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兵之主的凛然气息铺天盖地的海潮往下压来,女孩纤细的手攥着比她还要更大的长刀,高高跃起,刀举过顶,长长的乌发飞舞,红裙摆动,双眸明亮逼人,爆发出蓬勃肆意的杀意。
这才是适合她的杀招。不像风停渊那样凛冽,不像剑光那样干净。
只是纯粹的、咆哮的、不加收敛的愤怒,像是汹涌的浪潮从天而降,刀下连山海也能劈开。
没有任何兵器能够挡住这一刀。
谢寄云也很清楚这一点,用兵器和万兵之主对打是愚蠢的,就像当年清虚仙君选择用一根平平无奇的松枝,他选择的,是直接用肉身迎上!
“铿锵”一声响!
如洪钟的声音在午夜荡开,满城都听见那一声巨响,无形的气浪压垮了周围的建筑。
接住渡厄的是一只手,严格的说,是一只畸变出鳞片的龙爪。
谢寄云的眉心烧着赤红的魔纹,隔着漆黑的长刀,他望进苏厌的眼睛,笑得甜蜜又温柔:“我修为比你高,你真觉得带上渡厄,就能打过我吗?”
他甚至比半年前更强了,当时他未能完全吸收清虚仙君的修为,也不会使用,如今他破损的经脉复原,法力融会贯通。
当时是苏厌杀他最好的时机。
然而,当时又何尝不是他杀苏厌的最好时机。
苏厌笑了:“修为决定一切的话,你猜我是怎么杀清虚仙君的?”
谈话破裂,数刀如暴雨般向谢寄云的身体砍去。
他翻身腾飞而起,庞大的双翼划破夜空,竟然是寂静无声的,翅翼如刀,平平切开风中的暗流,托着他的身体灵巧如夜色里的蝙蝠,庞大和轻盈两种截然相反的特质同时出现在他的身上。
直到他迎面罩上迎风涨起的巨大黑网。
如捕虫网罩住蝴蝶,黑色巨网瞬间收拢,比刀剑还要锋锐百倍的骨翼竟然无法刺穿黑网。
谢寄云被束缚,网绳如千万软剑勒进他的身体,他从空中倒着坠落,却笑着抬眸,黑网的尽头是苏厌手里的渡厄。
谢寄云感叹道:“原来如此,竟然不止有一种形态。”
他身上猛然绽开刺目的光亮,如骤然炸开的火焰,黑网罩住的不像是一个人,而像是罩住了闪电和雷鸣。
轰隆隆的巨响在半空中远远震开,方圆十里内的活人都不受控制地发出闷哼,身体一软,修为不够的人当场死亡,连苏厌的耳朵都渗出血来。
谢寄云本身就是最锋利的剑,最狠辣的刀!倘若他是兵器,也该是渡厄也无法控制的绝世神兵!
黑网断裂成雾气,重新在苏厌手里汇聚成刀,她受到震动的反冲,往后接连退了几步,手腕和脚踝都渗出血来。
谢寄云张开双翼,缓缓落地:“渡厄,你明知最后还会落到我手里,何必守着我不中用的妹妹不放。”
苏厌嗤笑:“渡厄认可我,却不认可你,你岂不是更不中用?”
谢寄云伸出手:“渡厄,我给你最后一次机会。当我获得了妹妹的天赋,我就是世间至强之人,届时你将别无选择。”
一个虚幻的小男孩从长刀幻化的雾气里涌出,站在苏厌身侧。
他抬着包子似的小脸,趾高气昂道:“崽种,教你三件事。”
渡厄伸出手道:“第一,我只服比我厉害的人。”
谢寄云笑意冷冷。
渡厄道:“第二,比起你这样软弱的人,我可更喜欢你妹妹。”
谢寄云脸色一沉。
渡厄伸出第三根手指:“第三,你可真是太菜了太菜了太菜了,还想威胁我,还给我最后一次机会,撒泡尿照照自己的模样吧,我呸!”
他说完,转身弯腰拍了拍自己的屁股,做完一系列挑衅的举动,堂而皇之地回到了苏厌手上。
苏厌笑得打嗝:“我从前怎么没发现你这么好玩儿。”
渡厄大声道:“小崽崽,我支持你!杀了他,然后吃了他!你会继承完整的天赋,觉醒成为真正的血煞魔龙,你会握着世间至强的力量,成为新的天地共主,就连你曾经的爹爹都会惧怕你!”
谢寄云的笑意变得冰冷,赤金色的瞳孔里流淌着愤怒,但那不仅仅是被挑衅的愤怒,而是另一种,更深更复杂的情感,像是被侵犯领地的雄狮。
龙爪上虬结的肌肉向手臂蔓延,他的躯体在逐渐龙化,攥紧的手背青筋暴起。
“你利用她。”谢寄云一步步向前,压迫感犹如实质般的低吼,“你竟敢利用我妹妹?!”
渡厄道:“啊?我明明是在帮她。”
谢寄云看向苏厌:“它是至凶的兵器,不会忠诚于任何人。它想利用你实现它的目的!你现在依赖它的力量,之后便要付出代价!”
“说什么呢?”苏厌抬刀,笑眼明媚,“就算是利用,也是我和它双向利用。就算是代价,也会在你死后清算!!”
她说完,提着刀猛地刺来,腾起的烟尘间两人无数次的相撞,每一次都发出如雷鸣般的爆响,地面一再凹陷,曾经高耸的天机阁变成能容纳数千人的巨坑。
没有任何人能插手他们之间的打斗,甚至元婴期修为以上的影杀者,连他们的身影也无法捕捉,冲撞间爆散的法力充斥着整个空间,让其变成随时可能会爆炸的火药桶,只要一点引信就能炸飞整个元都。
成百上千次的突击,两人像是在跳一支错一步就会粉身碎骨的致命舞蹈。
渡厄化为的长刀刺穿他一侧骨翼,带着狠狠的恶意彻底切下,失去平衡从空中坠落的谢寄云鲜血喷涌,一边翻滚着一边拥住红衣女孩,锋锐的龙爪刺穿她的胸骨,两人在半空中爆出无数击打的火花,一路螺旋坠落,刀光密密麻麻呈放射性往外射出。
“轰”的一声坠地,坚硬的地面被砸成石坠湖泊状的涟漪,中心是狠狠厮杀的两人。
谢寄云纵身往后一跃,两手交错结出金色的法印,苏厌用长刀撑起身体,却看到以她为中心展开如莲花般盛开的金色法阵,地面如沼泽般下陷,狠狠吸住她的双腿!
又是法阵!
天机阁擅符咒法阵,一旦中招便难以翻盘,半年前她输了,吃亏就吃亏在没能防范三生夺魂阵。这次她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毁掉整个天机阁,将地面砸得千疮百孔,余波震死待命的影杀者,没想到即便如此,他还是能在恶劣的条件下强行起阵。
阵法四角响起无穷无尽的惨叫,隐约能看到扭曲狰狞的黑影。
他起阵用的,竟是修士血淋淋的活灵!
谢寄云笑道:“再见。”
然而他看到的,不是惊慌失措的女孩,而是小魔女抬眸,素白的脸上猩红的血迹,笑意明眸皓齿,漂亮到可恨。
苏厌:“现在说再见,是不是太早?”
谢寄云被一股无法抗拒的大力往前拖拽,惊愕地看向自己的手腕。
他手腕上系着一根红绳,连着苏厌的手腕,红绳中坠着玲珑结。
苏厌笑中带着狠意,顺着手腕猛地一拽,将谢寄云拽到身前,掐住他的喉咙掼在地上:“三日内无法可解,不是你死,就是我活。你给我准备了什么阵法,让我们一起享用怎么样?”
剥皮抽筋般的剧痛从四肢百骸涌入,活灵的惨叫声如刀割般刺入人的恶魔,苏厌的视野变得模糊,耳朵里流出滚烫的血。
然而谢寄云却比她反噬更重!她有多痛,谢寄云就会比她更痛!他不是想要她的天赋么?!有本事把两人的天赋一起抽出来!!!
她一直在想该如何杀死谢寄云。她不擅长破阵解阵,而谢寄云知道她终有一天会回来杀他,一定会做好充足的准备。
天下没有能破所有阵法的通解。
她能做的只有一件事。
……
那就是把谢寄云和她自己狠狠捆在一起。
不是要害她吗?!不是要暗算她?!不是要抽出她的灵骨吗?!有本事和她经受同样的苦,同样的痛,有本事比她还能忍!
她在无间深渊暗无天日的训练,一次又一次杀死过无穷多的妖魔鬼怪,在生死线上拼命厮杀,亲手杀死过对她好对她笑的叔叔伯伯。
她是可以对满身的伤痛熟视无睹,永远会站着活下去的赢家。
她是从出生起,就迎着无边的恐惧,立志要杀死清虚仙君的恶人。
她也是那个四岁就能从沼泽地里,伸出一只手狠狠扼住秃鹫咽喉的疯子!
谢寄云在剧痛中睁开眼,看到女孩眼睛在流血,鼻子在流血,耳朵在流血,唇角也在流血,浑身都是血。
可她举着长刀,仿佛不知痛楚般一次又一次地砍下,刀尖击打在暗红的鳞片上炸出血光,而她还在笑!
那一幕本该是狰狞恐怖的,四处惨叫阴嚎,血光泼洒,可又带着酣畅淋漓的痛快,她张扬又凶狠的神情,明亮夺目的双瞳,周身血光浸染璀璨,飞舞的长发下面容是摄人心魄的绝美。
谢寄云自下而上,看着压在他身上的女孩,眼里如火般的狂热。
他伸出龙爪攥住眼上近在咫尺的漆黑刀尖,苏厌双手握刀,用尽全身的力气下压,龙爪寸寸收紧,血丝在狂风中翻飞。
两人浑身的肌肉都绷紧,在拉扯中止不住地颤抖,而刀尖在一点点下压,直到在谢寄云眉心燃烧的魔纹处刺破出血。
谢寄云深深望进她的眼睛,嗓音喑哑:“我一直试图剥离你的灵骨,留下你,囚禁你,让你只能爱我,恨我,被我所有。”
“……我错了,那是对你的亵渎。”谢寄云道。
随着他的话语,三生夺魂阵的金光缓缓熄灭,预示着他放弃了剥离她的灵骨。
是做不到的挫败,也是另一种勃然的宣战,漆黑的夜风里弥散刺骨的恨意。
她从来不是什么没用的妹妹。
她或许不是出色的领袖,不是深谋远虑的权谋家,甚至没有野心勃勃。
但她人生的前十余年,都被安上了唯一的意义,她经受的所有磨炼,忍受的所有痛楚,都是为了杀死天下至强的人。
为了这唯一的意义,她被反复淬炼,反复打磨,直至成为所向披靡,出鞘即能斩断九州的刀。
她只会杀人,生来只做一件事情,而当一件事做到极致,便会如极致璀璨的光芒让人无法直视。
她是天下独一无二的刺客。
她不能率领千军万马,但她却能在千军万马中取人首级。
他或许可以剥离她的灵骨,或许可以废掉她的修为,或许可以占据天下,将她幽禁。
但只要她想,只要她还活着,没有她杀不死的人。
——她是危险的。
时至今日,他才肯承认,她是危险的,甚至比他更危险。
夭矫的巨龙冲天而起,攥住女孩的身躯,狠狠砸向地面,发出震耳欲聋的龙吟:
“我可以不要你的天赋。”
“——但我要你死。”
受玲珑结的束缚,两人之间的距离不能超过三步,相较于两人的修为,千里一瞬的速度,无异于是贴身肉搏,刀刀致命。
魔龙庞大的龙爪紧紧攥着女孩瘦弱的身躯,冲上街道,接二连三地撞毁墙壁,所到之处燃起熊熊大火,在地面上留下如流星陨落般巨大的沟壑。
周围的人惊叫着四处逃窜,是四处躲藏的百姓,是占领元都的魔族人,是苟延残喘的修士,然而在苏厌和谢寄云的打斗面前,他们像是会被随手抹去的飞灰,哪怕被波及,都毫无反抗之力地被碾成肉泥。
没有人能参与他们之间的战斗。
没人能在苏厌的刀下撑过一招,而不能免疫谢寄云天赋剥夺的人前来只是送死。
重伤下女孩在本能地急速龙化,可是她却倔强地不肯,手足变成龙爪的同时,躯干和头部却仍然是女孩柔弱无害的模样。
谢寄云化龙就是想速战速决,可她支撑本体的时间比谢寄云短,当她法力耗尽的时候就是她的死期,相比之下用人形还有一线生机。
如此近的距离下,长刀已经不适用了,她指尖挥舞成网的漆黑双刀,让她如生长着荆棘的玫瑰似的扎手,紧紧束缚的龙爪外表像是铁钳般不可撼动,内里每根指骨都被切得断裂!
但仍是苏厌要伤得更重。
她体型和魔龙相比太小,只是一只手根骨尽断,对谢寄云来说无伤大雅,而她最后一次被攥着冲破长街,成百上千的墙壁和楼宇在她脊骨上粉碎,都拦不住她飞出去的身形。
她跌落在地上的时候,俯身撑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呕血。
魔龙如山般立在她身前,粗重地喘息,须臾,像是脱水般缓缓收缩,变成人形。
焦黑的废墟上燃着无尽大火,谢寄云赤脚踩过碎砖断墙,长发披散,墨绿色的长袍松松垮垮拢住身体,露出紧实流畅的胸膛,火光在他的锁骨和脖颈上跳动。
谢寄云低头看着她,伸手掐住她的脖颈,将女孩提到了半空,带着笑意赞赏道:“你的身体,比我想象中还要坚韧啊。”
女孩血管在他指尖微弱而坚韧的跳动,每次喘息,嘴角都溢出血来:“而你,比我想象中还要软弱。”
谢寄云的笑意微微收敛了,他歪头道:“为什么急着回来杀我呢,你应该跑得远远的,让我找不到你才对。”
他在明,她在暗,她本已经逃脱,就该暗中蛰伏,等十年,百年,在他放松警惕的时候一招制敌。
而不是着急忙慌地跑来,什么都没准备好,带着尚未恢复的神魂,堵上虚无缥缈的希望,和他决一死战。
苏厌缓缓抬起沾血的眼睫:“你杀死了我的朋友。”
谢寄云想了很久,才想起那个废物懦弱的小鹿半妖:“就为了她?她对你很重要?”
“不重要。”苏厌眼里有火在燃烧,“但是,没有人能夺走我的东西!”
一道漆黑的刀光自下而上地挥出,谢寄云退后一步,刀光擦着他的脸冲天而起,斩断了他的右臂!
谢寄云像是在咆哮,又像是在笑:“好!你居然还不死心!”
苏厌踉踉跄跄落地,她把刀藏在身后,无数次的对撞,紧贴着身体的杀招,竟然没有一个真的命中她的要害。
她手里看似凌乱的刀光,每一刀都精准地保护了自己胸膛和脖颈,顺带切开他坚不可摧的龙鳞。
谢寄云宛如发怒的巨龙咆哮,这一次伸手刺穿了她的腹部,他覆盖着龙鳞的左手堪比世间最锋利的刀,从苏厌柔软的腹部穿进,从她身后穿出。
苏厌细白的手指抓住他的衣襟,她赤|裸的足尖踩不到地,如同被荆棘贯穿的鸟儿挂在他的手臂上,额头抵着他的胸膛,像是虚弱地依靠,温热的血泼洒在他身上。
谢寄云声音很低,像是含着痛楚:“每次我想和你说说话,你都一定要来打断我。”
苏厌在他怀里笑出了声,她扬起小脸,火光里笑容明媚又天真:“我在等你法力耗尽,变成人形的这一刻。你不杀我,是在等什么?”
谢寄云脸色微变,左手抽出,这次想捏碎她的心脏。
然而苏厌抬手按住了他的眼睛,铺天盖地的黑暗从她指尖涌出,谢寄云两手一空,整个人坠入永无止境的虚无。
一口雕刻着众生皆苦繁复纹路的大鼎将他吞噬。
他大笑地拽住手腕上的玲珑结:“你想暗算我,自己也跑不掉!”
苏厌的声音像风一样幽远。
她说:“谢寄云,让我看看,你最怕的东西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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