琉璃青瓦,飞檐挂角。
汴梁皇宫的道路九转十八弯,对别人来说不过如此,对盛年来说,却是个可怕的迷宫。
抑或这世上,但凡有路的地方,都是能把盛年关住的可怕迷宫。
一个秘密。
一个致命的细节。
一个到现在为止都还无一人发现的弱点。
因为若相盛年和汇帝盛年随时都有下属可以使唤,衣公子不用走路且有阿康随行护卫,而无情雪骨,则有那身在曹营心在汉的麻薯圆子在天上带路。
墙壁之间,绛衣帝王缓步行走,白眉苍鹰掠过头顶,双翼展翅的影子流淌过盛年的脸颊。
方才殿内,苏梦枕的言语,在他耳边重响。
苏梦枕道:“我在牢中听顾惜朝等人纵述你的过去始末,你可知,你有一个很大的破绽。”
“什么破绽?”
苏梦枕道:“你太急了。”
“急?”
苏梦枕道:“不错,急!当初我与雷损两相对峙时,我步步紧逼步步进,雷损则步步隐忍步步退。狄飞惊和雷损一定奇怪:我苏梦枕为什么要这样急?”
“你为什么急?”
苏梦枕道:“因为我的弱点,我的苦衷,我的病——和我愈发严重的病、愈发时日不久的命!我的急,是因为我所剩的时间不多了。那你呢?你为何也这么急?行剑走偏锋之能事,急欲毕全功于一役!”
“你这么关心我?”
苏梦枕道:“我要做你的臣子,总要知道我效忠的人还能活几年!”
“然后好掐准时机,‘塔出天下反’?”
苏梦枕却道:“你为何避而不答?”
“因为我怕死。”
苏梦枕道:“我也怕死。”
“你现在用不着怕死了。”
苏梦枕缓缓道:“……谢谢你。”
“因为我怕死,所以我怯于计算我还有多少时间。那会让我绝望,失去活下去的勇气。”
苏梦枕道:“……抱歉。”
“不容易,竟然叫你这样的人,连着说了这样的五个字。不过你放心,关于你的这个问题,我会给你回答的。”
盛年推开御医所的大门,内里众人齐齐拜下。他跨步进入,挥挥手,命众人退出去,很快,御医所内便只剩下整理药材的树大夫一人。
还不等盛年说话,树大夫就率先吹胡子瞪眼地瞥了他一眼,半点没有一个御医对帝王应有的敬畏之情。
不仅不敬畏,还很生气,很不耐烦:“没有没有没有!你再闹我多少次都没有!我是大夫不是神仙,没法用仙术给你变出来,说了没有就是没有!”
盛年在药台子边上坐下来,左手支颐,仰起脸,深深凝望站着的树大夫,忽而扇了扇长睫,柔弱地、强忍哀伤地道:“真的没有止疼药吗,树大夫?”
树大夫全神贯注盯着手中的药材,目光一瞬不瞬,绝不看他。
树大夫早就中过盛年太多次“小可怜”美人计,不知答应了多少次无赖的甚至有违医术常识的要求,如今已经武功大成,水火不侵,再也不会上盛年的当了!
“唉……”盛年哀哀地、失落地叹息一声。
侧了侧右颈,整理了一下衣领,沮丧地、无助地低下头去。
盛年这一侧,那颜色浓烈的痕迹,便以极其强烈的存在感,抓住了树大夫的眼角余光。
一枚鲜红的、绛紫的吮痕。
一枚脖颈大动脉上的吮痕。
一枚哪怕仅仅是吮住皮肤,常人也已死在窒息之下,力度绝大的致命吮痕!
树大夫惊道:“你这是什么?!”
盛年看了他一眼,含着脸,低低道:“是苏梦枕咬的。你一直恳求我放你的楼主一命,今日我便去做了,接着,苏梦枕便咬了我。”
这一句出,树大夫瞬间失手,碾碎了手中的药材,道:“楼主怎会如此……?”
在树大夫的印象中,眼前的衣公子虽然摇身一变成了汇帝,但不论是从前的衣公子还是传闻中的汇帝盛年,都是身无内力、毫无武功之人。
这种情况下,苏梦枕哪怕身体再弱,也有趁着距离接近,暴起袭杀的可能!
盛年道:“没事的,树大夫。虽然我是听了你的请求,才去见的苏梦枕,以至现在脖子上才有了这么一口。虽然苏梦枕咬得我真的很疼,虽然加上这段时间来你知道的那些伤,我现在真的疼得不得了了……”
盛年哀哀地低下头,身体微微颤抖,像是疼得打颤。
他道:“我也得一直忍下去,因为树大夫,你不肯帮我……”
你、你!你堂堂一国帝王,怎么能这样?
树大夫强自冷静下来。
树大夫看着绛衣帝王做作的表演,心里已知对方和楼主之间大概不是他口中那回事。他冷眼看着这冲他又撒娇、又装可怜、又明里暗里给自己扣帽子的年轻帝王,心里想着定要坚守医者原则,不能再上这无赖病人的当!
树大夫道:“我已经说过,是药三分毒,止疼药更加不能常用,用久了有了抗性,就没效果了。现在好了,看你还要不要再悄悄背着我,把止疼药当饭吃?如今以你的状况,一般的止疼药已不能起作用,我独创的止疼秘方你也用滥了。药用尽了,吕洞宾再世也无力解决这难题!”
盛年见树大夫如此铁石心肠,脸上表情消失,重回寡淡。
他叹道:“罢了,树大夫,我也不好为难你,毕竟巧妇难为无米之炊。不过树大夫,你可知道大漠的石观音?她的院子里中了些阿芙蓉,据说阿芙蓉有镇痛的功效,等过几天空了,我让人去把石观音处理了,将她院子里的阿芙蓉带来,应该可以供我……”
树大夫扔掉手中稀碎的药材,轻声问道:“你知道,那是阿芙蓉,那是罂粟!”
盛年也看着树大夫。
树大夫看着盛年。
在树大夫的目光下,盛年喉结艰难地滚动一下,仿佛咽下他忍耐已久的痛楚。
缓缓趴下来,靠到药台子上,单手捂住了眼睛。
“我真是太怕痛了,”他极其喑哑地道,“怕得一点痛都受不得。”
树大夫也闭上了眼睛。
他仿佛蓦然苍老了数十岁,脸色灰败,无力而痛恨!
痛恨他自己,身为医者,治不好眼前人断掉的脊柱,治不好他的喉咙,甚至治不好他时常感染上的风寒……到现在,就算减轻一点他的痛楚,让他活得不那么难受,都无能为力!
……枉为医者。
树大夫道:“我的药田里,就种着几丛用来入药的罂粟。”
他长长地、疲倦地叹气。
转身拉开药柜门,从中取出一个檀香木箱子,放到盛年面前。
树大夫打开锁,掀起檀香木箱子的盖,从中取出一只半透明孔雀蓝的琉璃胎鎏金珐琅烟斗。
烟斗比小臂还长出半截,泛着孔雀蓝的半透明杆身上,以银粉刻有浩繁美丽的偌大星图,北斗七星在其上熠熠生辉。
树大夫把烟斗递给盛年,又递给他一个拇指大小的铜盒,道:“这铜盒里装的,是我最新研制的镇痛药,加了一定剂量的罂粟,还加了南海百丽石、天山谢柑华、五百年以上的开口罪人、冰极之地挖来的血鸥温菓……见效很快。”
盛年接过,把玩铜盒,道:“这么点?是几天的量?”
树大夫当即冷笑道:“几
天?呵,几天?!这是一年的量!一年的量都在这里!你要是敢像之前那几次一样,偷偷把这铜盒用完,你下次就别再来找我!你敢找我,我就敢卷着包袱走人!”
盛年悄悄缩小,无辜眨眼。
树大夫缓了缓,道:“这新的镇痛药名叫‘一人醉’,不仅见效快,效力极强,对身体的毒害也很大。罂粟虽说有致幻上瘾的效果,但我控制了剂量,在上面说到的几种药物中,危害反而相形见绌……”
树大夫颓然叹气。
盛年却不以为意,他笑道:“我的脊柱怎么好的,别人不知道,但我可没瞒着你。只要能镇痛,‘一人醉’的副作用再怎么样,我也不介意。”
树大夫当然知道,盛年的脊柱是怎么在一夜之间,奇迹般痊愈的。
一个什么都要由着自己高兴来的人。
一闪而过的流星,只想烧得璀璨、飞得畅快,不在意自己坠地后,碎裂的、一片狼藉的尸骸!
树大夫叹道:“这‘一人醉’是专门为你研制的,之前没人用过,我虽然对它的副作有所猜测,但真实情况到底如何,还要你自己小心。”
盛年低着头,把玩那漂亮至极的烟斗,嘴上“嗯嗯”应道。
树大夫再三嘱咐道:“记住,这是一年的量,而且不是什么好东西。你一定要实在痛得忍不住了才抽上一小口,用的时候避着人抽,别让烟气毒到旁人。”
盛年应道:“好。”
树大夫不放心道:“至于那石观音,我也有所耳闻,倒卖罂粟这种毒物,也不是个好的。
“你若真要处理人,记得让人把那罂粟花田用浓盐浇死,或者找一群山羊把罂粟田连花带根地啃干净,别傻乎乎地烧,烧出来的烟气,全是当即能把人害得人不人鬼不鬼的毒!
“不,不行。我怕你私下里偷偷留一点,这石观音不能叫你亲自动手,我得去跟顾相和关七他们说说,让他们先你下手,连人带花处理干净……”
“咳、咳,”盛年顿时轻咳道,“树大夫啊,这烟斗真漂亮,不知道有没有名字?”
树大夫道:“这烟斗是我早年间,一位豪商病人从海外带给我的看病资费,这些年一直收藏着。我把这烟斗送你了,里面有些小机关,正适合给你这个不听话的病人用,至于名字……你自己取一个便好。”
“不听话的病人”盛年又一次轻咳,赶忙把另一个不听话的病人推出来:“树大夫,你去看看苏梦枕吧?如今苏梦枕的肩上没有金风细雨楼要抗了。多好啊树大夫,这回他落你手里了,你想怎么治他就怎么治他,苏梦枕是我的下属,他不敢不听你的话!”
树大夫果然开始整理药箱,道:“楼主现在在哪儿?”
盛年乐道:“在我殿内沐浴,这会儿应该好了。”
苏梦枕确实沐浴好了。
将先前出的一身黏腻热汗洗净,穿上干净新衣,戴上假肢,在殿中走了一会儿,感受着久违的可以自由活动的快活,又坐回铺着白熊皮的轮椅上。
树大夫推门而入,寒暄过后,替他把脉。
健康的、有力的,宛若重获新生的脉搏。
树大夫惊道:“楼主,你……”
苏梦枕道:“是汇帝的长生种。他喂了我血。”
盛年研究完那刻了北斗七星的漂亮烟斗,爱不释手地把玩一番,走到大殿门口时,树大夫正落下最后一句:“只要未来两年内好好养身体,将曾经的亏空养回来,从前那些不治之症复发的几率,就会降到最低。
“对了楼主,刚刚陛下可跟我说了,你现在是大汇臣子,我这一回的医嘱,你可得好好听!”
苏梦枕笑道:“树大夫,你等这一天,该不会等了很久罢?至于能不能把亏空养回来——
”
苏梦枕转向门口的盛年,道:“那就要看汇帝陛下,给我安排什么职位了。”
盛年转了转手中的烟斗,道:“职位?你的职位,不在汇廷。”
苏梦枕道:“不在汇廷?”
“你的职位是,”门口逆光的影子中,盛年的声音飘在苏梦枕的耳边,悠悠飘向南宋临安,“被汇帝贱价卖给衣公子的,一位随行书童。”
这一天,阳光明媚。
花满楼隔壁的温泉庄园,终于搬进了人。
鸟鸣声声中,花满楼携同陆小凤敲响了衣府的大门。
而这时,苏梦枕正手执墨笔,看着身前桌案上那高高堆积的奏折愣怔。
院子里,衣公子坐着轮椅,靠在池塘边,弯下身去,手掌拨动,试图摸一摸里面又大又靓丽的红鲤鱼们。
他一边若即若离地调戏鱼儿,一边冲对面书房里的苏梦枕道:“梦枕书童啊,把奏折全批了,批完后我来检查!认真仔细点,我可是要打分的!满分一百分,八十分以下重做!”
苏梦枕看看面前的奏折,又看看外边玩得正开心的衣公子。
来回地看。
一时间,明彻洞见、智谋深远的苏梦枕,竟陷入了有史以来,最为庞大的、深沉的迷茫。
汇帝盛年。
他竟是,要把自己,当下一任执政者培养么?
……萍水相逢,哺血以救,任以千斤之重。
‘我要做你的臣子,总要知道我效忠的人还能活几年!’
‘关于你的这个问题,我会给你回答的。’
‘你把我当下一任执政者培养。
‘这,就是你给我的回答么?
‘……盛年。’
苏梦枕想。
墨笔着纸,一笔一顿,洇出浓重的、如心脏颤栗般的墨迹。
——‘此身后事,托付与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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