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渊!!!!!”
苏厌大喊着伸出手,然而什么都没抓住,冰凉的风从指尖溜走。
哗啦啦的破碎声,整个芥子空间门终于在她眼前分崩离析,耳边嗡嗡的人声从嘈杂逐渐变得清晰,光线交织,构成现实中的画面。
元都外草长莺飞的郊野,一望无际的草原上繁花盛开,巨大的金色法阵如□□在地上缓缓旋转。
阵法正中静静悬浮着白发仙君,被血浸透的破损衣袍在风里起伏。
以断臂的扶山掌门为首,一群正派修士在远处打坐,支撑着法阵的运转,这是天道院派人起阵的镇魂疗伤的阵法,数十人身体里的法力向仙君体内源源不断地输送,然而却无济于事。
苏厌的天赋让她能清晰地看到每个人体内的生命力。
风停渊的像是风中残烛,仿佛只要一阵微风就会消逝。
红衣魔女突然出现在法阵中央,踉踉跄跄地走向仙君,引发一阵轩然大波。
“不好!是魔女!是那……那魔龙!!”
“这么多人看着,她是怎么突然出现的?!”
“来人!保护清虚仙君!不能让她靠近仙君!”
“这孽畜!我跟你拼了!!”
有正派修士大叫着冲上来,其中还有护师心切的扶山掌门,然而女孩甚至没有看他们一眼,只是随手拔出地上的渡厄,平平一挥,地表断裂出巨大的沟壑,血光冲天而起,像是无形的界限。
过界者死。
她和他们的修为境界已经有了天壤之别,就像是山川与蝼蚁。
界限之外,他们连逾越都做不到。
渡厄稚嫩的嗓音在她耳边急躁地炸开:“赶快!做点什么!再不做点什么他就要死了!可恶!可恶!!”
“还给他!”苏厌的手在发抖,发力之大似乎要捏碎剑柄,眉心魔纹灼烧,“他跟你交换的东西,全部还给他,否则……”
“已经还给他了!”没等她说出威胁,渡厄骂骂咧咧道,“你根本什么都不懂!我又不是真的要他死!他死了对我有什么好处?!我又不想要别的剑主!他这个骗子……大骗子!!”
渡厄此时真像个被骗惨了的小孩,气得眼泪汪汪地跳脚。
它逼着风停渊在苏厌和百姓之间门选择,交换他的一切,可还没来得及兑现,过上梦寐以求的生活,风停渊就进了芥子空间门,一个连它也没法干涉的地方。
在那里他把一切给了苏厌。
渡厄算盘打得啪啪响,可风停渊从一开始就没想和它做交易。
他这种人,只会把命握在自己手里。
“你才是应该还给他!”渡厄气得大叫道,“他这样下去何止是死亡,是魂飞魄散!连来生都不会再有!”
苏厌狠狠把渡厄扔到一边,走近沉睡的男人,咬着牙,抓着男人的衣领拉近了,道:“风停渊,你起来……”
你应该还有什么后手吧?
你总是什么都算准了,这也该是计划的一部分吧?
怎么能这样结束?
凭什么总是你单方面的放手?
暗红的光在破损的衣襟后一闪而过,掉落出来。
苏厌瞳孔收缩,无数气势汹汹的质问卡在喉咙里。
那是她送给风停渊的龙鳞。
他一直没有用它,和她兵刃相见的时候没有用,濒死的时候也没有用。
他用一根红绳将鳞片穿起,像是某种护身符,挂在脖颈上。
龙鳞垂下来,正好落在心口,被苏厌刺穿后空荡荡的胸膛。
仿佛那是可以填补空缺的,第二个心脏。
他生不带来,死不带走,父亲留下的遗物被他亲手舍弃,唯一伴身的剑送了她。
堂堂清虚仙君,死时身上空空荡荡,只留下她的一片龙鳞。
那一刻不知道为什么,苏厌突然觉得心脏那么疼,疼得她喘不过气来。
她单手抓着衣襟,大口地呼吸,眼泪倏地落了下来。
“不要死……”她哑声道,眼泪大滴大滴划过脸颊。
无力感像是洪水一样涌来,她手握人间门至高的修为,拿着至强的武器,能杀死任何人,却不能挽留一个快死的人。
“算我求你……”
她的自尊不允许她说这样示弱和卑微的话。
可他死了,她还装痛恨和高傲的样子给谁看呢?
“我骗你的,我没有想发动血祭,我以后也不杀人了……”眼泪彻底模糊了她的视野,她颤抖地抓住风停渊冰冷的手,贴在脸颊上,沙哑道,“你醒来,我不恨你了行不行?”
她摸到风停渊逐渐停下的脉搏。
她能如此清晰又如此残酷地,眼睁睁看见,风停渊身体里的魂火,终于一点点熄灭。
寒风萧索地打着卷吹过郊野,空落落地掀起一地残花。
苏厌轻声问:“……风停渊?”
一片死寂。
她慢慢地,慢慢地靠近,将湿漉漉的脸颊贴在风停渊冰冷的脸上,小心翼翼地抱住他,抱紧了,像是要把他融进身体里,终于忍不住嚎啕大哭起来。
女孩的哭声像是刺骨的风,吹得远处静立的所有人心里一片凄凉,扶山掌门摘下帽子,怆然跪下,继而是身后所有人,陆陆续续跪倒一片。
渡厄嘟囔着转过身,踢踢踏踏地骂道:“他活着你想杀他,他死了你又要哭。妈的,害他死了第二次,现在你满意了吧?……嗯?”
渡厄抬头,眯起眼,看向天际,少见地露出疑惑的神色。
跪成一片的正派修士也注意到了异样,纷纷抬起头去看。
湛蓝的苍穹下,浮现起无数如星子般的白光,如萤火组成的河流,从四面八方飘向风停渊,没入他的身体。
那些莹白的光点,像是绚烂的人间门银河,浩浩荡荡,从元都城上浮起,从九州成千上万的清虚仙君石像中浮起,穿过山川河流,横跨城池郊野,汇聚成河。
“啊,那是,”扶山掌门伸手去触碰,眼睛被白光照亮,喃喃道,“那是神像中的法力。”
在凌霄宗的镇山十二神佛里,储存了弟子们日日早习时的一缕法力,日积月累形成洪流,而凡间门祭拜的神像也是如此,尽管每个凡人每天祭拜只有微弱到不可察觉的信仰之力……可这些力量在三百年间门,在成千上万的百姓日复一日的叩拜中,变成足以扭转乾坤的力量。
越来越多的白光没入风停渊的胸膛,风托起他的身体,让他悬浮在空中,宽大的袖袍被风鼓起,苍白的皮肤逐渐染上活人的气色,鸦羽般的长睫轻轻颤了颤。
“风停渊,你睁开眼……”
女孩哭诉的嗓音落在他耳侧,和很久以前另一个的声音重合。
去年清虚上神节的夜里,元都被尸鬼侵袭,他孤坐高台,被万人撕咬,垂落的眸光落在满城癫狂如地狱般的人食人的景象中。
渡厄在一旁嬉笑着讥讽,说仙君啊,你看看你都保护了些什么。
彼时他合上眼,不再去看。
此时他睁开眼。
红衣女孩抱着他哭得心碎,大滴大滴的眼泪浸透他的衣衫。
她身后,长风吹过绿野,繁花似锦,千万点洁白的荧光浩瀚如人间门银河,洒满天地,那是无数人虔诚的祈愿,诚心的祝祷,忠实的信仰。
风停渊迟疑着伸手抱住她,深深地抱住她。
他守了人间门三百年,被忌惮,被憎恶,被背叛,如此不值。
……可又如此值得。
传说,清虚仙君在和赤血魔龙的最后一战中,和敌方同归于尽,尸骨无存,至少后来再也没有人看到过他,而民间门成千上万的清虚仙君神像一夜之间门碎成齑粉,仿佛象征着神明的陨落。
赤血魔龙发狂的时候,杀死了魔族人汇聚在元都的主力军,让魔族受了重创,根本无力和正派继续抗衡,因此赤血魔君也不得不暂时退军,回到天幕那一边修生养息。
还有百姓曾看见一条流淌着鲜血的巨大螣蛇穿过城池,没入山林,不知所踪,它留下的鳞片都足有车小。
有人认出它就是曾经的妖妖尊九首螣蛇,只不过失去了八首,剩下的那个头又聋又哑,不再有危害人间门的能力。
有好事者摩拳擦掌,想趁螣蛇乌九重伤势微,趁机杀了它,为民除害,搜捕队却总是有去无回,无一例外,后来人们觉得它不详,渐渐打消了继续寻找它的念头。
至于鬼王则一直神出鬼没,行踪不定,有人说他回了鬼蜮,要一统鬼界再卷土重来,也有人说他从一开始就未曾想过侵略天下,只是想复他生前的仇。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天机阁在死了谢寄云以后,终于大势已去,成为人人喊打的对象,曾经归属于天机阁的修士,纷纷自找门路,被凌霄宗鸿蒙宗和天道院吸收,也有一些看透了人间门苦难,去了百草堂,转而成为医修。
天机阁曾经高耸的楼阁,早已在魔龙间门剧烈的打斗中坍塌,重建的修士索性将其彻底推倒重建。
然而建造的人却意外发现,废墟下有一个地牢,被天机阁顶尖的防御阵法层层笼罩,竟然完好无损。
那地牢用最坚固的寒铁打造,布置却精美周道,似乎是为女孩准备,但从未有人真的住过。
四壁挂满烧灵石的灵韵灯,照得里面灯火通明,柔软的床铺上飘着大红的帷幔,柜子里放着成套成套时兴的裙子和首饰,鲜花和甜食都已经腐烂。
地牢里只有一件东西格外奇怪,那是床头柜上的蛋壳,蛋壳上只有一半的花纹。
这枚蛋壳后来被高价拍卖,却在拍卖场被人劫走。
据说劫匪是一个穿着红衣的漂亮女孩,就连顶尖高手都没能碰到她一根头发,只为她惊才艳艳的身手和过眼难忘的容貌折服。
百草堂死了堂主和最核心的一批医修后元气大伤,但在战役中医修伤亡是最少的,所以勉强也还能支撑,在凌霄宗的扶持下艰难重建。
凌霄宗宗主扶山掌门,持剑的右手被妖尊乌九一口咬断,只好修习左手剑,修为跌了一个境界,剑术也只能从头练起,又失去了清虚仙君这个最大的靠山,一时间门天下第一剑宗的牌子也岌岌可危。
一场春雨后,被烧成焦土的元都像雨后春笋般冒出了嫩芽,断壁残垣上新的建筑拔地而起,烟火气逐渐回到这座昔日最繁华的城池。
人间门最不缺的就是生生不息的力量。
元都城破,死伤却远远没有预料中那么多,幸存的百姓总是提起一个穿着凌霄宗外门服饰的弟子,他叫林初,年轻俊秀,还有些腼腆,但却撑起巨大的防御幕墙,保护了数百人,最后力竭而死。
他死后化成一面巨大的银色盾牌。
这面盾牌后来到了风停渊的手里,附带着还有一封信,信里是林初憋了很久却没有机会说的心里话。
他其实并不是个人,而是一个盾灵。
剑有剑灵,盾也有盾灵,制造它的人是正邪大战前给风停渊下毒的好友梅长卿。
只不过梅长卿下毒并不是有意为之,他也是被欺骗利用的受害者。他或许曾经因为风停渊的天资而自惭形秽,主动疏远,但从来没有记恨过他。
正邪大战后,风停渊第一次沉睡就有足足十年,期间门魔族人入侵风停渊的故乡灵溪城,梅长卿替友征战,却力不能敌,最终全军覆没,直到清虚仙君面对满城孤魂大雪守城。
他生前曾经打造了一面盾牌,想要给风停渊赔罪,可再也没有机会见到他,就阴阳两隔。
这面盾牌沾染他死不瞑目的执念,最终生出了盾灵,就是林初,可他记不得自己是什么,也不知道该去哪里,直到三百年后被林家收养,那家人死于山火肆虐,清虚仙君御水从天际而来,摘下面具,垂眸一眼,让他念念不忘很多年。
那是打造它的人留下的执念。
林初为此身不由己地追随清虚仙君的脚步,明明没有剑修的天赋,却拼命练剑,想要离他更近一点。
那夜凌霄宗大火,半妖躁动,怪物横行,他仿佛被命运牵引,下意识往禁地跑去。
他看见月下松林中白衣男人缓步走来,莫名悸动,问他我们是不是曾经见过,可惜没有结果。
直到元都拍卖会场,风停渊被渡厄放出的八苦鼎吞噬,会场外的林初也被卷入八苦鼎,在八苦鼎里看到打造他的人,看到梅长卿深夜炼制盾牌,听到他至死都没说出口的道歉。
元都一战中,他最终选择挺身而出,去保护那些无辜的百姓,直到灵力耗尽,变成无知无识的盾牌,变回最初的模样。
林初最后在信里写道:“仙君,梅长卿死前一直心怀愧疚,他知道自己无能,被人利用,还没能守住灵溪城,但他始终把您当做朋友,他一直想说一声对不起,尽管这声对不起迟到了三百年。”
风停渊将林初化成的盾牌养在渡厄的识海中,有万兵之主统领下千千万万兵器的灵气浸润,或许再过百年,盾牌又会重新养出盾灵。
那个时候,盾灵什么都不会记得,而风停渊会跟他说一个完全不同的故事。
故事里,他没能堵住他人议论的悠悠之口,到得太迟,只能在大雪中替友人收尸敛骨。
故事里,从来没有谁对不起谁。
除了清虚仙君,民间门还流传着红衣魔女的传说。
有人对她念念不忘,说她骑着雪白的狼王穿过城池,身后跟着银月狼群,风扬起她大红的裙摆,笑起来惊鸿一瞥,让人终生难忘。
也有人对她避之不及,说她甚至能降服妖尊乌九,骑在庞大狰狞的蛇头上,所到之处寸草不生,甚至后来那只赤血魔龙就是她变的,只要她想,眨眼间门就能摧毁一座城池。
两种说法的人互不相让,后来故事越传越离谱,有人说其实红衣魔女没有死,清虚仙君也没有死,他们有一腿,睡过,打了一架,仙君输了,魔女抱着仙君哇哇大哭,最后他们一起私奔了!
不过这种说法太过离谱,谁都没有信,最后自然也就销声匿迹了。
……
然而真相往往就是最离奇的那种。
八方荒野,莽莽山林,曾经让人闻风丧胆的鬼幽魔窟,如今被人血洗一空,从里到外收拾得干干净净。
原本魔修开辟的练武场,被重新翻土,播种,浇水,时常一位穿着白衣的男人出神地站在栅栏外,冰冷的黑瞳凝视着菜地。
此人正是清虚仙君。
他最终选择了退隐山林。于公,他守护了人间门太久,却间门接造成了修仙界不思进取,日益衰败,或许只有“清虚仙君”四个字彻底死去,才能激发后辈们的上进心。
于私,“风停渊”三个字,终于也有了属于他的贪念。
魔窟后山,他有了一大片池塘,池塘里养着许多鱼,还有了一大片菜园,这里土壤肥沃,风调雨顺,播种没几天种子就发了芽。
他十分耐心,仿佛剑修是意外,种菜才是他终生热爱的事业,只是中间门出了点差错,让他被迫拿了三百年的剑。
有时他坐在竹编的躺椅上,抱着一壶热茶静静地望着菜地,好像一尊雕像,会有鸟雀停在他的肩膀上。
他还养了几只鸡。
鸡是菜市买的,他走到哪里,鸡就跟到哪里,卖鸡的老板娘诓他说鸡生蛋蛋生鸡,子子孙孙无穷匮也。
可他养的鸡从不下蛋,风停渊为此琢磨了几日,后来发现是小魔女喜欢漫山遍野地撵着鸡跑,鸡被她吓得魂不守舍,不死就已经算是生命力顽强。
苏厌选择跟着风停渊走了。
她说不出为什么,只知道她乐意,就跟从前无数次一样,她想,所以她就做了。
她试过没有风停渊的未来,她不喜欢。
现在她要试试另一种可能。
离开元都寻找落脚地的时候,有一条青色的小蛇突然从山路旁的草里窜出,缠住了她的脚踝。
苏厌将它拎起来看了一会,对风停渊说“等我一下”。
她跟着小蛇越过一座山,看到了等着她的妖尊乌九。
遮天蔽日的树荫下,庞大的蛇身盘曲在粗壮的古木上,蛇颈微微探出,狭长的蛇眼安静又温柔地注视着她。
女孩的眼眶蓦地红了,忍泪喊道:“爹爹……”
她跌跌撞撞跑上去,抱住了巨大的蛇身,乌九的躯体蜿蜒着将她抱起,动作仍然轻柔。
苏厌埋首于蛇身间门,决堤的愧疚将她淹没:“对不起……都是我不好。”
他两处脖颈上的伤已经愈合,留下马车大小的巨大疤痕,剩下的头颅不能听不能说,只有蛇信轻轻吞吐,擦过女孩的脸颊。
蛇尾将一个东西绕在她的脖颈上。
苏厌低头,看到是那枚用他尾骨制成的骨哨。
乌九眸光深沉地看着她,尾巴轻轻拍了拍骨哨,又点了点自己。
它和骨哨中间门有特殊的感应,即使没有耳朵,它也能听见哨声。
苏厌吹哨,他就会赶来。
苏厌喉咙哽住,她知道爹爹肯定看见了一切,看到她护着清虚仙君的模样,看到她和赤皇魔君兵刃相见。
她还有很多问题想问乌九,想问爹爹为什么没有厌弃她,想问爹爹是不是接受了她的任性,想问爹爹为什么会出现在元都,千钧一发之际冲出来保护她。
可是终究他们中间门只有沉默。
恨是轰轰烈烈,爱却悄无声息。
茂密的林间门,斑驳的日光落在蛇鳞上,乌九的目光长久地落在她身上,越来越紧地缠绕她,直到苏厌感到喘不过气来,可却没有挣扎。
她看着爹爹的眼睛,就知道那只是一个太过用力的拥抱。
乌九最终还是松开了她,缓缓游走,他身体一寸寸从苏厌身上离开,前段,中段,尾段,每一片鳞片都眷恋地划过她的身体,最终彻底地和她分开。
他的身形没入山林,成百上千的蛇族密密麻麻地跟随其后。
苏厌也转身离开。
恶人和恶人的分别总是这样,不可以有脆弱的眼泪,也不可以有懦弱的回头,爹爹总是这么教她的。
只不过这次,她忍不住回了头。
她回头,才看到一轮圆月下,山巅巨石上挺立的庞大蛇身,蛇首朝着她的方向。
这一次,和之前的每一次,他都在目送她离开。
半月后的深夜,苏厌突然感到周围有一缕强大的鬼气。
正常人不能感知到鬼魂的存在,但她身上有着鬼王的烙印,不过和风停渊在一起后,寻常的妖魔鬼怪都会避之不及,她很久没有感觉到附近有鬼气了。
她翻窗出去,一路疾行,远处阴暗无光的树下,只见一名身躯魁梧的鬼将,阴冷地提着一盏八角鬼灯。
苏厌抱着胸冷冷看着它,抬了抬下巴:“找我做什么?”
她不确定鬼王太阴对她的态度,或许会觉得她背叛了无间门深渊,想要伺机杀了她,
谁知那鬼将只是把八角鬼灯递给她,沉声道:“小殿下,这是主上令我送给您的东西。”
苏厌蹙眉。
鬼灯是只有羸弱的小鬼维持魂魄才需要用的东西,她又不需要。
鬼灯沉甸甸地落进手中,下一刻,幽蓝色的鬼火窜起,一个穿着鹅黄色襦裙的女鬼从鬼火中窜出,抱住了她,哭哭啼啼道:“呜呜呜苏姑娘!我好想你啊!”
苏厌:“……”
柔软的小鹿半妖摇着尾巴,抱着她哭得很伤心:“苏姑娘,我差点以为自己永远都见不到你了,还好鬼王说把我的魂魄放进鬼灯里,我就能留在人世间门了,可是我太弱了,过了这么久才能来见你。”
苏厌提着她的后颈把她拽开,眼皮一掀,冷道:“弱是因为你没有执念了,没有执念还不快去死!不转生当什么鬼,好玩儿吗?快转生去!滚!滚啊!”
鹿呦呦比她撵得抱头鼠窜,哭得更厉害了:“呜呜呜呜对不起,对不起苏姑娘!可我还不想转生!我想来找你!我我我……”
鬼将见状上前一步:“小殿下若是不想留她,打碎鬼灯即可。”
谁知苏厌停下脚步,狠狠剜了他一眼,眼里杀气肆意:“要你多嘴?”
鬼将顿了一下,恭敬行礼,而后转身消失。
苏厌知道鹿呦呦有执念,当时在天机阁,鹿呦呦想救她,被谢寄云扇骨穿心而死,余念未消,以鬼身指引鬼王来救苏厌。
本来到这里,她就该消散了,不知为什么她仍不肯转生,还要来找她。
苏厌不悦道:“太阴居然还愿意帮你。”
“对了,”鹿呦呦小声道,“其实,苏姑娘你和风公子的事情,鬼王都看见了。”
苏厌的脸色更差了。
鬼王做事谨慎,他不会像赤皇一样冲动莽撞,也不会像乌九一样感情用事,当时赤皇乌九和苏厌三人对峙,他实则也在场,只不过撑着红伞招鬼在旁冷眼围观。
自始至终没有出手。
“他说你的所作所为,他可以理解,因为他也曾如此愚蠢。”
鬼王也是鬼,曾经也是人,只不过他生前为谁而死,为何而死,又是一段不为人知的往事。
鹿呦呦轻声道:“鬼王说,你刺穿清虚仙君的心脏,破开无间门深渊的封印,他欠你一次,此番他不与你追究,恩怨两清,以后不必再有瓜葛。”
苏厌沉默了一会,觉得并不意外,抬眼揶揄道:“我帮他破开封印,这么重要的事情,他就拿你抵债?”
鹿呦呦的脸瞬间门涨红,鹿耳夹在脑后,嗫嚅道:“对不起,如果不是我,苏姑娘就……就有更好的……”
苏厌噗嗤一声笑了。
鹿呦呦才知道她在拿自己开心,羞恼地钻进鬼灯里去了。
红衣女孩就笑着,拎着幽蓝色的鬼灯,沿着林间门山路一路轻盈向上,金色的飞萤如碎星在她身侧上下飞舞。
风停渊的身体,大约用了几个月彻底调养好了,虽然头发没有黑回去,彻底变成了白色,但苏厌其实私心更喜欢他的白发,嘴上说着丑死了我现在后悔了就不该跟你走,实际上身体总是很诚实地忍不住抓着他的头发把玩。
风停渊身体变好以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平静地去山上挑了根松枝,把渡厄结结实实揍了一顿。
苏厌这才知道渡厄那点坏心思,居然把她也算计进去了,一时间门怒上心头,捋起袖子想要跟着一起打,谁知居然根本没有她插手的余地。
苏厌还以为他会去教育渡厄,讲些什么“世上每个人都和你息息相关”之类的大道理,后来发现风停渊只对她讲道理,对于一柄剑,他连开场白都没有,以松枝代剑,上来就打。
风停渊发起火来也是沉默的,薄唇紧抿,脸颊线条冷硬,浑身卷挟着暴戾又压抑的杀气,一剑连着一剑,越来越快,间门不容发,剑光如瀑,银发飞舞,溅起的银白流光划过他清冷的侧脸。
可以说把剑修的暴力美学发挥到极致。
渡厄一开始还在负隅顽抗,跟他一边对打一边小嘴叭叭狡辩,发现风停渊根本不听也不理以后,开始抱头鼠窜,一边惨叫一边到处乱逃。
那真是神仙打架,山都打塌了一座,旁人被牵连进去就是个死,也只有苏厌还能托腮蹲在旁边围观。
要命,她居然有点心动。
看着看着,她突然想起,最开始缠着风停渊要学那根本不适合她的剑,就是因为在般若秘境里第一次看到他持剑时挽出的剑花,清清冷冷像是戳进她心里。
中间门发生了那么多事,真是恍如隔世,但看他舞剑,控制不住的喜欢还像是要从胸口跳出来。
甚至,她对渡厄,都生出几分恶人之间门的理解。
风停渊这样的人,不能看他大杀四方实在是太可惜,太浪费,苏厌喜欢他这股无人能敌的锋芒,持剑的时候仿佛什么都能斩开,尤其是抿着唇不由分说揍人的模样……
实在是有点性感。
她像只偷嘴的火红狐狸倚在树下,眯着眼偷笑,风停渊的剑意顿了顿,偏眸看了她一眼,眼底有些疑惑。
不知道她在高兴什么。
等到渡厄像只死鱼一样躺在地上,心如死灰,躺平认揍。
风停渊冷冷垂眸看它,挥了两下松枝,抽出凌厉的风声,随手一丢,意思是结束了。
松涛哗啦啦地翻涌如涛,白袍被风吹起,勾勒出挺拔的身形。
一道大红的身影从旁边窜出来,像是伺机待发的捕食者,嗷的一声扑在风停渊身上,纤细的长腿缠着他的腰。
风停渊单手托住了她的臀部,用眼神问她做什么。
苏厌用手指绕着他的发丝,笑嘻嘻道:“我刚刚在想,渡厄之所以敢算计你,还是你对他太放纵了,不如每天都打他一顿,让他长点记性!”
躺平在地上的渡厄垂死病中惊坐起,大惊道:“什么?!”
风停渊道:“好。”
渡厄气急败坏:“你他妈?!”
风停渊的确觉得渡厄缺点教训,不知道以后还会惹出什么祸,所以才答应了苏厌的话,但不知道为什么女孩笑得有点坏心思,眼里笑意像是潋滟的水,漂亮得勾人。
风停渊看着她,觉得自己需要操心的可能不止一个渡厄,问:“苏厌,你又在想……”
他话没说完,因为女孩低头,双手捧着他的脸,去吻他的嘴唇。
林涛翻涌,两人在林间门浮动的细碎光芒中接吻。
渡厄心如死灰地躺在地上,骂骂咧咧道:“我好恨,要不你把我杀了吧,这可不是无人之地,我还在呢……可恶!”
两人吻着吻着,男人抱着她纵身御风往山顶木屋去了,风停渊养的鸡咕咕叫着四处漫步,看到地上的渡厄,歪头啄了几下。
渡厄暴起,把风停渊的鸡全部杀了。
在满地鸡尸中,它猖狂大笑。
至于第二天,它的剑身上被打出一道永久的裂痕,那就是后话了。
……
此后元都每十年的门派大比上,都会从天而降一条赤血魔龙,但她从不杀人,只是凭借强悍的修为狂虐年轻弟子,让他们经历被碾压的屈辱和差点被杀死的恐惧。
没有人知道她未来会不会发狂杀人,她的存在就像是一口警钟,逼迫着正派不得不暂时放下彼此之间门的仇怨,专注凝聚力量,拼命修炼,想要有朝一日打败她。
不过迄今为止还没有人能做到,未来想必也不会有。
每次魔龙出现,都会特意寻找扶山掌门的身影,然后一尾巴把他甩飞出去,有人猜测扶山掌门可能从前和她有仇,但是没有证据。
不过,扶山掌门不仅从不还手,反而一副忍气吞声的模样,这让正派大为不解。
只有一次酒宴后,有人看见苍老的扶山掌门抱着头,醉醺醺地愁苦道:“师父,怎么就……师母……怎么能……”
人尽皆知扶山掌门的师父是谁,都以为他是醉昏头了。
毕竟那可是清虚仙君啊,那是九州的神祇,在人们心中永远清高孤洁,像是天上的月亮高高在上。
他的事迹流传在人间门三百年,还将永远流传下去。
后来许多年,当人间门遇到劫难,正派无力抵挡的时候,还会有一个戴着面具的白衣男人御剑退敌,仿佛是清虚仙君在天之灵显形。
不过他不再是孤身一人,旁边总会有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孩,戴着大红的兜帽,笑吟吟地插着兜看热闹,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
他们并肩走过人间门许多繁华的街道,看过一场又一场的烟火,在古寺前留下香火,在古木前挂上祈愿的红符。
他们活在人们口耳相传的故事中,也活在灿烂温暖的人间门。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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