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亭熟门熟路,翻墙进了卫府。
她向来最佩服卫玉温两点。
一是他身为法术宗师,居然祭炼了一个金玉棺材作为武器,打架之后管杀还管埋,非常贴心,可谓是当代“以棺证道”第一人。
这第二点,就在于卫府有一群神奇的侍女,个个都是人才,十几只手,如同长在一个人身上。
“哟,大将军,我就说今儿怎么我嘴角一直翘呢,原来是您来了?”
刚一落地,侍女们就呼啦一下簇拥过来,把她迎了进去。
谢兰亭认认真真把姑娘们的脸都看了一遍,困惑道:“是盈盈,莹莹,颖颖,莺莺,和小瑛?”
不知道到底是哪一位“盈盈”在掩唇轻笑:“大将军好狠的心,这么久没来,一来就认错人。”
谢兰亭略微汗颜:“抱歉。”
“将军今天不如就留在这里,不要走了吧。”一名侍女娇声说。
紧接着,十几只手从旁边伸出,把她按在了座位上。
递葡萄的递葡萄,脱披风的脱披风,擦手的擦手,讲趣事的讲趣事:“您不在瑶京的这段时间,很多事情都发生了改变,只有一件,永远照旧。”
谢兰亭好奇道:“是什么?”
她刚一张嘴,就被塞了一颗水灵灵的葡萄:“当然是我们公子的拖稿啊。”
盈盈们巧笑倩兮,七嘴八舌地讲道:“将军你有所不知,前段时间,萧尚书病得快死了。他一向爱极公子的书法,就让公子给他题墓志铭。结果呢,公子一拖再拖,从开春拖到冬日,天天都说「等会就交」、「明天就交」、「下周肯定交」。萧大人又倔得很,吊着一口气,一定要等到公子把字写好,结果,就这么捱着捱着,居然硬生生把不治之症给拖好了。太医院听了,赠送公子一个美称,「赛华佗」。”
谢兰亭:“……”
侍女又笑道:“那几天,上门来求字的病人是踏破了门槛。公子烦得要死,根本懒得应付,干脆就找谢司徒要了一张旨意。所以,公子现在是「奉旨拖稿」了。”
谢兰亭喃喃:“真不愧是宣卿啊。”
同样是医学奇迹,她只能把钟夫子气得站起来,宣卿却能治不治之症。
自己还是境界太低了。
卫玉温刚一回来,就听见这句话,差点一口气没接上来。
他扶着墙,惊天动地地咳了一阵。
等回过神,发现侍女们都围着谢兰亭转,居然没有一个理他,顿时更觉得心酸了:“这位女士,你能离我家远点吗,每次一来,府上人都要跟着你跑光了。”
在他发间,一条色泽明媚、鹅黄鲜艳的缎带忽然飞起,穿过如雾的长发,十分活泼地冲着谢兰亭弯起,揪出一个爱心。
“你好”,谢兰亭知道那是一个拥有自我灵识的法宝,便微笑着回应道。
缎带高兴极了,把自己揪成一朵小花。
她瞥向卫玉温,顿时一脸嫌弃:“你还回来干什么?”
卫玉温:“……”
这明明是他府上!
他气得要死,但敢怒不敢言:“我是找了个借口偷溜出来的,你赶紧走,我也准备收拾收拾,回流华过年了。”
“你确定?”谢兰亭错愕,“从瑶京到流华,距离可不近。”
卫玉温心想,还不是因为得罪了你哥,得回家先躲一阵,一边随口胡诌道:“是我卫家的规矩,在外面的小辈都要回总部过年。”
谢兰亭怀疑地看着他:“我之前遇见你堂妹,她可没打算回去。”
卫玉温纳闷道:“我哪个堂妹?”
谢兰亭微妙地沉默了一会:“想嫁给我的那个。”
卫玉温眼前一黑,仿佛已经看到了自己被谢忱灌毒酒的场景了,紧张道:“她没把你怎么样吧?你不知道,她从小在家里就是个混世魔王,舞刀弄剑,上梁揭瓦……”
忽见谢兰亭神色怪异,不由问:“怎么?”
“我说的是卫婉”,谢兰亭缓缓抬手撑住了额头。
卫玉温瞬间倒吸一口凉气:“什么?你见的是婉婉?”
谢兰亭同样感到窒息:“你居然还有第二个妹妹想嫁给我?”
两人互相看看,都觉得这个世界如此残酷。
片刻后,卫玉温终于动了。
他一边使劲将谢兰亭往外推,一边咬牙切齿地说:“你赶紧走啊,快走!我卫家人到底做了什么孽要碰上你,你去祸害阿忱不好吗!”
谢兰亭试图跟他理论:“可是,我手腕的伤口还没有痊愈,会被哥哥发现……”
“哈,他是什么人你还不知道么”,卫玉温冷笑,劈头盖脸就是一阵怒吼,“他又不会对你怎么样,你能不能硬气一点?要是发生了什么,你就去亲他,去堵住他的嘴,让他没空再胡思乱想!快滚!”
最后这两句话,端的是掷地有声。
谢兰亭还没回过神来,卫府的门就已经无情地拍上了。
她没办法,只好慢吞吞地挪去了正德殿。
冷风吹拂,巍然掠过苍然万木、参差宫阙,她像一片没有重量的羽毛,轻轻落在殿顶,揭开一片瓦。
这时,谢忱正在向司空薛载递上那杯毒酒。
在晚凉侵衣的瞬间,他淡然的声音也不则不徐响起,如同轻轻一提笔,划分开了日光与将至的夜色。
“阁下还有什么遗言吗?”
谢兰亭略略吃了一惊,没想到幕后谋划者居然是薛载,一位被称誉为“儒风耿耿,帝图赳赳”的策士,和她从前交情甚至还不错。
出征前,他甚至还豪掷千金,买下一坛美酒祝她凯旋。
人心易变,更胜于逝水。
这感概一霎在心头掠过,随即,她目光又定格在了谢忱身上,一瞬不瞬。
上一次真正见到哥哥,其实已经是上一世的事了。
等变成了鬼魂,经受万灵焚身,她也只读过史书里他的悲凉结局。
国破家亡,横剑自刎。
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帮她复仇。
谢兰亭坐在檐上,衣袂飞扬,怀抱着岑寂剑,用眼神一寸一寸细细描摹着谢忱的面容。
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心忽然就变得很宁静,仿佛天地人间,都在此停歇了片刻,冰消雪融,盛开出一整个春日。
啊,她撑着头,有点叹气地想,唯一美中不足的就是……
什么时候能把哥哥抱进怀里呢。
谢忱静立在阶前,淡淡地看向薛载。
薛载端着酒杯的手微微发抖,良久,面色惨然道:“成王败寇。到了这个地步,我已不奢望苟活,只求司徒大人看在往昔我支持你新政的份上,高抬贵手,放过家中幼子。”
他长叹一声,将毒酒一饮而尽。
谢忱唇角微弯:“很好。”
明明在做着血溅三尺的事,他看起来却温柔如水,没有流露出一丝杀意。
这时,有一只清透的蝴蝶穿窗而入,纤长如羽,轻轻地停在了他的眼睫上,竟丝毫未被惊扰,反而眷恋地蹭了蹭他。
谢兰亭有点想当那只小蝴蝶。
谢忱伸出手,小蝴蝶便飞到了他的指节上,灵动的翅膀轻轻翻动,他看了一眼薛载,而后从袖中摸出了一样东西。
薛载被这一眼看得遍体生寒:“你……竟然如此!”
他忽然意识到,谢忱没有展现出杀意,因为他完全就没觉得自己在杀人。也许,从一开始起,他就未曾将自己放在眼中。
站在高处袖手人间,这汲汲众生,也不过就是聚散如斯的浮云,随手可灭。
等他看清楚了谢忱手中拿的东西,更是面色大变。
那是一根小孩练剑用的腕带,上面还绣着一个“薛”字。
“谢夕玦,你竟敢做出这样的事,诛灭满门,连一个孩子都不放过……”薛载厉喝道,濒死之际,拼尽最后的力气向他扑过去,“我诅咒你为天命所绝,不得好死!”
谢兰亭心一紧,下意识就要出手。
谢忱平静地凝视着他,动也不动,眸中一片明净的湖光,波澜不起。
薛载扑到半空,那杯毒酒便已经发作,剧痛翻涌,如同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了他的咽喉,他还想强提一口气跃起,却是力有不逮,重重轰摔在地上,一晌便无声息。
百官见此毒剧烈如斯,各自悚然。
薛载虽已死,谢忱还是拔出了剑,剑锋上数点血痕,宛然如刻,洞穿其心脏而过。
他虽然不能修行,沉檀剑却是一把诡剑,能够自行发挥出无比强大的力量。
死在剑下的人,魂飞魄散,永世不得超生。
谢忱淡然垂眸,看了一眼薛载的尸体,轻声说:“让孤放过你的孩子?笑话,你谋害挽之的时候,可有想过要放过她么。”
他已经犯了一次错,让所爱之人身处险境,就不可能再犯第二次。
那个孩子天生剑骨,他是不会留下任何隐患的。
小蝴蝶探头探脑一阵,见事情结束了,又飞回了他手上。
祈天子见到这一幕,骇得浑身发抖,眼看谢忱向他走来,想也不想,膝盖一软就跪了下去:“仙尊饶命!”
谢忱并没有理会他,只是从桌案上拿起了一方灵简:“自兴兵伐绥起,所有与绥联络过的人,除了已伏诛的八十四位,悉在此处。”
这里面,有人是想起四年前桓听打到了苍陵,担心伐绥失败,想提前联络绥国投诚的;有让绥人保护好珍贵的字画器玩,免遭烽火袭击的;也有趁乱研究怎么分一杯羹的;甚至还有人,纯粹就是去提醒在绥国的亲人朋友赶快跑路的。
他们唯一的共同点就是,都没有对谢兰亭出过手。
百官皆垂头跪下殿中,不少人神色剧变,觉得自己必死无疑。
却见谢忱拿起灵简,掷在地上,摔得粉碎。
玉石飞溅中,他的声音平静地传来:“此事到此为止,孤既往不咎。望众卿各安其职,来日引以为戒。再有仿效者,上天入地,不死不休。”
百官捡回了一条命,闻言喜不自胜,跪地连连高呼“仙尊圣明”。
在谢忱走后很久,殿中的气氛终于缓和了起来。
“其实,这样挺好的”,有人说,“灭绥大功已成,毒瘤也已拔出,我们也可以过个好年了。”
又有人说:“我只关心新年九星学宫开不开。这段时间闹的,谢司徒都不去讲课了。”
“初四会办一场学术讨论会”,旁边的一位文官道,“有好几个学术话题可以报名参与,「论换命法术是否该被立法禁止」,「如果我在死前把魂魄抽取出来,放到傀儡人当中,我还是我吗」,「批判性探索天帝陈阶青的寒士政策:兴盛之始还是覆灭之基」,「妖刀一生无胜,何以破境至尊」,等等。”
“来来来,带我一个。”
……
谢兰亭从殿顶跳下来,一路尾随着哥哥。
她看着他的背影,被最后一缕暮光映得几乎透明,像是乘风而去的一片纸鸢,轻飘飘的,好似没有重量。
她忍不住生出了一点作怪的心思,快到家的时候,悄悄去抓谢忱的衣角。
但是刚伸出手,就被他转身握住了:“你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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