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湙没有空去搭理追在脑后的,某人欲言又止的目光,他们的整个队列,在北漠干线行走一个月后,终于遭遇了第一波百人队的灾民潮。
此前虽然也遇上过,但都零零散散的有十几,或小几十人队,构不成威胁,且看见他们又有马又有刀的,俱都不敢靠近,只远远的跟了两步,发现没可能占到便宜后,就都鸟兽散了。
凌湙是知道灾民潮的可怖的,因为饥饿,所有的道德与人性,在裹腹的米粮面前都被撕扯的面目全非,哪怕看到有与他同龄的孩子,眨着渴求的眼睛望过来,凌湙都狠心的没有给出一粒米。
他不给,自然也不许队里的其他人给,幺鸡虽然蠢蠢欲动,想省了嘴里的烧鸡舍出去,可看凌湙板着脸严肃的样子,便也忍了冲动,听话的不去与那些望过来的灾民对视。
苗人队有左姬燐约束,且个个都不是心软之辈,有凶狠夺食之意的灾民望过来,是直接亮了身上的虫子飞出来恐吓,整个草药队倒是最省心的,最听约束的。
郑高达和季二押着流放队吊在末尾,戴枷锁的囚犯自己都顾不好,更没有多余的同情心感怀别人,就连凌老太太也领着家中女眷埋了头,不去看路边上的灾民,整个队的差役就更擅长对付普通老百姓了,杀威棒架起来,基本杜绝了灾民乞怜的心。
唯一差点给他捅娄子的,竟是怎么都没料到的杜猗,丫脑子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居然将自己的饼掰了一块给个路过的小姑娘,结果就叫那小姑娘的娘的盯上了,非要把小姑娘送给他当暖床的,然后这口一开,周围呼啦啦挤出一堆女孩,眼巴巴的站在他面前,都嚷嚷着要给老爷暖床,吓的杜猗瞬间缩到了袁来运身边,忙手忙脚的主动将枷铐戴上,表明身份。
此前因为陪练,凌湙都免了他的重枷惩罚,能每日拖着死狗似的步子跟上大部队,都已经够呛,后来与幺鸡混了脸熟,偶尔还能趁凌湙心情好蹭个骡车屁股坐,似这么主动扛枷的行为,别说杜猗没想到,就连凌湙也没料到。
看他那么惊惶的套锁戴枷,这才息了凌湙想要抽他的心,凌迟似的小眼神剐了他一遍又一遍,直到围追着他的姑娘们全部走完,才警告似的提醒他,自己还是自身难保的事实。
凌湙的讥讽又狠又辣,“明明不是善良之辈,那所谓的恻隐之心就少动,真想要救人,要么用你的身份上表请朝庭振灾,要么就自掏腰包开了家里的粮仓,两样都做不到,舍一块饼子惺惺作态,害了你自己,还要牵连我们整个队,你这不叫心软,就是蠢,还是脑子被门夹过的蠢,再敢擅作主张,我就把你丢给他们,让你真正见识一下饿殍的残忍。”
杜猗也才二十岁,富贵窝里长起来的公子哥,见识过的残忍就是人首分离,一度以为自己已经心硬如铁,可当真见识到了饿到两眼发绿,皮包骨的灾民时,才颠覆了从前的认知。
然而,残酷的现实告诉他,凌湙所说的方法,他都办不到,更叫他难以理解的是凌湙的心狠程度,漠然到近乎无人性,眼都不眨的,就能平静的看着与他差不多大的孩子渐渐失去生机,那种冷血到凉意逐渐爬上脊背的颤抖,让他真正认识到了凌湙内心的强大。
不是谁都有直面大批人,在自己面前死亡的勇气,正常人得疯,整个队越走气势越低迷,眼角余光都不敢往路边上瞟,手中刀越攥越紧,大有变故一触即发的战前紧张感,每个人的心理都压迫到绷断状态,随时有被引炸的危险。
只有凌湙,全程骑马监队,手中鞭影频挥,敲打着每一个快要绷不住的人,用疼痛警告提醒着他们,清楚的重复着把持不住的灾难后果,直到他们遇见这波不小于两百人的灾民潮。
两队相遇,两不相让,凌湙骑马在左姬燐右后方,整个队从阵型和人员配置上看,都似以左姬燐为首,但从凌湙接过训练苗人队阵时起,他的话就已经有令行禁止的威慑力了,包括后列的流放队,和杜猗及一众府兵们,在见识了凌湙对待一路过往的灾民态度后,没人再敢质疑他,反抗他。
有过幺鸡把一个用饼子换女孩睡觉的差役,打的手脚俱断,并当场埋掉的威吓在,现在别说有灾民往前凑,就是有往他们身上瞟一眼的,都个个紧了皮样的埋头走避,没有敢再往路边上瞎瞅的人了。
凌家有半数女眷吊在药草车后头,夹在整个队列的中间部位,偶尔有几个体弱走不动的,还能搭一把车轴侧坐,待遇在虫疗后上升了不少,倒非凌湙突然心软,而是她们走路太慢太拖拉,原是吊在整个队伍最后,结果走着走着就拉了队伍丈把远,灾民刚三三两两的出现时,她们还心软的以食水相赠,等灾民一团团携队赶来后,她们中两个最小的孩子直接叫人掳了去。
要不是凌湙追的紧,那两孩子怕已经被灾民抹了脖子,洗洗下锅了,等他将人带回,冷笑着叫她们继续烂发好心,并多多往外赠食水时,却再没人敢动了。
凌湙其实就是故意纵容她们,没像处理男人那边的严厉对待她们,想的就是叫她们自食恶果,尝尝所谓的积德行善能积出个什么因果来。
别以为他不知道,凌家那几个年长的女眷,都把他叫成地狱恶鬼的魔童,指望着天上下一道天雷来把他收走的诅咒,他可是听梁鳅转述过了。
梁鳅这小子自从驮过他一回后,就很爱找他打小报告,凌家后来的一举一动几乎都是他报的,也让凌湙知道了凌家女眷内部搞分裂的事。
凌老太太把着钱氏、卫氏等几个儿媳妇,但三房的刘氏,也就是凌馥家,领着另两房与凌老太太这边形成了抗衡,除了性命以外的事情,两方对待凌湙的选择截然不同,一方属意交好讨凌湙喜欢,一方则认为凌湙辈小,应当尊守孝道,主动来长辈们跟前应卯,类似彩衣娱亲那种,叫凌馥冷笑的讥讽了一番,然后两边谈崩,互不搭理。
两个孩子都是三房这边的,被救回来之后,更加对凌湙感激涕零,与伪善施舍米粮的钱氏卫氏几人打了一架,之后便跟凌湙要求与她们分开走。
凌湙挺乐见她们自己搞分化的,便安排了三房这边的十来个女眷跟在草药车后头,剩下的凌老太太等人则编入男犯们中间,但凡腿脚慢一点,都只能瞪着眼睛被人咸猪手,凌湙是不会再给她们多半句公道话的。
一饮一啄都是报应,凌湙可没有对不起任何人,想讨他好的前提,必须不能隐含算计,他又不是白痴,哪能轻易就叫人哄了?嗤,他又不是真三岁的幼崽。
凌湙望着长胳膊长腿的自己,表示最近身体长势喜人,临近四岁生日的当口,他身高已经窜到了一米五,只要他不自爆年龄,别人很难就他的面相猜测他,说七八岁都有人信,但凡板着脸驾起威势,就更没人敢轻易来捋虎须。
一如现在这样,灾民潮里的领头人,眼神明明一直兜在左姬燐脸上,眼角余光却无法忽视甩鞭闲闲等待的凌湙,总感觉这半大少年不简单。
左姬燐按照此前与凌湙商量过的行事,见人就问了他们最关心的问题,“劳驾,前面多久能到旬扬驿?”
领头的灾民杵着根棍子当拐仗,精神面貌与说话气力都比他身后的许多人好,竟然还对他们行了个文士礼,但话音却用着半官不土的乡哩语,听着匪气十足,“没得旬扬驿嘞,驿站叫灾民冲毁咯,驿丞和差官们都叫杀光咯,一个没得跑走掉,那块成了灾民窝窝,你们这会过去,那不是送命去嘛!唉那块不得走,不得走嘞!”
左姬燐与凌湙对了个眼,又接着问,“那兆县呢?情况怎么样?”
那领头的一脸郁愤,鼻息沉重,“早关了县大门重兵把守,防灾民如蝗蚁,根本不管我们死活,里面明明有粮仓,却是一粒米都舍不出来,我等静坐于三个城门口半月余,那里面的狗官竟连面都不露,漠视我等家小孩童肚饿而死,何其残忍可恨,呸,狗官呐!”
他一开骂,身后跟着的灾民们也跟着骂,那麻木的脸上也只有这时才看得见鲜活,却个个口吐恶言,咒那一县官民身死魂消,个个不得好活,仇视之意冲天喷发。
凌湙注意到了灾民们中间,有眼神贪婪的望着他们车队的目光,手里当拐仗的棍子都频频点地的打着节拍,而那领头的则一副好商好量的模样,问他们车上的粮草能不能施舍。
左姬燐尽显一副为难样,让手下的族人掀了盖布给他看,“都是些不当吃的草药,本来打算运到边城倒一笔钱出来,没料半路发生了这事,唉,早知道该运些米粮的。”脸上一副惋惜的表情。
凌湙此时插话问,“灾情这么严重,不该是突发的吧?多久了?”
那领头的眼神闪烁,但还是回答了凌湙的问题,“去岁春就有了,只那时是荆北一地少地方不落雨,后到了夏至,干旱蔓延到了云川,再后来就是整个长廊西部都颗粒无收,百姓们活不下去,这才携老扶幼的往京里赶,想叫朝庭给一个说法。”
朝庭能有什么说法?
早旱的地方无人报,等到灾情严重,各地的储备仓是放了一波粮,然而,层层抽剥到灾民嘴里就不剩几粒,老皇帝坐在朝上却怒斥他的子民贪心,只想坐享朝庭的振粮,却不肯领了米粮回家耕种,再有不事生产的官员附和阿谀,户部仓门一关,全都装死去了。
凌湙不愿深究高堂各大人们的想法,那且轮不到他操心,他眼前只关心一件事,“北地地广人稀,听你的话音,那边似乎没有灾情,你们为何不去那边?”
边城隶属北境凉州界,孤城似的悬于天门关外,那里虽然苍凉,却有一个大的漠河粮场,储粮管控着整个北境军民,因此,凌湙才有此一问。
那人被问的眼神飘移,对上凌湙的目光有种被扒光的惊慌,一时语无论次道,“那边路太远了,我们饿的走不动道,没法光凭脚掌量过去的,公子,我们饿啊!”
凌湙高坐于马背之上,望着一地目光各异的头颅,点出事实,“因为那边穷,哪怕只有去往京城的一半路程,你们也不屑去打劫,诚如你们所说的兆县有粮,那恐怕里面不止有粮,还有美人与金银,你,或者说你们裹挟着大量的灾民,冲击了驿站和沿路各小村庄,便是车队见有利可图也不放过,马匪装良民,你们可真行。”
话落鞭出,一把抽掉了那领头人手里的拐仗,“一个常年拽马缰绳的手,握着棍子当马刀,连你自己都不习惯吧?死去吧你,跟老子玩什么聊斋呢!”
他突然发动攻势,一鞭子直捣那人的心口,几乎不给他反应的时间,就破了他的防御,将急促挡胸的双臂给抽的骨裂肉翻,没等他一嘴惨叫出声,就趋马照着早就看好的另几人冲去,兜头几鞭子直接将他们一齐从躲藏的人后头抽出。
左姬燐跟后头抽刀警戒,两边干裂的土地上震出飞扬的尘土,和着那些被凌湙抽出来的人惨叫声,一溜骑着马的匪徒从远处奔袭而来,团团将凌湙整队人给围成圈,刀击马鞍,人声伴着马鸣,鼓糟糟的足有百来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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