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个笑,送给雷纯。
这世上的笑那么丰富。
预谋的笑,怂恿的笑,教唆的笑,包藏祸心的笑。
衣公子的笑。
这世上的笑那么美丽。
衣公子罕有地,给出一个单纯的笑。
却受到这样的对待。
‘唉。看来只有我笑得富有深意的时候,人们才愿意听我说话。’
衣公子默默地,哀哀怨怨地想。
‘真叫人不好意思。’
“当然,我更愿意把这些笑,称为‘帮人们冲破束缚,掌握自身人生’的启发之笑。”先前,前往三合楼的路上,衣公子在马车上对顾惜朝道。
风划过三合楼下。
轮椅微移,衣公子额前的鱼骨辫轻晃。
衣公子收下青绿猫眼,不以为忤地好笑道:“雷总堂主,苏楼主,两位这又是何必?”
他的目光将两人点过,口中笑道:“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对峙,事情过后,雷小姐要么丧父、要么丧夫,总之雷小姐与苏楼主的婚约总是不成的——”
雷损与苏梦枕脸色倏变。
衣公子笑得温文尔雅,音色宏而沉、缓而美,话中的语意却剥皮剜骨,毫不留情剥去了在场雷苏二人的脸皮:“两位枭雄要成大事,早已将雷小姐弃若蔽履,这时越是惺惺作态,给雷小姐的虚假希望越大,她之后便越绝望、越恨!”
这话一出,满场死寂。
好利的嘴!
好赤.裸的言语!
雷纯没有出声。
那一张经霜更艳,遇雪尤清的脸。
脸色煞白,死咬双唇,眸中含泪。
震愕且悲。
美得不可言喻。
但没有出声。
雷纯没出声,但雷损目光一厉,率先沉不住气道:“衣公子,你慎言!我和苏公子的争斗,是我和苏公子的事,干什么牵扯到纯儿!”
苏梦枕也沉不住气。
谁在这种指责下还沉得住气,他就不是个男人!
苏梦枕冷寒道:“衣公子,我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的角力,正是为了处理好两方事务,好让当婚期到来时,可以如约履行。雷小姐的终身,还轮不到你来操心!”
“正是为了如约履行?”
衣公子讶道:“苏楼主、雷总堂主,我竟不知,六分半堂与金风细雨楼竟然已经签订了《友好互斗条约》,两方人马比拼,不伤性命、不结仇怨?尤其是雷总堂主和苏楼主两个老大之间,友好切磋,只分胜负,不分生死?”
他看遍两人铁青的脸色,嬉笑道:“若真是如此,来来,我这便出钱,在这三合楼废墟上搭个擂台。这便请两位上台,点到为止,以武判输赢,今天就把事情了了——等苏楼主和雷小姐成亲之日,我飞衣商行也好随个份子!”
一番话,极尽明嘲暗讽之能事。
嘲得在场人,心思各怀,杀意沸腾。
雷损的杀意最烈!
衣公子道:“雷总堂主,杀意好重啊!人想杀人,若非疯子,便只有两种可能:一者是恨,二者是怒。
“雷总堂主不至于恨我,倒是怒意蓬勃。巧的是,恨是仇恨,怒却是虚弱,是掩盖自己恐惧的虚弱!”
衣公子边说,边看向苏梦枕,明晃晃向众人示意,他衣公子就是要将两人一同“赞扬”进去:“你恐惧什么呢,雷总堂主?恐惧我揭穿了你的卑劣?
“恐惧我让你认识到,你雷损雷总堂主,所谓的六分半堂之主,不过是个利用女儿达成目的的小人?
“还是恐惧,我竟这般体贴善良,将你从沉醉已久的、完美的枭雄大梦中——惊醒
?!”
“公、子、衣——!”
雷损怒而暴喝!
怒而喝衣公子的本名!
怒而——他按捺!
为大计,雷损总是很能忍。
但有人不知道。
有人以为,雷损真的要动手了。
“父亲。”雷纯忽然道。
雷损心头一跳,按捺怒意杀意,转头望向身后,小心缓声道:“纯儿?”
雷纯道:“衣公子的话太偏颇。但衣公子的道理……没有错。”
雷纯这样说!
雷纯竟这样说!
是指责吗?
是陈述。
这两句陈述,陈述得雷损哑口惊滞、怒意骤崩;陈述得苏梦枕的脸庞涌上苦愁痛色,继而一串一串地,撕心裂肺地咳嗽!
雷纯雷纯。
这个聪颖的、柔弱的、被她的父亲和未婚夫摆布的女子,被她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人、前半生的依靠和后半生的依靠作棋子的女子,是否早已认识到这一点?
而身边的人,结识的友。
要么是关心她却不能理解她处境的,譬如温柔;要么是可能理解她处境,却无力帮她的,譬如张炭;要么,是理解她处境却不以为意,也不会帮她的,譬如白愁飞!
雷纯啊雷纯。
你心中有没有恨?
衣公子不知道。
但衣公子知道,雷纯的心中,必然积攒了太多的不甘!
故而她作挣扎。
她与白愁飞言语对峙,故意想激白愁飞出手,牵动两大帮派的所有人,打破他们的计划排布,让他们提前在此一战!
这对雷纯有好处么?
衣公子看不出好处。
渔夫鱼篓里的鱼,受困,濒危而窒息,用尽全力垂死挣扎。
然而再怎么甩尾蹦跳,也不过让鱼篓多震动两下,让渔夫多使出点抓住鱼篓的力!
但死前无望挣扎的鱼,总比连挣扎都放弃的鱼,来得叫人另眼相看。
买鱼人来鱼摊前买鱼时,也偏爱这一种活力十足的鱼。
这便引来了买鱼人衣公子的另眼相看。
从汴梁,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的鱼摊上,挑中这一条。
衣公子抬头望去,正正与雷纯泪光盈盈的眼对上。
一者平静含笑,一者不甘充斥。
这一个对上,雷纯似被衣公子眼中的含义惊到,立马垂下头去。
——又或者,是掩饰她心中的不甘。
心思沉沉的雷纯哪。
控诉,说得像陈述。
不甘,也不敢表露人前。
下一瞬,苏雷两人注意到雷纯的反应,见她快快低下的头,以为是身为闺阁小姐的雷纯,在衣公子的目光下,害了羞。
衣公子忍不住无声嗤笑。
男人啊男人。
是不是都以为,女人没了男人就活不下去?
是不是都以为,女人看见男人,脑子里只剩下情爱?
男人啊男人。
在他们意识到女人的厉害前,他们绝不肯正视女人的意志。
等他们认识到女人的厉害后,他们也已经,失去了正视的机会!
想着想着,衣公子的脸上,失去了笑容。
要论惨烈。
没人会比他在女人身上吃到的教训,更惨烈!
衣公子微笑道:“话说回来,雷总堂主,苏楼主,我倒是有个两全其美的建议。”
衣公子、衣公子!
上一息已经把人得罪死,下一息又与人如若平常地谈笑。
衣公子知不知道,对面的人不想听
他说话,只想杀他泄恨?
又或者,衣公子享受的,就是这种凭借财势,让恨他的厌恶他的人,不得不一边恨他,一边按捺着听他说话、与他谈天的意趣?
在场没人接衣公子的话茬。
唉。
一个人唱独角戏,是多么寂寞的事?
衣公子幽幽叹气,目光将在场的人一个个数过去,最后落在方应看身上。
察觉到衣公子目光的方应看:“…………”
方应看沉默三息,挣扎一番,终于挂上他的招牌笑容,道:“什么建议?”
衣公子道:“我建议雷总堂主,快快把六分半堂传给雷小姐罢。
“我建议苏楼主,快快缝制嫁衣,嫁进雷小姐闺房吧!
“六分半堂和金风细雨楼就此合一,待到婚后,苏前楼主做雷小姐的贤内助,雷前总堂主做雷小姐的左右手,雷小姐不用丧父或丧夫,两个帮派也可免去一场内耗,岂不皆大欢喜?”
“咳、咳咳咳咳咳……”
“咳咳、咳咳!”
“噗咳咳咳咳!”
场上忽然响起此起彼伏的咳嗽声。
在这咳嗽声中,衣公子老神在在地,还逐一向当事人征求意见道:“雷小姐,你觉得我这个建议怎么样?
“雷总堂主,你觉得我这个建议怎么样?”
雷损道:“我老了老了,家业以后传给纯儿也不错,若苏公子愿意嫁进来,我必要鞭炮齐鸣,在汴梁大摆三天三夜流水席。”
“哦,对了,”衣公子才想起来似的,“还有我身后快把我轮椅捏碎的苏楼主,你觉得我这个建议怎么样?”
衣公子一个“建议”,把金风细雨楼上下得罪死。
方应看第一个觉得不怎么样,他苦笑道:“衣公子,你没说要开这种玩笑啊。唉,我以后再给你接茬,我就辞了侯爵回家种地算了。”
苏梦枕则冷静地咳嗽道:“衣公子若愿与我一同备嫁,将飞衣商行当作嫁妆带进雷小姐的闺房,我不介意与衣公子共做雷小姐的平妻。”
衣公子:“…………”
饶是衣公子,也为苏梦枕这不按常理出牌的回答懵了一懵。
王小石捅了捅身边的白愁飞:‘完了,大哥被衣公子气疯了。’
衣公子道:“可惜了,雷小姐。你看苏楼主这个男人,他宁可与别的男人共侍一妻,也不愿付出小小一个金风细雨楼的代价,独享你的恩宠!”
雷纯眨了眨眼。
将眼中的泪水眨了回去。
看她的表情,有点想笑,却似乎更加想哭。
在马车上久等他不来的林大掌柜,走近衣公子身边。
衣公子道:“雷小姐,有……”
衣公子还待再说,林大掌柜见状,看到雷纯的表情,众目睽睽之下,伸手轻搡了下衣公子的肩膀。
衣公子:“……”
衣公子:“…………”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衣公子不得不卡了壳。
于是众目睽睽之下,衣公子生硬地瞥向白愁飞,生硬地转移话题,生硬地道:“白公子,你方才似乎与雷小姐有所争执?‘没有本领的人,都该死;没有本事的人,如果不趁早学些本事,被人杀了,也不应有怨言’?”
白愁飞警惕道:“衣公子有异议?”
没办法,衣公子方才怼关七怼雷损怼苏梦枕怼六分半堂怼金风细雨楼还都占据上风的业绩,不能不让白愁飞警惕。
白愁飞的警惕是对的。
然而白愁飞的警惕不能救他的命。
衣公子左手支颐,抚摸轮椅上的白熊皮毛,嗤笑道:“弱肉强食,强者为王,这固然是人间的道理——但
这是禽兽的道理,而不是人的道理。
“仓廪实而知礼节,衣食足而知荣辱。人间有法律,有道德,有情义,什么时候轮得到拳头发言?
“就算如今世道诡谲,只轮得到拳头说话,人的心中,也当有一杆秤,一杆讲情的秤!一杆让人不至于沦为禽兽的秤!
“而你白愁飞——”
衣公子笑,笑得轻蔑,轻蔑得刺痛了白愁飞的眼:“而你白愁飞,虽然强,却强得像个禽兽!
“小心啊,白愁飞。以禽兽之道为人者,也必当毁灭于禽兽之手!”
白愁飞:“…………”
白愁飞的脸色骤然无比难看!
白愁飞却不敢动手杀人。
因为一个半脸面具的俊美护卫,一个疑似至臻境的强者,出现在衣公子身旁,警告地瞥了他一眼。
这个强者,竟然一直等在岸边,而无人察觉!
若方才雷损动手,雷损也会被制止!
幸亏衣公子有钱。
幸亏衣公子不仅有钱,还恰巧能用钱,请来一个至臻境做护卫。
否则,就算衣公子有钱,他也早为他的这张嘴,死了上百次!
白愁飞抬头望天,收敛眸中杀意,深深深深地吸气。
然后盯住衣公子。
衣公子的轮椅却转向雷纯,椅背朝向,留给白愁飞一个雪原白熊的头颅。
雪原白熊头上,空洞的双眼直勾勾觑着白愁飞,仿佛最不屑的嘲讽、最高傲的蔑视!
衣公子再次面向雷纯。
这一次,雷纯眼中的苦涩,总算褪下去一点。
衣公子道:“雷小姐,有……”
但衣公子身后,白愁飞讥嘲地打断了他:“衣公子,你说我大哥和雷损对雷纯虚伪,但他们是身在局中,时局所致,不得已而为之。若要论虚伪,我们在场所有人的虚伪,加起来都抵不过你一个!”
衣公子看着越过雷损,看着雷纯:“哦?洗耳恭听。”
白愁飞道:“衣公子啊衣公子,你站在飞衣商行主人的位置上,为雷纯抱不平,殊不知——雷纯啊雷纯,你是不是感动得要将衣公子引为知己?
“可惜啊雷纯,你可知道?昨夜宫中晚宴,就是你眼前的衣公子,为你抱不平、挑拨你与我大哥和你父亲关系的衣公子,告诉宫中众位:你与雷媚两人,将是金风细雨楼和六分半堂决出胜负的关键!
“衣公子这个局外人,这个眼中只有利益的生意人,为了他不知名的目的,两张嘴皮子上下一碰,一句话将你拉入汴梁斗争的漩涡中心!”
背对着白愁飞的衣公子笑了。
雷纯看着衣公子,道:“是吗?我才知道这事……衣公子,原来令我这个弱女子身不由己的,你也是其中一员?”
衣公子又笑,左手支颐,对雷纯眨一下右眼,道:“糟了呀,不太容易否认。”
“衣公子,你口口声声指责我禽兽,哈,”身后仍是白愁飞的冷斥,“可笑、可笑!却不想想,你自己也是站在强者地位上,摆布弱者命运的一员!我若是你口中的禽兽,你莫非不是一头更大、更无耻的禽兽?!”
衣公子还笑。
衣公子像是被人发现了可爱的小秘密,笑个不停,笑得温柔似水。
他与雷纯目光对视,对身后的白愁飞道:“是啊,白公子。所以我才叫你……小心点。”
衣公子这一个笑,分明是对着白愁飞,却笑得雷纯脊背乍寒。
……又生出无端向往。
衣公子这一个笑,在父亲雷损死的那一天,雷纯朦胧的泪眼前,又遥遥再现。
而现在,衣公子也终于说完了他被打断两次的话:“雷小姐,有一个问题
,你知不知道答案。”
他当着雷损的面,笑得困惑,彷佛真不知晓答案般,问了个雷损非杀他不可的问题:“关七要找他的爱人温小白,为什么会——找到你身上?”
雷纯愕然抬头。
周身的景色缓缓淡去,只留下衣公子和衣公子的轮椅,仍旧轮廓鲜明。
雷纯站在原地,环顾四周,数不清的模糊人影从四面八方走来、奔来、涌来,熟悉或陌生,扭曲成斑斓色彩,飞速向她身后隐没。
‘雷损死啦!’有人说。
雷纯一会儿与温柔出逃,陷入一个黝黑深深的小巷。她挺身而出,护住温柔,炙热恶心的铁棒自下而上,捅破她的身躯……好痛、好痛啊。她想。她忿!她却想说:温柔、温柔别哭!
又一会儿,雷纯身在光亮堂堂的金风细雨楼中,她的未婚夫在庆贺她父亲的死,她却在等待她父亲的再现。很快很快。雷纯耳边,响起嘈杂重叠的刀击剑鸣之声,武器入肉之声,苏梦枕的恸呼,父亲雷损的叱咤。
全是光影。可怕的影。缭乱的影。头晕目眩的彩影。
和轮椅上如神魔般旁观的衣公子。
直到——
那一抹暗袭的木剑!
雷媚的剑。
斑斓飞奔的影全停。
雷损。
重伤的雷损。
濒死的雷损。
她的父亲,躺在她怀中。
渐渐没了声息。
雷纯抱着雷损逐渐冰冷的身躯,呆在原地。
她抬头,看向前方。
那从始至终,一直都遥遥看着的,坐在轮椅上的衣公子。
披珠挂玉,衣衫暗蓝若深海的衣公子。
“我想与你做交易。”雷纯哑声道。
身周金风细雨楼的亮堂景色,融化,又凝固,换作衣公子府邸上,光线柔和的厅堂。
身后是狄飞惊,身侧是盖了白布的雷损遗体。
厅堂上首,衣公子坐在白熊皮毛的轮椅上,缓缓吹了吹茶。
衣公子道:“什么交易?”
雷纯道,声音若断冰切雪:“你准备好要与我做的交易!”
衣公子道:“我可以救活雷损,是的,两位没有听错。但是雷小姐,你确定要救他吗?”
雷纯还没说话,狄飞惊先说话了:“这是何意?”
雷纯道:“救。”
衣公子仰脸观察她,道:“雷小姐,当初三合楼下的那个问题,你现在知道答案了吗?关七要找他的爱人温小白,为什么会——找到你身上?”
雷纯无动于衷道:“衣公子,这是你的考验?”
衣公子道:“请说。”
雷纯道:“衣公子,你想要六分半堂为你所用,对是不对?”
衣公子道:“对。”
雷纯道:“六分半堂如今人心涣散。总堂主逝世;狄大堂主佯降,蒙上污点失却人心。外有金风细雨楼虎视眈眈,面上没有一个可以主持大局的人。而我这个继任者,也不过一个无依无靠的弱女子,能力不显,难以服众。此时的六分半堂,正是外来势力介入的大好时机。
“六分半堂想要在这汴梁生存下去,我要为父报仇、跟金风细雨楼对抗,就必须寻找一个势力依附。如果衣公子没有入汴梁,六分半堂唯一的选择,就是投靠蔡太师。”
衣公子道:“但现在,我入了汴梁。”
雷纯道:“衣公子你,不论是飞衣商行的主人,还是此行受了汇帝委托、暂代大汇行事的身份,抑或是甫入汴梁便与蔡太师达成生意的合作人,比起蔡京,你都是更好的靠山。况且你早将六分半堂视若囊中之物,你不可能放六分半堂越过你,去投靠蔡京。
“因为,你已经挑中了我,甚至锚定了狄大堂主!”
衣公子赞赏道:“继续。”
雷纯看向狄飞惊,道:“如果我没有猜错,狄大堂主,已经收到过衣公子的招揽了?”
狄飞惊沉默几瞬,朝向门口,那里,正红官服的顾惜朝正好跨门而入:“衣公子手下的顾大人,手段不凡,狄飞惊佩服。”
顾惜朝道:“狄大堂主对雷总堂主的忠诚,也叫惜朝佩服!”
说罢,敛衽垂眸,侍立在衣公子身旁。
为衣公子剥核桃。
雷纯将这一幕纳入眼底,心中对衣公子的忌惮愈发旺盛、向往也愈盛。
她继续道:“而你挑中了我,要我做你在六分半堂那只手——我不知道你怎么挑中了我,但你已经挑中了。”
‘不。’
‘我知道。’
雷纯眼睫轻颤。
‘因为他了解我,他看到了我心底的渴望。’
‘雷损,苏梦枕,白愁飞,温柔,狄飞惊……喜欢我的,爱我的,都看不到。只有萍水相逢的衣公子看到。’
雷纯道:“那天三合楼下,你问出的那个问题,便是你对我的考验——如果我连查清自己身世的能力都没有,也就没有和你做交易的资格。”
衣公子微笑道:“那你查到了?”
像是身在考场,考官衣公子的这一微笑,叫雷纯心下略定:“我查到了。”
衣公子道:“查到了什么?”
雷纯道:“查到雷损不是我的亲生父亲,关七才是。温小白则是我的母亲。”
衣公子道:“除了这些,还查到了什么?”
雷纯道:“除了这些,还查到了雷损、关七、温小白还有关招娣当年的纠葛,所有全部。”
衣公子道:“你都知道了,你仍决心要救回雷损?”
雷纯道:“是!
“衣公子,我知道你要问什么。于我的生母温小白而言,我是负累,她将我交给雷损抚养,只身而去;而我的生父关七,他甚至不知道有我这么一个女儿存在。
“而雷损,我的父亲。当年几人纠葛,他纵然从中作梗,拆散了温小白和关七,但他却从来没有对不起我!生父和生母,在我的人生当中从不存在,是父亲将我一手抚养长大,给了我最真挚的父爱。”
衣公子道:“就算你现在完全可以去与关七相认,认得这个当今明面上的天下武道第一人,一个比我飞衣商行公子衣还大的靠山?”
雷纯道:“就算如此!我一不想靠别人,二则……若我去与关七相认,谁能保证,关七一定,能做一个比雷损更好的父亲?”
衣公子道:“哪怕那天三合楼下,雷损曾利用你,去对付关七、你的亲生父亲,意图让你们父女乱.伦,来打击关七?”
雷纯缓缓点头:“哪怕如此!世界上,真正对我好的、疼爱我的,只有父亲一个。他对我一千次好,我为何不能忘却他的一次不好?我自己知道,父亲他骨子里,终究是疼爱我的。”
衣公子沉默。
深深深深地,看着雷纯。
雷纯觉得奇怪。
衣公子看着她,却仿佛透过她,在看遥远远方的某一个人。
衣公子道:“我错了。”
雷纯道:“什么?”
衣公子道:“这番,不是我考验你,而是你教导了我。”
雷纯不明白。
衣公子也不需要她明白。
学会原谅。
也是放过自己。
‘但是,如果他的一次不好,就连着将我忘却他这一次不好的机会,都一同杀死呢?’
‘虽然我还活着。’
‘雷纯还有可以用来原谅的生命,我却没……我该有吗?’
衣公子叹息,不再去想。
时间就是生命,他不想把短暂的生命,浪费在思考这种事情上。
衣公子怅然赞道:“雷损有个好女儿。”
“不过,”衣公子看向两人,“雷纯,狄大堂主,希望你们记住,雷损已经死了,醒过来的,是一个武功全废、瘫痪在床的老人。”
衣公子说着,手伸入轮椅,变出一个小瓷瓶来,递给雷纯道:“这是假死药的解药,去偏殿给雷损服下,等上一个时辰,雷损就会醒来。”
“假死药?总堂主中了假死药?”狄飞惊道。
他脑中联想,下一瞬,惊愕地看向衣公子:“是雷媚的木剑?雷媚的那一剑不致死,但雷媚把假死药涂在木剑上,等木剑刺入总堂主的身体,假死药也就生效了?!”
所以——
狄飞惊道:“衣公子,雷媚是你的人?”
衣公子笑道:“到底是不是雷媚,你们猜呢?”
衣公子身侧的顾惜朝沉默不语。
只有他知道真相。
因为——
“第三个笑,送给雷媚。”
那日,衣公子在马车上,对顾惜朝道。
“第三个笑,送给雷媚!”
金风细雨楼的地牢里,顾惜朝向苏梦枕和狄飞惊揭露道!
烛光生暖,苏梦枕捏了捏眉心,困惑道:“郭东神她……究竟是怎么被衣公子策反的?”
顾惜朝摇头:“不是策反。按盛年的说法,雷媚一直是她自己的人,就算看似投靠哪一方,也一直为自己的意志行动;而雷媚,也需得一直是她自己的人,盛年才好发挥出雷媚最大的作用!”
说到这里,顾惜朝诵道:“忠心有忠心的用法,不忠有不忠的用法;有才有有才的用法,无才有无才的用法——谍子也有谍子的用法!天下没有他用不了的人,只有别人用不好的人!
“当年,还是蒙古若相的盛年建立黑鹞司时,便说过这句话。”
顾惜朝看向身侧白衣的狄飞惊:“而他也一直,做得很好!”
狄飞惊道:“苏公子,你想到了什么?”
苏梦枕道:“你看,我与你想到的是否一样?”
狄飞惊道:“当日,总堂主假死,我佯装叛变,投向苏公子手下。但最终决战那夜,苏公子到底派了人,来要我的命!”
苏梦枕道:“不错。因为我从没准备让你活着!如果你是假装背叛,那必然会对付我;如果你是真的背叛,那么有一天,你也会背叛我。所以我不会留着你!”
狄飞惊道:“苏公子的思路很清晰、很果决!”
苏梦枕道:“但偏偏,衣公子早就摸清我的果决,料到我必会杀你!”
狄飞惊道:“所以那夜,苏公子派来杀我的人,在即将得手之际,被顾相所杀!”
苏梦枕道:“……果然如此。”
狄飞惊叹道:“衣公子与苏公子不同,他敢用我,且大胆地用我。”
苏梦枕也叹道:“这便是我不如他的地方。学也学不会,学也不肯学的地方!”
顾惜朝道:“因为你们是不同的人。”
狄飞惊道:“你是能与人称兄道弟的老大,而汇帝,是——”
狄飞惊忽然卡住。
他不由得伸手,摸了摸眼眶,又抚了抚颈项,眼眶的酸涩和颈项的酸疼,还有数不尽的疲惫,又从记忆里复活,逃难般找上了他。
苏梦枕道:“汇帝是什么?”
狄飞惊忽然侧头,心有灵犀般,与眼中同样深埋疲倦的顾惜朝对视一眼。
就在此时,两人达成了某
种约定。
‘大家都是被陛下看中的工具人,凭什么苏梦枕,能好吃好喝地躺在这儿?’
‘因为苏梦枕还没归心。’
‘——会、让、他、归、心、的。’
狄飞惊回答苏梦枕,笑容温和而诚恳:“而汇帝,是宽容可靠、缜密谨慎,能给人大好前途的上司。”
——是可怕任性、极端压榨,让人工作永无止境的上司。
顾惜朝附和道:“狄大堂主、哦不,现在该叫秉烛卫的狄掌卫,狄掌卫进这地牢以来,总算说了句中肯的人话!”
——中肯的死人话。被累死的死人。
苏梦枕还没领略到这两人身为大汇朝臣特有的险恶用心,咳嗽道:“那一战后,雷损因假死药而没死,雷纯以六分半堂的暗中投靠为筹码,从衣公子手上交易到那一粒假死药的解药。
“雷损虽然得以存活,但被衣公子身边的阿康护卫废了武功筋脉,瘫痪在床,软禁衣府,成了衣公子用来牵制雷纯和狄大堂主的废人,是也不是?”
狄飞惊道:“不错。”
苏梦枕道:“雷纯我可以理解,因为她要报仇,而衣公子想要用好六分半堂这步棋,必然会培养她。
“但狄大堂主呢?在雷损身受假死药前,顾惜朝暗中与你多次交手试探,纵使如你所说,输多赢少,但你效忠雷损,雷损被衣公子所废所制,狄大堂主,你当真甘心,就这么为衣公子所用?”
狄飞惊道:“我不甘心。”
顿了顿,又道:“但雷总堂主……他叫我甘心。”
苏梦枕道:“什么?你是说,是雷损叫你从此效忠衣公子?!”
狄飞惊道:“是衣公子说服雷总堂主,于是雷总堂主,来说服我。”
苏梦枕惊叹道:“这可当真是!仅凭一张嘴,说服雷损劝你这个心腹下属,改而效忠困他废他的敌人……此间种种,即使狄大堂主不加赘言,我也能畅想一二,衣公子对人心妙到毫巅的把握!”
“有衣公子这样一个对手……”苏梦枕咳嗽着,低叹。
汴梁金风细雨楼的地牢里,苏梦枕的咳嗽声渐渐飘远、隐去,细雨中的汴梁,也随着越淡越远的咳嗽,越淡、越远、越小。
烟蒙蒙的临安,在陆小凤渐渐清晰的声音中放大,勾勒出喧闹兼静美的街市,和一头眯眼舔爪的虎卧丘。
“有衣公子这样一个潜伏在暗中的对手,苏楼主的结义兄弟、金风细雨楼的副楼主白愁飞,会暗中倒向衣公子,成为苏楼主与雷纯带领的六分半堂艰难对峙的过程中,令苏楼主得到致命一击、奠定败局的叛徒……”飞衣楼上,古典包间内,陆小凤看着梗概读道。
“也不那么奇怪了,是吧?”赵旉心情沉重地叹道,“林大掌柜,看下一篇章吧。”
林诗音素手掀过,清声道:“下一篇章,名为‘白愁飞’。
“白愁飞白愁飞,这个人的一生,都写在他的名字里。想飞之心,永远不死。
“正如那日三合楼下,衣公子叫他小心:‘以禽兽之道为人者,也必当毁灭于禽兽之手。’白愁飞这头禽兽……”
“而我这头禽兽,竟真的栽在了衣公子这头禽兽手里!”白愁飞讥诮道,提着灯,拎着药酒,挎着食盒,背着一包袱换洗衣物,走进地牢。
苏梦枕忽然便咳嗽得厉害:“咳咳、咳咳咳咳咳……”
顾惜朝代苏梦枕发言道:“你来做什么?”
狄飞惊代苏梦枕发言道:“你来做什么?”
白愁飞不理人,径直走到牢门前,掏出牢门钥匙,跨腿走进,把带来的东西一件件放下。走到红泥小炉子边上,倒出陶壶里快烧干的药汁,换上新的药包,取出水囊倒了水,又给红泥小炉子新加了碳,把
陶壶重新烧上。
做完这些,白愁飞又走到苏梦枕床头,处理那里染血的巾帕,取出新带来一叠的干净帕子,放到床头。
又有条不紊,一项一项,做了很多。
苏梦枕终于咳累了,他叹道:“白愁飞,你也是来劝我的?”
白愁飞道:“劝你什么?”
苏梦枕道:“劝我效忠汇帝。”
白愁飞蓦然扔了手上的物什,冷酷而厌恨地道:“不。我劝你最好快死,现在就死,立马就死,一头撞死!不然等你落入他手里——”
白愁飞仰头,深呼吸一口气,低下头来转眸一射,苏梦枕便看见,他眼中的杀意恨意如火翻滚!
还有那屈辱。
那靠他毕生的骄傲和自负勉强维持,才不至于令他蚯蚓泥虫般,可耻蜷缩的屈辱!
这血肉都被屈辱啃食殆尽的白愁飞,斜立着他那副滚烫粉红的骨架,满怀恶意、满怀恨意地冷笑道:“不然等你落入他手里,就怕你求死不能!!”
苏梦枕还没来得及回话,狄飞惊率先道:“怎么个求死不能法,我想详细听一听。”
苏梦枕:“…………”
苏梦枕:“咳、咳咳咳——”
顾惜朝嘲道:“做回你从前那个正经人罢,狄掌卫!
“人家白公子以后要与你一个屋檐下共事。你这会儿当着苏公子的面,要他自陈是怎么一步步被陛下策反、成了金风细雨楼的叛徒?狄掌卫,你这般揭白公子的伤疤,白公子以后万一给你小鞋穿……”
顾惜朝说着,衔着讽笑缓缓摇头,一切尽在不言中。
白愁飞冷冷撩顾惜朝一眼,道:“哼,确实叫顾相大人看不起!让我想想,我与衣公子周旋的时候,顾相大人在哪里?
“哦——那个时候,顾相大人被衣公子派到连云寨,去通过靠近戚少商搭上霹雳堂雷卷的线,补上多年前没能完成的那个卧底任务!而就在这段时间,衣公子堵上了我。”
说到这里,白愁飞双唇一掀,道:“等你结束任务回来的时候,听见他说‘白愁飞是第二个顾惜朝’,顾相大人,你很不好受吧?”
顾惜朝呼吸一窒,浑身内力蓬勃涨开一瞬!
他不带感情地勾起唇角,道:“怎么,白愁飞,被陛下说你是我的备用品,你倒是很骄傲么!”
烛光下,白愁飞柳眉骤蹙,黯影柔倩的脸庞陡然爬上怒色恨色羞色恼色屈辱之色:“住嘴!总有一天,我要杀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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