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杀一个人。’
要杀他现在的上司、主人。
当着他同僚的面,放话说:总有一天,要杀他现在的上司、主人!
白愁飞的话好厉害哪。
是那种恶狼血口一合,就能撕下养狼人半只手掌的厉害!
白愁飞好大胆、好勇气哪。
是那种在养狼人面前吠惯了,闹惯了,被惯得无法无天的勇气!
苏梦枕幽幽地叹一口气,失望道:“白老二,你变了。”
白愁飞冷冷地、像久伏在寒夜丛林中的狼一样幽森回头,道:“我哪变了?”
苏梦枕道:“你从前谋定后动,小到杀一个人、大到犯上篡我权位,都要等行动结束、成功在手后,才宣扬、才翘尾巴、才唱歌!
“而现在,你变得浮躁、无能、庸俗、逞口舌之快!”
白愁飞嗤道:“我无能、我庸俗?”
苏梦枕道:“一个人,口口声声,将他注定做不到的、且自己知道自己注定做不到的一件事,时时刻刻挂在嘴边、挂在脸上,宣扬给每一个人听,宣扬他‘迟早有一天要做到’,是为了什么?”
栏槛外,顾惜朝“噗”地笑了。
狄飞惊斯文地把头低下去,也隐忍地抿起嘴角。
苏梦枕道:“你白愁飞,已经失败,败得彻彻底底,流落到衣公子开的勾栏里,身体被污,且被污得上瘾!
“但你白愁飞要立牌坊,于是便大声宣扬你的仇恨、你的杀意、你的委屈。大声宣扬你虽然流落衣公子的勾栏,心灵却仍是清白的;标榜你其实身不由己,是被衣公子逼良为娼!”
牢房外,旁听的顾狄两人,心头同时一颤。
这苏梦枕,从哪儿学成了衣公子的七成嘴上威力?!
而白愁飞呢?
白愁飞仰头,深呼吸。
深深深深长长长长地呼吸。
白愁飞从前只知道,自己紧张的时候会深呼吸。
现在才发现,他怒且委屈,委屈到恨,恨得终于发觉他如此孤独、孤独到无人理解的时候,也会深呼吸。
——用深呼吸,抑制他的泪意。
深呼吸过后,白愁飞冷笑着,用洞彻的语气道:“苏老大,你恨我?”
苏梦枕道:“我不应该恨你?”
白愁飞道:“因为我背叛你,在你与雷纯带领的六分半堂对峙的关键时刻发动篡位,给你致命一击?”
苏梦枕道:“我从不怀疑我的兄弟,但我却信错了你白老二这个兄弟!多亏了你,我才落到现下这在牢里求死不能、只能慢慢等死的境地!”
白愁飞道:“你错了,但你也对了!”
苏梦枕道:“什么意思?”
白愁飞道:“你错就错在,你我心知肚明,汇帝对小北宋势在必得。大汇要吞并小北宋,汇帝就势必要处理金风细雨楼这块绊脚石。就算没有我白愁飞,也会有李愁飞张愁飞王愁飞,来背叛你、加害你、给你致命一击!
“你现在等在这牢里,能有慢慢等死的上好待遇,是因为你自己也知道:你还有价值,汇帝还要你这条残命当个招牌,来收服金风细雨楼的势力!”
白愁飞继续道:“而你对的是:暂且留你一命的价值重要,但对汇帝这个独断朝纲、皇权横霸的帝王来说,却又真没那么重要。如果不是我向汇帝求情,你这条残命、连着你外头金风细雨楼的某些死忠兄弟,都一块儿留不住!”
苏梦枕咳嗽道:“哦,这叫倒我不懂!白老二,你叛已叛,反已反,你的野心疯狂、你的背信弃义,瞎子都被你逼着看清。你现在跟我说什么?跟我诉说你白老二的胸中情义?跟我说你的野心疯狂、你
的背信弃义,都是汇帝给你强灌进去的?
“错!就算没有衣公子与你暗中搭线,终有一天,你要叛要反,还是会叛会反!”
说到末尾,苏梦枕即使咳嗽着,也挡不住他冷漠而寒地,笑了出来。
白愁飞尾指悄然一缩。
他轻蔑道:“苏老大,你果然很恨我。恨到你都失了你引以为傲的判断力!”
苏梦枕眉头微皱。
白愁飞负手背后,冷哼道:“是,我是野心,我是疯狂,我是背信弃义,那又如何?
“这江湖弱肉强食,赢家才有资格留姓名。大丈夫在世,要权要名,要钱要命!我立志要往上爬,成就一番大事业大功名,做人中豪杰、一呼万应!我白愁飞的人生,若不能响彻云霄、为鬼为雄,干什么苟活?不如就地自戕,死个痛快!”
“但是——”
他有个但是。
白愁飞看着苏梦枕道:“我是这样的人,但我未必一定要做这样的事!我少年时,也曾天真烂漫、嬉笑怒骂。就算年岁过去,我变了,成熟了,但曾经的梦、曾经想成为的人,也没有磨灭,一直藏在胸中,做我的良知、我的底线!
“苏梦枕,我问你,金风细雨楼白楼的情报库,连我的左乳下有颗肉瘤都列得出来,你决定用我之后,就没将我的生平诸事详细看过,一一评价?”
苏梦枕道:“看过。”
白愁飞道:“那里面难道写了,我犯下过什么大逆不道、背信弃义、该遭天谴的事?”
苏梦枕道:“没有。如果有,我虽然不会怀疑你,但也会重新看待你,重新摆放你在楼里的位置!”
白愁飞道:“进楼子之前,我从前没有做过不择手段的事;进楼子之后,我以后就一定会做?
“所以说,苏梦枕,你错得厉害!
“如果我没有遇到衣公子,我现在仍是白老二,仍是你的白副楼主!汴梁汴梁,多美多繁华的一个梦啊!就是因着你苏梦枕,我白愁飞才得以成名成才,如果只凭我自己的心,要叫我杀你,我下得了手么?我心里难道会过得去?!”
白愁飞含恨地、双目赤红道:“都是因为衣公子,我才不得不被他强迫。因为我落入了他手里:他要我的野心,要我的不择手段!
“而你——苏梦枕、苏楼主、苏公子、苏老大啊!你说你恨我,我何尝不恨你!王小石王小石,你总是看重他多过看重我!
“同为结义兄弟,王小石吝啬为金风细雨楼出半点力,他刺杀傅宗书遁入江湖后,你拖着病体处处为他筹谋;
同为结义兄弟,我接天连月为金风细雨楼劳心劳力,我连番陷入困境、前路处处被衣公子堵死,以至于我不得不忍辱向他伏首、乃至被他肆意折辱的时候,我的大哥,你又在哪里?!”
声声控诉,声声恨。
诉得苏梦枕心下动摇,恨得他咳嗽不断、越咳越烈:“折、辱?燕衣戏楼剪彩那天起,以后每隔七天,逢衣公子的情人燕青衣登台唱戏的时候,你都会隐藏行踪……你其实是去了燕衣戏楼,见衣公子?”
白愁飞负手仰面,不言语。
显然默认。
苏梦枕咳嗽道:“你说折辱?衣公子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白愁飞不带感情道:“你为什么觉得我会告诉你?
“这件事,任何人知道——我都会杀了他!”
牢房内,暖黄的烛光跳跃,跳跃进白愁飞低陷优美的眼眶内,跳跃作沉黑眼底的一抹星星光火。耻辱的、无用而放力挣扎的光火。
这光火跳跃、膨胀,跳跃至映着巍巍月光的茶瓷盖儿边沿,茶瓷盖儿被骨突玉白的手指掀开,依偎进衣公子宽大手掌的虎口。
雷纯和狄飞惊去了偏
殿,给雷损喂药,等他醒来。
这边,林诗音款款走来,一个点头示意,顾惜朝自觉退出,把空间让给两人。
衣公子一抬头,便吓了一跳,结结巴巴道:“林……大掌柜,你、这是怎么?谁惹你生气了?”
是什么叫一向只叫人心梗气愤的衣公子这般失态?
是林大掌柜泛红盈泪的眼。
林诗音撇脸,拭去眼角的泪,骂道:“男人都不是好东西!”
衣公子当即在心里过了一遍那些自己做过的、会叫林大掌柜这般骂他的事,打算随手拎一件出来先行认错。
转念一想,又赶忙把自己拦住:别这么自觉。万一林大掌柜骂的不是他?
于是,衣公子似乎极为淡然从容地道:“发生了什么事?”
林诗音道:“我刚从温柔那里回来。温柔抱着我哭,告诉了我一件事。”
林诗音身为飞衣商行的大掌柜,生意伙伴遍布五湖四海,洛阳温晚也是其中之一。温柔还年幼时,恰逢林大掌柜携礼拜访温府,她一眼便喜欢上了这个美丽强干的大姐姐。两人一来二去地交好了,此次汴梁重逢,林大掌柜见了小女孩温柔,自然要照拂一番。
而恰巧,温柔真遇到了一件,只有和林诗音这位年长的女性朋友,才能痛快哭诉的坏事。
林诗音道:“就在今晚,温柔在破板门的一个小巷里,遇到了一个要侵犯她的神秘男人。”
衣公子道:“然后?”
林诗音道:“和温柔同行的雷纯挡在温柔身前,护住她,替她承受了……侵犯。”
月光跳跃着,在衣公子虎口的茶瓷盖儿上,耀眼又摇晃。
衣公子叹道:“方才雷纯与我对话,我竟完全没看出来,她的情绪有哪里不对。”
又敬佩地沉思:“这等情义和坚韧,雷纯已经是个女中豪杰,看来,我得重新审视她的潜力了。”
林诗音恨得用手掌推衣公子肩膀,推得衣公子身子一歪:“所以我才说,你们男人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衣公子侧身倒在轮椅扶手上,满脸茫然地抬头,道:“我?”
林诗音道:“雷纯的亲母抛弃她,亲父不知道她;一手把她抚养长大的父亲雷损,要利用她、意图让她和亲父乱.伦;两心相许的未婚夫苏梦枕,虽然是个合格的枭雄,却不是个合格的良人,也将雷纯当成和她父亲博弈过程的棋子!”
林诗音抹干了泪,愤恨道:“这些人,这世道!这人间对女人多苛刻?这些男人向女人一味索取,要求她们付出爱情、付出身体、付出尊严自由和一切,而当女人需要他们的时候,他们又全都消失、形同不存在!
“就在今夜,雷纯被一个陌生男人侵犯的时候,雷纯人生中最重要的两个男人在哪里?
“雷纯孤身在黑暗小巷承受侮辱的时候,她的未婚夫苏梦枕,正在金风细雨楼大摆庆功宴,庆祝他杀死了雷纯的父亲!而雷纯的父亲雷损,则隐匿在金风细雨楼暗处,伺机杀死他女儿的未来丈夫!”
“整个过程,一个女人最无助、最绝望的过程,没有一个人来救雷纯。等雷纯出了小巷,到了金风细雨楼,没人关注她、过问她、在意她的感受,而她却不得不迎接父亲雷损的死亡。”
衣公子咳了咳,道:“……雷损没死。”
林诗音冷笑道:“我当然知道雷损没死,多亏了你这位神通广大神机妙算神鬼皆避的衣公子啊。”
衣公子默默地,抬起手,拈起左眼前垂落的鱼骨辫,藏住了双眼。
林诗音道:“多亏了您,雷纯一夜之间历经被侮辱、父亲横死这人生两大痛事,幸而没有崩溃,还要赶到您的府邸,与您对答,接受您的考验!”
衣公子默默地,扯开暗
蓝若深海的宽大衣袖,藏住了半张脸。
林诗音还道:“而衣公子您,在知晓雷纯的遭遇后,立马想到的,是这样一个雷纯,更有能力可以被你重重利用的欣慰!
衣公子的整张脸,都埋进了他镶嵌了红宝石的衣袖。
林诗音催促道:“衣公子,衣老板,你说话呀?”
衣公子整个人缩拢,好大一个人,又小又可怜地蜷在轮椅上。
林诗音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讽笑道:“这人世间,对女子的要求总是那么苛刻、刻薄。雷纯这遭暗地里依附你,明面上却还要遵从你的吩咐,去投靠蔡京罢?
“蔡京是通敌败国的奸党,雷纯投了他,也要被打入奸党一派。你且看着,这小北宋那些的正道人士,恨蔡京的有,敢骂蔡京的却少。但对于雷纯,他们却能骂得很厉害,比辱骂任何一个投向蔡京的男人,都要骂得厉害!”
林诗音冷嘲道:“男人的通敌叛国、背信弃义,如位高权重的蔡京、如与金国皇族暗通曲款的方应看,在世人眼里,只要他有权有势,就全是为成大事的小小瑕疵,该追捧的照样追捧。若男人再长得好些,那就更该被原谅、被体谅!
“而女人?同样是女人做了这事,世人不会看到女人的势弱、女人的身不由己。女人的多情滥情、不忠不义,就是她恶心、她下贱,她为什么不安于室,她为什么非要活着,她为什么还不找根绳子自缢而死!
“而雷纯,雷纯她又那么美。雷纯的美,到时不会成为她被原谅的理由,反而成为她被攻讦的祸根!”
“可笑不可笑?有多少男人为了名利恶事做尽,有多少女人为了存活下去,不得不让自己变得恶毒、变得手段残忍?骂男人的很少,骂女人的却太多太多!最最让人心寒的是,骂女人的、逼迫女人对女人刻薄的,也多是女人!”
衣公子一声不吭。
林大掌柜这些年东奔西走,比起十年前,真是改变了太多。
所见所闻,还有她的亲身经历,都叫她说出来,出出心中郁气罢。
林诗音又叹道:“你相不相信?之后雷纯若与苏梦枕对峙,一旦对苏梦枕用点旁门左道、凌厉无情的手段,就会被多少人,詈骂她的恶毒、她的丑陋!
“没有人会去想,雷纯是个没有武功的弱女子;没有人在意,雷纯要为她身后的六分半堂负责;更没有人会记得,苏梦枕是她雷纯的杀父仇人,且是以她未婚夫的身份,成为了她的杀父仇人!
“对仇人做什么、使什么手段都是应该的,但雷纯啊……她的对手,是广得人心、许意报国的苏梦枕。雷纯要报仇,她之后的路,会很难走;她的境地,也很少有人愿意理解、愿意同情。”
衣公子掀开了袖子,仰脸道:“怕什么,以雷纯的性格,不会在意那些庸人庸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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