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兰亭进入了那孩子的记忆中,对他的所有感受都感同身受。
很长一段时间,她都有些愣怔。
自己仿佛一下子变成了一株最低矮、最不起眼的野草,匍匐着前进,压抑又如此卑渺。
长在恢弘堂皇的朱红宫墙之下,在飞阁流丹的金碧辉煌之间,垂着头,弓着腰,永远沐浴不到阳光,显得与一片繁华如此格格不入。
不,她并不是野草。
野草至少还可以拥有一块细小的角落,悄悄舒展茎叶,呼吸一缕穿堂的风,见一见过往行客的辉煌如烟。
她是晦暗井底滋生出的幽碧苔痕,在无人问津的阴冷潮湿深处,一个狭窄逼仄的隐蔽角落,终年不见天日,悄无声息地生长,又灰飞烟灭地死去。
帝城里,苔藓只长在冷宫,牢笼,罪人巷,这般尘孽丛生、哀秽无数的地方。
被打到尘埃里的荒颓居所,失去任何希望,只是像行尸走肉一样捱过一息一刻,煎熬到死去的人。
青苔本不为人所期待,亦永远不会为人所喜。
没有人会关注它,从出生到灭亡,都在井底的深水里,湿漉漉地浸在怨愤之中。
每一次呼吸,肺腑之间都充溢着死气,千丝万缕地将本就要沉底的人,拖向更加深不见底的深渊。
这到底是谁的记忆?
她究竟通过春蚍蝶代入了谁的视角?为什么会和她发生感应?
这一瞬间,谢兰亭甚至怀疑哥哥搞错了,眼前这些记忆,根本不像是春蚍蝶放出来的,怎么看都和温暖、光明之类的美好词汇根本不沾边。
她想不出来,究竟是哪一位至尊曾诞生于如此破败之中。
莫非,这是一位以阴诡之气证道的至尊?
近三十年间,鬼道至尊统共只有两位。
一是西晏女宗师李琼箫,但眼前这位明显是男孩子。
第二位,就是名震诸夏、死后逆修大道的祈国开国之君,秋容晚。
即将被她夺走一手开创的江山社稷之人。
她想起出发前,祈天子来送剑,说是“皇祖父在矜城外古战场所得”,与仙金瀑的地点也对上了。
小熊神色顿时有些复杂,看着面前的孩子。
她其实并没有真正见过这位陛下,却仍旧怀有一二分的欣赏。
并非每个人都有他这样的勇气,孤注一掷,舍去性命,最后甚至放弃了转世机会,化身轮回路,护佑百姓子民。
谢兰亭打定主意,不管这家伙是不是秋容晚,她都决定大度一回,先不和他计较打算把自己当成窗帘布的事了。
“嘿,下不为例。”
这孩子穿着一身缀满补丁的衣服,短促萧条,在这逼仄压抑环境的映衬下,看起来极度苍白消瘦,几乎有一种玉石的冰冷质感。
他眉眼却生得极好,如瓦砾深处的星辰般夺目,等长大以后,必然是一个风华绝代的人物。
见她忽然开口,孩子立即戒备,浑身的刺都一下子竖了起来,手上猛然一使劲。
“喂”,小熊气得叫道,“你掐痛我了,快住手!”
“你是何物”,孩子并未放开,“看起来很可怕。”
谢兰亭不服,她哪里可怕了。
然而,就在这时,因为一直在共享对方的记忆,她忽然切换成了对方的视角。
从身高推测,孩子大概五六岁。
他的视力似乎有些问题,看什么东西都是灰色的,一片压抑沉寂的厚重铅灰。朱墙、黛瓦、蓝天、花树,这些在他眼中都没有区别。
他正望着手中的小熊,小熊也是灰扑扑的,像是一大块淤泥,说话的时候,这块淤泥正中忽然裂
了一条缝,咕噜咕噜地发出些声音。
谢兰亭:“……”
好像是有点可怕。
“我是一只玩具小熊”,小熊轻快地挥了挥爪子,“我为你而来,将会陪你度过一段快乐时光。”
孩子用灰雾色的瞳子看了她片晌,沉默着,将她放在了肩上。
谢兰亭跟着他回家,一路东张西望。
过往的人在雨幕中擦肩而过,脸都是模糊不清的,如同在灰布上涂上一层深深浅浅的惨淡色泽。
也不知是因为这段记忆过于灰暗,还是环境本身就如此。
她有了一个新发现:“好像只有你才能看见我。”
孩子一言不发。
毛绒小熊跳起来,揪了揪他的头发:“你听见我说话了吗?”
孩子转头,用漆黑冷漠的眼神望着她。
“我说,别人好像都看不见我”,小熊搓了搓手,“刚才走过去那个人,我对他挥了挥手,他都没反应……喂,你怎么又转回去了,给我一个面子哇。”
小熊气呼呼地给他的头发打了一串结。
也许是受不了她,那孩子终于说话了:“他不是看不见你。在这里,即使别人惨死在面前,旁人也不会多看任何一眼,何况是你。”
谢兰亭大为惊愕:“为什么?”
“人们只将精力用在一件事上”,他简短地说,“等死。”
小熊一下子攥住了他的衣襟:“这里是什么地方?”
“横沟罪人巷”,他道。
“你犯了什么错,被发配过来?”小熊坐直了身子,充满同情地问。
“我生来就有罪。”
孩子说完这个几个字,便不再言语,他神色苍白,看起来仿佛极度疲惫病态,在冷风中摇摇欲坠。
谢兰亭苦思冥想了好一会,也没想起来任何和“横沟罪人巷”这个地名有关的东西。
她戳了戳颈间的传音玉,要是哥哥在就好了,他一定知道的。
“给我”,孩子忽然道。
小熊一惊:“什么?”
“你脖子上的东西”,他直接动手捏住了小熊的脖子。
小熊气得哇啦哇啦大叫,使劲挣扎,无奈她的棉花爪爪根本使不出半份力量,轻而易举地就被夺走了传音玉:“不要脸,连毛绒小熊的东西都要抢,无耻之尤!”
却见那孩子在宫墙下的花坛中,找了个极隐蔽的地方,蹲下,挖土,将传音玉埋了进去。
“记住这个地方”,他道。
谢兰亭一怔,有些参不透他到底是什么意思,她跳下地,用熊爪在土上拍了一个标记,又移了一堆花瓣掩好。
她一回头,见孩子已经走远了,赶紧连蹦带跳地跟了上去:“等等我!”
他果然停了下来。
谢兰亭刚想夸他够义气,却见他面色呈现出一种异样的惨白,像是突然发作了什么病,极其痛苦地慢慢滑落在地,按住了心口。
哦对,按照史册记载,秋容晚确实天生沉疴。
否则他也不会想到选择去死,以这种极端方法,斩掉病体残躯。
小熊蹭过去,摸了摸他的额头,满是冷汗。
她也没有别的办法,只能小声给他加油打气:“撑住,你能行的,一切苦痛只为让你日后更强大!”
他可是未来的第一鬼道至尊!
孩子在剧痛中神智不清,忽然伸出手,像是溺水的人攥紧一竿救命竹筏一样,死死抓住了小熊。
“你……”
他想说什么,但很快昏了过去。
雨势越发轰然,倾盆而下,打在身上犹如刀割。
“醒醒,快醒醒。”
兰亭
小熊见他就这样倒了下去,虽然知道他未来必定会成为至尊,不可能死在这里,还是难免一阵焦急。
她没法用灵力,只能使出全身劲,拽起孩子的衣角,拖着他,在暴雨里往前行,想找一个避雨的地方。
所有房子都大门紧闭,根本没有人理睬。
小熊一直走到浑身的毛毛都被雨水浇淋,湿漉漉,沉甸甸,冷得发抖,还是没有人接纳他们。
她一转头,发现对方因为长期浸没在冻雨中,过于寒冷,脸上已泛出一层不正常的青白,显是不妙。
“怎么办呀”,她心头一紧,嘀咕道。
眼前忽然暗下,倾盆大雨被暂时挡在了外面,有一抬小轿自雨幕中飞暗而至,迅疾无声,来到面前,将孩子接了上去。
毛绒小熊也趁机钻进帘子,找了一个干爽的角落,将自己的毛毛拧干。
“看来,是他家里人来接他了”,她松了口气,“幸好幸好,还有人惦念着他。”
外面七拐八拐,人声渐稀,时不时地停顿一下,似乎是在进出要道时审查书牌,最后,终于停下。
谢兰亭不能出去看,只好听着抬轿人的脚步回音,初步判断,她来到了一处广大宽宏的宫殿。
这宫殿应当极其富丽堂皇,高耸入云,极尽奢侈之能,所以脚步回声才会如此之高。
宫殿主人应当位高权重,御下极严,是以抬轿人因为畏惧,脚步在无法抑制地轻轻回颤。
“松风,把他带出来”,一道年轻的声音说,充斥着傲慢之意,“放这里。”
谢兰亭直觉不妙。
一只手伸过来掀了帘子,她眼前忽而一亮,正紧张,却见那手的主人径直略过了她,把孩子提起来。
这是,看不见她?
毛绒小熊跳起来,在他眼前挥了挥手,抬轿人视若无睹。
她一骨碌,从轿子里爬出来,左看看右看看,最终确信并没有人发现她这位不速之客。
“这敢情好”,小熊立刻放飞自我,大咧咧跟在小孩旁边。
抬轿人老仆将他平稳地放在一张榻上,动作十分小心。
那种小心,倒并非是出于对他本人的关怀,而是像对一件十分珍贵的使用物,生怕破坏他的价值。
“公子”,他从袖中摸出了一些器具,“还是像从前一样吗?”
“不”,一名穿着黄金蟒袍的小少年,面无表情地坐在上首,“孤不仅要他的血,还要他的一截剑骨。”
老仆依言行事,将长针刺入对方的咽喉、发顶、手腕、心口,各自取血。
“太过分了!”
兰亭小熊一瞬间怒气直冲头顶,冲过去,使劲推了推他,想要让他停下动作。
可是,她的手却从银针之间穿过,如同掠过一片浮云。
啊,她恍恍然间地想起来,自己只是进入了一片记忆,眼前的一切,都是曾经发生过、已经尘埃落定的事。
银针深入深体,源源不断地取走了血,那个孩子显然是痛极了,在昏迷中,又活生生被痛醒,痉挛着攥紧了手,鲜血从指间如泉般涌出。
毛绒小熊爬过去,掰开他的手,拿一块帕子擦掉了那些血。
他失去焦距的漆黑眼瞳,怔忪对着小熊。
小熊怕他真的疼死过去,就伸出爪爪,慷慨道:“给你个机会,先抓着我好了。”
孩子下意识地握紧了小熊的手。
谢兰亭这时已能断定,此人绝非秋容晚。
秋容晚是祈国开国之君,而非什么宗室之后,而眼前这名至尊,如果长大真是修诡道的话,只怕还在更久远以前。
对方也很可能并不是像秋容晚那样的天生沉疴,而是因为被取走太多血,留下
的病根。
不知过了多久,就在兰亭小熊觉得自己快要被他捏出棉絮来的时候,老仆终于停止了动作。
“公子”,他禀报道,“五皇子年纪幼小,体内剑骨尚未生成,莫如以他的血滋养一段时间,再取出给您续接。”
三皇子顿时发怒,一下掀翻了茶几:“迟迟等不到,该死!”
他发泄了一阵,也知道此事急不得,只能转头找人撒气。
“就凭你,也配被称作皇子”,他重重地踢了孩子一脚,“你这种人怎么有脸活在这世上?我若是你,早就和你那不知廉耻的娘亲一道找个池子,把自己沉了算了……”
从他的咒骂声中,谢兰亭弄清楚了这孩子的身份。
他是个悖逆人伦的产物,一向为人所鄙弃。
当今圣上登基后,屡次强迫前代皇帝宠妃、他名义上的母妃苟合。
发现有孕后,惊怖交加的女人多次尝试将他杀死,却无果,不得已生下了他,看到他便时常被迫想起从前的惨事,愈发疯疯癫癫,对他恨之入骨。
皇帝从不承认他的存在,只把他当一丛杂草,一抔土,一抹青苔。
孩子躺在冰冷的墙角一动不动,不管挨多少打,都始终神色平静,看着天空的一角,倔强地一声不吭。
这种平静,反而让他所受到的折磨变本加厉。
只有当被骂起阿娘的时候,他早已冻僵的手指才微微动了动,凝聚起了微弱的灵力。
“药给我”,他声音沙哑地说。
三皇子偏不肯让他如愿:“我又没取成骨,你就想把这个月的药拿走救你娘,你想得倒美……”
语声忽然一顿,只因那孩童忽然抬头,用一种极为渗人的锐利目光看着他,令他下意识打了个寒颤。
回过神来,三皇子顿感恼怒,觉得自己的退缩丢了面子:“竟敢这样看我,给我、给我挖了他的眼睛!”
一旁,老仆却立刻劝阻道:“公子不可,若他身体有损,恐对剑骨生成无益。”
犹如一盆冷水浇下,三皇子神色狰狞,几番终于按捺住了,忽而冷笑一声:“是吗?你不是想要药吗,松风,给我把药扔到狗洞里,让他爬进去!”
这本来是极其侮辱人的一件事,但谢兰亭却根本不在意。
因为她仅仅是一只毛绒小熊,即便是狗洞的门,对她来说也显得过于宽敞了。
“救人要紧,我来帮你吧。”
毛绒小熊走到淤泥里,费劲地把陷在里面的瓶子拔/出/来。
孩童就在外面等她,稚嫩的脸上有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冷复杂,慢慢伸出手,将小熊放在自己肩上。
小熊正在翻来覆去地研究这颗药,忽然听见他道:“谢谢。”
“不客气”,小熊摆摆手,“你娘到底生的是什么病?”
“她没有病,只是中了毒”,那孩子以一股极端平静压抑的语气说,“每月都需要一次解药。”
小熊叹气,拍拍他的肩聊作安慰:“没关系,都会过去的,我相信你拥有光明的未来。”
他们很快来到了一间极为荒僻,阴暗潮湿的宫殿里。
说是宫殿,其实也谈不上。
虽然外表看起来还像那么回事,大门却已破碎,满地荒枝枯藤,洞开地洒入了满院寒风。
新下过一场冻雨,地上水涨横波根本无处落脚,流水汩汩地倒灌入房中,大部分被枯藤阻挡,仍有少许淅淅沥沥而下,将整个房间都浸得一片阴湿湿、雾蒙蒙。
谢兰亭才呆了一会儿,就觉得浑身不适。
凰血者天生至阳至刚,虽然血脉不在了,但个人偏好却没变,要待在温暖热烈的环境中才舒服。
她这时才发现,对方
之前说要把小熊拿回去当窗帘布,并不是在开玩笑。
真的有这么小的窗户,窄窄的,仅有餐盘那么宽,在高处狭窄地投落进一线微光。
借着这点微弱的光,她看见有个女人躺在阴影深处。
在空荡荡的宫院里,女人一声接一声地咳嗽,夜以继日,飞速地枯瘦下去。
孩子给她带来了药,她惨淡的脸上终于露出了一丝微弱的笑容,艰难地将孩子揽过来,问他今日课业如何。
他虽然根本没有机会去上学,却一一对答如流。
谢兰亭注意到,他似乎有些紧张,却并不是因为被问课业而紧张,而是很少和阿母如此亲近。
以至于,他的手指反复揪弄着白衣,手腕上用红绳缀着一枚小小的金色铃铛,那是视野中的唯一一抹亮色。
她总觉得好像在哪里见过这个铃铛。
女子吃了药,气息逐渐缓和,但因为病得实在太重,苍枯的脸上并无多少生机。
她看着自己的孩子,眼里闪烁着欣喜的光,但是某一刻,那种光便迅速地浑浊了起来,转化为一抹乖戾的疯癫。
“是你”,她嘶声说,语气中的刻毒让人不寒而栗,“你这个孽种……”
她扑过来,对孩童拼了命的厮打,那孩子躲闪不及,脸上被尖锐的指甲抠出了长长一条血印。
女子见了血,像是被刺激到,喉咙里发出了咯咯的厮笑声,愈发疯狂:“血,都是血,那天晚上,他就这样……都是血!”
“你来到这个世界上就是一种罪”,女子尖声嘶吼着,“你本就该死!”
她疯狂中,一下要撞到桌角,孩童立刻伸手去拦,却一下子摔倒在地。
金色铃铛被从手腕狠狠地扯下,又重重摔在他脸上。
锐利的金属边缘刺破满脸的血,流淌而下,将视线尽数染成了模糊。
那血在视线中也是灰色的,一切灰暗而苍枯。
孩子身形晃了晃,小心翼翼地从伤口中抠出了那枚铃铛,握在掌心。
女子却似乎被他的一脸血色吓醒,充血的眸中出现了短暂的清明之色,忽而抱着他哭泣:“我的儿啊……”
她抖抖索索地撕下一片破旧的衣袂,想给他包扎,可是很快血色又映入眼中,染成了神经质的疯狂。
那只本在包扎的手,也转而改为掐住了他的脖颈:“我杀了你……”
她看起来疯癫又可怜,像市井里最低微、最不起眼的老妇人。
但谢兰亭分明看见,墙上有一张泛黄的画像,当年也曾被人时时摩挲。
画上美人粉黛罗裙,似在云端,珠翠环绕,当真是风光无限,明媚无双,也曾一度冠宠六宫。
过了许久,她终于不堪负重地倒下,沉沉睡去。
房子里,只有一扇狭小细微的窄窗,人头大小,那孩子踉跄爬起来,独自蜷缩在一个角落里,熟练地就着昏暗的日光处理伤口。
他今天已经伤得很重了,手一直在发抖。
毛绒小熊趴在桌子上看他,等他终于包扎好,立刻就过去拍了拍他的手。
好可怜。
这到底是哪一位至尊的悲惨过往?
接下来的大半个月,因为阿母一直没有发病,生活变得十分平静。
孩子并不常出门,除了每天在书院外找一个隐蔽的角落,躲起来听一堂课。
谢兰亭有时会和他讲一些好玩的故事,什么「少傅奉旨拖稿」、「林希虞杀爹证道」之类的,听到后者,那孩子眼中明显掠过了一丝别样的光彩。
这天,她忽然有了一个新发现:“我们已经是朋友了,对不对。”
孩子静默了一会:“……嗯。”
毛绒小熊一
伸手:“那你赶紧给我一块灵石。”
她并不知道,灵石在罪人巷极为珍贵,对方也仅有一块而已。
他略一犹豫,不想失去唯一的毛绒绒朋友,当即从床底下把东西取出,给了她。
谢兰亭时隔这么久,终于再次接触了灵力,心情极度飞跃。
可惜,乾坤袋虽然也跟着她进了记忆,却封锁重重,这么点灵力却只够她开启一次,而且维持不了多久。所以没法挑东西,摸到什么就是什么。
毛绒小熊伸出爪子,在口袋里乱搅,一边胡乱祈祷道:“希望是个有用的。”
千万别是什么麻薯、酒杯、给小狮子的项圈、送林希虞的美颜产品之类的。
那孩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似乎不抱有什么期待。
“让我看看”,小熊抓住了一样硬邦邦的东西,使劲往外拉,“最好来个法器……等等,卫玉温送的法术签?”
这玩意纯粹就是为了恶作剧。
谁也不知道打开之后会出现什么法术,是一秒变猪,还是传送千里。
小熊顿时垮了脸,将签推给他:“给你。我回去定要找卫玉温这厮算帐。”
孩子小心翼翼地将签收好,这还是他第一次收到别人东西。
阿母平静不曾发病的时候,对他的态度十分温柔。晚上,她连夜编织了一个小巧的毛线带子,让他可以把法术签放在里面,保存得很好。
谢兰亭渐渐也对这位母亲生出些好感。
她是一个能在最悲哀黯淡年岁中,撷取星点微光的人。
如果某一日,她能起身,就会去摘一些花,放在空荡荡的殿里装点,还会将门口的枯柴拾掇得干干净净,请过路的松鼠进门,跟他们一起吃饭。
有时,她也会抱着自己的孩子,教他写书法,读两句诗。
她也曾是出身名门的闺秀,六艺无所不精。
谢兰亭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这段记忆会被春蚍蝶放出,被认定是温暖的记忆了。
可是,这样的时光太少太少。
更多的时候,她是疯癫的、歇斯里底的,掐着孩子的脖子问他为何不去死,而后在难得的清醒时光中,内疚泪流。
到了下一个一月之期,三皇子却并未派人来。
只因皇帝到行宫过冬,大半座皇宫的人都跟着随行。
不知为何,这诏书竟也发到了他们那里,孩子只能收拾行囊,带着他仅有的两件衣服,然后将毛绒小熊放在肩头,一同坐上了车。
行至半路,小熊开始呼呼大睡,忽觉一阵颠簸,一下子被甩飞了出去。
他去捞小熊,自己却也颠了几下,那枚法术签,便从怀中掉了出来,小熊恰好抬爪在上面一拍,便开始了自动运转。
“不要啊!”小熊哀嚎,“这次到底是什么东西……”
只听一阵剧烈的动静,符咒上爆发出了烟花,而后响起来乱糟糟的人声。
“是倾听法术”,她松了口气。
幸好幸好,没有一秒变猪。
三皇子车架正好在他们前面,若众星捧月,红云拱玉皇,众多人簇拥着他。
因他最为得宠,朝中其他几名皇子也早就投靠了他一方,此刻,正同坐一车,彼此交谈。
只听十一皇子道:“不知那玩意……这次为何也会跟着我们一起,莫非要重入父皇天眼不成?”
然后是三皇子不屑一顾的声音:“是我提议的。本次去行宫,必有游艺狩猎。一月之期已到,孤预备找个僻静无人处,将他作为人形箭靶练一练手,出我心中恶气。”
“他能答应?”
“孤掌控着他「母亲」的命,他岂敢不从?”
“还是皇兄高明,牺牲区区一
个机械傀儡,就换来了天生剑骨。”
“可惜那女子红颜薄命,早早就去了,否则孤日后登基,将她一并纳入后宫,一女同侍我皇室三代,真是千古美谈,哈哈。”
……
谢兰亭呆呆地听着这些对话,连法术燃尽,烧到了小熊毛毛都没注意。
她下意识地看向了对面人。
只见他脸色惨白,露出了一种震骇欲绝的神色,忽而掀开帘子,跳下车,向回程的方向冲去。
“等等我!”
小熊知道他要去验证这席话是不是真的,当即大叫,在后面疯狂追赶。
可是,她这小短腿,跑起来实在是太慢了。
等她到罪人巷的时候,一切已经结束了。
他不知用何种方法,确信了躺在家里的只是一个被三皇子操纵的傀儡,用来操控他甘愿为之取血,他真正的母亲,确实已经死了,早就不知死于何方的黯淡坟土中。
“都是假的”,他喃喃道,“可她……明明就跟阿母一模一样。”
为什么。
为什么要将他逼到这种地步。
他只是想让阿母活下去,哪怕他知道取血这种事,本就是无底洞,至死方休。可是他回家时,偶尔能被阿母温柔地抚一下额头,便觉出一种相依为命的暖意。
如果他生来就有罪,生命注重是一场疲惫不堪的跋涉,只要有这么仅存的一点暖意值得留恋,也足够了。
可到最后,都是虚妄。
他是不配被命运眷顾哪怕一息一秒的人。
许久,天幕下,响起一声啼血般的、孤雁坠落的哀鸣。
“不要太难过,你还有我呢。”
毛绒小熊在旁边站了很久,走过去,慢慢将手搭在了他背上。
然而,就在这一刹,无数锋利的剑气从他身体中迸出,节节冲天而起,整条罪人巷的地面都在迅速摇晃摧折,宛如地龙翻身。
“你不能强行催生剑骨,会死的!”小熊大惊,赶紧跳到了他肩上,试图制止他。
已经停不下来了。
剑气挥霍纵横,在天际化为一场狂风暴雨,任何人都无法置信,他如此幼小单薄的身躯,竟能爆发出如此震慑天地的力量。
他像一团洪流,一路飞出城,浩浩荡荡地冲向了车队中的三皇子。
兰亭小熊站在风暴正中心,反倒感觉异常宁静,她使劲揪着毛毛,想着等会要怎么办。
“戒备!放箭!”
下方人早有准备,乱箭如雨,一时齐齐向此地飞来。
他初步掌握力量,并不能控制得很好,有无数箭镞穿透交织的剑气,扎进他身体。
毛绒小熊手忙脚乱,想要拨开乱箭,却是根本帮不上忙。
她忽然感到一阵失重,却是对方被一箭击中心口,恰好与上次取血的伤口叠加,向地面坠落而去。
士兵们一拥而上,小熊见他摇摇欲坠,着急忙慌,拖着他赶快跑路。
“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快跑啊!现在死了就没办法给你娘复仇了!”
孩子终于缓过一口气来,立刻抱起小熊,在狩猎的密林灌木之间潜行飞奔。
他终究气力不支,不久后,在青翠欲滴的山林深处,四下合围,三皇子带来的一众高手将他困在中心。
由于弑杀当朝皇子、哪怕是没人重视的当朝皇子,毕竟是丑闻,他们决定将他扔进瀑布中,来个死无对证。
“跑啊,你怎么不继续跑?现在,终于可以来试试我的人形活靶了”,三皇子阴鸷的面上挂起了一丝得意。
泉鸣叮咚,大雨倾斜,在这别无他人之处,只需要一场山间的暴雨激流冲刷,就会洗去所有的罪孽。
箭如雨下,淅淅沥沥落了满地,其中十六支穿身而过,几人嬉笑着,将他当成人形靶子,钉在地上,一通乱掷。
“住手。”
高处忽然传来了一道清霜般的少年声。
皇子们正在兴头上,怎么可能理会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人。
冷不防,一声短促的箫音响起,手腕忽然一阵剧痛,便卸了力,不由自主地放开了那个孩子。
谢兰亭眼前忽然灰暗下来,她意识到,自己又切换成了孩子的视角。
鲜血没过了眼,让眼前的一切都染上了咸涩的荒诞和扭曲。
他正竭力地睁眼望去,想看清楚到底是谁在说话,是救了他一命,还是将他再次推入了无底深渊。
一抬头,就撞入了一双深邃的蓝色眼眸。
那是他第一次看到色彩。
在死气沉沉的铅灰色雾霾中,和同样冷灰的一株参天大叔上,有一少年高高地坐在万叶之间,手持一支玉箫,正凝眸看着他。
世上很难找出一种颜色,能像他的眼眸一样,调配得这样好。
它有碧波的飘渺,海浪的缄默,天空的清远,长风的意气飞扬。
星星点点的眼波是水上字,脉脉流动着华苍枯荣的岁月,一尘一沙的光影,动静之间,须以矜傲冰雪,漫长光阴来封缄。
皇子们捂着手腕,疼得在地上打滚,一边色厉内荏地威胁他:“孤等办事,汝敢置喙,找死不成!”
“绥国皇室有甚了不起”,那少年轻描淡写地说,“不过是拿了我家不要的天下。”
他的态度如此倨傲悖逆,完全没将任何人放在眼里。
谢兰亭一看清他的脸,顿时如遭雷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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