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话音尚未完全落下,江城雪已经提起裙摆,往碧霄台的方向小跑而去了。
贺熙朝跟在她身后疾走,一时有些摸不准她的态度。但所有可能发生的阴谋,江城雪都应该有知情的权力。
于是他边走,边把自己的推测如竹筒倒豆子般悉数倒出来。
“我并非想要逾矩插手阿姐的终身大事,但这桩婚事并不像表面这么简单,阿姐万万不能答应。据我所知,摄政王他图谋不轨,他……”
言辞戛然而止。
少年深吸一口气,尝试着继续没说完的话。可不料,他再一次刚开口就蓦然顿住。
之后又启唇了许多次,但每回都是相同的结果,怎么也没法做到再多披露一个字,反倒是脸颊先憋出了红意。
那些话太难以启齿了。
要他如何能说得出口。
是说金明池企图劫持阿姐,用以换回大公主。还是说,他企图把阿姐丢上西秦单于的床榻。
……都太脏了。
纵然他觍着脸喊江城雪一声阿姐,但他始终都记得,江城雪是未出阁的姑娘,是金枝玉叶的公主。合该不染尘泥,养尊处优。不应被这些污秽淫`乱玷污,哪怕只是玷污耳朵也不行。
江城雪半天没听到关键,不由地回头看他。
只见少年眼底眸光飘忽不定,纤长的睫羽垂下来也没能遮住其中愁色,倒是两颗小虎牙快把下唇咬出血印子。
突然,小郎君睁大眼睛,抬起头似乎打算豁出去了,一鼓作气说道:“总之——”
“我也是男子,我了解一个男子如果真心爱慕一位姑娘,真心想要求娶对方,绝对不是他那个样子的,公主千万别上他的当。”
他最终也只憋出这一句没太大说服力的话,高马尾耷拉着,整个人都泄气了几分。
江城雪脚步稍缓,望着他红到滴血的耳垂,嫣然失笑:“嗯,我知道。”
贺熙朝微微惊喜:“阿姐相信我说的话?”
江城雪不置可否。
她向来清楚金明池揣着何等腌臜心思,而今瞧身旁少年模样害羞,便料到他多半也猜到了一些。
仿佛是受到她的信任鼓舞,少年郎的胆子逐渐大了起来,试探着说道:“还有云相,也不太对劲。”
“这又从何说起?”江城雪反问。
少年道:“阿姐应当听说过,朝中人人都言云相从不插手与自身利益无关的杂事。他今晚却在宴上一反常态地维护公主,怎么看都不对劲。”
“像是……”他抿唇顿了顿,嗓音不由低了几分,“像是喜欢公主,与摄政王争风吃醋。”
闻言,江城雪心底蔑笑。
喜欢她,目前还算不太上。但不知不觉间捻风呷醋,素来是沦陷的伊始。
看来她这些日子的努力成效颇丰。
贺熙朝不知她心中所想,只是把云雾敛和金明池列为心目中头号危险对象,双方的险恶程度不分伯仲。可他能够参透的,仅仅是金明池的计划,对于云雾敛的城府尚且一无所知。
纵使云雾敛的情意看似比金明池真诚一点,但总归也没安好心。
再添上一丝不为人知的隐秘私心作祟,催促他忍不住追问:“若哪天,换作云相请旨赐婚,阿姐会答应吗?”
江城雪想也不想就道:“自然不会。”
少年无声松出一口气,可吐气的神态刚做到一半倏然在唇边僵滞,凝到眉间堆作团团疑云。
云雾敛在庙堂外的名声比狠戾恣睢的金明池好得多,岩岩若孤松之独立,是无数世家女子的深闺梦中人。若非相府言明不接待媒人,怕只怕上门说亲的红娘能排到城门外去。
思及此,他悄悄瞥了眼走在前头的人,却孰料不偏不倚正对上江城雪望来的目光。
乍然被抓包,他连忙心虚敛眸。
与此同时,清澈嗓音钻进耳廓。
“想问为什么?”
贺熙朝按耐不住好奇,点了点头。
“往简单了说,无非是不喜欢。”江城雪言简意赅,“如果往明白了说,那些经年手握生杀予夺的人,瞧着衣冠楚楚,受尽万人追捧。可谁又晓得,光鲜亮丽的皮囊下藏着怎样腌臜的灵魂。”
“若非必要,我绝不想沾染上那些东西。”
最后这一句,更像是感慨。
少年余下的半口气彻底舒了出来,他知道,江城雪便恍如那娇艳欲滴的玫瑰,看似清纯无害,实则倒刺尖利,永远不会让自己受到伤害。
“还有问题吗?”江城雪问他。
贺熙朝缓缓摇头:“没有了。”
“那好。”江城雪道,“我解了你这么多困惑,现在该轮到我问你了。”
她沉声:“你为何会知道金明池的心思?”
贺熙朝随即便要说自己的身份其实不单纯是她以为的那样,又想说昭华公主叮嘱她务必提防金明池和云雾敛,是时候把原委和盘托出了。
可当他张嘴预言,脑海中猛然响起一道声音,像棒槌敲打梵钟发出的巨响,如警鸣一般将他已经到嘴边的话又拽回了嗓子眼里。
那道声音提醒他……
江城雪说:手握生杀予夺的人,衣冠楚楚。
他现在是京师司马都尉,从一品职官,仅次于丞相太尉,能轻易操纵他人的命运生死。
骁骑卫钦赐飞鱼服,銮戴飞鸿剑,风光无限鲜衣怒马,没有哪个将军比他更衣冠楚楚。
江城雪又说:那些人的灵魂实乃肮脏不堪。
肮脏不堪。
不堪。
不,他才没有。
“怎么不说话了?”江城雪朝他投去视线。
少年迎上她的目光,牵动起嘴角轻轻一笑:“公主知道的,我是骁骑卫嘛。”
昭华公主设立的骁骑卫明眼暗桩遍布京城。
朝中甚至有传闻,就算是官员夜里和妻妾说了句什么私房话,都逃不过骁骑卫的耳朵。
坐在这个位置上的人,多少有一些办案视听手段,勘破旁人始料不及的内情也不稀奇。
说了这一路的话,两人正好走到碧霄台。江城雪拾级而上,身后的脚步轻响却不知何时消失了。她回头望去,看见贺熙朝仍站在阶下,似乎不准备回宴,面露疑惑。
“怎么不过来?”
“……”他总不能说一回去身份就会穿帮吧,少年抬起衣袖,指了指自己素色的中衣袍子,眉眼无奈,“我的官袍不慎脏了,这幅样子入席会被当成御前失仪的。”
“是本宫疏忽了。”江城雪点头了然,对他的话没有丝毫怀疑。
她又简单谢过少年及时给自己报信,而后一步步走向碧霄高台。
随着她越靠近楼宇,越能够听见透出重重殿门的响动吵闹异常。犹如西市菜市口砍价的老百姓,好话歹话没底线地往外蹦,甚至盖过了编钟乐声。
不用想也知道,能造出这般场面的,只有摄政王党和丞相党两派的附庸。
果不其然,当江城雪踩着躞蹀莲步走进大殿,抬眼便瞧见金明池和云雾敛坐在各自的席位上。一个将阴郁二字直接刻在了眉间,另一个面容虽平静,瞳色却黑得吓人,脸色都不太好。
而面色最难看的还要属瘫坐在龙椅上的那位,身边掌印太监喊了几遍别再吵了,但皇权落魄,压根无人听从。
这晌,被忽视太久的昏君见着江城雪,恍如看到救星一样枯木逢春,立马朝她喊道:“二妹,你来得正好,朕刚巧有件事要问你。”
“皇兄请讲。”江城雪端作姿态,柔柔福身行礼。
江稷明忙不迭把手里这块滚烫的山芋丢出去:“摄政王刚刚倾露心意,向朕求娶你。”
“二妹觉得这桩婚事如何?”
自打江城雪出现在众人视野里,大殿内你来我往的争执便消停不少。其中有期待她回应的,也不乏有人借此机会一睹这张与昭华公主同样相貌的姿容。
江城雪闻言,不禁转头看向金明池。
像是乍然听说此事,她眼底盛满了浓淡相宜的错愕,显得恰到好处。而当触及金明池深不可测的视线,她又像受惊的小猫仓惶闪躲。
江城雪朱唇轻启,嗫喏的声音虽低,却格外坚定:“皇兄,我可以拒绝的对吧。”
“……啊?”江稷明预料之外地愣住。
在江稷明眼里,婚事问题说到底无非是睡觉问题,男才女貌图个乐子就成。哪怕觉得不尽兴,大不了往后再各自纳妾养面首便是,又没有坏处,有什么理由不答应。
他就是吃准这个,才公然询问江城雪意思。现在可好,金明池这边认定长兄如父,天子圣命,直接下旨便行,毋须再议。云雾敛那边则坚持觉得,昭华公主于国有功,应当遵从她的心愿。
山芋又重新回到他手里,并且更烫了。
江稷明苦着脸,拿不定主意只能干涩反问:“……为何?”
“臣妹近日读了一首诗:欢娱在今夕,嬿婉及良时。”江城雪道,“臣妹只是一介小女子,不似昭华姐姐巾帼不让须眉,安定社稷。平生所求,不过是寻得两情相悦的郎君,一生一世。”
“皇兄,我可以拒绝的,对吗?”她又问了一遍,如雪肌肤沁着胭脂般的薄粉色,眼波盈盈潋滟,我见犹怜。
江稷明不敢直视她,于是看向金明池。
仍旧是那副不罢休的阵仗。
他也想知道,应该是可以拒绝的对吧。
昏君那塞满美酒美色和仙道长生的脑子大抵从未转得这般快过,但他转来转去最终也只是呵呵讪笑两声,问了句:“那么二妹心悦何人?”
“皇兄?”江城雪瞪大眼眸惊诧不已。
她贝齿轻轻咬住下唇,手指紧张地绞弄着袖中丝帕,将女儿家的难为情演绎得淋漓尽致。又羞愤交加地看着江稷明,盼他能收回这句话。
但显然昏君的脑回路领会不到她的意思,江城雪百般无助之下,眼睫轻颤,目光闪烁着落到了云雾敛的身上。
她杏眸湿漉更甚,眼尾拖出点点胭红,娇俏动人又楚楚可怜得紧。
云雾敛呼吸一滞,心跳不受控地砰砰直跳。
他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找回情绪的掌控权,脑中只有一个念头:
——他绝不允许江城雪嫁给金明池。
云雾敛自然不肯承认这晌心跳加速是对江城雪动了真感情,他自以为冷静地替自己找借口。
江城雪是他选中的猎物,凡事讲究先来后到,金明池得靠边儿站。江城雪只能是他的,哪怕作为昭华公主替代品的存在,也只能是他的。
这般思绪还没落下,淡淡的话音已然抢先出口:“陛下,请听臣一言。”
“二公主到底尚未出阁,陛下在众臣面前询问女儿家的心事,难免有损公主清誉。”他听见自己说,“且这强扭的瓜甜不了,二公主既不愿意,这桩婚事便作罢吧,更何况……”
云雾敛的语速突然缓下来,目色若有似无瞥过金明池:“如若王爷当真爱慕公主殿下,想来,也不会希望公主嫁给一个自己不喜欢的人,余生郁郁寡欢。”
江城雪嘴角微弯,感激地朝他冁然一笑。
金明池看着两人眉来眼去,深知再争下去也难有结果。
这是第一次,他在云雾敛面前输得溃不成军,陡生一阵心烦:“那便听公主的。”
江城雪紧绷的双肩在瞬间放松下来。
包括云雾敛在内的所有人都以为那是如释重负的放松,但唯独金明池,倏然撞上她眼尾的余光。那双杏瞳仿佛会说话,犀利尖锐,透着拭目以待。
哪还有半分方才的惊慌失措与温软娇羞。
他斟了杯酒,倒是有点儿意思。
“孤等着公主心甘情愿嫁入王府的那一天。”金明池丹凤眸缓缓眯起,划过一抹不达眼底的笑意,彰显着胜券在握的志在必得。
一定会很快。
碧霄台重新陷入纸醉金迷,觥筹交错。江稷明怀里的美人从一个变成了三个,龙袍衣领被他自己扯开了,整个人歪歪扭扭地靠在椅背上。
江城雪无意多留,假意捂着唇咳嗽连连,熟练演出撕心裂肺,停都停不下来的样子。
溪竺顿时意会,向皇帝告罪过后,搀扶着她离开大殿。
殿门在身后闭合,江城雪立马止了咳。
“公主请留步。”背后忽然有人唤她。
江城雪回头,只见云雾敛的贴身僮仆疾步上前,递给她一只锦盒。东西与先前几次装药的木盒样式相同,区别在于今日这只明显更大些。
那人道:“郎主托奴转告公主,夏日炎热,却也是最切忌贪凉吹风的时节。此药每日一服,连用七日,对咳疾大有裨益。”
江城雪眉梢挑动,瞬时恍然。
从前没被她放在心上,想起来时施舍般的给一颗,想不起来也无所谓她遭罪。现在开始关心她的身子了,慷慨大方地一次性给一盒。
“有劳郎君替本宫谢过你们家大人。”江城雪让溪竺接过来,脸上敷衍而冰冷的笑意深藏在烛光阴影里。
夜幕微沉,疏云淡月。
繁星映河影,银汉自西流。
一阵细风穿廊而过,吹得宫灯忽明忽灭。
兴许是多故之秋,今夜注定不会太平静。
江城雪前脚刚回明秋殿,连温着的晚饭都没吃上,后脚就有小黄门急匆匆地来传陛下口谕,请她移驾含璋宫。
她不由得眉梢微动:“这么晚了,皇兄可有说所为何事?”
“奴只是个传话的,如何能得知圣意。”小黄门躬身揣着袖子,“但陛下特意再三强调了,请公主殿下单独前去,勿带宫人。奴琢磨着,多半是不可言说的要事。”
江城雪了然:“本宫更衣后,马上过去。”
她将云雾敛给的药盒子收好,又从妆匣暗格中翻出另一种药,果断混着茶水吞咽入喉。
她不信小黄门的话。
这个时辰,碧霄台的宴席还没歇,昏君忙着和怀中新看入眼的美人寻欢作乐都来不及,哪里想得起她。何况自己适才以身体抱恙为由离席,江稷明那草包脑子绝看不出她是敷衍装病,更没理由还在今晚召见她。
且含璋宫,是历来中宫皇后的寝宫。
只不过当今皇后对江稷明失望透顶,不想听昏君夜夜笙歌的荒唐事,也不愿见满宫美人日日到她面前哭诉,为图清净,搬去了偏僻冷宫。从此,含璋宫便空了下来,无人居住。
但由于含璋宫内有一方水温舒适的汤池,和一张冬暖夏凉的玉床,昏君兴头上来了,偶尔也会带着宠妃胡闹。
江城雪找不到昏君请她去含璋宫的理由。
她想起自己离开碧霄台时,金明池最后说的那句话。隐约猜到,在含璋宫内等她的,多半另有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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昔日富丽堂皇的中宫而今一片漆黑,内侍手中唯一的引路灯也在推开殿门的刹那熄灭。
正是嵌有汤池的那间宫殿,江城雪两只脚迈过门槛儿,一阵阴风吹过后背,“砰——”殿门从外头被关上了,紧接着传来铜锁落钥的声音。
她被温暖潮湿的空气包裹着,仅凭着穿透窗棂的依稀星光勉强视物。
打造成圆形的汤池在宫殿正中间,四周竖有屏风。目光再越过屏风间的空隙,能看见西面摆有拔步床,应当正是受江稷明青睐的那张玉床。
而此时此刻,床头倚靠着一道人影。
瞧着体型高大,肩宽与腰身比例协调完美。头顶发冠折射微光,好似金质,由内而外都透着浑然天成的尊贵。
可他的坐姿却肆意随性,一只脚在地上踩着,另一只脚则踩到了榻上,不知有没有脱鞋,但搭着膝盖的手里拿有一樽酒盏还是能看清的。
江城雪已然有了判断。
出口话音却是恍然未觉的迟疑:“皇兄?”
那人轻声嗤笑,随之起身下榻,一步步朝江城雪走进。
脚步声回荡在半空,盖过细小呼吸声。夜光逐渐勾勒出男人的身型,江城雪地手指不自觉向后伸,抓住门框,嗓音情不自禁地颤抖:“你不是皇兄?你是谁?”
那人不答,依旧保持着平稳步调,每一步都仿佛是敲打心口的钟声。
“站住!别过来……”江城雪竭力稳住声线,想拿出些威严气势,“本宫是公主,本宫让你停下,别过来!”
她又适时地扒了两下门,慌不择路对着外头大喊:“开门!让本宫出去!”
自然不会回应,而男人已经走到他身前,低低笑了一声:“公主,转过头看看,孤是谁?”
江城雪肩膀瑟缩一颤:“王,王爷?”
因为受惊过度,说话不可遏制地磕巴。
而她心中想的却是,方才那一瞬间,伸手不见五指的环境下,竟恍惚觉着金明池的声色跟贺熙朝有三四分像。
她随即把这个怪异的念头甩出脑海。
一个温暖似骄阳,一个阴冷如毒蛇。
怎么可能会相似,她真真是魔怔了。
“王爷找本宫有,有什么事吗?”回过神,她咽了口唾沫,“不如我们换一处坦荡些的地方说话,现在天色太晚了,王爷与本宫孤男寡女独处一室,容易遭人误会,不太合适。”
“误会?不,这不是误会。”金明池隔着黑暗看她,像夜间捕食的鹰盯着食物,势在必得。
“公主可还记得孤的话……”他蓦地倾身,薄唇停在咫尺之距,洒了江城雪一耳朵酒气:“孤说过,会等着公主心甘情愿嫁入王府的一天,很快……”
“就比如,现在。”
他猛地伸手,仅用三根手指就钳住了江城雪瘦削的下巴,迫使她仰头。
金明池脸上哪还有半分笑意,褪去平素伪装的皮囊,眉目间尽是狠厉,又似有后槽牙摩擦的声音传来,要将人生吞活剥。
始终在他手里握着的酒盏抵着女子唇珠倾倒,满满一杯酒悉数灌进江城雪的喉咙。
“凡是孤想要的东西,就没有得不到的。”
无论是昭华公主江云锦,还是区区江城雪。
他忽地把空盏抛进汤池,水花溅了半人高。
在巨大水声里,江城雪突然悠悠开口:“会稽酿酒名家上贡的花雕,好酒。只可惜添了迷`药,味道差了些。”
说着,探出舌尖,柔软的殷红将嘴角泛着晶莹的清亮酒渍卷走。
她也不装了。
她出门前服用的那颗药,是为百毒解。效如其名,能化解世间大多数的毒。金明池下在酒中的药,对她无效。
仓皇无措,惊恐慌乱,为人鱼肉的矫揉造作转瞬间荡然无存。江城雪眸光冷冽,一侧唇角慢慢勾起的笑意暗含几分狡黠。纵使身高不及,可只一眼便是一国公主的高高在上。
“王爷想要的东西终究能否得到,本宫不知。”她掀眸,“但本宫不想要的东西……”
“我定会奋力把它踢开。”
有多远,就踢多远。
说不嫁,便是不嫁。
金明池盯着她的朱唇一张一合,盯着她的眉眼镇定自若。男人那张映衬星光的半张脸如恶鬼煞白,阴鸷攀爬过面部血管,布满眼瞳。
他拿捏着江城雪下巴的手迅速下移,意图掐住她的脖颈。他曾经养过一只黄鹂鸟儿,亲手喂食时,鸟儿忽然用尖嘴啄了一下他的指尖。不痛,但使人愤怒。
金明池握住了黄鹂鸟纤细的脖子,将瘦弱小玩意儿整个提溜起来,拎到半空。然后五指渐渐收紧,“咔擦”一声,骨骼顿时断在他指尖,脆弱得不堪一击。
江城雪便像不听话的鸟,也该和那只鸟一般下场。
雪白的脖颈裸露在空气中,男人的手只差一厘就要贴上。突然,金明池手肘一阵发麻。
剧烈的酸涩感从肘关节顷刻间扩散到整条手臂,乃至蔓延到浑身经络,抽空全部力气。
金明池瞳孔骤缩,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手痉挛垂落。
操纵棋局久了,乍然落败,还是被一个没放眼里的小娘子反将一军,换作谁都难以接受。江城雪理解他此时或震怒、或震惊的情绪,慷慨地替他答疑解惑。
“王爷不必这样瞧着本宫。”她无辜地耸肩笑笑,“你我离得这般近,王爷难道就没闻到什么异香吗?”
音落,江城雪抓住金明池的手腕猛力一推。
考虑到眼前这个人身经百战,江城雪用的迷`香足足比寻常多出了十倍剂量。就算金明池意志再强,也抵不住汹涌澎湃的药性。
他被江城雪推得踉跄倒退了两步,四肢百骸恍若虚无地不复存在,完全不受大脑掌控,以刻板的后仰姿势跌进汤池里。
供予贵人用的汤池不深,一个成年人站在里头,水面高度堪堪只能淹过肚脐。对于一只手就能把数名禁卫军掀翻在地的金明池来说,即便身中迷`药,也不该成为威胁。
可偏偏,只要身而为人就会有弱点。
而金明池唯一的弱点,恰恰是怕水。
约莫是他十二岁那年,还在国公府过着近似寄人篱下的庶子生活,爹不疼祖母不爱,弟弟金屿轩处处针对他。老夫人寿宴当天,前厅喜庆洋洋,他却在偏僻后院遭了阴手,被金屿轩和一帮浪子纨绔按进了水里。
三九寒冬,南方不似严寒北地,池水会结出坚硬冰面。南方缓缓流动的水流中混杂着细碎冰渣子,刮过少年脸颊,彻骨冰寒钻进耳廓、渗透头皮、侵蚀神经,无孔不入。
他看不见,也听不见,除了无边无际的寒冷,什么都感受不到。
就当他失去所有知觉,以为自己将会命丧于此——
江云锦救了他。
七岁的小姑娘呵斥了金屿轩一群人的恶行,又旋即让随行侍从将金明池捞上来,给他请太医,为他熬驱寒药。
甚至捻着一副奶声奶气的嗓子,却老气横秋地告诉他,要想不受人欺负,就得自身强大。
比敌人强大。
后来,金明池不择手段往上爬,机关算尽至位极人臣,都只是因为江云锦当年的一句话。
可饶是他如今已把金屿轩踩在脚底,压扁得一文不值,风头权势也盖过荣国公不知多少倍。他仍旧清晰记得,当年那片池水,那令人窒息的冰冷,和索命阎罗的降临与召唤。
他对溺水有着极度的恐惧。
这晌,水流倒灌入鼻腔,往昔最痛苦的回忆铺天盖地席卷。他无力挣扎,他抬不起头。
江城雪在岸边慢慢蹲下,掌心掬起一捧温热浴水。五指倏地张开,任由温水从指缝间流走。同一个动作悠然重复了三四遍,漫不经心:“王爷,害人不成,终害己呐。”
她倒该感谢金明池把约见地点选在含璋宫,让她能睥睨他的狼狈,居高临下:“既然王爷这般渴望迎娶王妃,本宫必当助王爷一臂之力。”
语罢,江城雪站起身。
殿门锁了,窗户却没被动过。她推开窗子,探头张望,传话诱她来此的小黄门已经走了。
院中风声簌簌,如今空无一人。江城雪双手撑着窗台,纵身一跃翻出屋子。
她没走几步,就被守在含璋宫殿门外的两名婢女拦住去路。
“谁给你们的胆子敢挡本宫的路,让开。”江城雪凉凉道。
二人面无表情,充耳不闻。
江城雪蓦地明白了,和那位引路的内侍一样,这两人,只遵从金明池的命令。
“这么听话?”她倏然轻笑一声,“摄政王每月给你们多少工钱,本宫给你们加倍。”
二人依旧目不斜视,尽心尽责不让她出去。
不是为钱,江城雪暗自揣摩着,得出了另一个结论,开口试探:“你们知不知道,你们的主子如今就在屋子里头,浑身动弹不得。谁勇敢一点进去,明日,她就是摄政王侧妃。”
她话还没完全点破,两人已经神情流转了好几回。彼此对视一眼,同时收回横亘在半空的手,好似两道飓风从江城雪身边刮过。
扣住门环上的铜锁掉在地上,铛铛闷响惊醒深夜。
这是她们自己的选择,可没人逼迫。
江城雪耸了耸肩,顺利离开含璋宫。
但她并没有回明秋殿,而是去了离中宫最近的温华殿,向住在那里的林婕妤讨杯茶喝。
温热茶水入喉,今夜的惊心动魄暂时告下一段落。
饶是江城雪也不得不承认,金明池不愧是全书最阴险狠辣的角色,堂而皇之地请旨赐婚不成功,便打算用药酒将她迷晕,再让众人看见他们独处一室,制造两人深夜私会的假象。
这招实在高明,纵使大梁民风再开放,皇族世家行事再荒诞,再不设男女大防。无媒苟合,也总归伤风败俗,惹人笑话与议论。
如若事情一旦发生,昏君为了维护皇室尊严和他自己的脸面,必定二话不说地下旨,给两人赐婚。
真是好一出环环相扣的计策。
但今日站在这里的是江城雪,她是无论如何也不会输、不会怕的。她手里,握着对付金明池的必胜底牌。
没错,江城雪之所以敢在倨傲狷狂的金明池面前高昂头颅,敢把实权和威望都凌驾在皇权之上的摄政王推进水里,敢比面对云雾敛时更肆无忌惮。除了生着一张能替她保驾护航的脸以外,还因为她握着一桩惊天动地的秘密。
十二年前,从冰凉湖水中救了金明池的人,其实是原身,二公主江城雪。
也只有原身,因体弱多病娇养深宫,相比起活泼开朗,学什么都很快的江云锦难免不受重视。她身边的宫人一个比一个懒散,夜半咳嗽醒来,值夜侍婢都睡得比她香。身处苛待的人,才会说出“唯有变强,才不会受欺负”。
只不过老夫人寿宴的次日,原身就因为在湖边吹风太久,又病倒了,于是拜托姐姐江云锦替她去看望金明池。
昏迷了一天一夜的金明池睁开眼睛,看见的第一个人便是江云锦,自然而然把她当成了救命恩人。把江云锦当成了他深陷泥潭时,拉住他、照亮他的曙光。
这件事始终埋在金明池心里,不曾向任何人提起过。就连江云锦也不知道,自己误打误撞被人误会当成恩人。
而原身这么些年里生过的重病太多,高烧伤脑,小时候的事基本记不清了,也不知道这桩误会。
唯独通读全文的江城雪,记住了这既狗血又玛丽苏的真相。
但她并不打算早早地摊牌,那是金明池的信念支撑。王炸往往要留到最后,才能够显出最大的威力。
她又喝了口茶,垂眸盘算着时间。依照金明池原本的计划,江稷明应该马上就要来撞破“奸情”了。
果不其然,茶盏见底的刹那,外头闹出一阵嘈杂。
江城雪折返含璋宫。
这回庭中灯火通明,藻荇交横,凿有汤池的偏殿大门朝内敞开着。数多宫人在门外站了几列,各个脑袋低垂,目光规矩地落在地面,一副不敢多看的样子。
江城雪从中走过,只见一袭明黄色的臃肿龙袍与一袭雪白色的颀长白衫前后站着,正是江稷明和云雾敛。
而殿中,两名姑娘低头跪着,双肩光洁裸露,仅有一件肚兜聊以蔽体。但瞧她们头顶简单发髻可知,是宫中侍婢无疑。
反观金明池躺在白玉床榻上,似是睡着了,睡姿却极其散漫,里衫松垮掀出半片胸肌,墨发与亵裤湿漉漉的。床头小案上摆放着一只倾倒的酒壶,还在滴滴答答流着清酿,浸湿地面绒毯。
好一幅醇酒醉人,动情失事的场面。
江城雪浮夸地“呀”了一声,好似受到偌大惊吓,匆忙别开脸:“这……这……怎会有如此□□之事。”
昏君神情烦躁有郁,酒食正酣被打断的不虞明晃晃贴在脸上,连带着看江城雪的面色也不太好:“大晚上的,你怎么在这里?”
“回皇兄的话,臣妹服过药后,身子就不碍事了。恰巧住在温华殿的林婕妤请臣妹去她那里尝尝最新出炉的糕点,臣妹便过来蹭个饭。”江城雪对答如流,“谁料,茶点吃到一半,忽然听见皇兄仪驾的动静,就出来看看。”
昏君是个不会多想的直脑筋,江城雪这样回话,他就这样相信,顺便把自己为何抛下碧霄台的歌舞升平也说了出来:“朕刚才听到消息,有人看见你和摄政王一起进了含璋殿,还说……”
云雾敛突然清咳一声打断他。
江稷明大概也意识到接下来的话有损皇家颜面,摆了摆手:“反正你们没奸情就行。”
“……”江城雪忍不住嘴角微搐,就该想到江稷明那装满稻草浆糊的脑子委婉不到哪里去。
她霎时惊慌失色:“皇兄,冤枉啊!”
照常理,这种时候她合该跪一跪,自证清白,可江城雪实在不愿意对昏君卑躬屈膝,于是抽出袖中丝帕,抵着唇凄厉咳嗽起来。
“臣妹自幼深受嬷嬷教诲,时刻记着自己的身份,明白什么能做,什么万万不能做。如何会做出这般……”她咳得越发厉害,嘶哑呼吸着,缓了片刻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续道,“如何会做出这般腌臜龌龊之事。”
“何况臣妹的心思已然在宴席上说得清楚,句句肺腑之言,绝无欺瞒之语,又怎么可能与摄政王私下见面。”
“请皇兄定要还臣妹清白!还皇家清誉!”
她嗓子似被咳疾撕扯着,发出的声音沉闷喑哑,但吐字却铿锵,仿佛把全身力气都用上,透着不罢休的坚韧。
江稷明又开始头疼了。
他最受不了跟后宫沾上关联的事,要他说,没奸情就没奸情呗。相安无事,当什么都没发生过,都皆大欢喜。
还要给甚么清白清誉。
难不成让他把金明池喊醒,拖到来面前问一通?还是让他把传信的宫人砍了?
本来醉枕美人膝的兴致被突然打断就已经够烦了,现在又要他收拾这桩烂摊子,江稷明耐性告罄,直截了当地问:“那你说,朕要怎么做,才算还了你清白?”
江城雪攥着丝帕的手换而揪住心口,病如西子胜三分的模样,小声说道:“依臣妹拙见,摄政王夜会的,其实是这两位姑娘。而含璋宫乃中宫,可见在王爷心目当中,两位姑娘的分量必定不轻。”
“皇兄不如就成人之美,将她们二人赐给王爷。”她提议说,“这样既成全了两对好姻缘,又能让今晚听见过消息的人知晓,我与王爷并无任何私交。那些有损臣妹清白的谣言,自然不攻自破。”
江稷明只想快点解决这件事,觉得她所言有道理,点点头:“那就按你说的办。”
左右是收两个通房侍妾而已,没什么难办的,他说着就想离开。
“皇兄且慢——”江城雪再度出声,压住昏君将才抬起的脚步,“臣妹还没说完呢。”
“不知皇兄可还记得,王爷席间说过:摄政王府后宅空置,缺少能打理诸事的夫人。”
江稷明不耐道:“是有这回事,怎么了?”
江城雪的明眸善睐之下划过一抹精明,眨了眨眼:“皇兄难道不觉得,现在就有两位能打理事务的夫人么?”
“你是说……”昏君还不算太蠢,好歹听懂了言下之意,“她们两个?”
江城雪点头:“她们二人在宫中做事多年,耳濡目染,自是极能干的。虽说出身差了些,但比不上王爷的心意难得,封为侧妃,也不算太出格。”
“如此一来,日后王府后宅定然井井有条。待王爷醒了,得知皇兄的安排,保不准边谢恩边心里偷着乐呢。”
她一席话说得入情入理,江稷明本就不太灵光的思路完全被她牵着走,想也不想便道:“好,朕这就下旨。”
折腾了大半个夜晚的闹剧,终于板上钉钉,有了结果。
江稷明和云雾敛先后离开含璋宫,殿外烛光黯淡些许。
江城雪走在最末,抬脚迈出门槛前,她顾盼回头,蓦地撞上金明池睁开眼睛。他狭长眸底一片猩红,苍鹰般犀锐的眸光似锋利长刀,恨不得捅穿江城雪的心脏。
哪还有熟睡的模样,他清醒得很。
江城雪用的迷`香,更准确点说,其实属于软骨散。能在瞬息之间抽除人体的浑身力气,却并不蚕食意识。
金明池自始至终便没有入睡,他只是动不了,索性闭着双目,安静地看着这场以他为主角的戏如何上演。
江城雪与他目光相接,毫不露怯,诚心诚意地一笑:“恭贺王爷,喜得佳人。”
金明池眉间阴戾没由来地散了,曳曳烛光衬出他眼尾泪痣中零星兴味,幽幽启唇:“拜公主所赐。”
“王爷客气了。”江城雪笑意愈加明媚灿烂,对着俯首跪立的两名侍女吩咐,“你们,没听见王爷的嗓子哑了吗?还不快伺候着。”
说完,她利落转身,善解人意地将门带上。
一只脚跨过石槛的刹那,她听见殿内传出瓷器碎裂的声音,没有回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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