仿佛被当头砸了一锤,苏厌眼前一黑,踉踉跄跄地退了两步,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眼里流露出痛恶与复杂之色,继而是彻头彻尾的失望。
“你囚禁我?想用这种办法杀了我?”苏厌颤抖道,声音提高道,感到喉咙里尝到血味,“你明知道上一个用芥子空间关我的还是天璇!你和他……”苏厌怒极反笑,“是,你和他也没什么不一样。”
风停渊低声道:“我会放你出去,只是不是现在。”
“你原本就是要杀了我的。为什么还不动手?!”苏厌快步上前,抓着他的领子,推着他往后退了几步,眼睛对着他的眼睛,鼻子对着他的鼻子,吼道,“来啊!我在你眼里不是为祸四方的魔龙么!全天下人都盼着你杀了我!你在等什么?”
人都他的芥子空间里了,她还有什么可怕的?
她见识过天璇长老在芥子空间里无所不能的模样,反正要杀要剐都是他一个念头!有本事就杀了她啊?!
苏厌颤抖地盯着他的眼睛,突然意识到,他想把她关在芥子空间里,这样她永远无法动用血祭,其他人就不会死,他要把她关到天荒地老,关到她死为止!
她的胸口又开始渗血了,渡厄留下的剑伤让她每说一个字,都要咽下自己的血。
风停渊看着她,下意识伸手又放下,那是一个想要触碰,又不得不克制的动作:“不是的,你在我眼里,从不是那个样子。你做的事情,无论是复仇或是其他,都是为了你在乎的人,从来没有哪一件是为了自己。”
苏厌仿佛被他的话语和神情刺痛,尖叫道:“闭嘴!闭嘴!少表现得你很懂我的样子!我就是天生恶种,你又能怎样?!每一件事都是我亲手做的,我有什么不敢认?!”
她在风雪中发抖,身上如涟漪般泛起脆弱的龙鳞。
风停渊眼底眸光翻涌,仿佛无数话想要说,最后又尽数咽下,只吐出一句:
“就算你是恶人,我也不愿伤你。”
苏厌抬眼,撞见他漆黑深邃的眼里映出自己的模样。
他话语低沉而清晰,背弃了所有可以称之为清虚仙君的一切,某种山海一样深重而浓郁的情绪,穿透风雪击中了她。
“好,好,你不愿意。”苏厌发抖道,她受够了他这副油盐不进的模样,更受够了自己屡次三番为他的话变得动摇,变得软弱,“你不杀我,我就来杀你!”
浑身的血在剧烈的情绪下变得热烫,她抽出藏在靴子里的短刀,撞入风停渊的怀中,刺穿他的胸膛。
刀尖毫无阻碍地穿透他的身体,仿佛那里空空如也,那一刻苏厌的心狠狠顿了一下,回忆的画面闪过眼前,持刀的手开始颤抖。
……她曾经在高台上搅碎了风停渊的心脏。
已经毁掉的东西,怎么能被毁掉第二次?
风停渊一声不吭,只是唇角流出血来,这次他伸出手,缓慢而决绝把苏厌抱进怀里。
随着他的动作,刀刃刺得更深,从他的背脊穿透出来,他像是在拥抱一丛荆棘,哪怕胸口被刺得鲜血淋漓。
风停渊紧紧抱着少女颤抖的身躯,支撑着她强弩之末的身体,低声道:“我不会犯同样的错。从前我以为我死后,没有人能伤害你,杀了我,你就会得到所有你想要的……可那次青州酒肆,你在哭。”
苏厌在他怀中剧烈地挣扎起来,难堪的回忆一涌上头顶:“住嘴!风停渊你该死的!你算什么东西?放开我!”
如果她真的想杀了他,为何要哭?
为何要在坍塌的火海中借酒浇愁,为何看到他却笑,为何要抱住他,说她愿他不是清虚仙君?
那样难堪的、懦弱的、服输的、可笑的落泪,误以为他是幻觉而说出的真心话,她最不愿人看见的过往,最不肯让人听见的心声,却偏偏被他看见了、听见了。
被他撞破,还要被他提起!
他怎么敢提起?!
苏厌气得无以复加,像是遮羞布被猛地扯掉,突兀露出血淋淋的伤口,恨得龇牙咧嘴的小兽。
她挣脱不开风停渊的怀抱,只是握着刀柄胡乱挥砍,鲜血溅在她的脸上,可是风停渊却没有松开她,双手牢牢地将她按在怀里,像一块无法动摇的石头。
“我只想着若是你恨我,杀了我就不会痛苦,可我错了,我曾想改变你,后来发现你并不需要改变,我曾想保护你,可做的一切适得其反,欺瞒你非我所愿,伤害你亦非我所愿……”
苏厌一句话也不想听,剧烈挣扎着,口不择言地破口大骂:“放开我!你现在说这些有什么用?!我管你想做什么!该千杀的!混账!崽种!我恨你!我恨你你听见了吗!你听不懂人话吗?!”
她动作太激烈了,虚弱的身体支撑不住,汩汩的血随着气力从胸膛里涌出来。
她喘着气,怀着无限恨意,猛地咬住风停渊的肩膀。
那一口咬得太狠了,尖利的虎牙咬穿皮肉透入锁骨,温热的血涌入她的喉咙,随之而来的是风停渊的修为和法力,被她的天赋快速吸收化为己用。
可她甚至没能在意自己正在快速愈合的身体,只觉得剧烈的风雪在心跳声中加速,诱人的甜香让人头晕目眩。
那是让人沉沦的气味,对他血味的喜欢像是刻在骨子里的本能,激起她一阵战栗。
她想起凌霄宗大火蛛群里她忍不住靠近他唇角的血,想起般若秘境中他抱着她穿过冰冷的雾气,想起极北冰原漆黑洞穴中混着血味的缠绵接吻,想起她好奇地问他胸膛的伤口,他说是自己咎由自取。
……
苏厌艰难地吞咽他的血,冰冷的眼泪从眼角滑落。
她怎么能不恨。
她恨的不是他做过的事。
她恨的是他明明如此混账,如此可恶,如此该死,可她还是没有办法停止对他的喜欢。
仿佛听不见她的咒骂,风停渊宽薄的掌心抚住她的后脑,哑声道:“我知道你恨我,我听见了。但这不能改变我。”
改变我仍然爱你。
苏厌还有一千句一万句话想骂他,可张嘴只有洁白的雾气,在震耳欲聋的心跳声中,被猎猎寒风撕扯得粉碎,飘散在大雪中。
他做了她这辈子都不能原谅的事情……可她好像就快要原谅他了。
风停渊的手指触到滑落她脸颊的冰冷的泪,顿了顿,俯身覆上她的唇舌。
泪水的咸味混着鲜血的甜腥,无数情绪像是延绵的丝线纠缠在一起,拽着人往心里最酸软的地方下沉。
苏厌还是恶狠狠推开了他,踉跄道:“滚!!”
她不愿原谅,不肯原谅,不可以原谅。
失去风停渊手臂的支撑,她差点跌在地上,风停渊上前接住了她,低声道:“你想恢复,想变强,想杀我,想要出去,什么都可以。”
男人漆黑的眸光毫无保留地看向她,垂下鸦羽般的长睫。
他说:“你知道怎么做。”
想要夺走风停渊的修为,要么她发动血祭,可苏厌此时的太过虚弱,连支撑自己都勉强,修为不足风停渊的情况下根本不可能剥夺他的修为。
要么,她吃了他,但她过不去心里的砍,不可能像个野兽一样吃人。
剩下的只有双修。
他们曾经做过的,抢走他身上法力唯一的办法。
苏厌用力推倒他,骑在他身上,扯开他的衣襟,冷冷垂眸瞥着他,眼里含着晶莹的泪光,恨道:“不是说只有相爱的人才能做么?不是厌恶我么?不是最讨厌这样的事情么?怎么现在反而愿意了!”
风停渊看着她道:“我没有厌恶你。当时没有,从来没有……”
他还要说,但女孩捂住他的嘴。
她虽然做过这件事,可上次是风停渊在药性作用下主导,她像是随波逐流的小船般身不由己,连意识都在霸道和侵略的浪涛下反复颠覆。
这次她清醒着主动去做,生涩强硬,简直像是上刑,她倒宁可这件事对双方都是折磨,也好过用虚假的温情又一次诱她软弱。
可她伤得太重,只做了一个开始,就吃力地伏在风停渊身上喘息,尝到喉咙的血腥味,微微屈起的指尖粘着汗湿和血迹撑在他敞开的胸膛上,留下蜿蜒的痕迹。
女孩的发丝被汗湿黏在额头上,倔强地抿着唇,撑着身子,疼也不肯出声。
风停渊没有动,只是在她艰难地喘息声中忍耐着,锋利的喉结滚了一遍又一遍,扶在她腰上的手背青筋凸起,肌肉绷紧。
她性格倔强又好胜,认定了是自己从风停渊这里夺走什么,怎可能让他主导。
可她实在是太虚弱了,在又一次撑不住趴在风停渊胸膛上的时候,久久没有动作。
男人终于忍无可忍地环绕住她,在她耳侧沉声喊了她的名字,翻身将她压了下去。
周围的景物仿佛一瞬间颠倒,幕天席地的雪原变成燃着火炉的木屋,翻飞的雪花变成层层叠叠的帷幔,一张雕花红木大床柔软地接住了苏厌的身子,大红的帷幔柔软垂落,将两人交叠的身躯笼罩。
像是坠入一个旖旎的梦境。
又像是一簇火倏地点燃,灼灼腾空而起。
不知道是什么时候起,原本刻意保持的距离在消弭,重复的动作里染上了浓郁的情绪,粗重的喘息交织在一起,一声比一声沉,一声比一声重,逐渐失控,逐渐坠落。
好像只有这样,才能近乎决绝地确认对方的存在,才能强迫对方感知到自己的情绪,才能像绝望的濒死者渴求水源一样从对方身上索求得不到的爱意。
泪水的咸味混着鲜血的甜腥,仿佛所有刺骨的愤怒,疲倦的失望,和刻骨铭心的爱意,都融化在滔天的炽热火焰里。
窗外,暴风卷着大雪肆虐,寒风呼啸着震动着门扉。
屋内四角红木床柱上缠绕着曼珠沙华的纹路,轻薄的大红帷幔被风压得起起伏伏,香炉里的暖香悄无声息地弥漫。
芥子空间里没有白日黑夜,分不清时间的流逝,女孩的身子在一点一滴地痊愈,细小的伤口逐一弥合,修为随着时间的推移水涨船高。
覆着薄汗的皮肤变得像白瓷一样温软细腻,流水一样的青丝在宽大的掌心缓缓生长,淌出指缝,像是怀里逐渐绽放的花,逐渐变得熠熠生辉,光彩夺目。
女孩原本雪白的肩头、腰窝、膝弯和脚踝都染上薄薄一层樱粉,带上抹不去的□□的颜色。
她咬着唇默默承受着,直到忍无可忍地咬住他的肩膀,恶狠狠地咬下去,直到他的血像是蛊惑人心的药弥漫在唇齿间。
男人看见她眼尾的泪痕,将她抱起在怀里,带着薄茧的指腹抹过她的眼尾,在她耳边低哑道:“……苏厌。”
他低头想亲吻她的嘴唇,女孩却偏开了头。
他的唇擦过她湿润的脸颊,停留在了鬓角。
苏厌闭着眼,湿润的长睫颤动如蝶翼,声音压抑又决绝:“不要喊我。”
……
分不清最后究竟过了多久,窗外的风雪从未停过,仿佛长夜永无止境,苏厌一开始因为虚弱短暂地睡过去几次,之后她的身体逐渐恢复,甚至隐约觉得连神魂上的伤都彻底痊愈。
她知道强者之间的双修好处很多,当时风停渊和她双修完后连发丝都变黑了大半,但理论上,她的恢复不是永无止境的,当两人身体状态差不多的时候,她法力的增速就应该变得缓慢。
可风停渊那边送来的法力却好像源源不断。
等到窗外风雪停下的时候,苏厌恢复到巅峰状态,披着一件大红的外袍走出木屋。
远处的雪山湖泊有些奇怪,雾气朦胧,有种不真切的感觉。
气温仍然是冷的,对她来说非常舒服,她习惯无间深渊的温度,也喜欢寒冷。
苏厌屈起手指,用力一勾,围着院子的木栅栏在她的指尖扭曲变形。
……她似乎可以操纵风停渊的芥子空间了。
天璇说过,芥子空间基于一个修士的骨血,灵骨和魂魄,是他本源之力创造的独立空间。
是因为双修的影响吗?
苏厌听到身后的脚步声,转头道:“放我出去。”
她伸出手,猛地攥拳,整个木屋都在震动,积雪簇簇从屋檐上落下。
苏厌淡淡道:“否则我自己动手。”
风停渊斜倚在门框上,白袍松松垮垮地拢在身上,银丝披散,雪间透过的日光照在他身上,带着稀薄的暖意。
檐下雪幕后,他笑了笑,像是风泛起涟漪,平和又释然:“你送我的萝卜种子,我埋进地里了。我本想种出来给你吃,不过这样也勉强可以。”
苏厌:“?”
她蹙眉,不知道风停渊在说什么东西。
他走进院子,看着菜地,道:“我从前想过归隐田园,开一个这里一样的园子,却一直没有机会。我想做的事情,想保护的人,从来都没有做到过。”
他转头看向苏厌,又笑了笑,今日他笑得比从前任何一天都要多:“但这次不一样。”
苏厌隐隐约约觉得风停渊又瞒了自己什么,她讨厌这种失去控制的感觉,冷道:“你又做了什么?”
风停渊道:“渡厄交给你了,它会怂恿你杀人,但我想你不会听任何人的话。”
苏厌道:“你……”
她这才发现风停渊似乎比往常更加苍白,她在芥子空间的掌控力越来越强,甚至能隐约感到风停渊的状态。
苏厌脸色变了,她推开栅栏,想走出院子,迎面撞上一堵虚无的墙。
那不是风停渊在拦她。
那是芥子空间的边缘。
远处的雪山和湖泊在剧烈地波动,然后消散,那是他制造的幻象在溃散,整个芥子空间在急速地缩小,此时只剩下这个木屋和院子。
苏厌猛地扭头,盯着风停渊看:“怎么回事?!芥子空间怎么了?难道外面发生了什么?说话啊!”
越来越多的法力涌进她的身体,像是超过某个临界点后,平衡崩塌,开始一泻千里。
苏厌能清晰地感觉到芥子空间在坍塌,风停渊体内的法力像水一样流逝。
风停渊走近了,蹲下来,微微抬头看着她,长睫下漆黑的眸光平静如亘古长夜:“苏厌,不要因为我迁怒任何人,我知道你恨我,那便恨得久一点吧。”
苏厌感到自己在发抖,她抓着风停渊的领子,颤声道:“你怎么回事,你要死了?怎么会突然变成这样?!我还没杀你,你怎么敢死!”
风停渊身后的木屋也开始崩塌,像是无声的火焰在燃烧,如蛋壳般的黑色碎片从空中下落,斑驳的雪光中夹杂着外界的光亮,传来隐隐约约的人声。
苏厌体内法力汹涌,她只要轻轻一推,这个芥子空间就会支撑不住,彻底被打破,就如当时天璇长老的芥子空间一样。
可她竟然抬不起手来。
她意识到一个该死的事实。
风停渊不止把法力送进了她的身体。
……她本应会死的,身体上的致命伤,加上脆弱的神魂,逆流的血祭强行抽空了她身体里最后一丝生命力。
是风停渊强行把她留在了自己的芥子空间,然后,把他的一切都换给了她,代价是修为、灵骨、神魂,乃至于性命。
苏厌抓住他的肩膀,法力不要钱似的往他体内灌入。
她气得想大叫,无数纷涌的情绪堵在喉咙里说不出来。
这算什么?!
他做这些让她怎么办?凭什么又是他自作主张地安排一切,让她跟着他的计划走?!
不该是这样的,她应该夺走了他的法力,打破芥子空间,把一切从他身上讨回来!
不该是他心甘情愿地送上!
她不要这样!死都不要这样!
“停下来!”苏厌眼里闪着泪光,咬牙吼道,“风停渊,你听到没有!停下来!”
他摇了摇头。
做不到。
木屋消散成烟,雪地里,男人牵住她的手,声音罕见得温柔:“不要伤害无辜的人,不要再为我难过,做你想做的事情……”
苏厌嗓音尖利破碎,发狠道:“你信不信,你死了,我就把元都的人杀光,我和爹爹们一起把人间的百姓全部杀光!你不是清虚仙君吗?你要想保护他们,你就活下来!”
风停渊笑了笑,浅金色的光芒落在他的睫毛上,眸光像是彻底消融的冰雪后涌动的潮水。
他知道她不会的。
他什么都算准了,他知道自己临死前说的话,苏厌肯定会破口大骂地反驳。
可是她归根到底是一只心软的小魔龙。
她会带着他的愿望,不伤害任何人地活下去。
她有着人间至高的修为,有着万兵之主,谁都无法伤害她,她会肆意自由地生活在人间。
苏厌看着他的笑,心里像是被狠狠攥住,酸楚又愤怒,她恨透了风停渊算尽一切,掌控一切的模样,却又不可自制地被他吸引,为他沉沦。
周围的雪地在漆黑的光影中湮灭,一寸寸收缩到只有两人所在的位置。
苏厌攥着他的手,用力地几乎捏碎他的手骨,拼命往他身体里输送法力:“不要这样!我不许你这样!你听到没有?!”
风停渊再没有说什么,拉近她的手,低眸,无声亲吻她的手指。
整个世界骤然陷入了黑暗。
“——风停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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