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苏梦枕的话,盛年反应了一下,望向不远处的镜子。
这镜子离盛年略远。
但离床很近,离苏梦枕也很近。
近得苏梦枕一眼,就能望见镜中一坐一立的两人。
苏梦枕第一眼便看到镜中坐着的人。
看到镜中那陌生的、全新的、从未有这么好过的他。
在这昏暗的室内。
和这镜子折射出的虚幻空间内。
暗昧的光线在现实和镜中交错来去,于床边、衣上、人的脸侧颈窝,打落层层叠叠的阴影。
他潮红的脸颊,黑亮的眼睛,还有黏而热的、被自己清晰听见每一个停顿的呼吸。
坐着的身躯瘦削干瘪,面色却泛出红润饱满的水泽,额间隐隐渗出泛着热气的薄汗,双目亮得惊人也亢奋得惊人,眉眼间尽是大餐一顿后的餍足。
充沛的、可以肆意挥洒的生命力!
如若有蠢蠢欲动的硕大星辰,在他的体内潜伏、酝酿,要一朝喷吐!
苏梦枕望着。
镜中那同时兼具了慵懒和蓬勃生机的他,配着这诡谲神秘的色彩,竟恍如一头古刹中的千年妖魅,自尘封中苏醒,从垂死中复生,舒展肢体,舔食爪尖,伺机而动——
‘吸干了人的精气。’
苏梦枕为自己的想法陡然生惊。
苏梦枕不愿再想下去,移转目光,望向镜子深处的绛衣帝王。
这一望,就与镜中那一对狭长的丹凤眼,正正对上了。
身后传来脚步声。
镜中深处的人,向苏梦枕走近。
绛衣帝王越走近,身上的细节便越发清晰,他右颈边的那个吮痕,也越刺目。
直到镜中的人停在苏梦枕身后,目光一凝,微微一顿,头颅斜垂,看向了镜中自己的衣领。
苏梦枕的目光随之在镜面移动,捕捉到一线黑色。他意识到什么,陡然转身仰首,看到了绛色领口上,一半被金色蟠龙的龙角衔着、一半依恋地盘亘在玉白锁骨上的,一根黑发。
一根不那么长的黑发。
一根曾因“断发谢罪”被截短过的黑发。
一根显然属于这殿内唯一黑发之人的黑发!
苏梦枕怔然抬手,指尖一勾,勾去他留在汇帝衣领上的发。
盛年垂眸,就那么看着苏梦枕抬手。
两人目光一瞬交汇,又被苏梦枕先行错开。
盛年道:“你为什么不说话?”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儿,道:“你要我说什么?”
盛年道:“怪了,不是你要效忠我?你不该表表忠心,博取一下我对你的信任?”
苏梦枕又沉默了一会儿。
像是盛年的每一个字,都要叫他在肚腹里反复咀嚼,才能慎重地给出回答。
蓦然间,便见苏梦枕弯了弯嘴,对镜中那站在他身后的盛年,露出个极为佩服、极为复杂、极为感叹的笑:“你舍血哺我,用此大礼买我的忠心,已证明了你对我的势在必得。
“我很好奇,你怎么能这么胜券在握,不怕我重得健康后,身在曹营心在汉?你就不怕竹篮打水一场空?”
暗昧陆离的镜子中,盛年双手背负,不紧不慢向前弯身,靠近了苏梦枕的脸侧,道:“那我一场空了么?”
苏梦枕:“…………”
苏梦枕叹息,竟带了几分奈何不得的意味,道:“没有。”
盛年应了声:“哦。”
紧接着向左转身,侧对苏梦枕的背,大半的脸,没入阴影中。
叫苏梦枕看不清他的表情。
盛年慢慢吐气,仰起脸,望
向雕梁画栋的殿顶。
苏梦枕不知道,自己舍血哺他,予他健康,不是为买他的忠心。
他苏梦枕的忠心,岂是区区健康可买?
他盛年要取得的忠心,难道还要靠自己卖血去换?
笑话!
这人间,哪有那么多事,件件都有道理可讲?
不过心血来潮,想做便做。
就如他,想挽救一回自己的梦。
不过伺机已久,想做便做。
便是如他,凡人越憧憬的凄美落幕,他就越要违逆,越要看人逆反命运!
有的时候,不得不说一句相像。
濒死的苏梦枕。
被病痛折磨得不成人形的苏梦枕。
命不久矣的苏梦枕。
无人可救他一命的苏梦枕!
就如盛年十三年前的曾经。
就如盛年正值盛年的现在!
唯一不同的是,无人可救他一命的苏梦枕,遇到了真正的、无论曾经现在,都无人可救他一命的盛年。
于是,无人可救他一命的苏梦枕,被救下一命。
救人是很快乐的事。
盛年很少救人。
盛年的救人,绝大多数是为了更好地利用人。
如包惜弱,如完颜康。
但就在刚刚,盛年救了一个苏梦枕。
方才躺在床上救人时,他心中还充满征服命运的成就感。
但现在,站在这健康的、性命无虞的苏梦枕身后,盛年的心中,已经开始后悔!
快乐与后悔交织缠绕,一滴一滴,酿作嫉妒的毒酒。
盛年眼角的余光,将苏梦枕的脊背容纳。
我真嫉妒你啊。
‘为什么,你就这么好运,能被人所救?’
我嫉妒得要发狂啊。
‘你曾与我同样,现在却获得健康,不再陪我,弃我而去!’
我嫉妒得真想扼死你!
‘好叫你这个中途逃离的叛徒,从此永远陪伴我!’
如果。
‘如果,苏梦枕。刚刚获得健康的你,又被我这个赐予你健康的人,一手毁去健康,你会露出怎样的,叫我饱腹的表情?’
盛年面无表情地,捂住了鼻端。
人的爱与恨,是否永恒相伴,纠缠无休?
就如乌鸦爱宝石,猫要钻纸箱子。
盛年每一个所喜爱的,也都成为他抑制不住,想要刺伤的!
盛年如此、如此、如此——努力。
与苏梦枕共处一室之下,按捺自己将他碾碎、看他坠落的,便用尽了盛年全部的理智。
床沿边,苏梦枕身后,盛年忽然走到苏梦枕跟前。
他蹲下,一手按住梦枕左腿的膝盖,另一手从那条空荡荡的裤管往上,直到覆上苏梦枕的胯。
苏梦枕愣道:“你还要做什么?”
盛年微微抬脸,看向苏梦枕,道:“把裤腿捋上去,我看看你的腿。”
苏梦枕顿了顿,依言动作。
盛年看着苏梦枕低下来的脸,脑中想的、眼前见的、耳边听闻的,却全是两年前决裂那日,八师巴那落泪的、眼眸破碎的面庞。
存了快两年的美餐,被盛年一遍一遍重新咀嚼,做盛年的止瘾药,救之前的白愁飞逃出他的毒手。
救现在的苏梦枕,摇摇欲坠地,万幸逃过他的毒手!
苏梦枕把裤腿捋上去,露出其下因为长久卧病,肌肉略微萎缩的、干瘦的左腿。
和另一条,几乎从大腿根部截肢的右腿。
盛年低首,一把握住了苏梦枕的左腿脚踝。
脚踝
被带着寒意的宽大手掌环住,苏梦枕顿时被激得一个瑟缩。
盛年将他拉住,低声道:“别动。”
苏梦枕强自忍耐,勉力保持左腿的静止。
却感受到那生有笔茧和箭茧的手掌扣住脚踝的触感,和略微潮湿的、泛冷的手掌。苏梦枕甚至可以在脑中临摹出那只手掌的形状,复刻那枚格外有力的大拇指弯曲时的力度。
然后,眼看着盛年手掌移动,以虎口一圈圈比量,寸寸缕缕地往上,抚过他的小腿、膝盖、大腿……一直到裤腿堆积的大腿根部。
便听他道:“你是把裤子脱掉,还是把裤腿撕开?”
苏梦枕:“…………?”
在苏梦枕犹豫之时,盛年已经替他选择了后一种。
干脆利落的裂帛之声,惊醒苏梦枕愣怔的眼。
盛年随手扔开碎布,一直量到苏梦枕的大腿根部,才换了右腿,抚上那截肢后的截面。
比先前抚量左腿时,细致十倍体贴十倍地,抚摸那截面。
抚得苏梦枕咬紧牙关,禁不住地浑身细颤。
苏梦枕颤的同时,只要一低头,就可以看见,家财万贯以嘴杀人的衣公子、大汇年轻的绛衣帝王盛年,正以一个近乎半跪的姿势,在抚摸他的丑腿。
苏梦枕喉头忽然泛上痒意。
盛年收手,从边上撩过一件自己的大氅,盖在苏梦枕的腿上,道:“可以了。”
‘什么可以了?’
便见绛衣帝王从床底下,抽出一个巨大的箱子。
打开后,里面整整齐齐罗列着数不清也看不懂的各式铁质零件。
苏梦枕看着绛衣帝王胸有成竹地挑挑拣拣,从指甲盖儿大小开始拼装,手指间挥舞出残影。
直到一炷香后,一条和苏梦枕的左腿一模一样的铁质右腿,出现在他的手中!
盛年从大箱子底下抽出一张看不出面料的布,裁了相应的尺寸,装到机关腿的大腿截面上,又进到床沿,蹲下来,为苏梦枕穿戴。
盛年道:“好了,站起来试试。”
苏梦枕依言而做。
他刚站起来时,还踉跄不稳,差点摔回床上,幸好被盛年撑住。苏梦枕略走几步后,便熟练起来。右腿机关灵活,从头到尾没有一颗钉子,动起来仿佛真的人腿一般,毫无机械滞涩之感。走动起来时,仿佛他是个健全人。
苏梦枕站定,道:“这是……”
盛年道:“这是朱亭的手艺,我用衣公子的身份跟他买的,我学会了。”
‘特意学来,给我做腿?’
苏梦枕道:“不,我问的不是这个。”
盛年道:“你问的是什么?”
苏梦枕道:“我问的是:这些零件,你从什么时候开始烧制的?”
盛年道:“你刚截肢的时候。”
苏梦枕沉默了一会儿。
‘我想过会很早,但没想过能有这么早。’
他道:“那一日,你来金风细雨楼拜访,其实是想送这个给我?”
盛年寡淡道:“但我最终没送。”
‘不否认。’苏梦枕心道。
——‘我今天还真就是来看看你。’
——‘看我什么?’
——‘看你什么时候死。’
——‘衣公子,你是不是和苏公子有什么深仇大恨?’
——‘你若不恨他,你为何致力于挑起苏公子的怒火?’
——‘天地为鉴,我不仅不恨苏楼主,还相当喜爱苏楼主!’
有的人说话,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比女人心还要海底针。
关心藏得很深,喜爱也藏得很深。
苏梦枕看着面色
寡淡的绛衣帝王,深深道:“但你最终还是送了。”
“……是么。”
盛年在阴影中道。
我怎会让你知道,苏梦枕?
这是我耗尽理智,极力遏制自己毁坏你的——得胜旌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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