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凉山此时已进入了风声鹤唳期,凉河的尾端贯通着内里一处天然瀑布,瀑布流经的水线直通登城西门穿水桥,而在离瀑布二里远的地方,就是上回武景同他们与突震约定的见面地点,一处平坦的山凹沟子,可一次性藏兵八百众。
登城是个与关内接壤最近的城郭,它有着北境粗犷的建筑风貌,也囊括了些许关内的婉约风情,小凉山仗着地势使然,在风沙漫天的北境,因有这一处勾连着凉河的天然瀑布,成了州颇为闻名的赏春盛地,半山腰的八角亭,更是附庸风雅者爱泼墨挥洒文士情怀的地方,与之相对的,登城习俗,要比北境其他城郭严密,介于关内的陈苛,关外的粗鄙,在因循守旧这一方面,无比教条。
凌湙要进登城,任玉山要快马去找武景同,那些获救的女子便成了暂时无法安置的难题,月牙湖尸体横陈,血染了半个湖泊,显然不是能驻留之地,凌湙待要留一队人看护,却叫那些女子感言叩谢。
王听澜知其中因由,咬牙忍泪闭眼不敢看,却见那群女子竟集体欲往湖中投,整个失了活下去的意思,叫凌湙赶紧派人拦了问原因,一问之下,心哽晦涩,颇为愤怒。
登城女子,州好逑,礼仪教养学自关内闺训,女德方面做的比之其他城郭内的女子更有典范,虽骋妇的礼金高昂,却仍是北境城郭内婚姻市场中的热门之地,内中女孩的身价高于其他城一大截,而相对应的,女子的束缚,也是其他城女孩的翻倍。
秦寿苛政于城内百姓,但对未婚女子的婚配却未横生阻挠,骋金给他一半,女子的婚车就能从城内驶出,也算是他抚民的一项仁政,如此艰难的骋妇过程,也更抬高了登城女子的市场地位,让她们更困于固化的德操观,代代不得解。
这些女孩求得凌湙应了解登城之危后,似了桩心事般,带着慨然赴死的决心,想要结束自己的生命,究其原因,不过是“失贞”二字。
仅止目前一路过来,凌湙从未被这两个字困扰过,所遇者皆为求生奔忙,极限的生存条件,叫人注意不到这些腐朽的道德绑架,他的队伍里也无人特意提,导致他都快忘了,于古代女子而言,贞洁的要命处。
这些女子,在安逸的生活里,被父兄家族影响,视贞德如命,她们不像那些受生命威胁过的灾民女子,也没有经过颠沛流离之苦,可能人生最大的坎,就是好好的人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
便是王听澜肯委身与人作妾,也是先失贞在先,她要不是赵绍拼命出来拦了一把,此时怕也在投湖的队伍里,因此,尽管她于心不忍,也没开口劝留。
从小的驯化,贞洁二字是刻在她们骨子里底线,没了,她们也就不能活了。
北境其他城郭,改嫁之风犹然,但在登城,却是甚少,如此一回想,王祥的爱女如命并非虚言。
跪在凌湙面前的女子捂脸泣然,“无夫主而失贞者,便是改嫁又能嫁到什么好人家?公子,我们不能活的,如此归家,父兄无脸,族中姐妹名声亦毁,我们已然遭了秧,便也只能认命,总不能回去带累的家宅不宁,举族蒙羞,那便是活着,又有什么意思?倒不如死了以全名节。”
凌湙阴着脸不作声,幺鸡倒是忍不住跳了出来,扯着嗓子叫,“屁咧,要照你们这么说,我们这一仗是白忙了?哦,人救了,你们又死了,合着打一仗下来,就是看着你们集体自杀的?你、你、还有你,报上家门,回头我就上你们家去问问,要你们父兄敢说一句叫你们去死的话,我先摁死他们。”
幺鸡本身块头大,又一副黑皮糙样,这么竖着眉头吼,凶神恶煞的愣是把一地哭声给吼停了,吓的那些女子缩成一团,埋头都不敢抬,他自己也气的跟头牛一样转圈,头发挠成了鸟窝。
在他想来,没有什么比命更重要,而凌湙一直以来给他灌输的,也是性命面前,一切可退居其次。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幺鸡气死,磨刀霍霍的要去找这些女子的父兄问话,更吓的这些女子哀泣悲伤。
凌湙却只望着她们问了一句话,“是真想死,还是迫于无奈不得不死?你们告诉我,想不想活?”
泣声顿了两息,终于有女子颤危危的出了声,“想活,可哪有我们的容身处呢?”说完喉头一滚,又落下一串泪来。
蝼蚁尚且偷生,何况她们好不容易捡回一条命来,能有活路,谁愿意死啊!
凌湙点头,望着她们承诺,“想活,就好好的守在这里等我们回来,你们先前不是说要报答我么?那么从现在开始,你们的命就是我的了,没有我的允许,你们不许死,我的地盘上,给你们一条生路。”
边城缺人,无论男女,他来者不拒。
任玉山从旁听着,心中蠢蠢欲动,眼神激动的更是发亮。
地盘=封地,这公子没跑了,皇家贵胄,且年纪小小就得了封地,妈吔,他十来运转了,只要办好了他交待的差,这千总位置肯定能动一动了,真是失之东隅得之桑榆。
天降贵公子!
之后凌湙留了王听澜和赵围守着她们,又让任玉山拨了五十个士兵给她们壮胆,统统转移至凉河堤上驻扎,等他们回程时来带。
而从凉河入小凉山的岔道口,有抄往凉州方向的近路,任玉山就从这里与他们分道,凌湙继续带人直往小凉山进发,在离小凉山进山口一里地时,派了斥侯去探路。
他们这么多人马,烟尘滚滚而来,那守在小凉山进山口的巡逻兵竖了旗直摇,刀枪拒马警戒,斥侯匍匐着数了一下人头,回来就跟凌湙报告。
守道口的兵不是羌兵,且有百人左右。
凌湙点头,从怀里掏出韩泰勇手信,扎在箭矢之上让斥侯发过去,之后自己则领了人一步步逼近小凉山入口。
那些人中走出一个领兵模样的人,翻着韩泰勇的手信细看,又对越来越近的“羌兵”猛盯,凌湙让领前一排的人俱都蒙了脸,再有羌兵头盔一罩,那领兵疑惑心起,却又不敢硬拦,站在拒马桩前对着凌湙方喊,“可是呼大人部众?”
前个才从这里过去十人送信小队,此时又有韩泰勇亲笔手信作凭,他虽感奇怪,可对着羌兵,也硬不起严格盘查的态度,连问话的声音都透着恭维,“还请呼大人领众兄弟下马,我等奉命……”
也就他叽歪两句话的功夫,凌湙就已经带人到了他一丈处,忽而对着他眯眼笑了一下,待那领头的察觉不对,却是已经迟了。
凌湙身后的弓手直接搭箭齐射,兜头一波箭雨将打前的一排给扎成了刺猬,之后凌湙拍马就冲,闪狮抬蹄一跃,从拒马桩上跳过,又将拦前的一队人撞开,接着凌湙长刀横扫,那狭窄的入山口就被清空了大半。
拒马移开,后续的千人马骑呼啸着冲进山凹,将里面急慌慌找马拿兵械的士兵瞬间冲的七零八落,百人小队一刻钟不到,就给杀没了命。
凌湙对着这些跟着韩泰勇投羌的士兵,依然封了活命机会,一个不留的全割了头。
二十车囚着城内女孩的车,从这里过去,明知道她们将面临的绝境,却无动于衷,如此,便也无可赦之由了。
斥侯依旧往前探路,凌湙整合着人马等待天黑,也顺便等武景同的脚程。
秦寿原先凿的那处密道叫韩泰勇彻底打通,砌成了专供羌兵进出的侧门,连守门的都是羌兵队,斥侯探明情况回禀,二十人一队半个时辰交班一次。
凌湙让郑高达领了人原地休息,他则带着幺鸡几人上了半腰上的八角亭,站着亭中的石几上,能看见城中将军府一角,以及密麻的百姓居住地。
登城只有两个门,虽也分了四方城所,却实实在在的只开了两个门,据西的是关内,据北的是北境,武景同兵临城下的方向,就是据北的这个门。
而此时,北边这处的门内,上下都站满了持枪列阵的士兵,以及绳索绑缚的百姓。
凌湙猜测的没错,韩泰勇早做好了北门有兵压城的后手,他把城中老幼提前捉了绑在城门口,以随时应付来压城的兵将,而据西通往关内的那个门,他完全交给了突震,甚至巴不得突震带兵进关内搅合一番。
“甲一”凌湙心中一动,转头叫人。
甲一就跟在幺鸡旁边,听见凌湙叫他,忙上前拱手听问,凌湙皱眉发问,“你们是何时过的登城?那么多财物车辆,登城内无人为难?”
甲一摇头,现在都还有些莫明,但也据实以答,“我们入登城那天,城门口兵查不严,听说我们要往边城去送东西,还特意问了要送的具体对象,属下当时是报了公子现在的名姓,那守门的兵将非常大方,都没收属下的孝敬,入了城之后又连番催我们离城,私下与属下通的消息是,登城内不安稳,能不做停留就不做停留。”
到此时甲一都没想明白原因,此时凌湙一问,他也就说出了疑惑。
凌湙沉吟着又问,“你可记得,那日守门的兵将戴的是哪个姓氏的臂章?”
两个门之前都由秦寿把守,派的兵自然都是他的,士兵手拿的兵械和服饰上的标记都是秦字,后到他离开登城,整个登城就只有王、赵两位千总有兵,武景同是不可能越职布兵守城门的。
甲一这回倒是答的肯定,“赵字,对,是赵字。”
说完欲言又止,见凌湙眼神瞟过来,就又道,“我们进城不到一刻,北门那边来了大队人马,暂时封了进出车马,后又等了约一刻,就有人来通知我们赶紧出城,属下不知其中变化,又不愿多惹是非,便带齐车马,脚没停的就出了北门,入了北境。”
凌湙瞬间就明白了他,那时卡的时间点了。
应当就是他带着自己的车队离开登城后的四五日内,韩泰勇来了。
按武景同对韩泰勇的尊重,必然早一刻就上了城门迎接,如果那天守门的是赵千总,依他对姓韩的了解,定然会卡着甲一的财物车不轻易放关。
能和秦寿混一起的,又会是什么好人?
赵千总可能本心里也不信任韩泰勇,可武景同却将一腔真心捧出,他作为属下,人微言轻的,只能一边戒备一边跟着上司行动。
遇到甲一给他送东西,便借着便利之举,给他送了个人情。
凌湙突然沉默了起来,半晌才又发问,“你过玉门县的时候,有听到里面驻守的将军是哪位么?”
甲一挺直了腰板道,“是纪将军,他现在奉令守着那处私矿,我们过玉门县的时候叫他的兵拦住了盘问,他当时打马路过,听说我们是往边城去的,就上来问了一声,没有为难,还……还让属下向您问好来着。”
玉门县出私矿的事满朝皆惊,他走半路上自然也得到了消息,只没料驻守在此的将军会认得他家小五爷,当时那态度,真是叫他揣了好一肚子疑问,也就是没捞着时间与凌湙说话,到此时,才算是他正式与凌湙交待了一路上的见闻和不解的疑惑。
凌湙点头,眼神转向城西方向,望着玉门县,喃喃道,“纪立春手里不知有多少兵,如果燃了峰烟,他忌着与秦寿的恩怨,能来么?”
秦寿身死的消息一直没有散出去,前番为了捉突震,要瞒着人,后头韩泰勇封了城,更叫登城的消息陷入闭塞,导致如今整个北境的消息竟然传不进关内。
凌湙没有想到,关内关外的管理竟然割裂到了这样的地步,之前打秦寿的时候,他就觉得北境与关内的联系很薄弱,现在则更感受到了两边统御力上的疏漏。
北境如果要自封,会跟附属国一样,悄无声息的能叫京畿里的老大人们吃个大鳖。
天将黑透之时,武景同那边终于派了探马来,凌湙接信一目十行,拍了拍信纸下令,“准备剪了那侧门上的羌兵,我们入城。”
临夜的温度速降,一呼一口白气,幺鸡领了个五十人小队,得得得的骑马往侧门边去,各人手里还特特的举了火把,将自己身上的盔甲照的分明,让瞬间警戒的守门兵松了口气,操着一嘴叽哩哇啦的羌语同幺鸡对话。
幺鸡哪懂他们的乡音,沉着脸带人顶到了侧门前,举着从呼金石身上扒下来的腰牌,努嘴点向城内,学着羌兵怪调的口音,嘿嘿道,“呼大人归西了,我们来报丧。”
那羌兵一愣,之后就见自己的头颅飞上了天,幺鸡勒马直踢了侧门纵跃而入,一掷刀柄就将要敲警戒鼓的羌兵给钉死在了地上,身后的五十人小队各自两两对一,捂了嘴直接将剩下的人抹了脖子。
半个声息没外漏。
凌湙点点头,带着后续的郑高达等人入了侧门。
他望着北城方向,吩咐幺鸡,“带上你的刀营,顺着原来密道开凿的小道入将军府,若能活捉韩泰勇就捉,若不能,就杀,突震那边也一样,能捉就捉,不能捉就把他往西城门撵。”
接着让郑高达给了他一个百人队,由一名百户统领,配合着幺鸡灭杀将军府里的巡卫士兵。
侧门这里留了一队人埋伏,后有一队交班的羌兵还需要灭杀,能尽量拖延城中警报。
之后,凌湙跟郑高达各领了剩下的人马,分从两个方向往北城门摸去,因为有做人质的百姓,他们没敢大张旗鼓的骑马去诓骗,而是偷偷将马留在了城内各道路口,上了马嚼子尽量遮掩声息,百姓被吓的关门闭户,瑟瑟发抖的躲在家里头也不敢冒。
凌湙他们挎着羌兵的弯刀,列队跟巡夜的士兵一样,昂着头从各角落冒出,层层递进的往城门口靠近,中途抹了两波韩泰勇派出来巡夜的私兵,在经过一户人家时,听见里面拼命的求饶和绝望的哭泣声时,顺手收拾了闯进人家欺负女人的羌兵。
在夜色完全遮盖掉人影时,他们摸到了圈押百姓的北门角落,弯刀举起时,绝望的百姓们连嚎都忘记了,瞪着眼睛望着前不久才离开的凌湙,突然泪流满面,拼命的捂着嘴不敢吭声,凌湙做了个嘘声静止的手势,往身后阴暗处的街道处指了指,那些被松了绑的百姓们蹲着身的给他叩了头,一个搀一个的往角落里撤离。
千余百姓解起来颇为耗时,就在他们偷偷的将人放的差不多时,行迹终于漏了馅,巡查的羌兵隔一个时辰,就往城楼上举火把照一照楼下百姓,凌湙放了那些人,聚集的人影就空了一大片,霎时鼓声撞响,城楼上下的羌兵和韩泰勇的私兵们,一齐捅向了这处。
凌湙举刀再不掩声息,带着人将未来得及跑掉的百姓拦在身后,郑高达额头跳着青筋,加快了解绑的速度,两方短兵相接,瞬间战到了一起。
砍杀声自城门而起,点燃了登城夜空。
郑高达吼劈了嗓音,“主子,你且退后,这里放我来。”
人太多了,城门楼上下瞬间涌出了两千人,他担心凌湙被混战所伤,急忙要顶上凌湙的位置。
凌湙沉声吩咐,“去开城门,不用担心我。”
说完一打唿哨,闪狮瞬间得得的从巷道里跑出,凌湙纵身踏上人墙,踩过一地头顶跳上马背,缰绳一拉,高声道,“韩泰勇投敌判国,尔等身为大徵将士,难道要助纣为虐,戕害自己同胞?”
一边高喝一边从马侧抽了自己的朴刀,横向直面聚集过来的士兵,眼神冷冽,“武少帅已抵达城外,尔等若要将功抵过,可随我一起斩杀羌兵,我保证,一个羌兵人头,可换尔等一条命,就看尔等能否抓住此次机遇了。”
韩泰勇怕死,大半兵力被他放在了城门楼上,将军府里反而是羌兵居多,城楼上的羌兵只有一千,凌湙这一声出,那些与羌兵本还背靠背的大徵士兵,顿时面面相觑,犹豫之色显在了脸上。
不是所有人都要跟韩泰勇一条道走到黑的,当兵吃粮晌,他们也只为了活,主将指哪打哪,若无选择便罢了,一旦出现第二条路,有的是人愿意改道,去凉羌做下等民,那是无路可退的无奈之举。
他们的反应叫韩泰勇的亲信看进了眼里,登时出声反驳,“他骗你们的,自来判国者无生还之理,你们既已随了韩将军,就是生死都刻上了韩家军的名字,一但缴械投降,等待你们的就是人头落地,杀啊!只要替韩将军守住城门,杀了这些人,你们人人有功,本将会替你们向韩将军请赏,定以千两白银相赠。”
财帛动人心,被凌湙喝住的士兵瞬间又有了精神,杵着刀对准凌湙这些人,随着领头将军的号子,纷纷往凌湙马周冲杀。
郑高达好容易将最后一名百姓解绑,带着身后士兵举刀直往城门处冲杀,瞬间这一片再次陷入混战。
武景同带人正抵到了城门口,听着内里喧嚣的砍杀声,急的直踹城门,刀尖别着城内木栓,却无法撼动丝毫,他根本没有攻城器械,匆忙之间甚至连架攀城的云梯也没有。
凌湙带着人在靠近城门口的地方几番冲杀,郑高达与他成夹角呼应,两方正胶着时,将军府方向突然火光冲天。
那些挤在城门口的士兵呆呆的往将军府方向张望,凌湙抓紧时机,指挥着郑高达一鼓作气将堵在城门口的士兵砍尽,城门瞬间洞开。
韩泰勇被亲兵护着,仓惶间根本顾不得后院里的小妾子女,在幺鸡点着他的人头狞笑时,边打边退的出了将军府,而突震在看到幺鸡他们一行人身上的铠甲时,瞬间意识到了月牙湖的兵没了的真相,直气的哇哇大叫,举着弯刀就与幺鸡斗到了一起。
凌湙与武景同顺利汇合,再次叫了郑高达,“上城楼,燃狼烟,通知玉门县警戒。”
武景同拽着凌湙仔细查看,一脸担忧,“小五,你没受伤吧?”
凌湙一把甩了他的手,嫌他婆妈,“没有,走,不是一直要抓突震么?现在就去。”
城门口的局势随着武景同的加入,瞬间呈一边倒,韩泰勇的私兵们且战且退的往将军府方向靠,那一千羌兵仍有大半,也一挤裹夹在韩泰勇的兵阵中间,往将军府方向撤。
凌湙和武景同边杀边追,双方很快迫到了将军府外的阔马道上,然而,此处兵阵里,只有幺鸡与突震大斗,并不见韩泰勇身影。
幺鸡斗上气头,明明与突震身高差上一截,也仍不减他腾腾战意,他身周的队友和郑高达派来的百户长,带兵为他压阵,打杀突震周围的羌兵队。
凌湙高坐马背,望着起火的将军府,抓了正助阵斗的欢的梁鳅,“韩泰勇呢?”
梁鳅一扭头看见居然是凌湙,忙收了刀禀告,“我们追丢了,那个突震发了疯的绞着刀头不让走,我们怕刀头被他的兵下黑手,一时没察,就不见了韩泰勇身影。”
幺鸡也听见了凌湙声音,边打边叫,“主子,不是我故意放的他,是这突震缠着我,叫我找不到机会捉那姓韩的。”
他一分心,身上就叫突震划了一刀,疼的龇牙,大吼着不退反进,欺身直蹦了两丈高,劈头就将刀往突震头上砍,旁边武景同看的热血燃沸,前次被突震捉住的耻辱,新仇旧恨一起涌上,直接拔了刀大吼,“我来助你,突震,今日老子定要留下你的命。”
凌湙叫这二人气的摇头,干脆自己领了人往城内搜,整个登城已经陷入一片火海,各处都有隐隐悲泣。
将军府眼看着横梁倒塌,内里仆从婢女尖叫着往外直扑,凌湙坐于马背之上,凝目突然从中看见了一个妇人扯着两个孩子,灰头土脸的冲出了门,他心中一动,指挥着手下士兵,“抓住她们。”
等人到了近前,他拿刀尖挑了那妇人的脸细看,十分确定了这人的身份,就凭这张与王听澜七分相似的脸蛋,这人该就是韩泰勇养在登城的小外室了。
此时那小外室一脸惊惶,搂着两个孩子跪着给凌湙叩头,凌湙冷冷的拿刀抵着她,问,“韩泰勇呢?他怎丢下你独自跑了?”
那小妇人一脸哀泣,捂着脸嘤嘤哭,可凌湙并不为所动,只拿刀抵着她,再问,“他有说情急往哪处去的话么?说!”
结果没等那小妇人张口,侧门那边突然起了刀兵,一声嘶吼传了半个城,“父亲,你是要置全族于不义,受满门抄斩之祸么?父亲!”
凌湙一拍马腹,对着身边的士兵道,“带上她们,随我来。”
闪狮奔如闪电,甩开众人先一步到了侧门边上,凌湙就看见一青年将军张手横拦在一队马前,大有敢过此门,先从他尸体上踏过的决绝死志。
韩泰勇的私兵都认得这人,知道这是他们将军的长子,一时俱都犯了难,夹着中间黑脸仓惶的韩泰勇,双方僵持在了当下。
凌湙赶过去,打破了这种僵持,韩泰勇冷声发令,“崝儿让开,今日为父定要从此离开,你再拦路不退,休怪为父无情。”
韩崝一声惨笑,缓缓跪在了地上,虎目含泪,“父亲真是太心狠了,弃了母亲,弃了孩儿,更弃了全族老幼,今日孩儿若放了父亲就此离开,明日就是上了刑场,都无颜面对母亲和全族老幼,父亲,您要走,就带人从孩儿身上踏过去吧!”
凌湙驱马缓缓靠近了韩崝,二十几的青年,近日被家事所扰,生生苍老的面容泛黄,唇皮破裂溃烂,他跪在地上,双臂撑地,一副不加反抗的样子。
韩泰勇惊惶于凌湙的出现,拢了身周兵马更将自己缩在其中,厉声对着韩崝道,“让开,崝儿,难道你要眼睁睁的看着为父死在你面前么?让开。”
凌湙嗤一声叫他逗乐了,高坐于马上,对上韩崝惊讶抬起的头,又对上了韩泰勇的视线,拍手,“韩将军,久仰大名,上次错开了,没料这么快咱们就见上了,也是,世事难料啊!”
五十许的中年大汉,就算再仓惶,那久养的大将威仪,仍叫他保持住了基本的体面,望着凌湙沉声发问,“何方小儿?本将军的家事不劳你过问,退下。”
凌湙嘿嘿笑,挑眉望着他,“你上次派兵要去劫的那批财物,就是我的,怎么地?自己结下的仇,自己就忘记了?韩将军,我找你算账来了。”
韩泰勇一瞬间惊愕的瞪着他,凌湙可不管他什么表情,只管继续道,“你害我为救武景同失了百数人马,这次又害我劳碌连轴转,韩将军,你也可怜可怜我,我正长身体呢!让我歇歇吧,拜托了,嗯?下马受个降,咱们好好说。”
他这一打岔,倒把韩崝的一腔悲情冲淡了不少,跪直了身体望向他,犹疑问,“您是……凌公子?”齐葙说过自己投的去处,他记得。
凌湙点头,横刀马上,对他道,“来前齐葙交待了,要我努力保住你与你母亲及一门家小,韩崝啊你这父亲真是好会给人出难题。”
韩崝一脸悲痛,虎目夹着泪来回望着韩泰勇及凌湙,之后对着凌湙道,“多谢凌公子,我父亲的罪,怕是开脱不了了。”
说着一把抓了刀抵上自己的脖子,冲着韩泰勇道,“父亲,孩儿的命是您给的,今天,索性就还了你吧!也免得回头要亲眼看着母亲弟妹们一起受苦挨刀,孩儿不孝,就先您一步走了。”
就在他要拉刀划上脖子时,凌湙一脚踢中了他胳膊上的麻筋,迫得他手抓握不住刀柄,连刀一起落到了地上,他苦的低头欲要再捡,却叫凌湙拿刀尖抵住了动作。
凌湙,“哎哎,你这人,赶着投胎呢?我又没说完全没有办法。”
接着冲人堆里的韩泰勇道,“韩将军,所谓一日夫妻百日恩,你在凉州的家小好歹顾一顾,就算是与齐夫人没了情分,但子嗣好歹都是自己亲生的,对不对,你不能太厚此薄彼了。”
说完招了招手,将他那小外室和一对子女推了出来,凌湙指着人道,“来来,咱们谈个条件。”
韩泰勇面无表情,也不说谈,也不说不谈,凌湙自顾自话,对他道,“你给凉州的夫人写封和离书,说自愿抛家舍业,将家门传给长子韩崝继承,完了你从此与韩府再无瓜葛,这小外室和一对子女还给你,你们自去过逍遥日子怎么样?”
韩崝陡然眼神大亮,望着凌湙张了张嘴,却见凌湙望着他道,“我这自作主张的让你父母和离,你没意见吧?”
时人重宗族,抛家舍业者不是没有,只是少而已,夫妻和离也是很多家门里,逃避连坐之法的不得已方式,纵然之后京里来查,对着这样的事实,也得捏着鼻子认。
总不能人家夫妻都和离了,你还要拉上人家女方去给男方偿命,世家豪门会有人主动跳出来维护,这种不可言说的不成文规定。
韩崝之前也想过,但是他作为人子,却不能张口。
凌湙如今替他张了口,他就殷切的望向了韩泰勇,地上的小外室搂着一双子女,哀哀望着夫主,“夫君……”一双子女也嘤嘤哭着叫爹,比之韩崝表现的更亲密了些许。
韩崝面色复杂的望着这对幼弟幼妹,待重新与韩泰勇对上视线后,咬了牙叩头,“请父亲高抬贵手,放我们一条生路。”
韩泰勇铁青着脸望向凌湙,“你怎么保证我们能从这里离开?”
凌湙笑眯眯拿手一划,“我当然能,韩将军,我与你没仇,说来找你报仇是玩笑话,我真正的目的是逮突震,顺便帮齐葙救一救他姑姑和表兄弟们,你跑不跑跟我半毛钱关系也没有,趁着武景同没来,你最好立马答应,否则再晚些,等他抓到了突震,你可就没有与我讨价还价的机会了。”
韩崝掀了内衣,撕出一角,又将手往刀尖上一抹,挤出如雨血珠,低头膝行到韩泰勇马前,那些私兵纷纷撇开刀尖,让他靠近了中间马脚下,“父亲,请沾我血,给母亲……”
韩泰勇黑着脸下马,扯过布头,就着马腹侧平坦处,果真沾着韩崝的血,快速给齐夫人写了一封和离书,决绝之语跃然手下,“……从此与尔毫无瓜葛,出得韩氏门,永不归族根……”
这一笔,算是彻底绝了他日后回归宗门的指望,韩泰勇抽动着脸颊,将血书甩在韩崝脸上骂道,“不孝子……滚!”
凌湙看着韩崝白着脸折好血书,点了点头,口嘬哩音,一调长短震着喉头飞出,那一直维系着韩泰勇心脉的黑背,滋溜一下从他耳道里飞了出来。
尔后,韩泰勇就在众人眼皮子底下,直直的倒了下去,半息不到就没了气息,死前眼瞪铜铃,一副不可置信样。
就连韩崝也惊的站了起来,望着凌湙道,“这……凌公子……这是怎么回事?”
凌湙摊手,“他早前叫王听澜扎了胸口,你当他吉人天相呢?是我家黑背保住了他的命,再有我也不愿叫他死于非命,得个死后哀荣之光,这才一直容他活了这许久,韩公子,他其实早不算个活人啦!不然,我不必哄他亲手给你写了血书才动手,不就怕他没机会给你们留活路么!你要是怨了我……”
韩崝突然朝着凌湙跪了下去,摇头道,“不,韩崝不敢怨公子你,齐表兄说了之前公子的考量,我都知道,谢谢凌公子肯在这紧要关头还想着求我全族,父亲,他……死有余辜。”
凌湙叹气,安慰他道,“好在如今是将你们全族摘出来了,回头给他做成……乱兵砍死的模样,韩崝,你父亲的事,望你清楚轻重,日后不要回想起来,又觉得他……情有可原或其他什么的,这是我不想看到的,你别让我后悔今日所为,齐先生那边,也算是我能给他最好的交待了,你懂么?”
韩崝点头,“我懂,我不会的,凌公子放心,我韩崝不是不知好歹的。”
之后,凌湙指着地上的王听蕊道,“这个妇人我答应了送给王听澜,这对小儿……你带回去处置吧!到底也是你弟妹,你的家事,我就不多管了。”
王听蕊已经傻了,抱着一双儿女呆呆的不知所措,直到有人来拉开她们母子人,才发疯般的尖叫挣扎,但凌湙直接叫人打晕了她,吩咐道,“给王听澜送过去,随她发落。”
这边事了,凌湙又驾马回了将军府前的阔马道上,结果,好家伙,围拢的人山人海的人马,居然跑的一个不见,除了冲天的火光,和满马落下的尸首,便连武景同都没了身影。
这踏马的,他这是骑驴找马,一晚上尽跟着呆子找马玛(媳妇)了。
好在有人还知道给他留个递信的,那士兵一见凌湙忙上前禀告,“公子,突震带着他的人马被武少帅和郑将军他们,一同逼出了西门,往关内去了。”
凌湙挑眉,一夹马腹,声音高高扬起,“走,随我去追。”
突震身侧仍有两千众,围着他一路疾奔,也并不蒙头乱跑,是知道直入关内没活路,围着登城城墙,直往凉河方向跑,那边有一处丈宽的天堑深沟,纵马冲过去生还的概率五五分。
可天注定他今天要完,跑没多远,竟叫看见狼烟就带人摸到登城墙下的纪立春给堵上了。
两边人马眼对眼堵了个正正实,俱都惊的一愣,刀枪纷纷拔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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