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烟起的时候,纪立春其实已经到了离登城二十多公里的地方,不是他能预知到登城有变,而是最近玉门县积留了百十多商户车马,都是因登城临西的那个城门不开放导致的,属下报给他时,小小玉门县已经叫这些商户拥挤的一屋难求。
因他在玉门县私矿案上立的功,陛下特旨他驻守铁矿,到朝庭虞部冶司官来接管为止,又因玉门县主官两死一抓,在新任县令未到时,玉门县庶务暂时由他兼领。
凌湙在玉门县十里亭处打杀的,那些羌兵尸体也得等都察院来人勘实,纪立春凭着对北境各城的了解,以及凌湙走前从呼云小旗嘴里逼出的供词,窥出登城出了奸的事,可他本身就跟秦寿有怨,这推测若出自他口,定然引来掐奸陷义之责,故此,他是咽下了到嘴的呈报,守着铁矿等人来。
整个北曲长廊卫的人都知道,他做完这一桩任务后,指定高升,因此,纪立春最近过的春风得意,手中又有凌湙分给他的钱粮等物,从前募兵都招不到人的窘况,已经被财大气粗彻底改变,招募至手下的兵员已经达到了卫所顶格,满员一千整的实数。
手里有钱心不慌,他根本没有吃空饷的必要,招了人后,他就开始派人往兵部活动,挖空了心思的想要往北境调。
彼时兵部大人正头疼,陛下赏惜人才,觉得纪立春甚有眼色,很合他心意,又有身残志坚的功绩表率,总之,纪立春这次的功劳献到了陛下的心巴上,叫那皇城里的贵人想起了他的好,抬手一点,要兵部在京畿周围的武官体系里,给纪立春挪一个位置出来。
他以为的奖赏,当然是围绕着他身周的位置来安排,京官的抢手度不用多讲,他有此意,当该跪谢天恩才是。
纪立春这反其道的主,不止兵部那边没料到,就连整个北曲长廊武官群体,都没人料到,俱都以为他这次定能一举站到皇帝身边,从此高官厚?,升官发财。
凌湙分他的那一批钱财,就这么被他挥霍一空,为了不得罪皇帝,他往兵部上官那里塞了好大一笔钱,望着那位顶头上峰能为他在皇帝面前转圜转圜,别落得个不识好歹的名声出来。
纪立春非常清楚,皇帝的抬爱只是一时的,他若是个机灵百窍的,上京也就上京了,可他本就粗人一个,识的字没有他砍的人头多,伴君如伴虎的道理人人懂,他有自知之明,故此,他铁了心的要回北境,过回曾经铁马金戈的日子。
一个北曲长廊卫的武官群体,他都过的憋屈至极,束手束脚,若往京中调,怕是用不了半年,他就会被贬谪出京,那谄媚逢迎真的太为难他这个大老粗了。
军人宁可马革裹尸还,也不能屈为刀下鬼。
他才不往京畿那个要命的地方钻呢!
如此,他是一边焦虑的等着兵部发文,一边警惕处理矿上事务,和玉门县安防问题,至于庶务,全被他放给了原县衙地方小吏,只要不出大问题,他权当睁一眼闭一眼的过去了。
到城内车马难行,人满为患时,凌湙一行人已经离玉门县一月有余。
凌湙带的那些人,押的那么多钱粮,叫纪立春也跟着愁,秦寿那手黑的程度,他根本无能为力,甚至还要叮嘱凌湙千万别说认识他的话,这么提着心的探情况,他便与凌湙失去了联系。
登城戒严,人不让过,车不让停,所有往那个方向去的车马,又齐刷刷的返回了玉门县,闹轰轰的都在猜测登城内里发生了什么事,且最近边境太平,也没见有急报往京里去,这登城咋就不让人过了呢?那雁过拔毛的秦将军不薅羊毛了?这太奇怪了。
遇到甲一给凌湙送东西的车队,他本想提醒一下,可又实在好奇登城到底怎么了,便派了个小兵盯梢,一路跟到了登城外,然后,就眼睁睁的看着城门处的兵,非常殷勤的放了甲一过去,小兵来报的时候,纪立春都惊了,赶紧安排人在玉门县城内放消息,说登城给过了,城门开了。
那些驻留在玉门县的商队一听,纷纷赶了车马往登城去,然后,理所当然的又给赶了回来,并大骂放假消息的人缺德,害他们劳碌奔波做无用功。
到此时,纪立春不止惊,心都颤了。
凌湙那性子,一线天时就是个能打杜曜坚的主,过平西、玉门,愣是整端了两县官帽,还捎带手的扯了座私矿,灭了一旗羌兵,秦寿要跟他硬卯着那批财物税率,纪立春甚至能想像两方对面拔刀的场景。
可秦寿与杜曜坚不一样啊!
一线天不是杜曜坚的主战场,人要在自己的茳州官道,凌湙且不能那么轻易的捉住他,也就是运气好,碰到他擅离职守,身边又没带够人,瞎猫碰着死耗子,有心算无心。
秦寿据城守责,他就是睡觉打瞌睡,旁边都有带刀的守卫,满城皆听其令,再英雄的好汉到了登城,都得夹着尾巴做人,纪立春实在无法想像,凌湙要怎么从登城毫发无损的离开,除非他也把秦寿逮了。
甲一的畅通无阻,似乎证实了他的猜测,叫他揣度着凌湙在登城做到了哪一步,心惊肉跳的派人来盯,试图能从中窥出登城现在到底谁为主。
夺城如同谋反啊!
纪立春头都秃了,北境又是武大帅的地盘,依他的脾气,是绝对不能容忍有人在他地头上拉屎的,不管凌湙怨有多大,气有多深,或打或挟了登城主将,都将视为对整个北境城郭的挑衅,以及对武大帅的不敬。
凌公子啊你是去流放的啊!你流放的地方,可深受着北境管辖,一个不收敛,以后的日子,可尽着小鞋小穿吧!
这之后的日子,纪立春有空没空都要带了人马往登城方向溜一溜,同时也给兵部帮他活动官位的大人去了信,请他帮自己尽量往凉州官体里挪,边城属凉州界,他只要调过去,以后不管凌湙得罪了谁,他好歹能替他挡一挡,就当报了凌湙两次相助的情。
如此便成了习惯,一有空就领个几百人,打着操练的理由往登城方向跑马,也不离太近,就在二三十公里的地方打转,转到天黑再打马回营。
凌湙叫人燃狼烟的时候,正是他打马回营准备走的当口,令兵跑的风起扯呼,瞪着眼睛一口气喘不上来,指着登城方向叫他看,这一看,就吓的他心头狂跳,唾沫直咽。
登城的狼烟,十几年没起过了,羌兵临城,这是怎样的紧急军报?怎么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那些斥侯是死了么!
纪立春呼呼领着人,跑的差点断了气,然而,等他到了城门下,门是关着的,内里火光冲天,喊杀声不断,他围着城门劈了两刀,奈何门内铁皮裹的榉木栓落的严实,根本砸不开,无奈,他只能带人往地势高处摸,指望靠着地势,能叫他搭个人梯翻进城。
而将军府门前的阔马道上,由于武景同的加入,战局迅速倒向一边,突震再仗着身高,欺幺鸡手短,在有了武景同从旁协助后,如虎添翼般,直压的突震连续倒退,握刀的手部虎口位生生震裂了豁口,黏呼呼的血液一滴滴往下落,胸膛内的急喘压过了周围的喊杀,让他瞬间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二对一,他没有胜算,发热的大脑终于冷静了下来。
再不走就逃不脱了,突震举目望着烟火缭绕的城池,和刀尖对准他这一边的大徵士兵,嚎呼着吹哨叫马,举了弯刀与己方兵将汇合,齐齐往城门处撤。
幺鸡记着凌湙的吩咐,要把人往西门撵,故此,一见突震失了与他独斗的战意,立马叫武景同将带来的兵,堵在冲往城北和小侧门方向的各道口,生逼的突震不得不往西门撤。
他们一路打一路撤又一路收拢残兵,韩泰勇的私兵群龙无首,叫郑高达带人缴了械,挨个撵到了城墙根下上绳上锁,突震领着他余下的两千众,边打边退的出了西门,脸上神情已经彻底黑的不能看。
他实没算出这些大徵兵是哪来的,按韩泰勇给他算的兵力,根本不可能一夜冒出这么多人,多到甚至能歼灭掉他留在月牙湖的兵力。
韩泰勇害我!
他边打边搜寻韩泰勇,咬了牙的想在走时弄死他,这是个间隙,他被反间了,绝对的,他绝对是被反间了。
韩泰勇,老子就是死也要拉你垫背。
突震怒吼声冲上夜空,满街巷找韩泰勇,幺鸡就和武景同步步紧逼,带着人一点点蚕食掉他身边的羌兵,待他身边亲卫瞧出不对时,聚在他们身边的已经不足两千了。
一行人仓惶从西门逃出,顺着墙根往北边凉河道处跑,然后,跑着跑着,就与正指挥搭人梯的纪立春撞上了。
双方大眼瞪小眼,前有阻路的,后有追赶的,突震悲愤难言,举着弯刀带头冲锋,“杀啊!”
纪立春身边只有小五百众,被这一股散发着亡命之徒模样的羌兵震慑,差点要丢马而逃,正此时,幺鸡从后追上来了,借着冲天的火光,一眼瞟到了纪立春,立时举刀大喝,“纪将军,别怕,我来助你,杀呀!”
这一声,无疑如天籁,纪立春登时雄起,举刀带着身后的士兵,也提了气门高声怒吼,“众兵听令,随我杀羌人,打外敌,立功的时候到了,冲啊!”
突震又惊又怒,扭头看了眼身后带兵追来的幺鸡和武景同,近前的还是个独臂将军,人虽少,但气势却被身后的追兵提到了顶锋,若短兵相接,必然就成了夹心馍馍,一咬牙,拨了马头,往宽阔处跑,力要绕开这种前后夹击的困境。
他一掉了方向,就叫幺鸡和纪立春合到了一处,两方人马来不及打招呼,齐齐冲着突震跑的方向追去,城外的草甸子上,霎时响起一阵鼓噪声,人声马嘶突突的震亮了半个夜空。
纪立春这时才看清了幺鸡身旁的人脸,惊的眼珠子都瞪出来了,失声叫道,“少帅,你怎的在此?”还有,幺鸡怎么会和武少帅遇上的?
武景同边追边答,“来抓突震,纪将军来的很及时,本将军会替你在父帅面前请功的。”
他与纪立春当然也认识,只不过当年他还是颗小豆芽菜,正长身高的年纪,抽条的又瘦又长,叫纪立春提着胳膊在操练场上溜了一圈,笑话他还是个没断奶的娃娃。
武景同自视不是个小心眼的人,也叫他这不分时候的打趣给弄的下不来台,何况那时他还年少,气焰容不得旁人如此侮辱,硬憋了许多年的气在心上,不与他再行来往。
纪立春说过撂过,只当玩笑,再有两人的年龄差,只当他更喜结交同龄人,对自己冷淡的态度不以为忤,至今也没发现,因为言行无状得罪过人,还当老熟人相遇,热情的同人打招呼,熟稔的好似知交莫逆般。
幺鸡领头打马,一张嘴吃了一口风,声音断断续续传来,“纪将军与武少帅认识啊?那敢情好,都是熟人,回头主子那边也省力给你们介绍了,少帅,咱们分兵合围,这次可千万不能叫他再跑了。”
纪立春正吃惊于幺鸡的话,就见武景同对他服令的样子,又惊的倒吸口气,眼睁睁看着两人一个往左一个往右,真就顺着幺鸡讲的那样,分兵左右前后围人去了。
他这小五百人压根不够给人送菜的,自然也没实力独挡一个方向,左右看了看,掉转马头就追着幺鸡身后去了。
突震叫自己的人马裹在中间,奔跑的方向仍然对着凉河河道,小两千人就是把凉河那处沟给填了,也定会给他铺出一条逃生通道出来的,只这样败退实在憋屈,他一路跑,一路扭头观测两军距离,随着地势越来越高,他开始领着马骑找合适的冲锋点。
凉羌马骑,冲阵无敌,只要让他的马阵跑起来,这些来追击他的大徵兵马,都得葬在此地,弯刀割头更是锋利无匹,不然他的三千众,怎么打到现在还能有小两千的实力?因为垫脚的都是韩泰勇那些不中用的私兵,他的人根本没怎么损失。
幺鸡只顾埋头追人,一心念着凌湙的话,不能叫突震跑了。
武景同倒底是与羌骑打过交道的,一见前方骑阵开始压弯,兜着地势高的地方跑圈,就知道突震不甘要反击,声随意动,劈着声音直往幺鸡奔跑的方向传,“幺鸡,小心马阵。”
幺鸡弓着的身形迅速直起,也看清了羌骑压弯的方向,冲着武景同大叫,“顾好你自己,合围住了,别放他们跑出圈,我不用你担心。”
吼完,将独斗时的长枪收于鞍下,侧抽了朴刀在手,声震四野,“刀营何在?”
身后跑的一头热血的刀营几个,连同后加入的甲一都震声应是,幺鸡举刀,“人在阵在,刀劈不辍,兄弟们,杀、杀、杀!”
他们身后还跟郑高达分出来的陇西卫部众,连着后头的纪立春部众,都被这股气势所摄,举着刀冲天嚎叫,“兄弟们,杀、杀、杀!”
边境打羌骑多年,就没见过今晚这样的局面,大徵士兵什么时候有这样穷追不舍过羌骑的时候?没有,能防住就不错了,追击?做梦呢!
尼玛这追的人心潮澎湃,整个身体汗毛竖起,头皮炸裂,尾椎骨上的酥麻跟电导过似的,直窜着脑后心奔去了,个个激动的嗷嗷叫。
一群热血男儿,肾上腺素激增,跟着领头的幺鸡一伙人,悍不畏死的就往上冲。
突震带队将将站上陡壁斜坡,掉转马头挥着弯刀就要冲回去找回场子,却叫身边的亲卫急急劝住,“三王,快走,再不走就走不脱了,我等为您殿后。”
武景同已经从另一边绕过来了,坡下的人马气势正高昂,而他们一群处于劣势的败兵,就算冲击一波能捞回场子,最后也还是要败退逃跑的。
亲卫的意思,就是没必要在此时逞强,留待日后,自有报时。
但突震一晚上的失利,已经被激怒到了理智崩塌的边缘,眼见现在地势于己方有利,那必需要挽尊的,就是逃,也要咬下眼前兵将的一块肉再逃,否则,他咽不下这口气。
亲卫没能劝得动他,突震一甩长臂,挥着弯刀气沉山海,眼神里燃烧着勃勃战火,冲着将要围拢上来的大徵士兵,对着他身侧的羌骑催战狂吼,“我大凉羌骑战无不胜,我大凉羌骑有天神保佑,我大凉的好儿郎们,举起你们的弯刀,驾起你们的战马,随我一起,杀光这些卑鄙懦弱的下等贱民,两脚羊,杀光他们,冲啊!”
陡坡震动,烈烈马骑一齐由上俯冲,幺鸡领头横刀立马,他身后的刀营雁字排开,侧刀摆阵,如一柄开凿裂山的斧锤般,向着坡上冲下来的羌骑撞去。
腾的一瞬,血雾蓬起撒向夜空,刀尖劈山裂海,兜头撞入羌骑阵中,以一往无前的凶狠,生生为身后的同伴劈开了阵势,分左右打乱了羌骑阵脚,马嘶人吼,尸横遍野。
武景同随即加入混战,领着身后兵马为幺鸡压阵,策应着他的冲杀,团团合围的将突震困在了阵中。
突震骇然的避开了幺鸡的刀阵,被身边亲卫护着绕阵兜圈,他没想到,单枪匹马非他敌手的幺鸡,领阵冲杀时,竟然会有这般威力,那触上他刀尖的士兵,就没有尸首齐全的,肢解般被他领着人劈的四零八落。
纪立春在后面看的清楚,额头突突直跳,热血涌上了心头,嘶吼着举刀呐喊,“杀啊!”
幺鸡满脸沾脸,如地下爬上来的恶鬼似的,狞着笑冲突震点头,“等我也长到你这般身高,便没人能压着我打了,突震,小爷还年轻,有的是机会成长,而你,没那个机会了,哼哼,我主子说了,要捉你卖钱。”突震高九尺,膘肥体壮,叫幺鸡好生羡慕。
突震赤红着双目,勒着身下的马儿并不示弱,啐了一口血沫子,道,“那得看你有没有那个本事了,想捉本王,你且有的等。”
说完,再次催兵上阵,冲马突围,武景同侧围着他打斗,也对着他放狠话,“突震,本少帅说了,你今天插翅难逃,投降吧!本少帅可饶你不死。”
突震哈哈大笑,指着他嘲讽,“手下败将,前番让你逃脱,这时来充什么英雄,武景同,你且不够格说饶我的话,哼,北境武大帅继承人,不过如此,本王从前真是太高看你了。”
武景同铁青着脸,抿了嘴狠狠劈开身前羌兵,一脸杀气的冲着突震靠近,声音冷戾,“若非叛逆出卖,某怎能叫你得逞,今日就叫你看看,本少帅到底有没有本事活捉了你。”
一行说一行打,合围的圈子渐渐缩小,幺鸡从旁协助,劈开一波羌骑后,配合着武景同,渐渐将突震以及他所余千众的羌骑给逼到了凉河沟道边。
陡峭的山岩,鼓鼓的风声,突震看着眼前层层合围过来的大徵兵,叫身边亲卫护着据河沟为屏障,且打且退的站到了凉河坝上。
幺鸡与武景同终于并骑,望着穷途末路的突震道,“怎么样?突震,受降吧!别挣扎了,你没路了。”
突震冷着脸不应声,眼神一个个盯着他们的脸看,似要记住今日合围到他的人脸一样,咬牙狞着一脸凶狠,呸一声吼,“妄想要本王投降,只有战死的大凉羌骑,没有投降的大凉战士,本王就是死,也绝不叫你们捉到,更何况……你们怎么就知道,一定能活捉本王呢?呵呵呵,看好了,看我大凉羌骑是怎么为他们的主子铺出一条血路的……”
他一声令下,身边的亲卫举刀过顶,带头冲向黑漆漆的凉河沟,横刀跳向半空,连人带马便在众人的眼皮子底下,急速坠入丈深的河沟内。
砰一声震响,久久荡于众人耳边。
一骑落而百骑入,被逼到凉河沟坝上的羌骑,奋不顾身的纵马跳起,再如流星般坠入河沟,蓬出一股冲天的血气,并着马儿濒临死亡前的哀叫。
人填坑,填的静无声息,只余马儿急促的哀鸣,丈宽的凉河沟水流本就不湍急,再由于这处地势的原因,露于河床的岩石层比浅水表面还高,人马摔进去,只有脑浆迸裂,无生还之机。
突震平静无波的看着身侧将士挨个投河,脸上的肌肉偶尔抽动两下,却是一声也未叫停或制止,冷着脸被余下的亲卫护着,一边警惕武景同和幺鸡他们,一边默测着堆成山的人身马尸,是否够他做弹跳踏脚之用。
全程,他都冷漠的看着身侧的士兵,前赴后继的为他身殒,而那些赴死的骑兵们,更脸带献祭之色,慷慨的将自己送入死境。
围拢的大徵士兵们被这股悲壮所摄,举着刀兵一时都不敢动,便是幺鸡和武景同,也被这股士气所震,俱都愣愣的盯着跳进凉河沟内的骑兵,直直哑了声。
这是怎样的信念,能让他们为了主将做到如此地步?
围拢的兵将面面相觑,一股敬意自心底升起,都是当兵的,他们太懂这份情怀,然而,若要异地而处,不定能像这些人一样,能面不改色的将自己奉上。
但这群羌兵们,做到了他们不敢想的事,哪怕是主将在此,他们也不敢摸着心口,承诺若有一日面临此等绝境,愿以身铺路的话。
这过于凄惨,又太悲壮的气氛,纷纷让人停了脚步罢了手,默默注视着仍然慷慨往河沟里填的羌骑。
天空陡然飘起了小雪,忽忽的风声吹起了峭壁里特有的哨声,余下的百余羌骑护着突震,突然高亢的唱起了属于他们自己语言的歌曲,在最后一骑落入河沟,满坑的尸体终于与河岸齐平的瞬间,裹挟着内中的突震打马往对岸冲去。
沧桑而嘹亮的歌声,带着逝者远去的悲壮,伴着轰鸣的马嘶人吼,震的星子跌落,雪花飘零,突震勒马纵跃,马蹄踏碎最上一层兵骑身骨,整个人如凌蹬空,眼看着就要落于对面岸口,而武景同和幺鸡他们,还陷于这鼓涨的情绪里未出。
凌湙远远的纵马奔来,一眼看见了凌于半空的突震,他不知道发生了何事,但凭着直觉和警惕,拍马狂奔中,奋力将手中的长刀掷向空中人影。
突震的亲卫已经跳过了河岸,眼看即将逃脱合围,却见对岸一把长刀挟着烈烈风雪,由远即近,刀尖向前,以无比匹敌之势,一头扎向他们的主将。
“三王”
齐声震吼响彻夜空,而凌空的突震如断线的纸鸢,忽的直直栽下马背,甚至不及够到来拉他的亲卫手臂,就直直砸进了凉河沟内。
这样的突变,终于唤醒了呆滞中的大队人马,轰一声炸响旷野,齐齐转身,望向飞刀投掷来的方向。
凌湙带着大队人马将将停驻脚步,冷冷的盯向领头的几人,昂扬的气势和凛然的身姿,让人不敢直视,纷纷拍马让道,注视着一身血染的少年。
武景同张了张嘴,便连幺鸡都羞愧的不敢与凌湙对视,纪立春直接傻的一声也发不出,只余跳动的心脏,显示出他活着的真相。
凌湙斥声发问,浑身冒着寒凉之气,“都围在这里干什么?”
干瞪着眼看人跑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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