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嘛”,计划没成功,谢兰亭有点高兴,又有点郁闷,“哥哥,你为什么见到我一点都不惊讶?”
谢忱与她手指交缠,轻笑道:“因为我本来就在等你。”
过了片刻,他道:“挽之,你手心的伤……”
谢兰亭抢在他说完之前,猛一下扑过去,抱住了他:“这不重要!”
谢忱被她这样拦腰一抱,有点无措。
他身上那种在朝堂上的肃杀气势,忽而就散尽了,许久,才抬起指尖,在她鬓边极温柔地摩挲了一下:“那么,挽之觉得什么才重要呢。”
“想就这样一直抱着哥哥”,她收紧了手臂。
谢忱身上有一种很特别的气质,从容而又萧索,一川溪雪,明月天霜,是冻云皎洁清寂的影下,一只雪鹤泅渡孤崖万里的静默。
她在哥哥身边,总觉得很安宁恬淡,遗世而忘却尘寰,好像光阴被一下子拉得很长很长,目光流转,半生也就在这一瞬匆匆地过去了。
也确实是“半生”了。
“我好想念、好想念哥哥”,谢兰亭喃喃道,声音里带着一丝轻颤,“这次……差一点就见不到你了。”
直到此刻,她才觉得上辈子那些腥风血雨,都真切地远离了她。
曾见过的那一幕幕,那些末路穷途、江山倾覆,那些同袍化灰痕,锦绣成焦土,那些天地之间大作的悲声,都一一消散。
伤口淋漓之中,盛开出了一茎纤细柔软的小花。
自重生以来,有一缕阴云一直在心头挥之不去。
她有时会想,她真的改变历史了吗?奇兵灭绥真的成功了吗?这一切,会不会只是她被困在万灵焚身大阵之中,所做的一场梦?
她看见被救下的殷若羽,这样怀疑着;
看见桓听跪地投降时,这样怀疑着;
直到现在,她抱着哥哥,严丝合缝地贴紧了,一点间隙也不留。
埋在他雪白的颈间,深吸着他身上那种清淡好闻的气息,终于感觉,自己又真实地活了过来。
他将她从风雨飘摇之中,重新拉回了人间。
迷乱中,她感觉到谢忱将她带回房间,轻轻握着她的手,温声细语地说着什么。
但谢兰亭一个字都没在听。
身为大将军,她是绝对不能在下属面前露怯示弱的。但在哥哥身边,她总可以做任何事,或者,干脆什么也不做。
她发了一会呆,把自己放空,然后去数他的眼睫。
就在她数了两遍,数量却不一样,想要伸手拨拉一下的时候,终于被谢忱握住了指尖。
“挽之”,他的声音里泛起了一丝无奈,“你……”
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就被她抱得死紧,埋着脸,在身上乱吸一通,蹭来蹭去。
像一只离家很久的猫咪,回来后,一遍一遍检查心爱的玩具是不是一切都好,安然无恙,有没有被不长眼的人暗中染指。
熟悉的淡香笼罩过来。
仿佛云山空谷之间,一点霜色横天,烟霞浮影,梨花一样温柔的月光洒遍了衣襟。
嗯,很好。
仔仔细细地检查了好久,谢兰亭终于满意了。
她抬头向他笑了一笑:“哥哥,那些烦人的事总算都过去了。”
谢忱却看着她,轻轻地吐出了一句“对不起”。
谢兰亭猛地回过神来,惊愕道:“不不不,哥哥,你在说什么啊?这跟你没关系,不是因为薛载他们要对付我那件事,你别乱想……”
“不管是因为什么,对我而言都没有区别”,谢忱用很淡的语气说,“是我无能,让他们伤害到你。”
他的神色依然很
平静,是所有人都见惯了的、从容风度的谢司徒模样。
可是,她一低头,就看见他指尖掐进掌心,鲜血淅淅沥沥地滴落下来。
“哥哥!”
谢兰亭顿时急了,抓过他的手,将手指一根根掰开:“你别这样!”
谢忱挣了一挣,没挣脱,便任由她慢慢抹去他掌心的血迹,找出一管药,一点一点轻柔地涂抹上去。
“才没有呢,你一点都不无能”,做完这一切,她转头生气地喊道,“你永远都是最好的!”
谢忱微微一震。
这时,她看见了谢忱的手侧,那一道细小的、无法愈合的伤痕,像是一弯月牙,映在他的雪肤上,流照着素白的山间清泉。
她握着他的手,轻轻用唇贴了一下那道伤痕:“哥哥就是我心头的小月亮。”
谢忱惊讶地看着她,却在她清湛的目光中慢慢移开了视线。
在这一刻,这位面对惊雷风雪等闲视之,刀风剑雨面不改色的谢司徒,仿佛忍不住要落荒而逃。
谢兰亭故作叹息道:“唉,好想立刻变成一只毛绒小熊啊。”
她看了一眼旁边的哥哥,谢忱如若未闻,垂着眼眸,正在低头专心研究袖边的水纹,仿佛能望出一朵花来。
“好喜欢哥哥”,她笑眯眯道,“要是变成毛绒小熊,现在就可以亲你一口了。”
过了片刻,一只白皙清凝的手抬起,轻轻碰了碰她的衣角。
“这样也可以的”,他淡声说。
…
回家的第一晚,谢兰亭一头扎进了哥哥的院宅【琴樽小隐准备制作一件新年礼物。
“我从绥宫里给你带了一支笔”,她撑着脸说,“不过呢,我觉得礼物还是亲手做比较有诚意。”
谢忱握住了那支可以蘸星光写字的笔,眉间被映得光华璀璨,一片明亮。
他落笔在纸上写了一首小令,低眉的一瞬,流动的万顷星河都成了衬托,唯有眸中花木锦绣,天地烂漫。
“我打算做个雕花玩偶”,谢兰亭欣赏了一会眼前的美景,高高兴兴地问他,“哥哥想要什么样的玩偶,是蜡烛雕呢,还是冰雕?木雕?纸雕?”
谢忱抿着唇,轻轻一笑:“我想要能一直带在身上的那种。”
“啊”,谢兰亭忽然来了灵感,“那我准备做一个漂亮的宝石雕玩偶!我先找找素材。”
这里,推窗就是满山新雪。
庭中一树梅枝峭寒,因为天太冷,后院的流泉早已冰封凝结。月色里,霜华冷浸,暗香浮动,处处显出一种寂寂萧疏的雅致来。
谢忱从架上翻出一块石头,递过来,她低眉一看,忍不住笑了:“啊,是我很久前做的极光石。”
这块石头特别漂亮,纯白剔透,轻盈地凝聚了冰雪,略微不规则的边缘像是一片起伏的冰川。
提着灯一照,就流转着许多种不同的瑰丽色彩,璀璨如梦。
“你居然还留着它”,谢兰亭忽然觉得特别高兴,粲然笑道,“那年,是我第一次看到极光,而且还是和哥哥一起呢。”
“好”,他握着她的指尖,在宝石上轻轻地比划,“挽之觉得如何?”
“啊,漂亮是漂亮”,谢兰亭微微踌躇,“可它并不是宝石……”
它原本就是一块普通的石头,在冰原上随处可得。
只不过,她用法术将北极光收拢了进去,才显得如此美丽。
这时,她一抬头,正好看见谢忱也正望着她,清浅的眼波中,仿佛也晕染开了北极光似的温柔,不由得心一动。
“哥哥喜欢就好”,她很快做了决定。
为了防止把极光石雕坏,片刻后,她找来了一筐草莓,准备先
来练练手。
然而,草莓很香很甜,往往雕刻一两下,她就会忍不住偷偷吃掉一些。
半柱香时间过后,谢兰亭惊恐地发现,一百只草莓,居然只剩十个了。
“……”这还得了!
要对付一种秀色可餐的东西,最好的方法,就是找到一样比它还要秀色可餐的东西。
于是,谢兰亭不看草莓了,改为盯着谢忱。
刻一刀,看一眼,神情严肃,如临大敌。
“挽之”,片刻后,谢忱放下卷轴,叹息道,“你这样一直看我,我怎么看得下去书。”
“隔壁那么多空房间,你想看书的话,可以自己挪过去”,谢兰亭刺啦一刀,在草莓上勾勒出小狮子的鼻子,“我一个人在这里就行。”
谢忱“嗯”了一声,但一直没有动,只是静静地望着她。
“……”莫非哥哥也想玩?
“那还是一起吧”,谢兰亭眨眨眼,抱起一堆东西,贴着他旁边坐下,“我思前想后,觉得这种事,还是要和人一起做才有意思。”
谢忱果然微微笑起来:“好。”
谢兰亭觉得今天也准确地猜中了小月亮的心思,很得意,便给自己拨拉了一颗草莓。
她把草莓高高地往上扔,然后张嘴去接,好几次,一点也没出差错。
其实,不要说她的剑法冠绝天下,就算是一个普通的高手,这样接住草莓也很容易。
但她却像是完成了一件了不起的大业,立即就去拉谢忱:“哥哥,你瞧,我超厉害的!”
谢忱带着一抹浅笑,支颐看她。
等她玩完了,就把人拉过来,抬手给她抹去了脸上溅到的一点汁水。
谢兰亭在他掌心一阵乱蹭,头发都蹭得飞起来,一片毛绒绒:“哥哥,快来吃我雕刻的草莓。”
她紧盯着他,可下一秒,连眼睛都不知该往哪儿放。
谢忱这时咬了一口草莓,轻轻抿唇,一点绯色的汁水流淌出来,愈发显得唇色娇艳欲滴。
他雪白的手指正拈着那颗草莓,凑到唇边,那种极致的白,又交映着极致的艳色,蛊惑至极。
这画面视觉冲击力实在太强,谢兰亭心一跳,想移开眼,却又觉得眼神像是被吸住一样,分毫不错。
她越凑越近,忽觉眼前一花。
一只小蝴蝶溜溜哒哒地从窗户里进来,贴在谢忱的指尖,然后原地躺下,准备假扮成一个不会动的指环。
“好啊,原来是你!”
谢兰亭定睛一看,顿时认出来,这就是之前在朝堂上,贴了贴谢忱眼睫的那只小蝴蝶。
“走开,坏东西”,新仇旧恨一起算,她生气地揪住了小蝴蝶,将它掀飞出去,“我都没贴到呢,你这家伙凭什么。”
谢忱不觉失笑,颊边一点小梨涡若隐若现。
“哥哥”,她握住他手腕,看着他的眼眸,一字一句道,“我也要。”
他从善如流,给她喂了一颗草莓:“好,现在挽之也有了。”
谢兰亭食不知味,只顾盯着他的指尖,过一会,忽然松开手。
这一下,其实力道很轻,但还是在他手腕上留了一道刺目的红痕。
她低头抚了抚,感觉自己像是在触摸一团雪,白得晃眼,却有那么一点艳丽的痕迹横亘在这片明净的雪色上,像是一粒火星,在心头迸溅燃烧开来。
哥哥那么纤细柔软,不过是轻轻一触,都能留下如此清晰的痕迹。
若是再用力一点……
还没等她想清楚,身子就忽然晃了一晃。
“挽之?”谢忱变了脸色,去探她的灵脉。
谢兰亭撑着额头,片晌后,便回过神来:“我刚才
好像……凰血跳了一下。”
见谢忱眉尖轻轻一颤,她忽然意识到,这可能是哥哥一直以来最担忧的事之一。
凰血是一种正气凛然又极端危险的血脉,像烈火一样永远在动荡,很多人因此而夭折丧命。
她以前也失控过好几次,每次都命悬一线。
现在想一想,她在受苦的时候,哥哥是不是也经历着同样的煎熬、恨不能以身相代呢?
“不要紧的,哥哥”,谢兰亭放轻了声音,“我现在能控制住自己了,不会再有生命危险。”
谢忱蹙眉道:“可是你之前流了血。”
“哥哥,你认真的吗?”谢兰亭无奈至极,将手举起,对着烛光看了看。
她修长的手指被映得清透生光,缓缓合拢,又充满了凌厉的美感:“不过是给了一二十滴血而已,小事小事,伤口都快完全痊愈了。”
谢忱被她这种满不在乎的态度气得心口一堵,闭了闭眼,许久才缓缓说:“你又要去救谁?你……你受了那么多的苦,我总在盼望,如果你不是凰血就好了。”
谢兰亭一怔,脱口道:“可如果我不是凰血,哥哥,我们从一开始就根本不会相遇。”
谢家正是看中了她的凰血和剑道天赋,才会破格将她认为弟子,悉心教导。
倘若没有那场灭门之变,她如今,也该跟谢家的一个人联姻,然后被写进族谱,成为谢家引以为傲的荣耀了。
只是,那个人……会是谢忱吗?
她想到这里,就蹭过去,一把抱住了哥哥:“哥哥别担心,如果我真的发作,你让我抱一抱就好了——就像现在这样,你总能让我平静下来的。”
谢忱无奈地说:“这算什么方法?你得去后山浸冰泉。”
“那也是明天的事了”,谢兰亭哼哼道。
她握住他纤细的手腕,轻轻一拽,就扯着他一起倒在了榻上,“而现在,我要来抱着哥哥睡觉了。”
这样严严实实地抱了个满怀,她才发觉,即便室内开了取暖法阵,他身上还是好凉,又那么清瘦,就像一团雾气,在月色下,稍一晃神就散了。
谢忱轻轻将指尖抵在了她侧颈,像是要感知灵脉的跳动。
她却以为他要推开她,立刻就多用了些力气,抱得很紧,就像一只猫咪死死抱着心爱的毛线球一样:“唔,这下哥哥你跑不掉了。”
“我哪里都不去”,谢忱无奈,抬手轻柔触了触她的眉间,“快睡吧。”
他这样一动,素白的脖颈就在她眼前晃过。
那线条清瘦优美,秀骨上都是月色,映着窗外长夜,如寒凉的江水一样铺陈开。
谢兰亭看久了,就觉得自己仿佛也坐在一只小船中,随波逐流,满身月华,轻轻荡漾。
他身上就是有这种特别的气质,从容闲适,世我两忘,一方在烽烟乱世里,始终都干净明澈的山与水。
她在他身边,就总觉得自己可以躺下来,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干,就像小船顺水而下,停停又走走,水流飘到哪里,就是哪里,余生都不必靠岸。
谢兰亭真的觉得困起来,迷迷糊糊地倾身,在他侧颈咬了一口。
唇上还有着那种月光的凉意,她特别骄傲地说:“我抓住了月亮呢!”
“是”,谢忱轻轻抚着她的长发,“我是你的。”
“好困”,她带着倦意说,“今天飞了千万里,感觉很累,再往前也一直没有休息。但是,时隔这么久能再见到哥哥真是太好了……”
睡意像流水一样蔓延过来,最后,眉心似乎一凉。
谢忱极轻地、也极尽温柔地吻了她一下:“晚安。”
...
谢府后山,有一方冰泉。
这是专门为了压制凰血的躁动所设立的,谢兰亭一直很喜欢在那里玩,冰冰凉凉,很是舒服,正对着雪山大海,风景也十分宜人。
但她绝不想一早上就被拽起来。
“哥哥”,她把自己挂在谢忱身上,懒洋洋地说,“再睡一会嘛,又不急。”
因为之前在绥地忙着对付世家,太久没合眼,她睡也睡不够,嗓音里还飘散着几缕倦怠。
若换做别的事,谢忱自然是由着她,唯独这一件关乎她的安危,至关重要。
“乖,我们得早点去”,谢忱低头哄她,声音清缓,“若等到日出,冷气逸散,效果便大不如前了。”
谢兰亭才不管什么效果,她根本就不认为凰血会出问题。
“不听不听”,她满脸抗拒,“等我睡一觉再说。”
谢忱帮她拢了拢乱蹭过来的发丝,温声道:“后山新添了很多有意思的东西,都是你喜欢的,挽之不想去看看吗?”
谢兰亭有一搭没一搭地玩着他手指:“你也可以叫人送过来啊。”
他温言细语,许下一堆条件,然后又被她一一回绝。
“快闭嘴”,到后来,她甚至生气了,“反正我不管提什么要求你都会答应,你的就是我的,说这些有什么意义,我要睡觉!”
谢忱眸中漾开一丝清浅的笑意,指尖轻轻拂过她眉眼:“好,我的一切都是你的……”
谢兰亭困得要死,才不想理他。
“你好烦!”
她不高兴地揪着毛毯上的毛,随即又将毛毯一抖,把哥哥也围进来,死死地抱住,像是手脚并用的小狮子,毛绒绒地蹭成一团,“哥哥,你就在这里让我抱着好了,为什么要动嘴呢,不许说话,睡觉睡觉!”
然而片刻后,就在谢兰亭听不到动静,快要陷入沉睡的时候,忽然感到怀里一空。
天啊,小月亮跑掉了。
她瞬间蔫了。
谢忱很快回来,递给她一张小纸片。
“什么玩意”,谢兰亭大声控诉,“我才不要,我要我的抱枕,不,我要哥哥!”
直到谢忱坐到床边,温柔地任她纠缠过来,像八爪鱼一样抱着,她才终于满意了,一点一点去蹭他的侧颈。
片刻后,谢忱轻轻地推了推她:“挽之,动一动。”
谢兰亭困得不行,不情不愿地挪动脑袋,凑过去看那张小纸片:“让我看看是谁的字这么丑,像鬼画符一样……啊,好像是我的。”
睡意顿时消散了些,因为她认出了这东西。
字迹很稚嫩,纸张也已泛黄。
这是她很小的时候,在某一个谢忱的生辰,跑遍了十条街都没买到合适礼物,最后苦思冥想,写了这样的一张“我可以帮哥哥实现任何一个心愿”的小卡片。
她很少见到哥哥那么高兴的样子,之前没有过,之后也不太常见。
他把其他所有的礼物都扔掉,珠玉琳琅,字画奇珍,然后将那些礼物盒都堆到一起,花了一整天,选出了他认为最合适的一个,把这张小卡片裱好,放了进去。
此刻,谢忱温柔地摸了摸她的脸,说:“那挽之愿意现在去冰泉吗?”
“好吧,哎,可是……”
谢兰亭思维还有点卡顿,好一会,才挤出一句疑问,“可是,这个愿望纸片,对你和我来说都很重要,怎么可以把它用在这样一件小事上?”
谢忱淡淡道:“和你有关的,都很重要,那便不是小事了。”
他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谢兰亭没有办法,只能闷闷不乐地爬了起来,把自己想象成一只每天早上必须出门散步的毛绒小熊。
脑门上竖起一根呆毛,也像小熊挥爪似的晃了晃。
谢忱坐过去,帮她按住了这一根呆毛,手心像是被羽毛轻轻挠过,有些发痒。
“谢挽之啊谢挽之,身为一只小熊,能够早起去玩水和觅食已经很好了”,她迷迷瞪瞪地往外走,“你有什么理由感到不快乐呢?”
庭院下,积着厚厚的落雪,洁白无暇,好像一大块柔软的松糕,看起来很舒服的样子。
谢兰亭到雪地里打了两个滚,清醒了些,见哥哥站在灯花月影里,笑颜淡淡地看她,不知为什么忽然就觉得心情很好,爬起来,向他奔去。
谢忱自然是接住了她。
她把脸凑上去,哥哥就取出一块帕子,为她一一拭去了眼角眉梢的落雪。
“我决定将大雪封为「年度小熊之友」”,谢兰亭抖了抖脑袋,试图将所有的雪粒子都一并抖掉,“哥哥,印玺呢,快拿来给它盖上……哎哟!”
她忽然脚下一滑,险些摔了一跤,当即改口道:“不,我决定将它封为小熊之敌。”
谢忱轻笑,上前把人捞回怀里:“好了,小熊,我们走吧。”
“还有这个”,谢兰亭想了想,把愿望小纸条折成一颗小星星,点亮后,用丝线串好,挂在他腕底,“这次不算,以后或许还可以用。”
她看着这一颗“小星星”绽放在哥哥纤细雪白的腕骨上,像是一场缄默盛开的绮梦,清光陆离,疏影灵动,忽然打定了主意。
嗯,看来以后要给哥哥摘一些真正的星辰才行。
去往后山,要穿过整座谢府。
因为家里从不留人过夜,天一黑,仆从就去了别庄。此刻空荡荡的,就只有他们两个人。
天色未明,远处雪山的轮廓在夜幕里若隐若现,群峰环立,相对如削。
最靠近的一座山,横跨在冰海之上,看起来像一道举杯的人影,邀请满天明月同酌。
那个“酒杯”里,有一线寒水贯穿而下,汇聚到了后山,就变成了冰泉,采集世间极致的寒冷,历经冬日,永恒不灭。
谢兰亭极目远眺,在山的另一边,隐隐看到了一线灯火:“哥哥,那是秦楚府上?起得这么早,除了他也没谁了。”
秦楚在尚书台,专管风纪吏治。
其行事作风,约等于一打的钟夫子叠加在一块,过分的刻板,过分的吹毛求疵,过分的不近人情,实在令人悚然。
她一想到此人,就忍不住叹气:“不行,我不能去冰泉了。我这次回来可没打申请,万一路上撞见他,他还不得当场跳脚,参我一本「目无纲纪,放荡不羁」啊。不行不行,得避开。”
谢忱安抚地捏了捏她的手:“他不敢。”
然而,怕什么来什么。
刚到山前,就看见一人青衫端正,提着灯,身形挺拔地伫立在那里,犹如傲骨劲秀的一支青竹。
灯辉洒落,映照出他的脸,剑眉入鬓,浩然正气,俊美得惊人。
正是秦楚。
谢兰亭见到他,气势先短了一截,不是怕,而是烦:“哈哈哈,阿九……不是,秦大人,好巧啊……”
秦楚用黑白分明的瞳子看了她一眼。
有那么一刻,谢兰亭几乎以为他要不顾风度地翻白眼了。
“是很巧。我出来晨跑,不成想,竟也能撞上大将军”,他将“大将军”三个字咬得格外重,冷冰冰地问,“怎么,我这是一不留神跑到离泱城了么?”
谢兰亭干笑道:“啊,这个……”
“很好”,秦楚拿出一枚写着她名字的玉简,当场开始咔咔刻划起来,“腊月廿七日,谢兰亭行为不端,私自行动回京,惘极谬矣,本官行规劝之义,再一次遭到严词拒绝……”
谢兰亭凑过去一看,发现这枚玉简居然还是崭新的,不由地
充满希望道:“我的罪名就只有这么一点吗?”
“你怕是在做梦。”
秦楚冷笑一声,乾坤袖一甩,哗啦啦倒出堆成一座小山的玉简。
他把刚才那枚放在了最上面,写上编号:“这是你的第五百八十一条大罪。”
那么多玉简,有控诉她衣冠不整的,有言辞轻狂的,甚至有上朝站姿不对,和同僚打招呼先用了右手,如此种种。
可想而知,她平日率性而为,想干什么就干什么,究竟在秦楚心底造成了何等不可磨灭的阴影。
“都五百八十一了?”谢兰亭仔细回想了一下,迟疑道,“我伐绥之前,不是只有三百条吗?”
秦楚眉头皱得能夹死苍蝇:“你离开的这段时间,我仔细翻看你往日的行为记录,一字一字读过去,又找出了两百多条不妥之处。”
谢兰亭:“……”
那你可真是好负责啊。
秦楚一抬眼,猛然发现她大半个人都倚在了谢忱身上,顿时眼前一黑:“像什么样子!站没站相,自己拉垮也就算了,莫带坏了别人!”
谢兰亭嘿了一声:“我说阿九,做人何必这么斤斤计较?休假么,当然是怎么舒服怎么来了,非得站那么直,你是准备排队去祭祀啊?”
“你、你……”
秦楚差点当场撅过去。
谢兰亭像没骨头似的,往哥哥怀里一倒:“阿九啊,做人别太刁钻了。人和毛绒小熊还存在着百分之五十的相似呢!你今天为什么不能勇敢地当一次毛绒小熊,脑袋空空,少来挑我的刺?”
秦楚气得伸手去抓她,直接用上了灵力:“你给我站好了!”
就在他手要碰上去的一刹,谢忱淡淡地看了他一眼。
那种眼神很平静,像是流水浸润着斜阳芳草的长堤,无波无澜。
然而,秦楚却被这一眼,硬生生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的手在半空中僵了许久:“你就这样纵着她?”
“挽之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谢忱凝立在微茫的曙色中,淡声道,“你可以走了。”
秦楚眉头皱得更紧。
不久前,薛载死的时候,他作为朝中重臣,就站在不远处见证着。
谢忱那时的眼神,和此刻一模一样。
那是一种看死物的眼神。
看着一个人,和看着山间随意掌控生死的无情草木,没有什么区别。
因为唯一所在意的被威胁、被触碰,便想着让他们都去死,冷漠到让人不寒而栗。
谢家没有长辈,谢忱自己又已站在了绝巅。
如今这世间,已经再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压制他,也再没有谁,能跟他谈什么条件了。
秦楚觉得跟他根本说不通,就转向了谢兰亭,一字一句道:“明君可以坦荡真性情,但不能放诞任情。为帝为王本是九死一生之险路,你既有这样的心思,就要在每一方面都做到天日之表,才不致授人话柄!”
谢兰亭一怔,不觉也严肃起来,推开哥哥,缓缓站直了。
秦楚面色依旧冷厉:“将军昔日说过,我是你的一面镜子,秦楚想问,如今此言还作数否?”
谢兰亭点了点头:“自然作数。”
“那将军何以知错不改?”秦楚语声锐利,如见刀锋,“我今日不过是提出一点小小的质疑,你就开始支支吾吾,顾左右而言他,来日若你欲修朝政,整饬世家,临御百姓,恐怕更是听不得旁人的意见。你也是从血与火中,千军万马厮杀,打下来的天下,岂不知人心方寸,更甚于刀剑交兵?将军如此偏听则暗,是想孤军心、孤民心、孤臣心,自绝于江山社稷不成?”
谢兰亭长长叹息了一声,拱手道:“
好,我改,我现在就改。”
秦楚面无表情,拂袖而去:“我明天会继续跟进你的。”
谢兰亭无奈叹气:“行行行,你开心就好。”
秦楚尚未走出多远,忽而像是想起了什么似的,一停步,从袖中摸出两只茶杯。
那杯中贴了保温符,犹是茶烟泛碧,热气袅袅。
“冬日清晨,应喝热水”,他将两杯茶分别递给二人,神情严肃地道。
谢兰亭一瞬间,恍觉自己提前步入养老生活。
但秦楚的视线实在太有压迫力,未免他继续长篇大论,她只好伸手接下。
待走到山上,冰雪摇曳,她还有些心有余悸:“天呐,阿九真是越来越吓人了。”
谢忱眸光轻轻一闪,语气平淡道:“若挽之不想看见他,我便将他处理了。”
“不行不行”,谢兰亭一惊,使劲摇头,“哥哥,阿九是我日后登基一统天下,留给自己的社稷肱骨之臣,我的一面镜子。即便他犯了天大的错,我也会想方设法地保住他,何况只是说了一点讨厌的话。”
她一扫谢忱的手中,开玩笑道:“哥哥,都说吃人的嘴软,你还捧着人家给的茶呢,居然就要动手了?”
谢忱轻叹一声:“我只是觉得,这次你险些被害死,从今往后,便不能再让你受一丝一毫的委屈。”
谢兰亭觉得,这个“差点”,其实差得有点多。
但她一见到谢忱此刻的神色,就知道哥哥是认真的。
他真的会为了保护她,不惜做事做绝。
“哥哥,话不是这么说的”,她苦恼地抓了抓头发,“他如果不是得我重视,早就被我一剑拍飞到天边去了。我修为这么高,只要我不想,谁敢让我受委屈?”
“所以,你没必要过度担心我的。”
谢忱从来不反驳她,只是安静听着,但观其眸色,显然一点也不赞同。
“啊……”
她有点没辙。
这时,正好到了冰泉前面,雾气飘渺,千白道雪色的白练,如同尘埃野马从池上飞空而起。
谢兰亭灵机一动,飞身掠向了池面:“哥哥,你等我一下。”
掌心忽然一空,谢忱下意识伸出手,只有冰冷的霜风穿过指间。
她今天只是出来玩的,当然没有带岑寂剑。
但剑术练到冠绝天下的地步,手中有没有兵刃,其实已经不重要了。
谢忱抬起头,看她悬浮在水上,以指为剑,斩向了天穹。
这是「好景剑法」的第三式,华亭鹤。
并非纯粹的剑招,而是用剑气所引发的天地异相来对敌,威能无限。
剑光霎时大作,如星斗飞光,化为一只仙鹤形状升入长空。
飞跃黯淡的黎明前,在万里云霄之间,随着更多灵力如海一样涌出,明亮如火。
仙鹤轻轻振翅,不断散发出光芒,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将头顶都点亮,翻涌染成一片瑰丽的流光溢彩,如同带状,横亘苍宇。
天空犹如一面深暗的明镜,映着雪山,和这一片惊艳的色彩。
“哥哥,快看”,谢兰亭轻轻吹了一口气,“我制作了一些极光,是不是特别漂亮?”
谢忱淡淡扫了一眼苍穹,就侧过身看她。
“很好看”,他认真道,不知说的是人,还是景,“纵天地之广,也是世中无双。”
谢兰亭顿时骄傲地抬了抬下颌:“那是自然!哥哥一向很有眼光。”
她想了想,一伸手,让流焰从万里青天倒悬而下,绰绰淌回,像一粒粒星辰掉落在掌心,慢慢冷却凝结,成了一枝冰花。
这一手剑意化形,也可算是登峰造极了。
她握着这枝花,飞过去,轻轻插在了他鬓边:“喏,送给你。”
谢忱微讶,随即对她舒颜笑了一下。
冰雪的光辉落于眉睫之间,素白到了极致,更显得他容色清绝,唇上一点艳色明丽如许。
谢兰亭便也跟着笑了:“你看,我可是天下第一剑,很厉害的”。
她理了理他发间的花枝,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说,“所以,哥哥完全不用再为我担心,也千万别再想着过度保护我,好不好呀?”
谢忱喜欢看她笑起来的样子,明亮骄傲,又神采飞扬,让他觉得这霜寒人世间,竟还有一缕光可以把他照亮。
为了守住这一抹笑意,他可以付出任何代价,当然也包括暂时放过一个无关紧要的人。
“都听挽之的”,他说。
他的语气那么温柔,谢兰亭一听,忽然感觉,凰血似乎又不受控制地翻涌了一下。
她赶紧跳进冰泉,把自己埋进去。
谢忱坐到岸边,拿着一卷书在看,一边递给她一只飘在水上的早餐托盘。
“哇”,谢兰亭拍拍手,“都是我喜欢吃的。”
她从一堆食物里面,找出加了三倍冰糖的酸梅汁,吨吨吨灌下去,总算感觉缓和了些。
谢忱手指轻轻摩挲着纸页,层云之间淡抹的光辉沿隙而下,凝结在他腕底,像是质地分明的金玉。
“哥哥,你在看什么?”谢兰亭在水底吐出一个泡泡。
“一些上古时代的碑文勘误”,谢忱又揭过一页书,道,“下次便去九星学宫讲一讲这个。”
谢兰亭扫了一眼,见上面都是根本搞不清来路的神魔异种文字,一个个宛如霹雳迸溅,长蛇爬行,顿时头大如斗。
她只好使劲盯着哥哥看。
饶是谢忱一贯淡然,也被她这种十分专注的视线看得没有办法,忽而举起书,挡住了自己的脸:“挽之,收一收。”
“才不要”,谢兰亭嘀咕。
她游到岸边,悄悄将手伸过去,握住了谢忱纤细凝白的脚腕,“哥哥,来陪我下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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