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渊醒来的时候,元都也在下一场暴雨。
他低头看着自己苍白赢弱的手,触到没有心脏的破败胸膛,像是不知从哪里拣来一条命,硬是要留住他苟延残喘的躯体。
窗外是三百年如一日,永无止境的战火纷飞,焦黑的城墙下尸堆如山,血流成河。
唯独这次,他只能看着,无能为力。
魔族人入侵九州,无间深渊封印被破,人间像是打碎的镜子支离破碎。
他还有能做的事情,只是必须要用到渡厄。
他追着渡厄的气息,从元都一路南下,看到暴雨中失去堂主嚎哭不止的百草堂。
有人给他指了方向,说是红衣魔女往那里去了。
他只是想取回渡厄,并不想和她对上。
……再见一次,还要看到她痛恨到极致的眼神。
他可以无动于衷地为人间献祭,无所畏惧,无所顾忌,生死皆漠然。
——却独独不愿再看一眼她的恨意。
摇摇欲坠的酒肆,滔天的火海汹涌肆虐,烧断的房梁像燃烧的火雨。
她和他猝不及防地打了个照面。
风停渊本想立刻离开。
他还有要做的事情,他身后有陷入绝境的九州大地。他现在还不能死。
可灼灼火光中,她在对他笑。
……
怀里女孩的身体是柔软而滚烫的。
火烤不会让她体温升高得如此之快,是她在高烧,高烧让她的意识都不太清醒了,在浓郁的酒气中抱着他哭得像个孩子。
平时她几乎不会坦诚地说话,总是心口不一,嘴硬得要死,此时却是让人心软的坦诚。
发烫的眼泪落在男人肩头,伴随着女孩酸涩的哭腔。
“风停渊,我头好疼。我好想回家……你不要再走了……你抱抱我。”
男人用力地抱住她,手却在发抖。
女孩的身体比从前纤瘦得多,他摸到脊背上细细密密的龙鳞,脸颊上触到她额头热烫的温度,鼻尖嗅到浓郁的酒味。
就知道她过得不好。
“为什么会这样?”他声音低哑痛楚,像是在问她,又像是在问自己。
不该是这样的,她会得到她想要的一切,她杀死了最大的仇人,得偿所愿。
她的痛苦都是他造成的。
那为什么他死了,事情会发展成这样?
这让他怎么安心地离开?
风停渊将她抱在怀里,走出火场,艰难地用所剩不多的法力护着她的身体,没让她淋到雨。
他挑了个偏远的客房,将苏厌放在床上,轻轻拨开她的额发,指腹抚过她泪湿的脸颊。
她已经昏迷不醒了,倒不如说能坚持到现在,全是因为“想和爹爹一起在人间生活”,不肯承认自己在疼,也不肯承认自己在痛苦,多难受都要大声地笑,要活蹦乱跳,用尽全力去过自己曾经求之不得的生活。
倔强得让人心疼。
她昏迷中仍在痛楚,眼睫颤动如蝶翼,纤细的手指却死死抓着男人的衣襟,用了大力气,仿佛什么都不能让她松手。
男人单膝跪在床边,像一尊黑色的雕像,唯有眼眸比夜晚还要晦暗,像是探不到底的深潭。
“苏厌。”他低声道,喉结滚了滚,仿佛每个字都像刀子一样难以出口。
她不觉得对不起他,可做的每一件事都后悔。
他不后悔自己做的每件事,却觉得桩桩件件对不起她。
……
风停渊轻轻俯身,掌心抚着她的脸,注视着她闭上的眼睛,低声道:“我能进入你的灵府吗?”
放任另一个人进入自己的灵府,等同于互相把性命交于彼此。
在人间,还有另一种说法,叫做灵府结契,即便是生死之交的道侣,大多也不愿意进行到这最后一步。
因为,从此以后两个人的灵府会相互交缠,再难分割。
道侣可以和离,然而结契永不可解。
那是远比身体相交,远比结为道侣,还要更加亲密的事。
这句话,他本该,也只能在结侣大典上问。
可此时她无法回答,而风停渊却当她默许,尽量温和地探出神魂,进入她眉心的魔纹。
女孩被他的手用力按住,挣扎了一下,难耐地发出□□。
她现在的修为远比风停渊要高,但风停渊修道三百年,神魂之力自然远远在她之上,更何况此时她的神魂早就支离破碎,无力防御。
这是他单方面霸道地入侵,换做旁人,稍有恶意,就能轻而易举地将她置于死地。
苏厌伤得太重,他此时能做的,只有将她的神魂其彻底分开,把较小的一部分抽离她的体外,等到主体彻底复原,再融合神魂。
他已经极尽温柔,剥离神魂的过程却仍然漫长而痛苦。
女孩在他身下低低地哭,她仍在幻梦中,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觉得难受,难受到极致就带着哭腔喊他的名字。
窗外是瓢泼大雨,女孩如哀求般的委屈低唤。
一声声“风停渊”,一遍又一遍,让他三百年来如冰封般的神识竟颤得不成样子,强行镇定了半天才能继续。
等到神魂彻底剥离,风停渊已经大汗淋漓,喘着气,差点支撑不住身体。
神魂最好是放在身边养着。他护着那一片如花瓣的大红神魂,小心翼翼地放入曼珠沙华的耳坠中。
……元都醉仙楼上,女孩曾随意地将它丢弃,男人便在人潮汹涌的长街上找了彻夜。
她不要了,他却还想替她戴上。
可找遍了她的耳垂,却也找不到当时的耳洞。血煞魔龙的体质,就算受再严重的伤,也不会留下丝毫疤痕,更何况区区耳洞。
风停渊顿了顿,刺破了她的耳垂。
女孩薄玉般的耳垂洇出一滴殷红的血,落在他指尖,和从前一样。
又不一样,他的指尖剧痛,带着腐蚀性的血将他的手指烧得焦黑。
从前他的修为,自然不会被她的血影响。
可如今,变成怎样狼狈不堪的模样。
风停渊垂眸看了半晌,撕下被她攥着的布料,轻轻帮她盖上被子,转身离开,走入浩荡的雨幕。
还是不要等她醒了。
他这样惹人厌恶的,令人恨入骨髓的,只会带来痛苦的人,等她醒来,不会再想看到。
次日早晨,苏厌悠悠转醒。
窗外风停雨霁,鸟雀叽叽喳喳地叫,金色的阳光穿过窗棱照在地板上。
苏厌揉了揉眼,坐起身子,感觉从未有过的轻快,哪里都不痛了,简直神清气爽,好像已经很久没睡得这么舒服过。
她怎么睡在这里了?
似乎是心里难受,喝多了,然后自己找了个地方睡觉。
奇怪,她为什么难受来着?
苏厌拍着自己的额头,想不出来,像是睡糊涂了,忘了不少东西。
管他的!想不出来拉倒。
她破窗而出,一路沿着街道跑,远远地看见九首螣蛇和成群的银狼在挨家挨户搜查,喊道:“爹爹!!爹爹!!!”
乌九转过头,看到金色的晨曦中,一身红衣的女孩跑起来像风一样快,白皙的小脸绽放出许久不见的灿烂笑容,让人看了无不为之动容。
“爹爹爹爹爹爹!”苏厌一连声地喊,扑过去抱住了他,“我昨天不知怎么睡过去了!”
“你再不回来,我就快杀光这里的人了。”乌九斯文又温柔地笑,抚摸她的头顶,“身体不痛了?也不难过了?”
苏厌歪着头认真想了一会:“我有点想不起来自己在难过什么。”
乌九哄道:“本来就该高高兴兴的。毕竟,你可是杀了清虚仙君。”
苏厌眼睛一亮:“我杀了清虚仙君?!!”
乌九道:“不然我为何在这里?”
苏厌跃下蛇身,忍不住又蹦又跳,举着手欢呼,甩着庞大的狼王玩举高高,像是看到满天糖果雨的小孩:“我杀了清虚仙君!我杀了清虚仙君!我杀了清虚仙君!!!”
她停下来,点着腮帮子,“咦,我怎么杀的来着?”
乌九眼眸反而暗了一点,蛇尾温柔地将苏厌拉过来:“神魂里带着记忆,或许是受伤让你忘记了一些事情,但如果不痛了,那反而是好兆头。不重要的事情,忘了也罢。”
苏厌抬头,喜笑颜开,漂亮的眼瞳璀璨得像是在发光:“我才不管忘了什么呢!我只要记得爹爹就够了!”
乌九又注意到她的耳坠,蛇尾点了点:“昨天抢的吗?”
苏厌摘下来,看了一眼,大红的曼珠沙华,里面似乎还有艳红流金的花瓣。
奇怪,从哪来的东西,她都不记得了。
但是好漂亮啊,看了就让人喜欢,满心细碎得雀跃似的欢喜。
苏厌笑嘻嘻地重新戴上,骄傲得抬起下巴:“好看吧?”
乌九温和道:“再没有比宝宝更好看的了。”
他们在这个城池多留了一阵,这里的妖族叛军是只上百年修为的狐狸精,为非作歹,兴风作浪,被当地人称为狐狸大仙,现在妖尊来了,狐狸大仙知道难逃一死,就躲了起来。
这里的百姓还帮着打掩护,让人烦不胜烦。
此时苏厌面前跪着一帮百姓,乌泱泱几百人,场上鸦雀无声。
苏厌手里颠着银亮的鞭子,身后跟着如房屋一样大的狼王,威慑力十足。
她笑意浅浅:“那狐狸精去哪了?说出来,我就放过你们,你们非要包庇叛徒,那我就只能连着你们一起杀了。”
也不知道狐狸精给他们灌了什么汤,满场居然无一人发声。
苏厌叹气道:“你们都快死了,它还躲着不出来,就这样还对它死心塌地?真是蠢得要死。”
银狼垂着头颅,恭敬地跟在她身后,她随手拍了拍银狼的脸:“从这边开始杀吧。”
银狼立刻窜出,那一刻空中却划过一道干净的剑气,和狼头撞在一起,银狼晃了晃头,发出震耳欲聋的咆哮。
苏厌抬眼看去,道:“等等。”
人群中不知什么时候,站出一个一袭白衣的男人,突兀又显眼,他手里提着一根木枝,微微踉跄了一下。
风吹起他长长的银丝。
那是个像冰雕玉琢一样清冷又俊美的男人,就是脸色有些过于苍白,看起来病恹恹的。
看到他的那一刻,仿佛一瞬大风起,无数纷乱的情绪扑面而来,但哗啦啦地吹向身后,又什么都留不住。
苏厌一瞬间,竟然感觉心里有点浅浅的酸涩。
她缓步上前,歪头打量着他:“你也是狐狸精的人?”
无辜又清透的瞳孔,写满了让人心惊的陌生。
男人愣了一下,深深看了她一眼,哑声道:“不要伤及无辜。”
他长睫低垂,眸如点漆,眼神深邃得让人看不懂。
苏厌心里微微一动,不知道为什么,总觉得他这副模样,看得叫人心软。
让人很想欺负。
银月狼王在她身后发出恐吓的低吼,苏厌随手敲了一下它的鼻子,示意它安静。
狼王看不惯有碍他们小殿下的事,如果是往常,她也早就一脚把这人踹飞出去了。
或许是今天她心情好,倒也并不生气,反而觉得眼前的人很有意思,比所有其他的东西都要有意思。
女孩的坏主意张口就来:“你给我哭一个。”
风停渊微微愕然:“什么?”
苏厌趾高气昂地看着他:“你哭着求我,我就放了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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