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张脸化成灰她都认得。
这是……桓听。
十二三岁,尚未出山名扬天下的桓听。
他这时,仍旧是一身白衣,却不比后世霜寒清冷的万重雪岭,倨傲抬眉,恣肆的都是风发意气。
如此说来,谢兰亭目光移向对面。
他是陈阶青,未来的天帝?
她一阵错愕,又觉得有些事情早有端倪。
大凡父母给孩子取名,都会寄托一些美好的寓意。
桓听的“听”是中土古音中的圣人,卫玉温的“玉温”是君子如玉,一笑倾温。
谢兰亭的“兰亭”、殷若羽的“羽”、周碧落的“碧落”、沈汐的“汐”,也都是十分美好的意象。
她只遇到过两个例外。
一是谢忱的字,夕玦。
玦,同“决”,夕玦就是此夕如玦,残缺离别的明月。
还有一个就是陈阶青。
陈阶青这个名字,若联系他的出身,可以理解成,阶前井底,青色苔藓,一夜雨后暗痕生。
青苔为人所憎恶,永远不受欢迎。
就如他的存在一般,世人都希望他尚未来到这个世界上,就先已死去。
然而,身份虽然弄清楚了,谢兰亭心头堆积的疑问却更多。
陈阶青一代天帝,何以会不明不白地死在仙金瀑下?
身前这个孩子又为何并非凰血?
他既然成长于横沟罪人巷,暗无天日,怎能修出后来那种光明傲岸、断绝一个时代的剑道?
谢兰亭坐在那里,一阵胡乱琢磨,忽而意识到了一桩大好事。
她既然进了陈阶青的记忆,或许有机会见到许多错过的人。
比如,她的老师谢相。
陈阶青紧紧攥住同伴毛绒小熊,他伤得很重,神智也有些不清,迷蒙中地看见小熊低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以为她吓坏了。
“小熊,不要怕”,他呢喃道。
“我不怕”,兰亭小熊拍拍他后背,爪子上的毛毛很快被染得血糊糊的,“我们已经安全了。”
不管眼前这个年少的桓听到底是何来路,有一点可以确定,他绝不会害陈阶青。
陈阶青倚着一块巨岩,竭力不滑下去,感觉有一支箭刺破了肺叶,呼吸都变得断断续续,无比困难。
他全身要害几乎都中了箭,看起来几乎是个血人。
但更严重的伤势,则来自于强行催生剑骨的反噬,灵力在他体内横冲直撞,动荡不安,将每一处筋脉都摧毁,随时将生机灭绝。
小熊掏出一块手帕,试图帮他把血擦干净,可是鲜血越流越多,怎么也止不住。
她始终没放弃,直到某一个时刻,陈阶青强行聚拢了一点气力,将小熊抓起来,放在自己身后。
“不可……不戒备”,他断断续续道。
皇子们一阵切切讥嘲,觉得陈阶青对空气说话,简直得了失心疯。
唯有少年桓听,略微讶异地看过来,挑了下眉。
“你是哪里来的贱民,见了孤王敢不下跪?”三皇子先前丢了面子,恼火不已,想在他身上找回来,“来人,松风,给我把这厮……”
老仆松风却立刻劝阻道:“公子不可。”
他眼光洞彻,看出眼前这少年,是一位极其年幼的天圣境高手,背后必然站着一方大势力:“小友是何人,今日为何干涉我绥国宫廷内政?”
对方一上来,便扣了一顶“干涉内政”的罪名,桓听却不为所动,只冷冷道:“尔等来倚帝山区闹事,却不知我是何人?”
老仆的脸色顿时变了,充满忌惮,脱口而出道:“你是……绝
无可能!我们非有意冒犯,此地距离倚帝山尚有百里,并不属于山区境内。”
此次出猎的地方,距离倚帝山甚远,即便一路往这个方向追击过来,他亦是暗中特别为主子留意,不曾越界分毫。
“是么?”桓听玩味地一笑。
忽而抬手,玉箫一掷而出,凌厉如飞梭流火,划破天际,刺入层云深处消失不见。
片刻后,一百里外,传来一阵地动山摇的轰然巨响。
一条惊天裂缝在地上绽开,无数的山石、树木、尘沙,一齐从此坠入,从此两边泾渭分明,形成了一道横断的分界线。
“如今,便是了。”
桓听坐在树梢上,轻轻擦拭着飞回的玉箫,看也不看一群神色惨变的天潢贵胄:“滚吧。”
他态度如此狂妄,老仆却破天荒地未曾作色,而是衣袖一挥,将三皇子等人卷住,一下子后退往回飞:“告辞。”
三皇子心中恚怒,还想大骂,却被他立即施法封住了嘴。
等彻底出了这片山,他终于松了口气。
三皇子这时解了法术,脸色却已彻底阴寒下来:“松风,孤给你一次解释的机会。区区一个天圣境初期,而你却是天圣境巅峰,这等差距,若天壤之别,你还能不敌他不成?”
“他是倚帝山的人”,老仆松风面色凝重道,“倚帝山上的三垣帝脉,每一脉都有一位至尊坐镇,倘若在这里动手,后果难料。”
三皇子想起那种「打了小的,来了老的」的场景,顿时一阵胆寒:“这、这……”
三个至尊,只怕拿十万兵马来填,也未必能拿下吧。
“公子不必太过担心”,见状,松风安慰道,“三垣帝脉不得干涉当今皇朝事,这是他们的祖锢之誓。他有意规避因果,并不会对你出手。”
桓听赶走了不速之客,握着玉箫微微沉吟。
很快,他像一朵柔软的云,从树梢轻灵地拂了下来,站在遍体鳞伤的孩子面前:“喂,你还能走么?”
陈阶青充满警觉地看着他,在毛绒小熊悄悄从边上探出一个头,打算也观察一下桓听的时候,又伸手将小熊按了回去。
谢兰亭:“……”
陈阶青这个动作牵扯到伤口,难免一阵钻心的剧痛,却连眉头都没皱一下。
桓听看出些端倪,轻轻吹奏了两个音节,他身上死去活来的疼痛就减轻了很多。
“你伤得很重,我暂时封了你的四识”,他用玉箫敲了敲掌心,“也罢,我先带你回山吧。”
陈阶青自知若得不到救治,等流尽了血,自己必死无疑。
他一言不发,算是默认了。
随着箫声召唤,一只雪雕疾驰而下,十分亲昵地拱了拱桓听的手,带来了今天送给公子的礼物。
那礼物五彩斑斓,看起来细细长长,鲜艳夺目。
谢兰亭一开始以为是一朵花,然而定睛一看,却发现是一条蛇。
啊啊啊是一条蛇!
一条正在吐信子的蛇!
毛绒小熊瞬间骇得炸开了一条缝,毛毛全都飞出去,漫天飞得像蒲公英。
她赶紧跳来跳去,手忙脚乱把自己的毛收集回来。
桓听的表情一瞬间十分精彩,忍了又忍,终是没忍住将那条蛇甩了出去。
“谢谢”,他委婉道,“心意到就好,这种礼物下次就不必送了。”
雪雕顿时耷拉下来,十分委屈,飞过去背起陈阶青。
这时,兰亭小熊也将毛毛们全都收回来,放进口袋,准备等空下来,自己修补一下。
她见那边要出发,立刻爬到陈阶青肩上,准备搭一次顺风车,不对,顺风雕。
桓听白衣洒落,流动着明
亮的日光:“抓好。”
“哦哦,我会的”,小熊随口应道,忽然猛地一僵,“啊,你能看见我?”
陈阶青也霍然抬头看向他:“你也能看见我的小熊?”
桓听扬眉,打量着这只小熊:“当然。”
小熊长相好可爱,毛绒绒,软绵绵,圆乎乎,脖子上戴着一枚漂亮的金色小铃铛,还有一块玉。
小熊的眼睛看起来极其清湛有神,好像取了两块明净的宝石,镶嵌入很多星星。
桓听用玉箫上的穗子蹭了蹭小熊的额头,气得小熊跳起来,向他挥拳示威:“我瞧刚才那些人的反应,似乎你的小熊很是奇特,目前只有你我二人能看见。”
陈阶青皱眉,思索着其中缘故。
“可能是因为他们资质驽钝吧”,桓听一脸理所当然道,“我呢,当然是个天才。而你呢,虽然被毁了剑骨,但也算半个天才,所以只有我们能看见。”
谢兰亭:“……”
桓思忧,想不到你小时候还很自恋啊。
她看着眼前这个神采飞扬、意气风发的白衣少年,试图找出和日后那个一心北伐、降而复叛的太傅大人的相似之处。
哪怕只有一丝一毫,她也决定要用小熊之拳,把桓听揍一顿。
然而,没有,全然没有。
这个少年桓听,高傲且澄澈,像是浩荡春风吹开了深雪的坚冰,在旭日下融化后,夹进了蓬勃生发的新春莺语、万山桃木,汩汩流动着无限生机。
不过,也就在这时,她弄清楚了到底为什么桓听能看见她。
当然不是因为那个玩笑般的「天才」。
而是因为,陈阶青这段记忆,或者说,春蚍蝶放出的陈阶青这一段执念,在仙金瀑下冲刷三十年犹不灭的追光愿望,另一个主角就是桓听。
想到这里,毛绒小熊忽然一阵摩拳擦掌。
两辈子到现在,桓听的背叛一直让她如鲠在喉。
虽不至于耿耿于怀吧,但确实心里有气。
她自认为待桓听不薄,他最后却为了复陈阶青的国,还了他一场万灵焚身。
哼,小熊使劲瞪着桓听,眼睛睁得大大的,她倒要看看陈阶青到底给他灌了什么汤。
陈阶青一路上都没有放松,始终将小熊捏得紧紧的,竭力睁着眼观察周围。
纵然他伤得奄奄一息,也一直咬着舌尖,掐着掌心,清醒地坚持到了倚帝山。
十六颗飞箭穿身而过,有一颗最靠近心脏要害,伤痕最为可怖,却是他唯一能碰到的一支小箭。
他就这样慢慢地,手指伸进鲜血淋漓的伤口,一点一点把那枚小箭抠了出来,攥在掌心,在刻骨的剧痛中握住了桓听的手。
如果不对,他就可以第一时间刺中他。
桓听感觉这个孩子在微微发抖,就低头笑道:“莫担心,有山上人救治,你一定会好起来的。”
他看起来骄傲明亮,像是初春四月的璀璨日光,笑容中带着纯粹的善意,很容易被人感知。
陈阶青沉默,抓紧了自己的小熊,另一只手,慢慢松懈了握着那支小箭的力道。
倚帝山外,结界重重,一重水月镜花,二重雾迷桃源,三重碧落黄泉,如此层层叠加,任何非山中人擅自闯入,都会在阵内被困到死。
九重封锁,每一重都出自历朝历代不同的至尊手笔。
桓听把小熊提溜过来,伸手覆在小熊眼前:“不要看。”
兰亭小熊大怒:“你干嘛非针对我?你怎么不捂陈阶青的眼睛?才见第一次,差别待遇就如此明显了?”
桓听无奈,指了指旁边道:“我已经让他昏睡过去了。”
小熊扒开他的手,到旁边瞅了瞅
,确定陈阶青是暂时昏睡,而不是出了什么问题之后,就在雪雕头上坐定,抬起爪爪,自己捂住了自己的眼睛。
“小熊,不可以从指缝中偷看”,桓听悠悠道。
“你这家伙不要太过分,我作为一只毛绒小熊,哪里有指缝这种构造!”小熊冲着他龇牙咧嘴。
“……”好像是这样的。
进山后,眼前景色迅速变幻,无数苍古的梧桐木通天彻地,如潮如浪,一眼望不到头。
许多云巅的府邸被古木托举在天穹之上,日月之側,浮云缭绕,长川拱卫,散落如星辰,独仰万古光辉。
谢兰亭惊讶地发现,倚帝山名义上不过是一座平平无奇的山,但即便是她闯入这个地方,也没有把握全身而退。
许多道强大的气息隐没在林梢之间,她感知了一下,有不少天圣,宗师,亦不乏至尊级高手坐镇。
他们不曾刻意释放威压,但桓听仍是在小熊和陈阶青头顶一拍,为他们挡住了那些气机,然后指挥雪雕,一路跨越青山和碧海,飞升入云中。
谢兰亭低头苦思冥想,琢磨着这倚帝山到底是什么来路。
雪雕驮着一人一熊等在门口,桓听自己进入了云阙府邸:“阿父。”
里面很快飘出了激烈的争吵声。
“三垣帝脉不得涉及当朝之事,这是祖训”,桓父说,“这孩子是绥国帝室之后,你在哪里找到他的,就得给他原样放回去。”
“祖宗之法就是用来打破的”,桓听气愤道,“他快要死了,难道你要我见死不救吗?”
桓父看了门外的陈阶青一眼,眸中一丝怜悯稍纵即逝:“我们救不了他。”
陈阶青这时已醒过来,昏昏沉沉地听着里面的语声,坐对满山流云,听他们的争执,心里却意外地很平静。
“小熊”,他说,“我就要死了。”
兰亭小熊爬到雪雕头,你才不会死呢,他们一定会救你的。”
无论有多少波折,最后的结局终究是他成了一代天帝。
他一定能活下去。
然而,相比小熊的自信满满,陈阶青很明显与她想得不是一回事:“没关系,你不用安慰我,我一出生,就知道自己是该死的。”
本以为临死前,能有一抹来自家人的温暖慰藉,但终究只是虚无泡影。
只可惜,还未能为娘亲报仇。
小熊将爪爪搭在他的手背上,不管是她,还是他,手中都盈满了鲜血。
他看起来好难过,兰亭小熊明知他不会出事,还是在一股莫名情绪的驱使下,脱口而出道:“不要这样,我也是你的家人。”
陈阶青讶然地望着她,缓缓地笑了。
“谢谢你……”他慢慢躺下,望着高天一望无际的流云,意识慢慢涣散。
他在死前,得到了一个家人,还有另一个今天刚遇见的陌生人,执着地想要救他,简直像在做梦一样。
室内,桓听执著地说:“我已经将他带回来了,若不救他,我会道心蒙尘。”
桓父实在是被他缠得没有办法,只好松口了:“反正你还没有及冠,誓言应当尚未生效……他的剑骨是没办法重生了,但命可以保住,去让阿俨把法子教给你,你来救他。等他能动了,立刻灌好忘川水送下山去,不准耽搁。”
桓听走出来,立刻大惊:“他怎么快没气了?阿俨,药呢,快拿来!”
三垣帝脉的另一脉,很快送来了一粒可以暂时吊住性命生机的丹药。
三日后,陈阶青醒来,一睁眼,就对上了毛兰亭熊大大的眼睛:“你醒了。”
陈阶青似是没想到,自己还能有重新睁眼的一日,和小熊面面相觑
,一时有些愣怔。
“咳咳”,小熊给他倒了一杯水,见他动不了,就推了推他的头,示意他快点喝水。
她脸色带着一种古怪的同情,陈阶青艰难地将水一点点印下,奇道:“怎么了?”
“那家伙把自己关在里面研究医术工具”,小熊抬起爪爪,一指书房内,“架势……很可怕。”
桓听看了三天阿俨给他的医学手札,认为自己已经入门了,决定硬着头皮上阵:“我也是第一次动手,你忍一忍。”
陈阶青看着他挽起衣袖,一根长针在视线中缓缓逼近,不禁冒出冷汗。
“咳,还是让小熊来吧”,他咳嗽着说。
“……”桓听顿时感觉自己的人格受到了侮辱,他难以置信道,“她连手指缝都没有,你让她施针?”
陈阶青依旧满脸抗拒。
桓听忍无可忍,一声箫音将他定在了原地,深吸一口气,刺入了银针。
疼。
疼得死去活来。
首先是拔箭,一下一下,也不知道桓听到底碰到了灵脉什么地方,仿佛一瞬被彻底地万箭穿心,又扔进万重岩浆里炙烤,在投入玄冰里生生窒息。
那种极致的疼痛无法用任何意志力来抵御,一瞬间,所有思维都涣散了,在极端的飘渺中,陈阶青看到了很多过去的事。
他一直看不见颜色,记忆中也是这样。
“你生来就有罪,是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所有人都这样说。
他很努力地想要过好这一生,去听课,去练武,去救树上一只孱弱的猫,去给阿母的药中夹杂一支新鲜抽芽的小花。
一个人的出生没得选,可是成为什么样内在的人,终究是可以自己拿主意的。
然而,这份乐观就是个笑话,被一次又一次践踏。他每一次升起一份微渺的希望,觉得明天可能会更好,就会被新长出的荆棘划伤到体无完肤。
他有时希望自己是一朵云,可以无拘无束地飘走,随风东西,一了不了。
看不到色彩的日子,每一刻都是黯淡无光的长夜。所有人都希望他去死,只要引颈一快,就不必再受折磨。
他在深渊里凝视自己,已经快放弃了,要坚持不住了,渴盼着能变得和那些人一样,麻木不仁,只知道逆来顺受,行尸走肉般地抽离了灵魂,来抵御痛苦。
可是为什么,还会有人在深渊里,向他伸出手呢?
“我没有罪……”
泪水滚滚而下,陈阶青呢喃道。
桓听的手微微一顿,便听见他又说:“我只是想活下去,明亮而卑微地活着。”
不知道过了多久,蚀骨的疼痛终于褪去。
眼前还是一片灰暗,只有上方一双蓝眼睛,温柔关切地注视着他。
桓听的眼睛很澄澈,于是,被这双眸子一折射,这世界便也有了颜色,有了光和热。
他最先看见的,是他眸底碧色的梧桐树,然后是山间的青翠,银针的光滑,玉箫的素白,还有少年一身若雪的白衣。
毛绒小熊从旁边挤了过来,小熊是焦糖色的,甜甜的,像是一块融化的奶油。
“怎么样”,小熊美滋滋地转了个圈,“你现在看到了,我长得一点也不吓人。”
陈阶青情不自禁地微笑起来:“很可爱。”
桓听施完针,随口道:“你我都喜欢穿白衣,看起来很有缘呢。”
才不是。
陈阶青在心里轻轻地说,他的衣服只是因为明黄、朱红被洗了太多太多次,才褪变成了白色。
但他很喜欢有缘这个词,便默不作声,点了点头。
“好”,桓听推开窗,“那你就先在这里住着。”
他掠上窗外一株参天的梧桐树,吹了一首灵动飘逸的箫曲,飞鸟穿林而至,停栖在他的肩上,谛听着流连不去。
在这温柔的一曲中,有春暖花开,万物生发。
“这首曲子,叫《凤栖梧》。”
窗外一朵白色的云飘了进来,兰亭小熊觉得这朵云很像,就溜过去,试图抓一片塞进嘴。
她甚至还慷慨地分了一半给陈阶青。
“这个不能吃”,桓听举起玉箫压住了小熊的爪爪,又回头把陈阶青的手拍掉,“你伤得有点重,等一下问问阿俨,你可以吃什么吧。”
到嘴的食物没了,陈阶青生气又错愕地看着他,瞪大眼,仿佛下一秒就要扑上去咬他一口。
还是个小孩子呢,桓听无奈,在他掌心放了一颗小凤凰形状的火焰糖:“只有这个了。”
凤凰的形状一经咀嚼,就喷薄而出,绚烂的尾羽照亮了夜空。
过了很久,小少年被轻轻拽了一下衣袖。
陈阶青用一种轻细但坚定的语调,小声说:“谢谢……小哥哥。”
当时的桓听或许没有听明白,但来自许多年后,旁观这一段故事的谢兰亭却听懂了。
他在说,“谢谢你来愿意来到我的世界,成为我的光。”
陈阶青被安排继续休息,桓听则带着毛绒小熊,去见他的朋友、同为三垣帝脉的阿俨,询问一些治病注意事项。
一路上,他都在和谢兰亭分享,这个朋友是如何如何的内向,必须要加以注意。
“他从来不见生人的,不过你是一只小熊,应当没关系。”
谢兰亭一听,顿时想到了她的一个朋友,南华尊施俨。
他是仙洲十佳话里,那位醉卧猫丛的道长,也是青霄营医师沈汐的师尊。
没想到,天底下还有第二位那么社恐的人。
室内,有一名和桓听一般大的少年,正垂着头在一大堆药材中忙忙碌碌,挑挑拣拣。
房间里堆满了他的医学宗卷,机械,和药材,堆到了天花板,又因为太重而蓦地滚落,将沉迷于其中的人惊醒。
他听见脚步声,熟练地从一堆书下面打开了地道暗门,跳进去准备跑路,却被桓听飞身上前,一把扣住了手腕:“阿俨,是我。”
少年浑身毛都炸起来了,举起一本书挡着脸,掩住白净脸颊上爬满的绯红:“小……小师弟,你有话快说。”
桓听温声道:“我只是想来问问,你上次给我的那个治病方法,是否有什么注意事项?”
对方一提到专业事,终于稍稍镇定,细声细气地将要点一一告诉他。
桓听仔细记下,一边转头叮嘱毛绒小熊:“你也一起听。”
小熊点点头:“好呀。”
少年听到第二道说话的声音,震惊地放下挡脸的书本,抬头看去,正好对上了一双漆黑如星辰的眸子。
“走开!”
这一下可不得了,他发出了一声类似长毛生物被踩到尾巴的惨叫,整个人跳起来,缩到了柱子后面。
桓听:“……”
谢兰亭:“……”
她觉得有些好笑,但根本笑不出来。
便是方才这一打照面,她便确定了,眼前这个阿俨,就是日后她的好友施俨。
桓听的出身是怎么回事她不清楚,但施俨作为她的挚友之一,她却很清楚对方的来路。
三垣帝脉。
她曾邀请施俨成为青霄营外援,不必勉强和人打交道,只需偶尔帮一帮忙。
施俨显然不擅长拒绝人,但这件事,确实又是非拒绝不可的。
他支支吾吾了半天,当最后终于说出“不可”二字的时候,满头大汗,整个
人都快昏过去了,谢兰亭也替他长出了一口气。
当时,施俨向她解释了原因:“在数千年前的一个时代,仙洲有四国鼎立,彼此交兵不相上下。后来未免生灵涂炭,也可能是忽然对称王称霸失去了兴趣,有三国的帝王相约归隐,让位于梁,从此梁朝就一统了天下,梁灭后又是阳,阳亡后为靖,天下几度分分合合,直到九百六十年前,陈氏先祖灭靖建绥。而我们三垣帝脉,就是当年归隐的那三支帝室。”
谢兰亭恍然大悟。
施俨又道:“三垣帝脉在归隐时,带走了帝王州的故土,放在一大片梧桐高木之上,以保留气运,从此英杰齐出,至尊不绝,不必受外界的王朝兴衰所干扰。即便外界换了一个天地,我们也可以万古长青。”
谢兰亭啧了一声:“竟等有这好事?”
天下无不亡之国,就算是一统天下的帝族,也只能兴盛一段时间而已。
而三垣帝脉,却能不朽于世。
“当然是要付出代价的”,施俨淡淡说。
见她目露疑惑,他便娓娓道来:“作为交换,我们三垣帝脉的人背负祖锢之誓,不得干涉当朝的国家兴衰,违者天地共弃,再无活路——所以我不能加入青霄营。”
天地共弃,必死无疑。
谢兰亭想着当时的谈话,对比今日,终于明白为何桓听会说,“这是我家不要了的天下”。
既然如此,他后来何以成为绥国的太傅?
他到底付出了什么代价,或者说,陈阶青又为他付出了什么代价?
毛绒小熊坐在桓听肩上,一路心事重重,连毛毛都无精打采地耷拉下来。
桓听把小熊放到壁炉边烤了烤,让她自行取暖,结果小熊一直在发呆,连火焰烧到毛发尖尖都没发现。
“小熊,你在想什么呢?”
小少年赶快拍灭了火苗,发现小熊爪子上被烧裂了一条缝,不觉叹了口气:“走,我给你补一下。”
兰亭小熊猛地回过神来,满脸都写着拒绝:“什么?你要给我补毛,那怎么可以!”
桓听好笑地戳了戳她:“别人看不见你,你难道要自己给自己补吗。”
毛绒小熊更加生气,可是也没有办法,只好坐在灯下,一言不发地伸出爪子,看桓听拿出胶水、针线,对着她的爪爪一通操作。
夜色已然寂静下来,一人一熊俱没有说话。
谢兰亭看着他的眼眸,一时觉得仿佛看见一片湛蓝的海。
那些流转的波光是撞翻了满天银河,倾泻洒落,不偏不倚游走在他眸中,流荡一河星。
他就这样,一生都做此刻的少年不好吗,为何一定要下山到尘中去。
谢兰亭语气复杂:“你们三垣帝脉,倘若违背祖锢之誓,会有什么后果?”
“会很惨”,桓听想了想,说,“最好的结局就是死亡。若不幸的话,很可能连一死了之都不能够,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受尽天地折磨。不过呢,这个规定其实并没有太大影响,因为单纯下山闯荡江湖并不算违誓,即便搬到山外去住也没什么,只有参与政事才算——怎么可能有人放着悠闲快活的岁月不过,去搞那些乱七八糟的王朝更迭?”
“哈哈”,他笑得很灿烂,“不会吧,不会吧,不会真有这样的傻子吧。”
谢兰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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