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别人去叫,震耳欲聋的警报声让胡妄恢复了几分意识,他刚把眼睛睁开一条缝,就被满目红色拉入冰冷的现实。
医师考核?
脑海里的四个大字让胡妄猛然坐起,随即就被浑身各处传来的刺痛激的龇牙咧嘴。
与此同时,太平间里面的铁柜子一齐摇晃起来,铃铛般叮当作响,但这声音明显比清脆悦耳的铃铛声要难听的多。
这不是单纯的晃动。季南想。
有东西在里面爬。
来自四面八方的气息愈发强烈,几秒后,这难闻的气息在嗅觉中达到顶峰。季南看见一只腐尸的手从其中一个铁柜子中伸出来。
她的指甲尽数断裂,手背上的肉不知所踪,露出发黄的骨头,遍布褶皱的皮肤上覆盖着蜡质样的一层东西,随着她的成片动作掉下。
手、胳膊、肩膀然后是头颅,那腐尸挣扎着从扁平的柜子中探出头,露出空洞的眼神与没有上颚的脸。
季南能看清她脸上巨大裂缝中蠢蠢欲动的触须。
这只是第一个,数不清的手从其他柜子中伸出,她们将身子从铁柜子中拖出去,一个接一个掉在地上。
看来这里的铁柜子并不只有浅浅一截,而是延伸到尸群所在的地方,形成数不清的狭长隧道。
柳陌白已经缓过来,他对着差点被自己压瘪的柒怀淼道了句抱歉,便随手将她拎起来丢到胡妄怀里:
“廉宗,你跟着他们两个先走,我们断后。”
听到撤退也有自己一份,廉宗高兴不起来,他不甘心。
虽然不想承认自己在这就是拖后腿的那个,可他也没办法说服自己留下。
总不能真的留下来当拖油瓶吧。
余光中,廉宗瞄到季南踉跄了一步。
“季南?”
行吧,廉宗承认自己时刻在注意着她。
其实季南是被忽如其来的恶臭味熏到失去平衡,这恶臭味藏得太深,像是一堆腐烂蔬菜中藏着个开了盖的鲱鱼罐头。从远点地方察觉不到什么,但若凑近,里面的死鱼就会跳到脸上用鱼尾使劲拍几个耳光。
还有这恶臭味本身,它已经超越了世界上任何一种已知的气味,对,大自然根本不会孕育出这样魔鬼般的气味来,除非她想让生物漫长的演化史就此毁于一旦。
比白山宾馆中那腐烂的巨人还要恶臭一百倍的味道摧残着季南的感官,像是一根根细针扎在鼻腔里,季南几乎被熏出眼泪。
这味道一定来自‘核’,但是绝对不能吃。
“没事……咳咳……”
季南甚至羡慕起根本闻不到这味道的其他人。
下一秒,再没有下一秒了,季南的意识就此中断。
那气味难闻归难闻,但终究来自于‘核’,与‘它’同源同根,是唤醒‘它’的绝佳诱饵。
‘季南’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只是缓缓转动眼珠,望向廉宗所在的位置。
在廉宗眼中,季南的眼睛变成鲜血样的红色,在看清楚红色的那刻起,世界顿时扭曲,他脑袋里充斥着杂乱的电流声,但随即视野一晃,满天的雪花将廉宗的视野占据,他甚至以为自己被关在老式电视机里。
雪花仅仅占据了视野一瞬间,便蓦地尽数消失,他的世界也恢复正常。
……刚刚发生了什么?
廉宗猛地摇了摇头,试图晃醒恍惚的大脑。
他再次聚焦过去,季南的眼睛还是以前那样,呈现出深不见底的黑。
等等……好像不太对劲。
廉宗一眨眼,一明一暗的功夫,季南那张便到了眼前。
他们之间的距离极近,彼此的鼻尖几乎要挨
上,廉宗呼吸一屏,下意识想要后退,还没等后退半步,喉间的要害便被掌握在她手中。
‘季南’仅用一只手掐住廉宗的脖子,‘它’不允许他自己后退,要知道,一个猎手若允许猎物与自己拉开距离,那必定是他亲手将猎物按在地上的时候。
于是‘它’对着被压制在墙上两脚悬空不住挣扎的廉宗笑道:
“你好?”
廉宗向天发誓他没有从这句问候中体会到哪怕一丝的善意。
那段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记忆廉宗毕生难忘,眼下怎么可能还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看着周围还在不断从铁柜子里冒出来的尸群,廉宗简直欲哭无泪。
什么时候出来不好,偏偏是现在。
而且还专门针对他,绝了,他到底哪招惹过这人。
廉宗快速浏览记忆,试图找到答案。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如果这次过后他还有命的话。
看着明显不对劲的季南,柳陌白不是傻子,他马上就反应过来——这就是季南的第二人格,被怀疑是‘它’的存在。
不对劲,确实不对劲。
柳陌白从未在意过,可事实上,他明确地感知到了人格转换的瞬间。那是一种特殊的感受,像平整的线被人刻意的拨乱,柳陌白不知道该如何形容。
但可以肯定的是,从第二人格出现的那刻起,整个空间的频率就改变了,或者说,气氛。
他的剑甚至略过眼前马上就要扑过来的尸群,直勾勾指向‘季南’。
“你是谁?”柳陌白问。
这句话不仅提醒了‘季南’,也提醒了胡妄,他一咬牙,赶紧拉上没反应过来的柒怀淼逃走,在这之前他们一直在后面傻愣愣地站着。
‘季南’将视线移到柳陌白身上,对‘它’来说,柳陌白是个陌生人。
“我是谁?”‘它’慢条斯理地重复。
直到与‘它’真正对视,柳陌白才明白胡妄所言‘那根本不是人类的眼睛’是什么意思。
经受过‘仪式’的人比普通人更敏感,能更快地感受到危险的存在,但这并不全然是件好事。
譬如现在。
若说普通人能从那双眼睛里看到深不见底的深渊,一条宽阔的裂缝,那柳陌白就能看到裂缝的全貌
所谓的深渊仅仅只是一只眼睛合上时产生的缝隙而已。
那裂缝周围有无数双眼睛,无数个深渊,究竟是什么地方能孕育出这样的景象,地狱吗?
他无法理解,也不想去理解。
柳陌白拿着剑的手颤抖了几秒,这是他完全无法控制的生理反应。
这只是对视而已,单纯的对视,柳陌白无法在‘季南’的眼睛里找到自己,‘它’看自己的与看墙壁,看石头,看一切物体的眼神没有区别。
仿佛自己是只蚂蚁,人类在走路的时候是不会刻意低头看蚂蚁的。
会是‘它’吗?
一具具腐烂的尸体发出嘶吼声,它们还在源源不断地从柜子里爬出,却没有进攻的意思,而是委屈地缩在太平间的边缘,不断地发出示威般的咆哮。
它们在忌惮着什么,无论如何,这对廉宗等人来说算是件好事。
“我是谁?”‘它’又重复了一遍。
‘它’在斟酌吗?不,‘它’只是在疑惑。
疑惑自己为什么要思考这个问题。
于是‘它’问廉宗:
“这个问题很重要吗?”
她问过,手底下这个问过,如今这个拿着剑的也要问。
廉宗一时半会没接上话,他在思考,如何能将这个问题回答的圆滑,又不至于激怒‘它’。但很显然‘它’并不理解
廉宗的良苦用心,以为是他不愿意回答,便收紧了掐住脖子的手,直到他脸上发青。
‘它’威胁别人这手倒是无师自通。
眼见着廉宗遭受这般对待,柳陌白不可能坐视不管,他无法肯定季南的第二人格是不是‘它’,但已经明确里面那玩意绝对不是好东西。
柳陌白前进一步,白剑翻转,杀意骤现,提剑便是杀招,廉宗看他显然是不打算给季南留命,下意识想出声阻止,然而声音还没等出来,就被‘季南’的手卡在喉咙里。
‘季南’连看都没看柳陌白一眼,手指迎上剑身轻轻一弹,看似轻描淡写,但柳陌白的剑却被极大的冲击弹开,是季南的能力——压缩。
那力量只是弹走了剑,丝毫没有波及到其他,说明‘它’对能力的操控异常精准。
而季南可远远做不到这个地步。
‘它’当然娴熟,因为这些能力与‘它’来说只是身体的一部分,你会控制不了手指的弯曲吗?
“很重要……对我们来说很重要。”
‘季南’终于肯让廉宗说话了,他甚至都顾不上喘气,连忙摆手示意柳陌白不要冲动,让他先试着稳住。
“为什么?”‘它’问。
因为你太危险了?这句话肯定不能说。
“额,因为身份,对,身份对人来说是很重要的东西,它能让一个人产生自我认同感,也能让我们对别人产生认同感。”
廉宗都快被自己的胡言乱语说服了。
不过‘它’为什么要问这些问题?
在廉宗的印象中,只有三四岁的孩子才会这样问。
‘季南’听了廉宗的回答后面无表情,其实他根本没听懂,沉默一会后,他决定付出实践:
“你是谁?”
“我是廉一。”
傻子才会告诉‘它’真名。
“廉一?”
‘它’皱着眉头。
这个词即陌生又无厘头。
“廉一是什么?”
“是名字。”
“名字?”
又是新的名词。
廉宗已经知道他下一句话是什么了。
“名字是什么?”
“名字是区分你我他的代号。”廉宗将早就想好的答案告诉‘它’,“你想想,一堆人站在那里,你想叫其中一个人,总不能喊喂吧。”
‘季南’:“应该喊他的名字?”
廉宗点点头。
‘它’眨眨眼,转头看向柳陌白,柳陌白眼中尽是敌意,不过‘它’不在乎:
“那他是谁。”
“他是柳二。”
“柳二?”
廉宗忽然想起自己当初是怎么说的了,于是试探道:
“他也是从进入特异点后就一直在你旁边的,你不记得了?”
听到‘一直’二字,‘季南’的表情瞬间不善,虽然之前也没有善过就是了。
“待会儿你们两个一起死。”‘它’说。
先留着把剩余价值都压榨干净,然后毫无留恋的抛弃对吧。
这心里的算盘声他在外面听得一清二楚。
“她呢?”‘季南’又问。
廉宗:“谁?”
‘季南’指指自己:“她呢?”
“她?”廉宗皱着眉问,“你为什么不用我?”
“我?”
‘它’还处于很天真的状态,思考一番后真的就乖乖回答了廉宗的问题。
“我不是她。”
尸群们不敢前进,但他们即便再把自己压缩,也始终是占了一块地方的,随着人数的不断增加,他们占的空间也越来越多,很快就
要挤不下了。
最终,其中一个腐尸冲向它们忌惮的源头。
这像是一个开关,所有腐尸都跟着她的步伐冲向‘季南’。
只要被困在在季南的身体中一天,‘它’的震慑力就不会超出人类的极限。它们对‘它’的认知也就只能停留在忌惮。
尸群马上就要接触到‘季南’,但危险的源头已经不是他们了,廉宗在墙上看的最清楚,他眼睁睁瞧着‘季南’脸上逐渐写满不耐。
一股危险的能量在‘季南’体内酝酿。
有什么东西要来了。
柳陌白头脑里响起危险警报,几乎是瞬间,他消失在太平间内,徒留廉宗一个人面对面对接下来的事。
廉宗只来得及在心里骂柳陌白两句,就被眼前的场景震惊到说不出话来。
水波似的能量从‘季南’体内扩散开,这股能量是完全透明的,但它居然能扭曲周围环境,廉宗便通过这种奇异的视觉效应判断能量波的形状。
这能量波……好像有点熟悉?
尸群们的脚步就此停止,他们就像被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然后是狂风。
狂风慢能量波一步,但剧烈无比,廉宗几乎睁不开眼,他不敢相信室内竟然能起这么大的风。头发抽在脸上掀起火辣辣的疼,不知什么东西在猎猎作响,也许是两人的衣服,也许是他自己的鼓膜。
也就十几秒,廉宗等到风声消匿,悄悄将眼睛睁开一条缝隙。
“……”
他看见血肉模糊的墙壁,他只看见血肉模糊的墙壁。
那些尸体,他们被能量波拍成肉饼,却连一滴血都留不下来,绽开的皮肤,裸露的内脏,还有骨头和牙齿。它们都被拍成二维的墙纸,不分彼此地镶嵌在墙壁或者是铁柜子的表面,构成一副乍一看缤纷绚烂,仔细一瞧却心惊胆战的惊悚画面。
而他们身后的墙却幸存在刚刚的能量波中,准确地说,它们完好无损。
而廉宗自己也完好无损。
如此精准的能力操控?她真的只是季南的第二人格吗?
想想刚才的幻觉与柒怀淼的话,廉宗终于开始怀疑。
面前这个人到底是谁?
“她是谁?”
‘季南’又问。
‘它’想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所以廉宗活了下来,但他若回答了之后可就说不准了。
说不定会步上这群尸体的后尘,也变成一副恶心的画。
廉宗支支吾吾,试图拖延时间。
就在此时,一个白色的身影忽然出现,他无视周围的惨状,手里的白剑直指‘季南’要害。
是柳陌白。
他必须在这解决掉‘它’。
为了让所有人都活下去。
‘季南’依旧不把柳陌白放在眼里,‘它’直勾勾盯着廉宗,执拗地想得到问题的答案,仿佛这有多重要似的。
唯一对柳陌白攻击的应对方式与之前一样——拿手指去挡。
可与之前单纯的攻击不同,这次柳陌白用上了能力。
于是廉宗看着‘季南’的手指被削去一半。
鲜血从圆圆的伤口涌出来,‘季南’紧盯着那伤口,直到它在几秒钟之内止住血。
红色渐渐爬上‘季南’的眼眶。
‘它’不懂压抑为何物,亦不懂为何要压抑。
于是‘它’在两人的注视下,非常自然地,疼哭了。
廉宗顿时不重要了,他被‘季南’丢弃,重重摔在尸体构成的画上。他好巧不巧地用脸接住了这群柔软的东西,反应过来后原地干呕了好一会,再回头,发现两人已经打的不可开交。
‘季南’的手指已
经愈合,但无论‘它’如何攻击,都无法对柳陌白造成有效伤害,‘它’可以让柳陌白流血,也可以让柳陌白缺胳膊少腿,但这些都是可以愈合的伤口。
想要柳陌白死亡,就必须造成令他瞬间死亡的致命伤口,就比如砍下他的头。
但没办法,季南目前能力的上限就在那里。
不幸的是,‘它’徒手格斗的能力要比季南差得多,因此等待‘它’的只有伤口,流血,还有‘它’讨厌的疼痛。
‘它’很生气,但‘它’生气的原因并不是因为胜负,‘它’没有这样的概念。生气的原因仅仅是因为疼痛……还有他留在季南身边的时间太长了。
虽然‘它’现在还不知道季南的名字。
在打斗期间,柳陌白出剑一次比一次狠厉,但始终不敢与‘季南’对视。
缠斗了十分钟,双方还是那个样子,只不过‘季南’受过的伤要多些。
胜负难分。
‘它’知道这样下去不是办法,蓦地停手,向后撤了一大截,与柳陌白拉开距离。
柳陌白没有选择追击,而是在原地休息几秒,刚才那场战斗对他的体力消耗也很巨大。
他以为‘季南’是在休息,其实并不,‘它’是在搜索那股几乎要突破人类感官极限的腥臭味,它来自哪里?
虽然闻起来不怎么样,但‘它’知道那是能吃的东西,只要吃掉它,就能杀了面前这个讨人厌的家伙。
最终,‘季南’锁定一个方向。
‘它’闪到一个铁柜子面前,挥起一拳,冲击波荡漾开,腐尸的肉块与铁皮四处飞散。最终,一个巨大的隧道出现在众人面前。
‘它’回头瞪了柳陌白一眼,随即抬步冲了进去。
柳陌白紧随其后。
廉宗迟疑了一会,也抬脚跟了上去。
太平间的一侧几乎成了废墟,三人多高的墙壁中出现一个巨大的空洞,像是一个深渊巨口,将进入它口中的人吞噬殆尽。黑暗笼罩着那里,而外面空无一人。
只有巨口中传出来的阵阵风声。
季南又陷入了梦境,还是水中,还是海底一样,还是对面有人。
不过这次不一样了,‘它’一会变成自己,一会变成廉宗,一会变成柳陌白。
有了上一次的经验,季南毫不犹豫地杀掉了面前的‘人’,无论‘它’变成谁。
‘它’的身体被季南砍成了很多块,那些肢体分别变幻着形状,这条胳膊变成季南自己,那条腿变成廉宗的,那边的肩膀又变成柳陌白的了。
源源不断的血液将整片海洋染成红色。
‘它’的嘴巴与喉咙已经被季南撕碎,但她仍然能听到四面八方传来的声音。
“好疼……”
“我好痛……”
像是自己在说话,像是廉宗在说话,也像是柳陌白在说话,又像是几个人一起。
看来‘它’已经记住这些人了。
“为什么要这样……”
“好疼……”
带着哭腔。
季南充耳不闻,面无表情地将‘它’的身体又分散成细碎的小块,直到自己醒来为止。
“唔……”
醒来的瞬间,季南有点想吐。
鼻子像是被不可名状的东西入侵了,刺鼻的味道几乎让嗅觉失灵,胃里面更是翻江倒海。
仔细感受下,自己好像正泡在散发着难闻味道的液体里,暖的。
但当季南完全看清楚周围的液体是什么时,便再也无法维持表面上的冷静。
——她正泡在黄色的浓水里。
令人作呕的黄色像海似的无边无际,幸好干燥的陆地离这里很近。
季南以最快的速度向那个方向游去,然而当她又心思仔细打量岸上的东西,才发现那根本不是什么陆地。
而是破损的血管,溃烂的肿瘤,生蛆的伤口、冻疮、烧伤、饥饿……
难以言喻的东西共同组成这块地方。
它的名字应该是死亡。
季南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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