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佳宁去见宋晓槿和田宇翀的时候都落枕了。
见她捂着脖子,宋晓槿很关心:“佳宁,你晚上没睡好啊?”
“不知道啊,”她揉了一下,“早上一睡醒,枕头不在脑袋下面在上面,也不知道怎么睡的。”
路焱懒得说话。
他来的路上也说过了,自己不大想见老师,见了要解释太多事,他嫌麻烦。钱佳宁知道他性格,让他自己在学校里转一转,而后和田宇翀二人朝教职工宿舍走去。
他们学校早些年给老教师分配住房,位置距离校门不远。路焱看钱佳宁他们身影消失,慢慢回身,在久违的中学校园里转悠。
他对学校的感情没有钱佳宁他们深,毕竟对当年的自己而言,这里几乎就只是个白天补觉的场所。
如果没有遇见钱佳宁的话。
她追着他背古诗,背单词,为了让他参加学校活动和他撒娇耍赖,一身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韧性。
她把他和这个世界一点点连了起来,以前是这样,现在也是这样。
他喜欢她热烈,自由,勇敢,执着,永远知道自己要什么。也喜欢她爱哭,厚脸皮,和终日信口开河。
他知道钱佳宁即便没遇见自己,也能活得非常精彩,但他很难想象自己没有钱佳宁的一生。
路焱绕着学校走了一圈,又回到大门前,远远看见道身影,叼着烟站在学校光荣榜前面。路焱脚步一顿,辨认片刻,发现竟然是段一柯。
他们两个算不上朋友,不过高中那次拓展活动后,也一起打过几场球。前些年路焱也没关注过他消息,只知道他进了演艺圈。最近听到他名字,还是因为钱佳宁年前一直在追他那部古装剧《骑马客京华》。
据钱佳宁给他更新的八卦,他应该是和那部剧的原著作者,也就是他们隔壁班叫姜思鹭的姑娘恋爱了。
他不知道段一柯怎么会大过年的出现在学校光荣榜前。路焱走过去,对方听见脚步声,转头的时候眼睛里有一瞬间的亮光。
但在看清是路焱后,那光迅速熄灭了。
路焱这才看清他面前的那张照片是什么——“文体活动”的板报一栏,里面是他们高二那届话剧界的剧组合照。
照片里,段一柯站在最中间,右手按着身边女生的头。路焱对除了钱佳宁之外的女人都脸盲,靠智商猜出了那应该是姜思鹭。
两个人都不是话多热情的类型,点头就算打招呼。段一柯和剧里比起来清瘦不少,出于礼貌问道:“来看老师?”
“嗯,”路焱点点头,“你也是?”
“没有,”他声音和天气一样,没什么温度,“没事做,来学校转转。”
路焱实在是不关注娱乐圈的事,顺着段一柯的目光看了一眼照片上的姜思鹭。
“她没和你一起来?”
毕竟是当年参加拓展活动都要死皮赖脸坐一起的人。
路焱也没想到段一柯身子一僵,脸色随即变得很差。他目不转睛地看着姜思鹭的脸,声音有些干涩。
“她凭什么和我一起来。”
说完,段一柯把帽子和围巾都戴上,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路焱这才后知后觉地意识到不对劲,掏出手机给钱佳宁发微信。
路焱:[看完老师了吗?]
钱佳宁:[看完了,在等电梯,你到门口等我们]
路焱:[我问你个事啊]
路焱:[你上次和我说那个段一柯和姜思鹭的娱乐圈八卦……]
钱佳宁:[be了]
钱佳宁:[非常惨烈,满城风雨,惨到我都没忍心和你提起]
路焱:[。]
钱佳宁:[咋了]
路焱:[没事]
路焱:[我什么都没说过]
半小时后,韩式烤肉店。
过年还在营业的饭店不多,他们四个找了很久才找到这家,所幸环境和食材都不错。
但钱佳宁根本心思不在这些上。
“你刚才碰见段一柯了!!!!!”她掐着宋晓槿的胳膊大喊。
宋晓槿也拍桌子:“你怎么不早说!!!所以刚才我俩早下去三分钟就能看见段一柯是吗???”
路焱和田宇翀明显不是很痛快。
“是,看见了,”路焱冷着脸看钱佳宁,“至于吗?”
钱佳宁意识到问题严重,随即话锋一转。
“我不是冲他这个人,”她煞有介事道,“他现在多火你知道吗?我让他给我签个名搞个转发抽奖,那账号绝对能涨粉!”
路焱冷笑一声,低头吃辣白菜,红色的酱料越看越绿。
“段一柯也就是你们女生觉得帅,”田宇翀嗤笑,“你问问我们男生,我们当时都觉得路焱比他帅,这就是男女审美差异。”
“佳宁当时也是这么觉得的,”宋晓槿开口,“后来不知道怎么就也觉得段一柯帅了,可能是进了娱乐圈,有包装。”
“因为得到了,”路焱面无表情地开口,“到手的东西就学不会珍惜。”
“……行了行了,”钱佳宁叫停这段无意义的争论,“他去看他和姜思鹭那年话剧节的照片了?好虐啊,《骑马客京华》收官的时候我就被虐过一次,这怎么售后还管补刀呢。”
“他俩真分了?”宋晓槿嚼着烤肉问。
“真的不能再真了,”钱佳宁捂着心口,“那be小视频当时都刷屏了,我旁观者都心碎。现在俩人微博都好久没更新了,也不知道接下来人生的路会怎么走。”
“我感觉,”田宇翀伸出筷子,“有转机。”
“没有了,不可能有。”
“有的有的,”田sir做出了自己的判断,“你和路焱都有转机,他俩能没有?早晚的事。”
话题终于从娱乐圈八卦转回了他们自己身上。饭快吃完,田宇翀和宋晓槿对视一眼,从怀里掏出了一封请柬。
联想到昨天见家长,钱佳宁几乎是一瞬间意识到请柬的内容。她一把接过,打开,果然是结婚邀请函。
“可以可以,”她看着内页中的新人合照连胜感慨,“恭喜你啊田sir,多年追妻修成正果,这双公务员家庭,叔叔阿姨美坏了吧。”
宋晓槿笑了一下:“那你俩呢?”
路焱一愣,随即转头看钱佳宁,钱佳宁手托着下巴:“我俩……事业还都不稳定,可能再放一放吧。”
“是,”田宇翀点头,“我也发现了,这人结婚的时间好像和岁数关系不大,和稳定与否关系挺大。我俩这工作,以后估计也不会有什么变数了,就把婚结了。你们俩……”
他老成地点点头:“还得在事业的大浪中拼杀。”
“没事,会在事业的大浪中抽空回来给你俩随礼的,”钱佳宁举起啤酒,“孩子干妈我先预定上。”
酒足饭饱,散了。
回家的时间还挺早,钱佳宁和路焱一推门,正赶上钱婉整装待发。
“妈?”钱佳宁语气意外,“你干吗去?”
钱婉步子一顿,犹豫片刻,还是开口回答:“我想着去……”
她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往路焱身上落。
“去看看思琼。”
思琼父亲是烈士,她去世没几年,她年迈的妈妈因为思女成疾得了重病,这也是路焱当时根本没直系亲属管的原因。
所以她也没魂归故里,墓就在京郊。
这些年路焱父子两个都不在北京,也就钱婉还去看看她。人岁数大了,少年时代的朋友全都断了联系,她最无话不说的密友,又成了思琼。
她主动提,路焱也是意料之外。三个人沉默片刻,钱佳宁先开口。
“妈,”她说,“要不然我俩和你一块去。”
路焱侧头看她,她神色很温和:“妈,晓槿和田宇翀都见过家长了。要不然我……我也去见见吧。”
钱婉不做声,只看路焱。路焱点了下头,去给钱佳宁多拿了条围巾。
“那就一起吧,”他说,“我也好久……没去过了。”
三个人往楼下走,钱婉拎了袋垃圾去扔,路焱和钱佳宁落在后面。钱婉前脚刚从单元门出去,门一合上,路焱就把钱佳宁往怀里拽了一下。
他拿衣服裹着她,她蹭了蹭他衣领,说:“没事。”
“没事路焱,”她说,“我不是羡慕晓槿,我是真的想见你妈妈。老听你们提她……就我没见过她。”
她看了眼手机,车快到小区门口了,又拽着他出去了。
车往陵园开。道路两侧,叶子落尽的黑色枝杈伸向辽阔的天,有寂静的生命力。
18岁一别,路焱这些年也没再回来过。不是不孝,只是不知道说什么。
其实路焱小时候过得也挺幸福的。他爸野心大归野心大,对他妈妈是很好的,两个人也很恩爱。那间活动板房很狭窄,他年龄小,三个人挤在一张床上,亲亲热热。
他爸变了就是从他妈死了以后开始。
路焱记得他当时把自己关在家里几天没出过门,再露面的时候,就彻底换了个人——他好像什么都不在乎了,声色犬马,放浪形骸。
路焱那时候不知道那是人彻底垮掉的一种表现,他只记得恨了。但恨归恨,他也从来没像他爸一样垮掉过。
这些年一次一次地被打进谷底,他也时常困惑自己到底是怎么撑下来的。回首前半生,唯二的光亮,不过就是活动板房里的八年童年,和在钱佳宁家里的那段日子。
人有念想就不会彻底堕落。
路焱后来想,他爸爱他妈妈,未必比他爱钱佳宁少。他也相信,他爸孤注一掷的那些时刻,想的是,等出人头地,我就带思琼过好日子。
可惜他妈妈没等到,然后他爸的念想就没了,或许也什么责任都不想再负。那年冬天被钱婉赶走的时候,路焱竟然懂了那种认命的时刻。
脑子和心里都空,回首往事,摸爬滚打,一场大梦。心里再也没了奔头,只是按着惯性活下去。
他就是那个时候原谅的他爸。
没人大年初一来扫墓,陵园里空荡荡的。钱婉熟门熟路地走到思琼的墓前面,把手里的花放到墓碑前。
“看看谁来了,”她柔声对着墓碑说,“两个孩子,多好……”
她回头冲钱佳宁招了下手。
总听路焱和钱婉提,这还是钱佳宁第一次见到思琼阿姨的模样。墓碑上的照片已经略显褪色,钱佳宁仔细看了一下,发现路焱继承了他妈妈的眼睛。
他什么都像他爸爸,但继承了思琼阿姨的眼睛。
她最喜欢他的眼睛。
她往常都能言善道,这时候却哑了。那双眼睛太清澈,看的她一阵阵心酸。手上一热,她被路焱牵住了。
她回过头,他把她往前牵了几步。
钱佳宁忽然镇定了下来。
“思琼……阿姨,”她微微俯下身子,和墓碑上的照片对视,“我是佳宁,是您大学同学钱婉的女儿,现在是路焱的女朋友……”
话匣子就打开了。
“……您和我妈是好朋友,”钱佳宁特别认真,“那您对她印象应该不错。我大部分地方和我妈差不多,那您对我印象应该也不错……”
“我和路焱现在都挺好的,都在上海。他开了一家装修公司,深圳和上海都有门店,口碑也特别好。我现在有一家工作室,还在创业阶段,我相信明年会赚到钱的……”
“阿姨,您把路焱教育得特别好。他特别聪明,特别努力,我也特别特别的喜欢他……”
她是真能说,和不在的人,也能聊出你来我往的感觉。
钱婉听着听着,忽然抹了把眼泪。
她女儿是这个世界上最好的孩子。坚强,努力,乐观,对感情和事业都有着超乎常人的笃定。
不像她,她是个失败者。
对这么好的两个孩子,指手画脚的,失败者。
当年要不是她把路焱赶走,两个孩子何必受这么多苦,何必又耽搁了这些年,才继续在一起。
正哭着,眼前递过包纸来。钱婉抬起头,看见路焱的脸。
“钱阿姨,”他说,“挺冷的。您这样,皮肤要哭裂了。”
时光倒流。
18岁的钱婉,刚从那个遥远的小城考到北京上大学,因为路费不舍得回家过年。大年初一,回不去的同学们被叫去男生宿舍聚餐,她吃着吃着突然想家,一个人跑去水房的露天阳台哭了起来。
哭着哭着,有个男生拎着脸盆,从隔壁过来看她。她抬起头,发现是自己班里那个,全校闻名的风云人物。
可惜她一心只读圣贤书,她都不知道他全名叫什么,只知道他好像姓路,是广东人。
听说他家庭条件不大好,所以也没回家过年。他看着钱婉哭成泪人,挺愁人的样子,从脸盆里掏了半天,掏出件刚拧干的白色背心。
他把背心扔给他。
“别哭了,”他说,“北京这么冷,你一会儿再把脸哭裂了。”
她拿他衣服擦脸,一股干净的肥皂味。他看着她笑,问她:“你叫什么啊?”
“钱婉。”她说。
“哦,”他点点头,“你和思琼一个宿舍的吧?我和她在英语角聊过。”
她点了下头。
“背心你用吧,”他转身走了,“我脸盆放这里,你哭完了给我放回来。”
钱婉愣愣地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水房门口,低下头,看见自己攥着他背心的手指,都冻得发红了。
后来她发现他爱泡图书馆,她就去把他借过的书都借来看,越看越觉得有意思,忍不住写了读后感夹进去。
她没想到他还会回看借过的书,发现她的文字,又回应他。
他们信里的内容干净,单纯,只是书里内容延伸出的探讨。但她的心思却幽深,蜿蜒,难以为外人所道。
她知道她最好的朋友和他走得很近。
可她扪心自问,自己也没做什么。她18岁,喜欢一个人罢了,喜欢总不算犯法。
于是她任由那心思生长,蔓延,直到失控,写下那封与他相约见面的便笺,夹在那本和他一起阅读的书里。
她也没想到,那是她和他最后的交集。
然后她看着自己这辈子第一个动心的人,和自己最好的朋友成了全校艳羡的恋人,而他也再没有和她看过同一本书。两个约定“以后谁出了事可以彼此托付孩子”的好朋友,就这样渐行渐远。
她毕业,父母催婚,她胡乱嫁人,生下一个女儿,聪明漂亮。她和丈夫吵架,和婆家吵架,然后发现他们背着她欺负钱佳宁。
她把家里的东西都砸了,这辈子没这么硬气过。她离婚,把钱佳宁带走,努力工作,养孩子,只是再也不敢谈婚论嫁。她看着女儿一点点长大,要强,争气,懂得心疼她,口头禅就是,没事妈,我都这么大了。
养到养着,大学同学忽然来问她葬礼的事,语气惊讶:“小钱,你都不知道?你和思琼那么好,你不知道她出事了?”
隔了这么多年,她又见到了那个人。葬礼上,阴沉沉的,不负少年潇洒模样。他们的孩子和佳宁一样大,站在一边,脸色也很差。
而思琼,没了。
她开始恨他。不是他,她和思琼还是无话不说的好朋友;不是他,她就不会万念俱灰地随便找个人嫁了;不是他,思琼根本不会死……
她想给自己这失败的一生找一个罪魁祸首,她终于找到了。
结果工厂出事,他也人间蒸发了,他竟然也人间蒸发了。留下一个16岁的孩子,样子像和他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她去找路焱,遇见他被人打。他眼睛和思琼好像。她看着那双眼睛,想起18岁的思琼和她说:“婉婉,你真好,你是我最好的朋友。我和你保证,以后要是你出事了,我肯定会把你的孩子,当成自己亲生的养。”
18岁的钱婉坐在宿舍床上晃着腿:“呸呸呸,说些什么不吉利的话。”
“我是真心的!”思琼说,“难道你不是吗?”
钱婉想了想,说:“好吧,我也会帮你养的。”
“一言为定啦!”
一言为定啦。
陵园里,钱婉看着路焱递过来的纸,慢慢地抬起手,接过。
她把那滴18岁的眼泪,从自己脸上,擦干净了。
那天分明是钱佳宁第一次见到路焱妈妈,可除了她,另外两个人都没怎么说话。回家不久,钱婉早早回了房间休息,钱佳宁和路焱也有点累。
结果回了房间,两个人都睡不着。
她去摸手机,打开的一瞬间,就看到路焱给她发:[睡了吗?]
她回复:[没有。]
[嗯。]
他没话了。
她给他发:[干嘛?]
等了一会儿。
[你来找我吧。]
她起身过去了。
可能是朝向的原因,书房比她房间冷了些。她在他狭窄的床上躺下,他把她搂进怀里。
她以为他是想和她说话,结果他吻了下她头顶,就把眼睛闭上了。
他的下巴抵在她头顶。钱佳宁睁开眼,只能看见他的锁骨,和垂在颈间的子弹吊坠。
“没事了?”她轻声问。
“没事,”他低语,“你在就行了。”
然后他身子弯曲,把她包进怀里。她顺着他身体的曲度弯折身子,觉得他要把自己嵌进身体里了。
“阿姨会喜欢我吗?”她睫毛扫着他脖颈问。
“谁不喜欢你。”他低声笑。
“但是你是最喜欢我的。”她小声说。
路焱顿了顿,抱她更紧。
“我也最喜欢你。”她自言自语。
他喉结隔着她长发动了动,轻声说:“快点回家吧,我真是……”
她笑起来。
剩下几天,钱佳宁过得都挺恍惚的。有时候钱婉做饭,有时候路焱做饭,她只管吃和洗碗。在那间小房子里一觉醒来,时常觉得还在高中,着急忙慌地去找书包和校服,找一会儿才想起来,自己都27了。
27岁的钱佳宁,终于又过上了和17岁一样的日子。仿佛冥冥之中,错转许久的齿轮,终于嵌合回它该去的地方。
过年七天,到了第五天,钱婉看啥事不干的钱佳宁终于开始不顺眼。
“干点活去。”她指挥她。
她别的也不会干,被赶去拆生菜,路焱难得被钱婉叫去歇着。结果他一边和钱婉说话一边不由自主地看钱佳宁,看得钱婉都觉得好笑起来。
“那是厨房,”钱婉语重心长,“不是战场,你怕她出什么事啊。”
路焱一愣,也觉得自己有点过度紧张。结果刚把视线收回来,就听见钱佳宁一声鬼哭狼嚎,倒退两步,撞到厨房门板上。
他条件反射地起身去看。
钱婉家里厨房不大,灶台上摆着几个装菜的盆,里面摆着拆开的生菜叶子。路焱过去把钱佳宁拽身边,语气也意外:“怎么了?”
他还以为切着手了,这也没见血啊。
她目光无神地看了他一眼,结结巴巴地说:“毛……毛毛毛……”
路焱顺着她手指的方向看,也是哭笑不得。
菜叶上有毛毛虫。
这么多年了,还在怕。
她应激反应似的站在原地不动,路焱揉揉她头发,把她往怀里揽了一下,一下下拍她后背。钱佳宁缓了一会儿,呼吸节奏总算恢复正常,头往他肩膀上一埋。
“去客厅看电视吧,”他把她往厨房外推了推,“我弄就行了。”
她僵硬着被推出厨房,钱婉看她一眼,也有点意外:“你这么怕虫子?”
她胡乱点了点头。
钱婉收回目光。
“我都不知道,”她轻声说,“小焱都知道。”
母女两个沉默片刻,钱婉站起身,也去厨房了。路焱刚接手钱佳宁的活,钱婉叹了口气,说:“算了,我来吧。”
路焱被她拽得让开些位置,钱婉洗了把手,也站到灶台前。动作停顿片刻,她问:“佳宁……还怕什么?”
路焱站在一边儿愣了愣,慢慢回忆:“挺多的。怕虫子,怕高,怕黑,怕晕船……”
“是么?”钱婉苦笑,“我怎么一个都不知道。”
她把生菜慢慢浸到水里:“我一直当我的女儿,什么都不怕呢。”
路焱比钱佳宁通人情世故,顿声片刻,随即回答:“钱阿姨,您一个人把她带大,您做得很好了。”
钱婉摇了摇头,拧开水龙头,看水流把生菜上方才没洗净的褐斑冲掉。
“都这么大了,小时候的事,也弥补不了什么,”她轻声说,“还好你在,你照顾得,比我周到多了。”
把菜拿回来,她似乎又想起了什么。
“小焱,”她问,“那你有怕的东西么?阿姨记得你以前对那个……有点阴影。”
“没事了,”路焱说,“从深圳回来,就都没事了。”
“吃了挺多苦是不是?”
“也还好。”
“那不容易,”钱婉闲话家常的样子,“什么都不怕的人,很少见。”
路焱低头看了看桌上的碗筷,开口:“也不是。”
钱婉转头看他。
“也有怕的,”路焱笑笑,“她刚才那样,吓我一跳。”
钱婉摇摇头,也笑了。
假期很快结束了。他们收拾行囊,再度回到了上海的家里。
路焱所有自制力都用在带她看星星前了,之前七年都没事,现下七天都嫌长。两个人回家一同进浴室,镜面上水汽蒸腾,起初是她的手印,而后又被他的覆盖。水痕沿着沟槽流下,潮热从浴缸蔓延到卧室,地板上是交叠的水淋淋的脚印。
她咬他颈间垂落的银质子弹,在上面留下新的齿痕。他这时候都不喜欢说话,今天倒是破例,发力前深吸一口,每一块肌肉都把她情绪吊起来,却戛然停下,让她喊起自己的名字。
她被吊得难耐,细声喊路焱,后颈随即被握住,捞进怀里,耳畔是他的低喘。
“声音好听点。”
她放松嗓音,柔声喊:“路焱。”
她伸出手,搂住他肩膀,闭上眼。他把眼睛埋进她脖颈,声音很轻。
“钱佳宁,”他说,“我爱你。”
他从未这样直白地说过这句话,她的眼眶忽然有些发红。
他的睫毛在她颈间动,嘴唇触碰着她的锁骨。她的身体起了只对他才有的反应,喊他名字的声音也越发飘渺。
她爱了10年的人。
她的手指插在他的头发里,指尖被扎得痒痒的。他埋低身子,而她右手沿着他肩膀滑落,和他五指交缠。
她翻身过去,乌黑长发散落,露出漂亮的肩膀和脊背线条。他手臂从她身后穿过,按住她锁骨,两个人身体的弧线是完美契合的好看。
他粗粝的指腹嵌入她柔软的皮肤,他送他的神明上云端。
年后复工第一天搞得这么疲惫,这事超出钱佳宁计划。睡醒的时候路焱从身后抱着她,腹肌贴着她后腰,胸口覆在肩胛处,两个人都身子微屈,她被裹在他宽阔的怀里。
钱佳宁转了下身子,他半梦半醒地来吻她颈窝。她摸了摸脖颈,留下吻痕的地方触感略有不同,于是叹了口气,知道今天势必要穿高领了。
“路焱,”她小声说,“松开我。”
他也慢慢醒过来,鼻息灼热。两个人都得去自己的公司,钱佳宁要自己打车,不让路焱送了。
“那给你买个车?”路焱坐起身子思索。
“不要,”她起身洗漱,“我打车路上还能睡会儿。”
手忙脚乱一阵折腾,总算出了家门。下楼的时候钱佳宁的车已经到了,回头看见一出家门就变得冷静自持的路焱,她忽然气不打一处来,冲他揪了一把自己衣领。
火树红花一闪即逝,路焱目光被烫着似的移开。
“什么反应?”她低声说,“你干的好事。”
他收回目光,伸手,把她高领妥帖掖好。
“别说,”他点评,“还挺有艺术感。”
钱佳宁:……
闷骚判刑吧。
路焱无期。
虽说过年在家,不过她一直没闲着,把团队2月的工作都提前梳理了一遍。早春清晨,气温仍有寒意,但光线已经转暖。她从出租车上下来,迈着轻快步伐走到云和月工作室前。
房门轻掩,她不是第一个到的人。
钱佳宁忽然觉得心情很好。
她有预感。
这将是她生命中,最好的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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