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钓系公主裙下臣 > 第21章 第 21 章(万字二更)
    夜晚的宫道静谧安宁,几盏如豆纱灯悬挂廊下,随着轻柔晚风闪烁摇曳。


    行至尽头拐角处,忽现一道人影被烛光拉长。江城雪不禁抬眸,便见长身玉立负手站在柱旁,那袭如水白衣在浓稠夜色下显得分外惹眼。


    “子夜将近,云相没回府么?”她微怔上前。


    槐花树下,淡黄色的花瓣落了男人满肩,可见其从含璋宫出来后便一直等在此处。


    云雾敛转过身,没接她的话,比花色更淡的视线落在霓裳华贵的女子身上。


    凝视良晌,直到江城雪又唤了他一声云相,才凉凉开口:“金明池的酒量我曾见识过,千杯不醉。”


    江城雪心头咯噔一声。


    ……云雾敛怀疑她了。


    金明池不可能喝醉,因此也不存在酒后乱情的可能性。且金明池为了江云锦空置后宅数年,甚至为避免麻烦,摄政王府的下人,尽是些男子或上了岁数的老妈子,没有一个姑娘。


    昔日也有摸不准他喜好的官员奉承赠过绝色美人,结果不是没收,就是前手刚收下后手便给予银钱打发走人。


    这些,时刻盯紧金明池举动的云雾敛一清二楚。所以他也清楚,金明池绝对不会和两个普通宫女牵扯上私情。


    江城雪理顺他的逻辑,控制住自己的表情不露痕迹,像是听说了一桩和自己无关紧要的事,毫无反应地点头应承他的话:“王爷好酒量。”随之狐疑道:“云相同我说这个做什么?”


    云雾敛不答,紧逼着追问:“明秋殿和含璋宫相隔甚远,公主为何会出现在中宫?又为何独自一人,没有带婢女或内侍出行?”


    江城雪奇怪道:“诶?这个问题,我方才不是当着皇兄的面有说过吗?”


    “臣想再听一遍。”云雾敛嗓音低沉,不容她拒绝。


    “那好吧。”江城雪嘟了一下嘴,好似完全没意识到他的态度生硬,天真而单纯,“云相应当知道的,我虽然去了碧霄台赴宴,但宴上的膳食其实一口没吃,实在饿极了。”


    “明秋殿今夜并未备膳,恰巧林婕妤宫里有现成的点心,我便过来了,就这么简单。”


    “至于为何没让溪竺和霜棠跟着……”她倏尔咬了咬唇瓣,灵动眼眸转了两圈,流露出几点女儿家恰如其分的狡黠与娇羞,微微鼓着腮帮子不满嘀咕,“还不是因为她们非拿着我的身体说事,无论如何都不让我出门。”


    “可云相给的药那么好,怎么会有事。”江城雪毫无保留地信赖着云雾敛,左手微曲遮在唇角,将声音压低几个度,仿佛在告诉他什么不为人知的大秘密,“于是啊,我就想了个鬼点子支开她们,偷偷摸摸跑出来了。”


    她说罢抬起杏眸,眼中映衬着点点星光,一闪一闪地跃动着,洋洋得意。


    一段话听起来逻辑闭环,看起来也完美无瑕,饶使是断案无数的云雾敛也掘不出破绽。


    但不知是不是经年勾心斗角,猜忌成性,云雾敛垂眸看着江城雪,目光愈渐犀利,试图从这幅娇俏的皮囊下剥出别的端倪。


    ……可惜,一无所获。


    他沉默着徐徐点头,算是认可了这段说词。


    江城雪打了个哈欠就准备告辞,云雾敛平静的口吻忽又在耳畔响起:“臣还有一个疑问。”


    “大人但说无妨。”江城雪维持着好脾气。


    云雾敛道:“金明池于席间笑说王府后宅缺位夫人主持中馈,那时,公主并不在碧霄台。”


    江城雪心底生出几许不耐。这是还没完全打消怀疑,又拉扯出其余的旁枝末节来刨根问底。


    宛如她是犯了十恶不赦大罪的囚徒,要将她今晚走了几步路,喝了几口水,呼气与吸气全都数出来才肯罢休。


    她面上不以为意地笑着。


    “今夜大宴,犒劳的将军和使臣都是护送姐姐北上西秦的功臣,我自然安排了宫人关注着。没曾想,先得到的会是这般消息。”


    她起先依旧推心置腹地解释着,而越说到后来,声音越轻,语速越慢。直到最后一个音节落下,江城雪蓦地仰起头,瞳孔在刹那间放大。


    她像是后知后觉意识到了什么。


    俏皮活泼和温柔笑意消失殆尽,悉数变成了眉间几道拧痕。


    “……你怀疑我?”她嗓音微涩,兴许是出于本能的不相信,每说出一个字都犹豫、彷徨,尾音虚浮地扬起。


    云雾敛望见她的眼中充斥满诧异,心里那点多疑竟神乎其技地在瞬间打消了。


    想摇头否认说没有,可江城雪抢在他开口之前下了判词,铿锵有力。


    “你怀疑我!”


    她瞪大的眼睛突然泛起了水雾,由薄转浓,很快凝结成一滴泪珠,染红昳丽眼角。江城雪不断眨眼,又深深地吸气,似想把眼泪倒逼回去。


    但终究没能忍住,纤长睫羽逐渐被泪水浸透,晶莹的清泪滚落面颊。


    一滴紧接着一串,像洪水一朝冲开堤坝的禁锢,汹涌澎湃。


    “公主……”云雾敛万没想到她居然哭了,不禁手足无措起来。


    想抬手替她擦眼泪,却觉得举止不妥。想张嘴解释,又不知道哪些话才合适安慰。


    向来雷厉风行的冷面丞相也有犯难的时候,他眼睁睁瞧见江城雪的眼泪越流越多,打湿了半张脸颊。烛光照下来,一道道清亮的泪痕径直撞进他眼底。


    他心口无端揪紧,不自觉蹙了眉。


    再开口,声音是连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温和:“公主,别哭了,臣相信你便是。”


    “相信?”江城雪流着眼泪嗤嗤冷笑一声,讥诮反问,“若无怀疑,何来相信?”


    “可我不明白,丞相大人怀疑我什么?”


    她鼻音浓重,嗓子也是闷闷的,说起话来有种撕心裂肺之感:“觉得我会自毁清誉,派人在御前宣扬我与王爷私通苟且?还是觉得我有本事,能将一人抵千军的摄政王带去含璋宫?”


    云雾敛自然也清楚这两个假设不成立,但江城雪丝毫不给他说话的机会。


    她好似有满腹的委屈无处言说:“又或者,大人明知王爷酒量颇好、千杯不倒,却还以为我能把王爷灌醉?也明知王爷洁身自好、不近美色,却仍以为我能让他同时临幸两名侍婢?”


    “抑或,在大人眼中,我不愿嫁王爷便会设局要他不痛快?”她声泪俱下,“我便是那般心狠手辣的女子?”


    江城雪双眼已是通红,几次想伸手去拿袖中帕子,但都因手指颤栗没能成功。


    平添烦闷,眼泪愈凶。


    大抵委实气恼且委屈得狠了,她干脆抬起手臂,用价值连城的锦绣衣裳擦拭泪痕。她的动作乱无章法,泪渍带得胭脂浮了粉,被这么一抹,脸颊顿时被弄花了。


    好不凄楚,惹人怜爱。


    云雾敛垂放在身侧的手渐渐收紧,胸腔似被某种奇异的酸涩填充、涨满。


    他平素最厌烦的,便是姑娘家哭哭啼啼的样子。眼泪,解决不了任何问题,至少江云锦从不会如此脆弱无能。


    可这一刻,他很清楚,在他面前啜泣落泪的是江城雪而非江云锦。他也很确定,令他感受到心疼这种情绪的,是江城雪本身,而非那张和江云锦如出一辙的脸。


    眼前姑娘就像被欺负极了的兔子,露出又尖又小的利齿,红着眼睛张牙舞爪,却并不会咬人。待兔子少女发泄完了,便以袖遮面,转身而跑。


    但她曳地的裙摆实在太长了,压根走不快。没迈出两步就踩到了拖尾,险些将自己绊倒。


    云雾敛迅速伸手扶住她:“公主小心。”


    江城雪借助他的力气站稳,下一秒,重重拂开男人握着她上臂的手:“云相扶我做什么?”


    她泪势小了许多,似哭疲倦了、哭不动了,也似彻底失望了、不愿再哭了,声音却比方才更喑哑:“左右在你心里我就是个恶人,不如便让我摔在地上,你正好抓了我去审上一审。”


    “或者干脆把我交给王爷,告诉他,今晚发生的一切,从头到尾都是我设计的。”


    她哭诉着,眼睑骤然点上一丝微凉。


    江城雪愣怔,垂眸看见一方纯白丝帕正轻轻拭去她的新泪,而帕子则捻在云雾敛指间。


    只听男人如玉落繁花的嗓音传来:“臣不会抓您,臣向您道歉,行吗?”


    “是臣过分多疑,遇到金明池的事总忍不住拿朝中党派之争那一套胡乱揣度,误会了公主,对公主不敬,是臣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在他碰到江城雪的刹那,江城雪就不哭了,但云雾敛依然耐心地照顾着每一处泪痕,如润物春风,细腻温柔。


    江城雪眉心微动。


    云雾敛虽生得温润好相貌,可冷心冷情连褫夺性命都不眨一下眼的人何时低头道过歉,又何时这般伺候过人。


    恐怕就算是昭华公主,也没有此等待遇。


    但这才是开始,还远远不够。


    江城雪忽然扭头,躲开云雾敛的丝帕。她不轻不重地哼了一声,眸光飘忽闪烁几下,不看他,而是落在地上。


    云雾敛无奈叹了声气,但因眉目柔和倒显得像是染了几分宠溺:“公主还要臣做什么,才肯消气?”


    江城雪眼睫扑朔,俨然有话要说,可临到嘴边又被她咽下,改口道:“明明是你向我道歉,怎么反过来问我该如何办,这是什么道理。”


    云雾敛沉吟片刻:“公主下回来云府学棋,想要如何拿棋子都行,不必守不喜欢的规矩。”


    闻言,江城雪杏眼亮了亮,像是情不自禁展颜。这下她毫不掩饰自己的惊喜和克制,甚至将微表情刻意放大,拿乔姿态竭力绷紧嘴角:“……就这?”


    云雾敛目光落在她辛苦隐忍笑意的眉眼上,兔子变成了仓鼠,便知道她已经消气了:“凡是公主希望的,任何事都可以。”


    江城雪立马道:“那我想去弘文馆听学。”


    “好,臣会让大学士安排。”云雾敛点头。


    “若我明日就想去呢?”江城雪试探补充。


    云雾敛道:“臣现在便去学士府上叨唠。”


    晏晏笑意迅速在少女脸庞上晕染开来,从眉梢泛到唇角,故作冷淡的防线顷刻撤除。她身后槐树正茂,星光正明,映得她梨花带雨初放晴的明媚笑意宛若枝头繁花,弥漫着夏夜熏芳。


    望之,心神荡漾。


    好似兔子戴着槐花闯进了心里,在心尖蹦跳,踩乱了云雾敛的心跳。


    -


    粉墙黛瓦爬满藤条花枝,烈阳穿过树叶缝隙,撒下光影细碎,落个满地斑驳。


    同样凌乱的,还有墙根下东一支西一支的羽箭。这些箭矢的旁边摆着三只投壶,在十步开外的距离处,三位青年跻身在同一张大竹席上,屈膝盘腿,坐姿要多随意有多随意。


    坐在正中的紫衣男子左手拿着一颗蜜桃,张口咬下,吃得汁水横流,水渍沾满嘴角也不知擦拭。他右手抓起一根木箭,连头尾都未看清,便抬高手臂猛地朝前一掷。


    勿说铜壶的边儿,愣是连外壁都没摸着,给一地散乱又添上了几分功劳。


    青年啧了一声,呵斥周围僮仆:“傻愣着干嘛?捡箭啊!”


    下人们纷纷埋头干事,躬身把地上的木箭全部捡起来,整理成等量的三份送到郎君们面前。


    郑砚南和谢益谦隔空对视一眼,按住柳初新再次准备投箭的手:“三郎,你确定今天是邀我们来比赛的?而不是你银子多了没处花,故意弄个由头输给我们,好请咱兄弟几个吃饭?”


    “就是。”谢益谦接话,“你要真想请我们消遣,咱现在就走,真不用为难这些箭。”


    “去他丫的,滚蛋!”柳初新囫囵咽下嘴里桃肉,把手中还剩大半的桃子也扔了出去。


    西市老百姓攒半个月工钱也买不起一颗的贡桃在草坪上滚了两圈,黏上尘泥和杂草。郑砚南忙不迭捞过他面前的果盘,宝贝似的护进自己怀里:“这大清早的,你哪来这么大气性。”


    柳初新烦躁地抓了把头发,他也想知道为什么,最近几天莫名烦躁得很。


    自从那日江城雪派霜棠来传话,向他讨要了一些香料,他往宫中送东西就送得越发起劲。不啻姑娘家都喜欢的胭脂首饰,还有珍奇古玩、瓷器玉料。几乎把建康城内能搞到的好东西,都送了一遍。


    本以为不出三五天,江城雪保准回来找他。


    结果这都大半个月过去了,别说见面,愣是一点音信都无。不是说,旧疾已经压制住了嘛,没道理啊……


    俩朋友看着他那张比苦瓜还要苦上三分的脸,压低声音,窃窃私语。


    郑砚南努嘴:“为情所困?”


    谢益谦点点头:“绝对是。”


    “我送的那些东西,哪件不是价值连城,有钱都弄不来,到底哪里入不了她的眼了。”柳初新眉头紧皱,苦思冥想,“总不能让我把老头子珍藏了十来年还不舍得用的那套墨宝偷了吧?”


    “不怕被国公爷打断腿的话,你可以偷偷看。”郑砚南看热闹不嫌事大。


    “有没有一种可能,偷了也没用。”谢益谦一盆冷水泼得完全不讲情谊。


    柳初新不知是听进去了谁的话,腾地站起来:“那我也得试试看。”


    “诶,你真去啊?”郑砚南连忙把人拉住。


    “那不然还假的去?”柳初新翻了个白眼。


    见他动真格,谢益谦也伸手拽过他的袖子,两人合力将人硬扯了回来。毕竟是结义好兄弟,总不能真让人去送腿,啊不对,总不能真让他去偷自家老子的宝贝。


    谢益谦拿胳膊肘捅了他一下,口吻戏谑:“三郎你最近到底怎么个情况?明明以往也遇到过因为我们不入朝不当官,成天吊儿郎当就瞧不上咱的。但你不是常说,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


    “对方没那个心思索性别强求,硬拗出来的姻缘迟早得断,与其折腾得谁都不舒坦干脆从最开始就不折腾。”


    “这些话是不是你嘴巴里说出来的?”谢益谦道,“以前你都挺洒脱的啊,怎么偏偏这次,居然郁闷上了?”


    柳初新一屁`股坐回地上。


    他当然知道这些都是他的原话,但他也不明白自己究竟怎么了,心口跟堵了块柠檬似的,哽得厉害。闭上眼是江城雪在深巷身手利落的影子,睁开眼又是江城雪在赌坊摇骰子开盅的从容。


    连去戏楼听曲儿的兴致都提不起来。


    半晌没动静,郑砚南侧头去看他,发现这人竟然晃神了。一个荒谬的念头倏尔浮上脑海,郑砚南忍不住开口:“三郎,你该不会是动了真心吧?”


    “怎么可能?”柳初新登时回神,“我对情情爱爱的是个什么心思,你俩还不清楚吗?我不过还在兴头上。”


    “清楚,清楚。”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可太清楚了。


    柳初新对一个姑娘的兴致从不超过一个月,用他自己的话来说,在相对短的时间内,对方动心归动心,但还不至于使人产生谈婚论嫁的念头。


    这种状态,能帮他省掉被说媒的麻烦。


    他对成亲是绝对的避之不及,只因世人根深蒂固地认为,成婚了就得生子,成家了就得立业,这是密不可分的因果关联。而柳初新深知自己没能耐立业,也没那么大的本事承担起顾养妻女的责任。


    倒不如生活在卫国公的庇荫之下,成日优哉游哉,在不惹是生非的界限内吃好喝好玩好。芳心纵火也好,控制住火候,不用烧起来的火煮米烧饭就好。


    建康城内不少闺秀私底议论柳初新是负心汉,这话一点儿没错。他拈花惹草、朝三暮四,他负心得明明白白。


    郑砚南朝天举起三根手指:“我保证以后绝不再说这样的话,诋毁三郎风流浪子的渣名。”


    “这还差不多。”柳初新满意了。


    周围伺候的下人无不埋着脑袋偷笑,肩膀一耸一耸的,忍都忍不住。


    “其实你要是真上心,我倒有个主意。”谢益谦忽道,“只不过付出的代价可能有点大。”


    “说说看。”柳初新示意他。


    “弘文馆。”谢益谦压低声音道,“二公主今日去了弘文馆听学。”


    柳初新疑惑:“你怎么知道的?”


    谢益谦懒洋洋地打了个哈欠:“昨天半夜云相突然来府上找我祖父,我听见动静便摸过去听了几耳朵。大概的意思就是二公主最近身子转好,想去弘文馆听学,请我祖父多加关照。”


    谢家老爷正是弘文馆大学士。


    “你们说,三更天的时辰,家里的猫跟老鼠都睡了。云相那个点上门来,是不是意味着事情紧急,是不是说明二公主今天就会去弘文馆。”


    郑砚南若有所思:“道理是这个道理不假,但要让三郎去弘文馆,这牺牲也忒大了。”


    那弘文馆是何地方?比国子监地位更高的学府。选皇戚贵胄子弟为学生,授经纶史事书法。


    说白了,就是念书的学堂。而他们这帮纨绔最烦的,无非读书上进四个字。假若叫他们看话本图册之类书籍,保准能钻研一宿不合眼。但如果让他们背策论兵法,两行字都足以掉一层皮。


    考虑到这一层面,谢益谦深谙读书之枯燥乏味,默默把自己提出的建议划除。


    孰料,柳初新忽然又站了起来。


    这回郑砚南没抓住他的袖子,捞了个空:“你又要干嘛?”


    “去我爹书房。”柳初新风风火火往外走。


    “真要偷国公爷的墨宝啊?”谢益谦揶揄一笑,他就说,柳初新才不可能踏进学府。他们结拜时立过誓的,生来便与读书势不两立。


    “偷个屁的墨宝。”柳初新回过头来啐了一声。他仰头望着天色,沉声道:“我去找老头子想办法,帮我在弘文馆弄旁听的位置。”


    郑砚南和谢益谦看着他雄赳赳气昂昂的背影,有种十头牛也拉不回来的架势。


    两人不禁抬头,顺着柳初新方才仰望的方向瞅了又瞅,今儿个的太阳是打西边出来了?


    -


    曲径通幽处,穿过幽长宫廊,绿竹繁茂。


    隐约有琅琅讲学的声音传出来,柳初新本能地生出一阵头疼,简直要命。


    这一路进宫鼓起的气势顿时就泄了大半,他深呼吸,重新给自己打气:读书嘛,读书而已。他连撕书都信书没甚么大不了的。


    何况他只是来旁听的,不算弘文馆正式选拔入学的学生,将来更不会走上仕途,读不好书也无所谓。


    结果仍是在书香缭绕的弘文馆前徘徊了大半个时辰,直等到休息时间,谢大学士暂时离开,他才敢迈进庭院。


    隔着半敞的殿门,能一眼望见江城雪坐在西侧窗边,不由加快脚步。


    “郡主,你昨晚去庆功宴了吧?那摄政王在席间求娶二公主的传言,究竟是真是假?”


    突然,墙角传来几句对话吸引去他的注意力。柳初新犹豫了一瞬,在探听消息和直接入殿之间,选择了前者。


    他摸着墙根蹑手蹑脚靠近,试图听得更清晰。


    那被称作郡主的人说道:“是真的。”


    先挑起话题的姑娘衣裳相对质朴,应该是那位郡主的伴读:“所以说,二公主当场拒绝,王爷借酒浇愁,之后临幸了两名宫女也是真的?”


    “嗯。”郡主情绪明显不太高,只淡漠地应了这一声。


    伴读一副惋惜的模样:“可惜了。本以为王爷洁身自好,与那些爱妾成群的世家郎君不同,没想到,唉——”她摇头叹气:“到底还是沦落世俗,脏了。”


    郡主顿时冷了脸:“你这话什么意思?”


    “王爷乃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文成武就且貌赛潘安,有几个通房丫鬟怎么了?有三妻四妾又怎么了?”她眉头紧皱,因为动了气语速愈快,对着伴读厉声质问,“怎么就变成你口中的沦落世俗和腌臜污秽了?”


    “再者讲,你以前不是口口声声说自己爱慕王爷吗?如今竟能说出这种话,你的倾慕可真是廉价。”


    伴读神色平常,冷静道:“我娘跟我说,男人不自爱,就像烂叶菜。我先前是爱慕王爷不假,但从昨晚开始,那些都只是以前了。我的倾慕虽然廉价,但总归比烂叶菜贵一点。”


    “在弘文馆待久了,你现在指桑骂槐真是越来越高级了。”郡主愣怔了小半晌才听懂她的话外之音,“你无非觉得王爷酒后乱情,随意临幸宫女,和那些在秦楼楚馆买醉寻欢的人没区别。可这件事如何能怪到王爷头上,还不是因为江城雪不知好歹。”


    她其实跟伴读一样,私心里都难以接受金明池随随便便地召幸宫人。


    这种感觉像是一直以来屹立在心中的圣人倏然有了瑕疵,不再完美。


    可她和伴读的不同在于,她不肯承认完美无瑕的金明池竟会犯错,也不肯承认自己似乎倾慕错了人。而现实是客观存在的,必须有人替已发生的错误买单,遂只能把原罪推在江城雪身上。


    她用这套逻辑成功说服自己,重新把金明池塑造回完美无暇的模样,江城雪便成了那万恶之源。


    她一时气恼过头,甚至忘了江城雪就在离他们一墙之隔的大殿内,直言不讳。


    “若非江城雪拒绝姻亲,王爷何须借酒浇愁。王爷若不借酒浇愁,何尝会身心俱醉。若没醉,又如何可能糊涂地召幸宫人。”把一切罪责都归予江城雪后,她果然舒坦了许多,是以不断变本加厉。


    “再往深了想,王爷这么多年从未近过女色,也从未流露过娶妻打算,为何突然认定了江城雪?必是她处心积虑对王爷做了什么。”


    “那是二公主殿下,不可妄议乘舆。”伴读沉声提醒她,“郡主慎言。”


    “为什么要慎言?本郡主哪句话说错了?”郡主轻嗤一声,“如果王爷昨晚求娶之人是昭华公主,我保证心服口服,没有一句埋汰。可她江城雪除了一步三咳,还会什么。”


    “那你又会什么?”柳初新在墙角躲藏良久,实在听不下去了,“是擅长背后嚼舌根?还是精通冒犯公主?”


    原本郡主情绪失控,声音时高时低起伏不定,已然吸引了不少人暗自观察着这边。此时柳初新大喇喇地一喊,所有人纷纷转头,抛来目光。


    郡主登时愣住,她以为的窃窃私语刹那间曝露在了众目睽睽之下,那些女儿家的小心思也都落入旁人的耳朵。


    她触及江城雪不带温度的视线,下意识想逃。


    “走什么呀?”柳初新侧身做挡,单手撑在墙壁上,拦住人的去路。


    他才不管这些,柳初新脾气躁,平素做事只图痛快二字。他这晌心情不太爽利,就得把看不过眼的问题解决明白了,也不顾这位郡主姓甚名谁,出自哪支士族。


    “怎么?”他嘴角上挑勾出一抹痞笑:“有脸说,但没脸让人知道啊?”


    小郡主绕不开他,反倒四下围观的人越来越多,面色逐渐涨出绯红。


    能够格选入弘文馆读书的,都是建康城中最有权势的皇亲贵胄。就连他们的伴读,也至少出自三品官员之家。在弘文馆丢脸,便是在满皇城的士族间丢脸。


    因此饶她认出眼前面若桃花的青年是柳氏三郎,饶她父亲的权势比卫国公府更高上些许,亦不敢跟柳初新多加纠缠。生怕闹得开了,终究丢的是自家颜面。


    小郡主强忍着恶心,捏出惶恐错愕的神态,往后退了半步:“柳郎君,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


    “听不懂啊?没关系。”柳初新善解人意地一笑,越发不依不饶,“我帮你回忆回忆就听得懂了。”


    “你无非愤恨金明池的心上人不是你,又牙酸金明池求娶她人……”


    “柳初新!”小郡主瞪大眼睛,仓惶打断他的话。她早就听闻柳氏三郎放荡不羁,却万没料到出身名门世家的郎君说起话来,竟跟西市贱民不相上下。这哪里是不羁,简直是不要脸。


    可她要脸,贝齿在下唇咬出两道羞赧红印。


    她端出泫然欲泣的模样:“柳郎君,我与你在今日之前素未谋面,不知哪里得罪了你,竟要遭受如此刁难。”


    一句话,把现下的瓜葛全部推诿成柳初新无理取闹。左右柳初新素来嚣张妄为,在学府内没什么好名声。只要她一口咬死柳初新,众人肯定更愿意相信她。


    然而柳初新丝毫没被她糊弄住。


    他在风月之地混久了,见多示弱博同情的姑娘,有时比女子还要了解女子,不屑嗤笑:“你倒挺能装。”


    “不过无所谓。”他懒散地耸了耸肩,“你确实没有得罪我,而我也没那个闲心专门来刁难你。只不过无意间听到郡主的某些话,觉得你在人生大事上有点拎不清。”


    “恰好我对男女之情比较有经验,就想给你出出招,免得郡主走弯路。”


    柳初新嘴角弯弯,眉眼盈盈,越来越深的笑意挂在他姣好皮囊上。


    小郡主心里没由来地毛了毛,直觉不妙。


    果然下一瞬就听柳初新道:“你看啊,你想嫁给金明池,但那金明池爱慕二公主殿下。明面上看,你和公主似乎是对手。可现在情况不一样啊,公主眼光高,压根瞧不上姓金的,那不是正好给你腾位置。”


    “这事儿本质就跟狗和老虎抢骨头是一个道理,如果老虎有心争这块骨头,狗就算把牙齿磨得再尖,那也是不自量力。反过来如果老虎对狗骨头嗤之以鼻,你再加把劲扑上去,没准就有希望啃到狗骨头。”


    小郡主皱眉:“……你骂谁是狗?!”


    “我只是打个比方,毕竟没读过多少书,说不出你们那些文绉绉的话。”柳初新啧声,一副嬉皮笑脸的样子,“但你仔细想想,这狗和骨头多般配,话糙理不糙。”


    “公主殿下慷慨大义,把骨头让给你,那就是你的恩人。”他歪了身子往墙上一靠,双臂环胸地看着她,“对待恩人应该怎么做,谢大学士应该教过吧?”


    小郡主被他牵着鼻子走,已经完全陷入到柳初新的节奏里。


    她算看明白了,柳初新就是一条没下限的疯狗,只要不顺着他的意思来,这人能一直没脸没皮地追着自己咬。


    她抿唇沉吟片刻,为了不惹一身腥,破罐子破摔地小声道:“是不是只要我说了多谢公主,你就能放过我?”


    “嗯哼——”柳初新点头,看似答应。


    “好,我说。”小郡主上下齿列紧紧咬住,双唇闭得严丝合缝,声如蚊喃,“多谢公主。”


    “谢公主什么?”柳初新孜孜不倦地追问,嫌她的词句太过言简意赅,表达不够精准确切。


    郡主双颊憋红,被迫补充:“谢公主拒婚之恩。”她迫切道:“这样总可以让我走了吧?”


    柳初新把她的表情变化全部看在眼里,笑意中倏尔露出一抹意味深长:“急什么,还差最后一点。”


    庆幸嗓音轻,没人听得见是吧?哪有这么容易蒙混过关。


    “郡主刚才说什么?”他屈指掏了掏耳朵,似不经意拔声反问,“要谢二公主?”


    “可我又不是二公主,你对着我说有什么用。”柳初新抬了抬下巴,“你得当面告诉公主,才显得有诚意。”


    郡主瞬间浑身气得发抖。


    她该料到的,早该料到的,跟不学无术的疯狗讲什么君子诚信,这根本就是柳初新下的套。


    江城雪倚着门框而站,旁边是弘文馆的其他学生和伴读,都趁着课间闲暇来看个热闹。


    一道道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目光落在小郡主身上,轻飘飘的,却仿佛要把人的皮肉都剖开。


    郡主眼眶蓦地红了。


    “别哭。”江城雪在她掉眼泪之前开口。


    郡主不禁抬眸看她。


    江城雪脸上没有明显的表情,但她生得一副温婉面貌,五官精致而不秾艳,杏眼灵动而不尖锐。兼今日妆容素净衣衫素雅,协调搭配在一起愈显柔和似水。


    难免给人以脾性清和平允的错觉。


    又因原身久病缠绵养出的弱柳扶风,尚未在江城雪身上完全抹灭,更添几分温软可欺。


    郡主已然红透的眼睛微亮,暗自揣着些许希冀:“公主,如果我没记错的话,这位柳郎君并非弘文馆的学子,却在此处嚣张闹事,咄咄逼人。您看,是不是应该告知先生,把他赶出去。”


    江城雪回望过来,眉梢上扬:“先生案牍劳形,这点鸡毛蒜皮的小事就不必拿去麻烦他了。不如你先说说看,柳郎君哪句话不饶人了?”


    “他……”郡主激昂开口,可刚说了第一个字就顿住了。


    她猛然意识到,自己和伴读躲在墙根咬得耳朵,江城雪很可能听得一清二楚。


    这个猜想,在下一秒就得到了验证——


    “有些事敢做,就要敢当。有些话敢说,就要敢认。”江城雪淡笑着,“若没有底气承担后果,那么从一开始便该谨言慎行。如若这也没有,那就别哭。”


    然而事实上,她越是这样说,那小郡主的眼泪越是不受控制,啪嗒啪嗒地就掉出眼眶。


    江城雪漠然地视若无睹,朱唇翕合,兀自复述起篆刻在弘文馆高墙的条例:“弘文馆第五条学规:不得诋毁他人,不得颠倒是非,不得以卑犯尊。犯一条,抄书百遍;犯两条,抄书千遍;犯三条……”


    “不行!”郡主嗓音尖利嘶哑,蓦然大喊,“江城雪,你不能把我逐出弘文馆!”


    “有任何事,都得等先生回来才能定夺!”


    江城雪眼皮不抬:“你以为这弘文馆,是谢大学士的一言堂?”


    郡主指尖剐着袖口绣线,仿佛在张皇中抓住一丝护命的稻草:“当然,谢大学士德高望重,当然都听他的。”


    江城雪嘴角浅勾弧度,并不解释她所言对或错。


    她只抬手招来溪竺,与之附耳低语几句。溪竺当即道了声“诺”,而后大步流星地离开弘文馆。


    正当众人一头雾水,不出一炷香的时辰,溪竺去而复返,身后跟着御前掌印太监。


    内侍掐着嗓子启唇:“陛下口谕,自即日起,小郡主便安心在家面壁思过,不可踏入弘文馆半步。”


    江城雪在郡主遍布惊恐与怒火的视线中,走向她:“现在我来告诉你,这弘文馆究竟由谁说了算。”


    “陛下。”她指节微曲,在榉木窗棂不轻不重地叩了两下。响动沉闷压抑,惊得郡主双肩颤栗,眼泪颤了颤。


    江城雪口吻含笑:“你们私底下如何议论本宫,我向来不太在意,但到底还是规矩些为好。毕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这天下、这皇城、这内宫,所有人和事,都得遵从陛下的旨意。而我向陛下请旨,属实容易。”


    小郡主脸色铁青,仰头盯着江城雪笑若春风的脸,一时只觉悚然。嘴角抑不住地小幅度抽搐着,打了个哭嗝。


    她从前定是眼瘸了,才会把江城雪看做一无是处,又心慈纯善的病秧子。这哪里像小白花,分明就是黑心莲。


    “郡主请吧。”掌印太监不甚恭敬地催促。


    小郡主以袖遮面,羞愤交织,拖着曳地长裙忿忿往外跑。


    “等一等。”江城雪又道。


    小郡主不敢回头,她能想象到众人落在背后的目光,讥讽,鄙夷,或者冷漠,她都没有勇气面对。


    刹那的工夫,江城雪已然走到她身后。


    “记住了,金明池不值得。”


    她嗓音清冽,明晰入耳:“把所有心思都扑在一个男人身上,更不值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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