公西白凝有她自己的骄傲,她或许会杀人,但杀人时不会披着医师的青袍。
苏厌逼迫自己端起药盅,喝了一口
太苦了。
苦得她打翻了药盅,哇的一声想吐,可呕了半天,因为数日滴米未进,什么都没吐出来。
她狼狈地擦了擦嘴角,撞见梳妆柜上铜镜里自己的模样。
上一次,铜镜里映出的是发髻高挽,眉眼精致,漂亮得让人心颤的女孩。
这一次,铜镜里映出的是她惨白消瘦,眸光暗淡的模样,泼洒的汤药顺着桌子的边缘淌在她身上,滚烫得在红裙上印满脏污。
为仇人描眉点唇,为仇人憔悴至此。
好蠢,太蠢了,蠢得令人发指。
她愣愣着望着自己,须臾,笑了一声。
然后是越来越大的笑声,响亮肆意,她捂着眼睛,满身苦涩的汤药,对着镜子里的自己大声而刻薄地嘲笑。
笑声震满了整个房间,尾音里全是悲凉。
她笑着笑着,又突兀地停下,死死盯着自己的倒影,眼眸里亮起骇人的光亮,缓缓收拢手指,碾碎了手里的玉瓶。
暗红色的贪蛊解药被一寸寸碾成齑粉,在空气中燃成稀薄的火焰,连痕迹都没留下。
就从这里开始吧,她想。
把他对她的伤害,成百上千倍的奉还!
萧索的夜风里,公西白凝端着托盘上的两个药盅,敲响风停渊的房门。
得到许可后,她在身后关上门,恭敬行礼,而后道:“这是您的药。”
风停渊坐在塌上,摇曳的灯火下,他看起来面色比平时更加虚弱苍白,原本大半乌黑的发丝,此时也有一些又褪回了银白。
治疗神魂的药,天下只有魂火仙草的草心,然而这种草只会被大量的法力激发出光芒,又数量稀少,往往正派仙门会集结百人形成搜捕网,花上数月的时间扫荡一片草地,往往也会无功而返。
而风停渊孤身一人,连续几夜不眠不休,浩瀚的法力不计代价地扫过元都附近八荒原野,搜集到了一把魂火仙草。
那天凌晨,他走回清虚客栈的时候,甚至连步伐都不稳了。
男人低声问:“她喝药了吗?”
公西白凝紧紧抿唇,须臾答道:“没有。她打翻了药盅,说是太苦。我又煎一份药,但是剩的魂火仙草不多了,她再不喝,我也没办法灌下去。”
风停渊沉默着。
公西白凝静等着,本想默默退出去,谁知却看到男人平静地下床,向属于苏厌的药盅上伸出手,手掌侧立。
然后,指尖凝起剑气,缓缓划过自己的手腕。
公西白凝失声道:“您做什么?!”
他割破的手腕淌出血来,一滴滴渗进漆黑的汤药。
公西白凝的手剧烈发抖,又想阻止他,又不敢挪开手,怕浪费了他的血。
又气又急之下,她眼睛发红地喊道:“仙君!”
风停渊似乎是觉得够了,按住自己的伤口,淡淡道:“现在,她应该愿意喝了。”
公西白凝胸脯剧烈地起伏,无数激荡的情绪在她心中交错,她孤注一掷,几近失礼地高声道:“她是我的病人,但您也是我的病人!这种损伤您身体的事情恕我见不惯,行不通,也做不到!”
风停渊抬睫,慢慢看了她一眼。
公西白凝的心脏短暂地停止了跳动。
明明是只要用法力就会痛彻骨髓的人,明明是对此习以为常甚至面不改色的人,明明是经脉寸断都不会蹙下眉的人。
昏暗的灯火下,男人漆黑眸色里,却是压抑难忍的痛楚。
只是一闪而过,不经意间漏出的一星半点,就如深夜的潮水般沉重而让人难以抵挡。
公西白凝胸口闷痛,像是被攻门锤狠狠撞了一下。
她无端觉得,被天下人崇敬景仰乃至顶礼膜拜的清虚仙君,或许在深切地恨着自己。
风停渊垂下眼睫,遮住眸光:“麻烦你了。”
【旧笔记小说网】JIUBIJI.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