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苦鼎。
无穷无尽的雾气幻化成从前天机阁的模样,三百年前,天机阁崭新如初,金碧辉煌,雕栏玉砌,执法者肃穆庄重,面无表情地在天机阁内外来来往往,川流不息。
苏厌顺着玲珑结的牵引,跌跌撞撞从雾气中降落,穿过一道围墙,落地。
这里是天机阁内部的练武场,数个十岁左右的孩子聚在一起,提着练习用的木剑。
有人在嬉嬉笑笑:“起来啊,趴在地上做什么?想当狗吗?”
“我光知道废物会被打包赶出天机阁,怎么轮到你就是例外?”
“人家是谢景怀力保的小少爷,尊贵着呢。”
“谢景怀算什么东西,我呸!天机阁容不下拖后腿的东西!”
被人群围绕着的孩子趴在地上,大冬天被浇了一身脏水,簇簇发抖,因为发育不好,比其他人都要矮一头,看起来格外瘦弱。
他抬起头,露出桃花般漂亮的眉眼,睫毛颤抖,还结着冰冷的霜。
正是年幼的谢寄云。
他小时候长得柔弱又漂亮,瓷白的皮肤上缺少健康的血色,近乎女孩子的秀气与柔美,带着点怯懦和好欺负的意味。
有心软的小孩说,谢寄云快要冻死了,去叫他爹把他领回去吧。
他就抓着木剑爬起来,勉强扯出一个笑容:“是我自己摔倒的,找长辈做什么,我们继续。”
站在比武台上,就给了别人继续殴打他的理由。谢寄云一直被打到爬都爬不起来,其他人才扫兴地离开。
幻境里的画面不断闪过,他没有朋友,独来独往,一次又一次在练武场被欺负,但从来不跟谢景怀提,背地里拼命修炼,甚至晚上都不睡觉,熬夜背剑谱。
就这样,他还是个废物,是个发育不良,身材柔弱,任谁都能踢一脚,十岁连筑基期都没有的废物。
废物会被排挤……也是理所应当。
他的确是谢景怀托了人送进天机阁内部的练武场,为人不齿……也是情有可原。
谢景怀无疑是关照他的,虽然从未对他有来自父亲的亲近,从未对他笑,但多好的药材都舍得送给他吃,多好的剑修都舍得请来给他指导。
然而,每个指导他的人,都摇头道他没有前途。
根骨薄弱,经脉紊乱,天生病骨,修为最多筑基期就到顶了。
但谢景怀一直相信他。
每次听到别人对他的否定,谢景怀都会用斩钉截铁的语气道:“不应该。不可能。他会蜕变的。只是需要时间。再等等。”
对面的人犹豫道:“可是,把凝辉丹给他吃,实在未免有些可惜……”
谢景怀冷道:“没有可是。我相信他。”
隔着红木窗棱,屋外偷听的谢寄云身子颤了颤,又急忙从小径溜走,他提着木剑就去了练武场,发狠地对木桩子一通乱砍,带着急于成才的迫切。
这样的画面出现了一次又一次,贯穿一年又一年,有时候只是谢景怀肯定他的寥寥几个字,却以无可撼动的重要性出现在幻境里。
然而以他的身子骨,白天被恶意泼了冷水,当晚就不争气地发烧了。
谢景怀领人来他住的偏院查看。
谢景怀此时还不是未来天机阁阁主苍老威严的模样,只是个三十岁左右的年轻人,姿态挺拔冷峻,眼形窄长,斜睨看人的时候像是打量一个物件。
谢寄云艰难地开口,喊了一声“父亲”。
他勉强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和少主风流又多情的笑容不同,这个笑容是病态而难看的:“我今天好像进步了许多,应该离筑基期不远了。”
谢景怀站在床边,打量着烧得目光朦胧的小少年,转头吩咐道:“最后一次检查他的身体吧。”
检查的结果仍是没有变化。
习武六年,被同龄人吊打不说,泼个冷水都能高烧,实在是无可救药。
谢景怀在漆黑的房屋里,看着艰难喘息的小少年,沉默了很久:“我实在投入了很多,不甘心是这样的结果。”
下属低头,言辞恳切:“或许当年捡错了孩子,他只是恰巧在蛋壳旁边,魔龙幼崽另有其人。”
“我本以为他会蜕变。但这样的渣滓,不可能是魔龙的幼年期。”谢景怀手指一下又一下敲打着手臂,最后道:“是我看走了眼。处理掉他。”
年幼的谢寄云听不懂他们在说什么,只是茫然地睁着眼,看着自己住了十年的屋子大门反锁,两个执法者一左一右架着他的肩膀,把他拽下床,凶狠地塞住他的嘴巴,然后拔剑刀,向他砍来!
谢寄云惊慌失措,病中无力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求生欲,挣脱了执法者的桎梏,连滚带爬地逃开!
那一刀只划破了他的胳膊。
血汹涌地流出,浸湿了单薄的中衣。
谢寄云凭借着对屋内的熟悉,疯了一样钻到桌下,他哆哆嗦嗦地拽出塞嘴的布,探出头,凄惶地喊道:“父亲——!”
青白的电闪划过天空,一瞬照亮了谢景怀窗前的身影,他逆着光,轮廓高挑冰冷,眉眼冷沉阴鸷:“我不是你的父亲。”
下一刀刺穿了他的腹部。
谢寄云被钉在地上,嘴里哇地涌出血来。
他还在抬着头,看着谢景怀,桃花眼睁得那样大,仿佛要把他的模样死死印在眼底。
最后一刀瞄准的是他的头颅。
然而谢景怀却大吼一声:“停下!”
漫天惊雷炸响,刀光凌厉,停在了他的后脑。
密密麻麻的暗红鳞片从谢寄云受伤的腹部开始浮现,继而是他的脖颈,耳后,鼻尖,手脚,裸露在外的肌肤被龙鳞覆盖,眉心蜿蜒浮起赤红的魔纹。
谢景怀眼里露出狂热的光,他走近了,蹲下身子,抬起谢寄云的下巴,端详着赤金色的瞳孔:“赤血魔龙……原来如此,受到重伤以后才会显现出本体么?快救人!”
执法者又手忙脚乱地把谢寄云抬到床上,给他止血,吊命的人参不要钱似的往他嘴里塞。
瘦弱的小少年躺在床上,血浸透了床铺,浑身都在发抖,他说:“我被妖怪附身了,是么,所以要杀我……我做错什么了,我变成了什么东西……父亲,我会死吗……”
“他在愈合。”执法者汇报道,“愈合速度惊人。”
“收集他的鳞片。”谢景怀急不可耐,“快!趁鳞片还没消退,血,牙齿,什么都不要放过!”
小少年被按在床上,在惨叫中被硬生生拔去了尖锐的龙牙,继而是手臂上的鳞片,用刀尖一片片剜掉,直到他在剧痛和失血中昏迷。
过了很久,其他人才后知后觉他昏了过去。
因为他即便是昏过去,也是睁着眼睛的。
空洞的,璀璨的金色瞳孔,在黑夜里固执地、死死地盯着谢景怀。
……
他不是人,也没有家。
谢寄云终于明白了这一点。
他是血煞魔龙,他唯一的父亲死在了人类修士的围剿中,他是战利品,也是异类,他生于人间,被敌人养大,继而认贼作父,渴望得到他的认可,就这样荒唐可笑地度过了十年。
他也曾像苏厌爱着爹爹那样……爱着属于他的父亲。
谢景怀只把他当做一个工具,对他的信任都来自于魔龙的血统,他看着自己的眼神里从来没有爱,甚至连温度都没有。
很奇怪,他直到今天才发现这一点,仿佛之前一直是个盲人,从未睁开过眼睛。
谢景怀发现他的确是魔龙以后,并没有解释掩盖自己之前的行为,坦荡得近乎残忍。
谢景怀道:“你的生死掌握在我的手里,当年是我救了你的命,所以,乖乖听话,藏着身份,你是有用的,我就不会杀你。”
然而,谢寄云依然没有变成一个“有用”的人。
谁都以为,他出现魔龙的体征以后,会蜕变觉醒,修为一日千里。
然而,废物还是那个废物,一如既往。
谢景怀认为,是对他的刺激不够,理应受到更多的生死危机,才能激发他的潜能。
于是,每隔一段时间,他都会派执法者,把他打到濒死。
只有濒死,才会出现魔龙的体征,正好也可以拔掉他新长出来的鳞片和龙牙,用来制作软甲和匕首。
那是一段暗无天日的时光。
一开始,执法者还害怕失手把他弄死,后来,他们发现赤血魔龙即便是病弱的幼崽,哪怕是用尽全力杀也未必杀得死,便开始肆无忌惮,为所欲为,将整个过程拉长成漫长的折磨和□□。
他被长刀一次又一次刺穿身体,在血泊里挣扎爬起,又被钉在地上,逃跑,求饶,反抗,全都毫无作用,只会带来更恐怖的凌迟。
他被挑去手筋和脚筋,像是烂泥一样在地上滚爬,被掐着两颊用虎钳拔掉牙齿,吞下满口的血,被剥去脸上的龙鳞,血肉模糊,看不出人形,被靴子碾着脸,对准最要命的部位一次又一次踢踹。
他是谢景怀布置给执法者的任务。
也是执法者在日复一日压迫和痛苦的找到的乐子、玩物和发泄口。
他们甚至会将折磨谢寄云的权力作为珍贵的筹码,进行赌博,得到轮班机会的喜形于色,踩着谢寄云的头慢条斯理地割他的鳞片,轮不到的只能眼巴巴地在旁边看,笑骂道还能更慢一点吗,你他妈从哪找来这么锈的破菜刀。
每次他刚刚养好伤,又会被拖进冰冷的黑屋,循环新一轮的折磨,直到他濒死,像条死狗一样被拖回去静养。
谢景怀又找到了古籍记载,相传血煞魔龙能通过内丹吞噬其他人的修为,从而法力暴涨。
于是成箱的妖丹被送到谢寄云的屋里,他被执法者看着大把咽下。
却根本无法吸收。
吸收不了的法力在他的经脉里冲撞,将他的身体由内而外地割裂,内丹里的怨气逼他头痛得去撞墙,撞得头破血流都缓解不了灵府的剧痛。
为什么,为什么他明明是血煞魔龙,却和传闻中强大而美丽的生物截然不同?!
为什么他空有令人厌恶的一切,却没有享受丁点荣光?!
他忍无可忍,找到谢景怀,抱着最后一线希望。
谢景怀只是冷淡地看了他一眼,道:“可是,即便是这样,你也没有丝毫长进?”
谢寄云看着他,慢慢地露出一个笑容。
在苏厌眼里,那是和后来的少主,极为相似的笑容了。
像无间深渊的蜜糖,甜蜜而剧毒,温柔而伪善。
后来,他获得天下至高的修为,将谢景怀抽筋剥皮,折磨得死去活来,钉死在木架上刀刀凌迟的时候,脸上也带着如出一辙的笑容。
谢寄云笑着说:“父亲,我会成为有用的人,即便没有法力,我也能让您当上天机阁阁主。”
他果然言出必行。
低微的修为是最好的伪装,没有人会在意一个筑基期的废物,他天生有着运筹帷幄的头脑和层出不穷的手段,是阴谋家也是野心家。
在别人只看到眼前几步的时候,他的布局却数以百年计。
凭着狠辣的手段,他逐渐成为谢景怀不可或缺的帮手,以一己之力帮他暗中铲除竞争对手,将他送上阁主之位。
当年曾在黑屋子□□折磨他的执法者,在数年间先后因为各种各样的原因意外死亡,每一次他都撇得干干净净,全身而退,指尖连血都不会沾上。
小少年如拂柳抽枝发芽,出落得俊美无双,无边风流,却只在暗中做事,培养起只忠于自己的影杀者。
他毒哑所有的影杀者,以铁腕手段控制他们,一旦有人想要叛变,其他人就会毫不留情地抹杀叛徒。
古籍里同样记载了血煞魔龙过境时,血光漫天,万物皆为祭品的血祭的壮观景象。
然而他无意中觉醒的“剥夺”的天赋,只适用于比他修为更低的蝼蚁。
他一个人漫步山林,随手剥夺野兔的生命。
毛茸茸的生灵在他随手一挥下惨叫着化成血雾,连灰烬都不会留下。
他愣了一下,看着自己的手,然后捂着眼睛大笑起来。
原来是这样!原来虐杀别人是如此畅快的事情!
难怪执法者要争先恐后地来□□他,鞭打他,刺穿他,当时他在黑暗中狗一样地趴在地上,惨叫着,挣扎着,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十指血淋淋地扣着地面。
他不懂,为什么会有人以别人的痛苦为乐趣。
他信步走过偏僻的乡镇,给流浪汉一点碎银,他们就会点头哈腰地跟过来做活,他微笑着,将他们带到无人的角落,施展天赋,欣赏他们被剥夺生命时,凄厉的惨叫、绝望的哀嚎和痛不欲生的神情。
如今他懂了。
当站在凌驾他人之上的位置……地位逆转,看到的景象便颠倒过来,曾经剜心裂胆的事情,原是如此的美妙动人,让人欲罢不能。
在天机阁内,藏着他出生时的蛋壳,蛋壳上只有一半的花纹。
所以他是残缺的。无法突破的修为,无法吸收的内丹,无法施展的血祭,全都有了解释。
谢寄云也曾暗中派人去找自己的同族,全都无功而返,他用了一百多年才死心,只当自己是世上最后一只血煞魔龙。
放弃的那一夜窗外大雨滂沱,他禀退下属,在风雨飘摇里看着城池万家灯火,孤身一人,只觉得冷得刺骨。
他憎恨这个世界。
如果不想被别人踩在脚底,他就必须往上爬,狠狠踩在别人的头上。
他要这世间至高的能力,要清虚仙君为了他父亲的死付出代价,他要清虚仙君所有的修为,要成为所有人不可企及的强者。
他要谁生,谁就生,要谁死,谁就死!
他设计让谢景怀变成一个残废,逐渐架空他在天机阁里的势力,让他变成傀儡阁主,而自己作为废物少主,表面不问世事,实则独掌大权。
他接触百草堂年幼的大小姐,谎称自己是清虚仙君,冷眼看着她逐渐敞开心扉,信任他,依赖他,借她之手制造尸鬼,掀起青州万人尸变。
他教会鸿昀长老如何制造半妖内丹,再看着事情败露,天下第一剑宗日益衰退,最终变成天下笑柄。
他在幕后翻云覆雨,看着天下最大的三股势力先后衰弱,和魔族人暗中来往,敲定天幕撕裂的时间。
他做的每件事情,都为了最终踩在所有人头上,成为天下共主。
只有一件事除外……
从凌霄宗回来的娃娃脸影杀者,称遇到了一个凶残又漂亮的小魔女,喊妖王爹爹。
他没能带回九首螣蛇的头骨,却带回来一根小魔女的头发。
那头发里有着和他相似的气味,那个神出鬼没,不知来头的小魔女,和他流着一样的,魔龙的血。
他吃下了那根头发,眯起眼睛,想起只有一半花纹的蛋壳。
不仅如此……他们还是双生子。
那天,被砍断一根手指的娃娃脸,胆战心惊地跟在少主后面,惊恐地发现少主的脸上罕见的没有笑容。
谁人都知道,少主总是挂着甜蜜的微笑,发怒也是笑着的,甚至杀人也是笑着的。
然而此时的少主,笑容消失了,只是沉默地看着窗外。
他没有说话,娃娃脸却惶恐地想要跪下。
过了很久,少主开口道:“我有一个妹妹。”
娃娃脸不明所以,胆战心惊地比了一个手势,意味着“明白!”
其实他根本不明白。
少主专注地看着窗外,然而窗外什么都没有。
金色的阳光落在少主的眉眼上,琥珀色的桃花眼波光潋滟,从前他看人时,没有人能映在他的眼睛里,眼眸里深不见底。
如今却像是被光照彻,罕见得澄澈。
他转过头,这次是笑着的:“我说你,听见没?我有一个妹妹了。”
那个笑容一点都不像少主,没有那种无所谓的洒脱,也没有风流成性的自如。
反而像是曾经的那个瘦弱的小少年,发着高烧躺在床上,露出的紧张不安的笑容。
他和苏厌初见的那一夜,他竟早有预见。
从苏厌进入怡红楼的那一刻,影杀者就如夜空里翻飞的蝙蝠,将消息传递到他的耳边。
他代表天机阁宴请来元都的宗主,熟稔至极的推杯换盏,酒桌寒暄,虚情假意,他做来早已得心应手,持杯的手却在微微发抖。
他放下酒杯,笑道稍等片刻,去暗室里换了一件极为隆重的墨绿色绣金对襟宽袖锦袍。
他端详着铜镜里的自己,问身边的影杀者:“她会长得像我吗?”
哑巴不会回答他,只是无能地跪下。
谢寄云带着笑意回到酒席,直到一袭红衣艳艳如火的小魔女,一脚踹破地下宫殿的墙,在璀璨明亮的灯火中,带着傲然的神气扫视全场。
她有着最敏锐的兽一样的直觉,目光逐一掠过暗处隐匿身形的影杀者,并不在意一个筑基期的废物少主。
周围宾客骚动,满场喧哗,他穿过人群看向她,遥遥将手里的酒一饮而尽。
她并不像他。
天赐的身手,被神明偏爱的灵骨,惊才艳艳的修为,惊心动魄的美貌,往任何地方一站都是无可争议的焦点。
她继承了更好的那一半,坐拥他想要却没有的一切。
苏厌以为那晚初遇是心血来潮下的意外。
他却已经等她太久。
早在他第一次看见她掉落的暗红鳞片,在指尖轻轻摩挲,带着彻骨的恨意让影杀者将天璇长老的皮一寸寸活剥,再逼他自己吃下去的时候。
他就想见她。
那夜与苏厌在天机阁死斗后,他用三生夺魂阵生剥女孩灵骨,看着她在阵法作用下痛得瞳光涣散,浑身发抖。
夜色昏暗,王座下血流成河,影杀者的尸体堆积成山。
孤独的王座上,新即位的尊主将重伤的女孩拥在怀里。
他长久地注视着女孩白瓷一样的皮肤,汗湿的额头,颤抖的眼睫,好像总是也看不够。
“很痛吧。看到你这样痛,我好像也跟着痛起来了。”谢寄云低声叹了口气,将下巴搁在女孩柔软的头顶上,轻轻依偎着。
女孩已经听不见他说话了,然而他依旧用那温柔而甜蜜的嗓音说下去:“如果你活下来,就住在我身边,什么也不用做,我准备了你所有喜欢的东西,也会实现你的所有愿望。”
“可你没有灵骨,就算活下来,也是一个废人了。”
“不……废人更好,那样我就可以日日夜夜照顾你了,有哥哥在,谁都不能欺辱你。”
他亲吻女孩柔软的发顶,眼泪从狭长的眼尾滚落:“我是真的想把你留下。”
……
八苦鼎在剧烈地震荡,幻境逐渐溃散,从具象的画面变成漆黑的浓雾。
幻境里闪过的岁月漫长,在现实中只是刹那之间,谢寄云挣扎着从幻境中苏醒,然而他却比苏厌迟了一步。
迟了一步就够了,对于,生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
龙脊银鞭如刺破雾气的闪电,从苏厌的身后窜出,将谢寄云的身体五花大绑。
他带着血煞魔龙的至高血脉,能挣脱渡厄的束缚,却逃不过母亲的偏爱。
苏厌站在他身前,狂风中眼神坚硬如铁。
她挥舞漆黑的长刀,卷着烈风和炽火,刺进他的胸膛,自上而下斩断他的脊梁,剖开他的胸膛和腹腔,最终穿透他的内丹,狠狠将他钉在地上。
浓雾溃散,显露出夜幕中的元都城,昔日繁华的城池在两人打斗下化为断壁残垣,大片大片的鲜血染红了焦土。
苏厌也支撑不住了,大量的血从腹部的伤口涌出,她所剩无几的法力都被八苦鼎抽走,身体的重量压在刀柄之上,拼尽全力将长刀再往下刺深一点。
谢寄云几乎被她凶狠至极的一刀砍成两半,但他仍然睁着眼睛,血色尽褪的面庞变得如小少年时一样清隽而虚弱。
他露出一个笑容,眉心的魔纹缓缓消退,像是即将熄灭的火。
他最害怕的事情,就是他的过去。在过去的记忆里,他永远只是任人宰割的废物。
谢寄云抬头看着她的眼睛,眼里是凄凉的笑意:“你从来没有喊过我一声……”
苏厌手起刀落,砍下了他的头颅。
话音戛然而止。
谢寄云的头滚下了废墟,继而炸成一团血雾,苏厌脚下他的躯体,也继而溃散成雾,像是墨溶于水,随着风吹向远处的焦土。
……你从来没有喊过我一声哥哥。
苏厌喘着气,摇摇晃晃地退后,捂住腹部的手被血浸透,沙哑问:“他死了吗?”
“死啦死啦,死得透透的了!”欢快的童声在她识海里响起,“杀的好呀!再慢一步,就是他刺穿你的胸膛了。我果然没有看错人!”
谢寄云手里捏着足以翻盘的杀手锏,他最后凄凉的笑意有几分是真,几分是假,只有他自己知道。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如果苏厌真的喊了那一声哥哥,喊出口的瞬间,谢寄云手里的扇骨就会刺穿她的心脏。
可她没有迟疑,一点也没有。
渡厄说自己更喜欢她,可没有说谎。兄妹二人之间,谢寄云才是软弱的那一个。
苏厌点了点头,有点迟缓地转过身,拖着长刀,头也不回地,踉踉跄跄地往城外走去。
……
那个积雪初融的午后,溪水旁白雪皑皑的草坪上,两只化出本体的魔龙在阳光下笨拙而亲昵地追逐扑打,像是真正的兄妹,相同的血脉在身体里汹涌流淌。
他们倒在雪地里,并肩躺着,望着清澈的蓝天,肆无忌惮地大笑。
那一刻,他们的笑都是发自真心,为对方的存在感到庆幸。
尽管他们彼此都不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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