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渊问:“你想用什么杀他?”
苏厌点了点腰间的银鞭。
风停渊又问:“为什么不用渡厄?”
苏厌一瞬间起了疑心,本想问你怎么知道?
不过转念一想,妖族谁不知道她杀了清虚仙君?她杀了清虚仙君,渡厄自然在她手上。
苏厌道:“渡厄不是谁想用就用的。”
她记得谢寄云费了老鼻子劲都没收复渡厄。
风停渊问:“你试了吗?”
她没有。
从前不知道为什么,她不喜欢看见渡厄,甚至不会带在身边,失忆后才觉得堂堂神器乱丢乱放多可惜,就揣在身上了。
苏厌:“我又不会剑。”
“你觉得渡厄是剑吗?”
苏厌用看傻子的眼神看着他:“不然呢?”
风停渊示意她拿出渡厄,苏厌犹豫了一下,量他也不能做什么,便将渡厄提在手里。
风停渊道:“你想着鞭子的模样。”
苏厌心念一动,手上漆黑内敛的长剑瞬间变成一条如黑蛟般的长鞭。
苏厌目瞪口呆地低头:“这也行?”
风停渊道:“或者刀。”
那鞭子倏地收回,变成一把一尺寸的漆黑尖刀,锋锐的寒意缓缓从刀锋转出。
风停渊道:“或者不止一柄。”
那尖刀在苏厌手里一分为二,二分为四,继而如铺天盖地的潮水般汹涌而出,分裂出成百上千的尖刀,刀群如墙林立在她身后。
苏厌眼睛亮晶晶的:“哇。”
真他妈厉害!
不愧是万兵之主!
难怪世人都想要渡厄,好端端的神器都被清虚仙君给糟蹋了!
风停渊平静道:“渡厄有无穷种变幻形态,也能变出无穷种兵器,从前世人都认为它是剑,只是因为清虚仙君想它是剑,你若想,它就可以为你变成千万种不同的模样。”
这样旷世的兵器,放谁手里谁不心动?!
更何况还是苏厌这样喜好打打杀杀的,高兴得什么都忘了,光顾着玩渡厄。
她于这种事上造诣之深足以无师自通,一时间手里的兵器变换如行云流水,锋锐的杀气将周围的树都刮得枯叶狂卷。
苏厌自己玩了一炷香的功夫,才抬头看到倚在树下的风停渊。
他闭目休息,好似已经很虚弱了,阳光透过枯枝投在他脸上,苍白得几乎透明。
听见苏厌走过来,他睁开眼看向她:“好用吗?”
苏厌问:“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
风停渊道:“天下钻研炼器的人都知道,不止我一个。”
苏厌正在兴头上,手里的尖刀抛起来,落下去变成针,再抛起来,落下又变成飞镖,还是觉得难以置信。
“奇怪,这就被收复了?渡厄也没有那么难用嘛。”
“你想得美!谁被你收复了?!”她背后传来一个怒气冲冲的小孩嗓音。
苏厌惊愕地回头,她方才可没感觉到有其他人的气息。
眼前是穿着黑衣短打的包子脸小男孩,头顶扎着冲天啾,插着腰生气道:“我那是被你收复了吗?你能打得赢我吗?我那不是被……”
他的话戛然而止,脖子上出现一条细细的血线,骤然勒紧,让他说不出话来。
他气得脸红脖子粗,攥着小拳头,四处跳脚发脾气:“可恶可恶可恶!!”
苏厌歪头看了他一会:“你是渡厄?”
风停渊淡然地看着他。
风停渊要它在苏厌身上留一道剑气,等同于给予了她渡厄的使用权。
渡厄自己也不能违背等价交换的原则,它和剑主之间的血誓牢不可破,即便风停渊死了,也依然有效,更何况他还没死。
它不能说出风停渊不许它说的事情。
还好血誓越重,对剑主的反噬越大,风停渊用得也很节制,否则大事小事都要被管着,它迟早得疯。
苏厌若有所思:“难道是我杀了清虚仙君,你自然就属于我了?”
渡厄:“可恶!!!”
苏厌招招手:“过来。”
渡厄不情不愿地过去,瞪着她:“我会帮你杀了谢寄云,但,你别想命令我做事!还有,”他指着风停渊恶狠狠道,“我帮你杀人,你把他给我杀了!”
苏厌惊讶地回头,看到风停渊淡漠如冰封的脸。
女孩转过头,耳侧的曼珠沙华耳坠一晃一晃,撑着膝盖,笑嘻嘻道:“渡厄,你很讨厌他吗?”
渡厄小鸡啄米:“对对!!”
苏厌笑得更甜了:“你讨厌他,说明清虚仙君讨厌他,清虚仙君讨厌的人,我都喜欢。”
渡厄:“……”
渡厄看看她,又看看风停渊,气得语无伦次:“你,你他妈,我他妈,他妈……好,好!!你会后悔的!!”
苏厌将渡厄揣在怀里,重新看向风停渊,走近了,啧了一声:“我问你,你为什么要帮我?”
如果说之前她还觉得风停渊没用,此时倒真觉得或许他能派上不小的用场。
四周的风都静了,男人沉默地看着她。
“虽然你也不能对我怎么样,但是,怎么说呢,”苏厌斟酌道,“我只是莫名觉得,相信你,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她如今刻骨铭心的怀疑,全是他一手造就。
明明他曾经那么想让她信任这个世界,努力地牵住她和人间的联系,当她伸着双臂在善恶交界的悬崖上蹦蹦跳跳时,他跟在身后为她轻轻巧巧的每一步提心吊胆。
他想做拉住她的那只手。
最后却成为将她推下去的那个人。
“那就不要相信我。”男人道。
长睫低垂,在眼睑处投下晦暗的阴影,他低头,安静对上女孩不信任的目光,眸子深不见底:“利用我吧。”
两人便一路北上。
说来也奇怪,在没带着风停渊之前,苏厌晚上总是睡不好,要么睡不着,要么睡着了就做梦,梦里疯了似的想要记住什么。
每次从梦里惊醒,都是一身冷汗,但什么都记不住,只留下空洞的感觉,像是胸口破了一个大洞,呼啦啦地灌着冷风,多少东西都没法填补。
越难受,越不想睡,越不睡,越难受。
谁知,带着风停渊之后,她莫名其妙就能睡好了,反而是他越来越病恹恹的,连听她说话都要费力撑着精神。
他们到了幽州锦城。
苏厌记得自己杀出凌霄宗之后,第一个落脚点就是这里。
彼时她觉得这里热闹非凡,然而见识过元都的繁华,又走遍九州江南,才知道这只不过是平平无奇的一座山间小城。
但这里出产最好吃的糖果子!
没入城的时候,苏厌还在呱呱呱跟风停渊说糖果子有多好吃,入了城却呆住了。
锦城里到处横尸遍野,满眼焦土,曾经热闹的街头早已空无一人,只有零星几个魔族人拎着大刀在路上闲逛,踹门进去抢劫,若是看到女人,就一并带走欺辱,若是男人敢反抗,就一律斩杀,年幼的孩童躲在下水沟里苟延残喘,跟野狗抢食。
苏厌小脸垮着,冷冰冰的。
守在城门外的魔族人扛着刀过来动手,被小魔女眼皮不眨地反手秒杀。
“看来是吃不到糖果子了。”苏厌缓缓收回渡厄化成的长刀。
两人从正门一路往城里走,入眼没有一栋完好的建筑,四处断壁残垣上跳动着未尽的火,越来越多的魔族人凶狠地走上前,想把不知天高地厚的两人杀掉。
但男人自始至终没有动手,女孩一张冰霜般的小脸,拎着一把变幻莫测的漆黑长刀,人挡杀人,佛挡杀佛,面无表情地杀出一条血路,杀的其他魔族人都不敢上前,只敢远远地围着。
只有渡厄在笑,他蹦蹦跳跳地走在前面,像是被哄好的小朋友,拍着手道:“好诶好诶,你杀起人来可真漂亮,我又开始喜欢你了。”
有躲在下水沟里的孩童,脏兮兮的,露着漆黑的眼睛,像流浪狗似的瘦骨伶仃,哆哆嗦嗦道:“女侠姐姐,你会救我们吗?”
他们看苏厌杀魔族人,还以为她是正派的修士。
苏厌提着刀指着他们:“别靠近我,脏死了。”
那些小孩吓得不敢动。
苏厌问:“这边,还有人卖糖果子吗?”
小孩们面面相觑。
他们连饭都吃不上了,还说什么糖果子?
有个年纪大的少年站出来:“这个俺知道咧,卖糖果子的杨大叔死了,被魔族人杀死了,一家人都死光咧,早就没有卖糖果子的了。”
“没人守城吗?”苏厌难以置信,“这不是离凌霄宗很近吗?”
“有的有的,”那少年指着远处的广场,“但,他们都死了。”
守城的剑修全被砍了头,头颅在广场上挂了一排,被风吹雨淋,秃鹫啄食。
风停渊的目光划过满目疮痍的城池。
百年前如此,百年后亦是如此,仿佛时间只是风,什么都没改变。
女孩愤懑的嗓音在耳侧传来:“这都是清虚仙君的错!”
风停渊愣住。
红衣似火的女孩提着长刀在废墟上走着,嘴里叨叨道:“就是清虚仙君总护着这么一帮蠢货,才让他们变得连糖果子都保护不了!力气都花在算计清虚仙君身上,成天互相诬陷栽赃,惦记手里那点权力,活该他们全都死光!还什么门派大比,一群废物点心在那里玩过家家,全是假把式,还自以为厉害得狠,真到你死我活的时候全他妈是废物!”
她越说越气,都有点分不清自己的立场了:“清虚仙君死了,竟然连一个有用的人都没有!”
被庇护,也是被溺爱。
因为天塌下来有清虚仙君,谁还畏惧邪魔妖怪?谁还害怕天幕后虎视眈眈的魔族人?谁还肯早起贪黑的练剑?真要出事,大不了让清虚仙君出山再保护一次人间罢了。
人人都这么想。
代代都这么想。
百年,十五代人,人间在清虚仙君庇护的温床里,不知人间疾苦,不见世间险恶,长成了一潭死水,养出了一帮勾心斗角的蠹虫。
女孩在骂,渡厄在旁边附和。
一个说:“这是清虚仙君的错”,另一个就说:“就是就是。”还要得意洋洋地瞥一眼风停渊。
男人站在断墙前,负手而立,宽大的衣袍和银白的发丝被风鼓起,勾勒出单薄削瘦的身形。
苍白的肤色被缓缓下沉的巨大落日映上一层血色。
活了这么多年,竟还没有女孩看得清楚。
真的看不清楚吗?
还是明明心知肚明,却不忍放手。
苏厌回头奇怪道:“风停渊?想什么呢?”
男人回神,长眸微微侧过来,看了她一眼,定定道:“在想,或许清虚仙君死了,对人间才是好事。”
入夜,他们随意在锦城找了个破败的客栈住下,苏厌在客栈外贴了一圈鬼画符,防止有魔族人报白天的仇。
睡到半夜,或许是老鼠从楼层夹板里跑过,房顶的灰簇簇落在苏厌脸上。
苏厌随手抓起被子擦了擦脸,烦躁地翻了个身,迷迷糊糊中,看见门缝外似乎有个鬼鬼祟祟的影子。
苏厌一下子清醒了,从床上一跃而下,推门吼道:“谁?!”
白衣男人来不及离开,被她逮了个正着,抬睫对上她凶神恶煞的眼。
苏厌闻到他身上的气味,觉得竟然头脑一阵畅快,再低头看去,发现他手心里捧着一只刚被吹熄的香。
就是这个味道,每天入夜就会飘进门缝,让她不会做那些记不清内容的梦。
他每天晚上都站在她门外,守她一夜?
苏厌抬头看着男人。
他薄唇紧抿,侧过冷峻的脸,如果不是苏厌攥着他的手腕,他还想跑,一副绝不肯被她发现的模样。
“为什么?”苏厌问。
为什么要对她好?
风停渊不说话,被女孩的眸子盯得狠了,才道:“我和谢寄云有仇。”
原来如此,仇人的仇人就是朋友。
苏厌把他拽进屋:“那你在屋里烧吧。”
她赤着脚爬上床,又躺下,风停渊便坐在屋子对角的椅子上,缓缓点燃清心香。
燃香烧的是法力,需要人源源不断地供给,其上攀附用血画就的繁复符文,灵石雕刻的底座,让人猜也能猜到这香价值连城。
他一点上,苏厌顿时觉得舒服了,从被子里探出头道:“你离近一点。”
风停渊勉强靠近了一些。
苏厌甩手一鞭,把他连人带香全捞了过来:“我又不吃了你,你凑近点能死啊!”
风停渊无法,只得坐在床沿上。
窗外是荒凉的城池和呼啸的冷风,屋内寂静,一点燃香的温暖光火,扩散着晕染在男人轮廓分明的脸上。
苏厌眯起眼看他,突然觉得心里有些平静。
总归有人在,她是睡不着的,但这么舒服地躺着,也比做噩梦强。
……
半刻钟后,女孩睡得沉沉的,白皙的小脸上带着熟睡的红晕,单薄睡衣的宽大领口露出半边玉雪似的肩头,肩头还带着一点樱粉。
风停渊侧眸看了她一眼,一只手捧香,一只手轻轻把被子盖到她的下巴,而后闭上眼。
她睡梦里,好像也知道贪恋燃香的气味,越来越靠近,越来越靠近,像是无意识凑近热源的小猫。
一点微弱的香火中,男人突然愕然地睁眼,僵硬地低头。
女孩睡得昏沉,乌发披散,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着。
她靠过来,柔软的脸颊枕在他的腿上,蹭了蹭,温热的鼻息喷吐在他的身上。
风停渊伸出手,想把她抱回枕头上,手指离女孩熟睡的脸颊只有半寸,却仿佛被什么无形的东西挡住,再也无法靠近。
他既不敢动,也不想动,大腿上温热柔软的一团,轻得不可思议,又沉甸甸地压住他的灵魂。
他面前是漆黑的夜窗,窗外是摇摇欲坠的世界,屋内一点灯火如汪洋大海上的孤舟,仿佛与世隔绝。
那一刻,素来说一不二,绝不反悔的人竟也患得患失,犹豫良久,像个二十来岁初晓□□手足无措的少年。
最后明知不该,还是不舍,最终也没有推开她,只是轻而又轻地拨开她额间的碎发,将自己的呼吸调整到和她一样的频率。
她恢复记忆以后,应当会很生气,很恶心吧。
清虚仙君也会做出这样为人不齿的事情,一而再再而地隐瞒身份,明知她恨着自己,还趁着她失忆跟在她身边。
风停渊垂着睫毛,眼里的眸光像是在笑,又像是悲伤。
那一刻他周身如玉如霜的寒冷孤洁都在香火的暖光中逐渐消弭,从前他给人感觉很远,仿佛遥不可及,而此时却莫名让人觉得很近,仿佛触手可及。
像是高台上的神像染上了七情六欲,变成普普通通的凡人,爱恨愁思都变得寻常。
他的孩童时期在漫长的孤独和冷待中度过,直到父亲死后才感到疏远下埋藏的父爱,可那份爱藏得太深又来得太晚,以至于他一直是孤独的,孤独地修炼,孤独地舞剑。
他见过人间太多的破碎和悲剧,以至于不知道一个普通的家庭,一份普通的幸福,一对普通的夫妻,一双普通的恋人,该是什么样子,又该如何相处。
他没见过,也想象不出来。
世人喜欢他不沾红尘如坐云端的圣洁模样,他最终也活成了断绝七情六欲的样子。
连唯一的贪念,都是再多守一分眼前的人间。
倘若不是当时元都高台一剑穿心,心脏处的贪蛊也随之被毁。
此时此刻,或许他心底的贪念已经变了吧。
他想再多守一分眼前的人。
两者只差了那么一点。
可前者是神,后者是人。
所以他怎么还有力气推开她呢?
就连这一点时光……
都像是从命运手里偷来的。
夜色浓郁,清心香也燃到尽头,风停渊法力耗尽,神魂疲惫不堪,靠在椅背上疲倦地合眼。
……
他听到人的脚步声。
不对,周围都被鬼画符圈起来了,哪来的人?哪来的脚步声?
风停渊猛地睁开眼,眼前是雪白的剑光,他下意识把苏厌往后一拽,喊道:“小心!”
太大意了!他仰仗自己的修为太久,潜意识里不觉得有人能悄无声息地靠近他,但他现在的修为和身体,又是在刚刚用神魂燃完一整柱香的虚弱期,和聋子瞎子无异。
苏厌被吓得一激灵,闭着眼就翻身而起,抬手一招,渡厄入手,尺长刀自上而下一刀砍断那人的身躯。
苏厌这才完全睁眼,骂道:“什么人?!”
她设下的鬼画符被完全突破,密密麻麻的黑影包围了原本破败的客栈,无数阴森的刀光剑光天上地下将他们围得密不透风。
苏厌毫无惧色,冷笑道:“人多有什么用?是你们送上门来找死,怨不得我。”
她随手一捞,想把风停渊抓在身边,却捞了个空。
苏厌心里一顿,回头望去,瞳孔猛地收缩。
男人胸膛一道长长的剑伤,白衣被血打湿,像是黑夜里大片大片开放的血色花朵。
他一开始喊她小心的那一刻,就已经替她挡了一剑。
“风停渊?”苏厌颤抖地喊道,黑暗里,眉心烧起火一样盛怒的魔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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