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笔记小说网 > 百合耽美 > 钓系公主裙下臣 > 第22章 第 22 章(万字三更)
    这才是江城雪把人逐出弘文馆的根本原因。


    弘文馆培养的是国之栋梁,今朝坐在这里读书的学子,往后都会站在庙堂之高指点江山。而大梁时至今日,外有西秦强兵之患,内则成为云雾敛和金明池对峙争锋的游戏,偌大朝堂从根里就已经烂了。


    攘外必先安内。


    昭华公主以身涉险进入西秦,是为前者。


    江城雪在建康必须居安思危,未雨绸缪。


    可化腐朽为清泉太难,她想往朝中注入不偏不倚的新鲜血液,就得从弘文馆入手。


    这位小郡主的心思显然不在社稷黎民,一旦她披上官袍,只会心甘情愿成为金明池的棋子。


    无论江城雪,亦或者昭华公主,都不愿意看到这般结果,倒不若将机会留给真正合适的人。


    江城雪转身,适才与小郡主不卑不亢争执的那名伴读走到她跟前,福了福身子低头行礼:“公主殿下见罪。”


    “你有何罪?”江城雪反问。


    伴读沉着眉眼,一本正经答话:“郡主口无遮拦,对公主不敬。臣女身为伴读却未能及时制止,是为失责。”


    江城雪无所谓地轻笑一声:“天要下雨娘要嫁人,她对本宫心怀不满,想发泄牢骚,不是你能制止得住的。”


    她说着,目色深深地端详了面前人几眼,念出她青衿系挂铭牌上刻着的名字:“林汀婉。”


    “正好弘文馆空出了一个位置,你倘若有意,我便让掌印公公向皇兄传达。”


    “多谢公主殿下!”林汀婉立即谢恩。


    她的出身,本够不上弘文馆正式学子的资格,做个伴读已是极致。这是公主给她的恩典,她感激地牢牢抓住。


    随着御前掌印太监离开,林汀婉坐到了桌案前收拾书卷。四下围观的人基本散去,埋着脑袋悄悄看热闹的宫人也继续专心干活。


    江城雪理了理鬓边碎发,余光瞥过柳初新仍站在墙边,拨着他那柄金漆玉骨扇,卖弄风骚。


    当江城雪走近,两人之间对视避不可免。紫袍青年骤然打开折扇,翩翩上前。


    江城雪平静看着他暗含秋波的眼神,然后移开视线,径直迈进弘文馆大殿,同时吩咐溪竺关上殿门。


    “砰——”的一声,柳初新高挺鼻梁险些被门缝夹住。


    他连忙伸手抵住门面,凭借力气把两扇门之间的空隙重新推大,而后瞧准时机侧身一闪,钻了过去。


    跟耗子似的,眨眼就没影了。


    江城雪不曾挑选伴读,因此她后头的桌案暂时空置无人,柳初新顺势在那里坐下。


    插在铜炉中的沉水香一点点燃烧,苍白色的香灰自然断裂,落入底盘。剩余线香越来越短,江城雪面前的书翻过几页,始终没有转头,似乎对身后多出一个人毫无察觉。


    柳初新换了个坐姿,他拿起一支从没蘸过墨的毛笔在指间把玩打转。到后面实在待得无聊了,终于沉不住气,故意咳嗽了几声。


    江城雪听见声音回过头来,眼底映着一缕浓浓的诧异:“你怎么还没走?”


    柳初新哽住:“我为何要走……”


    “这里是弘文馆,听学讲义的地方。”江城雪扫了眼他大马金刀的坐姿,没有半点规矩可言。又抬起手臂,指了指悬挂中堂的金丝楠木匾,提醒他:“柳郎君应当只是恰巧路过吧?”


    柳初新想说自己就是来读书的,但他的视线顺着江城雪手指方向看去。从左往右,又自右向左,来来回回看了两遍,也没看懂那木匾上龙飞凤舞的,究竟题得哪几个字。


    他讪讪笑了笑:“是,是路过。”


    生怕江城雪又要说什么,于是灵机一动把方才那件事情搬出来转移话题:“公主千万别被那些话影响。”


    “要我说啊,公主拒绝金明池是对的!”


    “为何这样说?”江城雪看着他,“莫非你不止跟金屿轩不对付,和他的兄长也有恩怨?”


    柳初新一口气堵在胸腔,差点呼吸不畅:“我就只能因为私人恩怨判断对错吗。”


    “不然呢?”江城雪反问得理所应当。


    柳初新眼皮子抽搐:“当然不是……”


    “我这次是认真分析的。”他收起大喇喇踩在竹席上的腿,换成标准的跪坐姿势,似乎是急于证明自己明辩是非,摆出不苟言笑的严肃阵仗。


    “他前脚才向陛下请旨,后脚就和宫女纠缠不清,说明他心里只在乎自己的情绪,而根本没有公主的位置。”


    “现在还没成婚呢,就这么三心二意,等将来三媒六聘拍板钉钉,更加不可能收敛,指不定一房接着一房妾侍往后宅抬。何况像金明池那样要风得风要雨得雨的,说不准外面还有宅子养着外室。”


    “你是想说,朝秦暮楚的郎君要不得?”江城雪将他的话总结概括一番。


    “没错。”柳初新重重点头,“谁要是嫁给他,简直倒了八辈子血霉。”


    江城雪努力憋着笑,柳初新倒是个狠人,伤敌一万自损八千,不吝连自己都骂。倒不知该说他脸皮实在太厚,还是该夸他颇有自知之明。


    她心底笑得四仰八叉,面上则是受益匪浅的正色:“你说的话,我记住了。纵情声色、流连青楼的男子通通靠不住,若将来我择选驸马,必是要挑身心清白、用情专一的郎君。”


    “似云相那般,便极好。”


    “好什么好,他私底……”青年下意识回嘴。话音出了口,大脑才跟上思路,又猛地愣住。


    江城雪眼睫眨动,追问道:“云相私底也养有外室么?”


    ……自然没有。


    柳初新心道,他那位丞相表哥温文尔雅、玉树临风、雅人深致、位极人臣、又貌比潘安才似子建颜如宋玉,总之他把所有褒义辞藻堆一起,都不足以囊括云雾敛的完美。


    可当江城雪拿旁人举例,他莫名就想要反驳,不由自主地想挑出对方各种各样的缺点。


    这种心情不上不下地悬在胸口,膈得人难耐。他盯着江城雪纤长眼睫铺满骄阳碎金,扑朔如蝶,展翅欲飞,脑海里忽然冒出来一个念头。


    可能不是金明池和那些公子非她良人,而是他主观地,不愿意其他郎君成为她的良人。


    哪怕真的有郎君似白璧无瑕。


    哪怕是他最崇敬的丞相表哥。


    “柳郎君?”他良晌不言,江城雪不由得出声唤他,“你方才说云相如何?”


    柳初新向来擅长胡天侃地的嘴这晌就像打了死结一般,他清咳一声,也顾不得说出来的话前不着村后不着店:“没什么,反正事情已经过去,不提这个了。”


    “我突然想起来,上个月在东郊别院的那场蹴鞠赛打得特别精彩,可惜公主没看成。”实际上,由于江城雪没来赴约,他们一群人干坐在林荫下,喝了满肚子的西北风。


    “明日……”青年殷切道,“如果公主肯来,我们踢场更刺激的给公主看。”


    江城雪翻开桌上的策论,别有所指:“柳郎君只是路过弘文馆,我可不是。”


    言下之意就是:她要读书,没空。


    柳初新并不气馁,再接再厉:“那……”


    “嘘——”江城雪倏尔食指抵唇,发出绵长气音,打断他刚开口的话,“大学士来了,柳郎君先回吧。”


    她说完便转回身子,坐回书案前。


    谢大学士左手里捧着一卷珍藏典籍,右手时不时抚几下花白的山羊胡,絮絮讲学。


    江城雪听得很认真,纵使背后有一束灼热目光生生不息,也丝毫不受影响,埋头在古籍上做着批注。


    唯独柳初新众人当中,听着谢家老头儿堪蜗牛还慢的语速。分明钻进耳朵的每个字他都理解,但那些个字连成长句,就变得跟佛学天书一样。


    惹人情不自禁地头晕眼花,昏沉欲睡起来。


    倘若放在往常,他保准已经睡得雷打不动,或者掏出藏在袖中的蛐蛐儿,逗趣狎玩。可今日,有一抹强烈的意识拉扯着他保持清醒。


    不,不能睡。


    他看了眼前头的江城雪,那双迷离的眼眸瞬间坚定下来。宛如壮士断腕地抓起架上毛笔,他深呼吸,强迫自己在完全看不懂的书页内,艰难写下摘记。


    ——他得读书,付出心思读书。


    读出名堂,才够格留在弘文馆。


    但毕竟,对读书上进的恐惧贯穿了他整个少年时期,早已深刻进骨血里,不是一朝一夕能改变的。当谢大学士松口说散学,他丢笔的速度比谁都快,哭丧着脸甩动酸胀手臂。


    抱怨的话不禁想要脱口,一抬眼,正巧撞上江城雪忽然望来的审视眼神。


    他陡然一个激灵,这会儿重新拾笔装认真肯定来不及了。而嘴巴恰恰半张着,突兀的椭圆形逼着他必须赶紧说些什么。


    脑子卡壳半晌,终于憋出一句:“公主是不是还差个伴读,你看我怎么样?”


    江城雪的视线慢慢下移,停留在他手侧的书籍上。


    密密麻麻的注解写了整整一页,可字迹扭曲潦草,认清已是费劲,且前言不搭后语,和谢大学士讲的内容不能说没有关系,只能说毫不相干。


    江城雪实在说不出违心的话,只能道:“卫国公府家大业大,你没有必要强求自己做不喜欢的事。”


    柳初新虽厌倦念书,但其实脑子不笨,一下就听出来她真正想表达的意思:嫌他差劲。


    这种话,他早听腻了,左耳朵进去,右耳朵出来,多在脑袋里停留半秒钟都是对他建康城第一纨绔的不尊重。


    可那都是从前,现在却不一样了。


    他要是没法留在弘文馆,往后再想见到江城雪,只怕比登天还难。


    “没有强求,我喜欢读书。”柳初新果断睁着眼睛说瞎话,“刚才听大学士讲学,我突然想通了。”


    “自今天起,我一定牢记这四个字。”他抬头看向堂上匾额,坚韧道,“敏而好学。”


    江城雪凉凉戳穿他:“那块木匾上写的是:淡泊明志。”


    “是吗……”柳初新嘴角微搐,换了个阅读顺序,从右向左重新看了一遍,好像确实更像淡泊明志。


    江城雪压下撇嘴的冲动,这条鱼儿晾也晾够了,已经主动游进她的池塘,是时候撒些鱼食,准备最终收网了。


    她道:“既想当伴读,最起码你这身衣裳便该换一换。”


    放眼望去,弘文馆内学子的衣裳颜色皆以青白素调为主。江城雪也是同样,一袭月白长裙雅致,发间头饰则选用了款式最简单的珍珠钗。


    唯独柳初新把靓丽绛紫披在身上,戴之香囊玉佩系满衣带,往人群中随意一站,便是最五彩斑斓的惹眼存在。


    江城雪道:“要你像其他伴读一样穿青衿,肯定为难了些。但白衫,应当没太大问题吧?”


    “这腰间玉佩挂一块便足够,可以选料子剔透,雕工精致的,但香囊就不必戴了,花里胡哨的与白衣不相衬。如果你实在难以习惯身边没有香味,可以让贴身僮仆多费些时间熏衣。”


    “不过太多种干花融合混杂的味道缺乏层次感,闻久了显得千篇一律,不若只用一种花,譬如……”她话音微顿,似忽然想到了什么,“清新淡雅的白玉兰便很合适。”


    “差点忘了说,这柄金漆折扇风尘气太重,往后来弘文馆……”


    “我不拿了。”柳初新很是上道地接话,迅速将扇面折叠合好,“不止来弘文馆,其他时候也不拿了。”


    江城雪眼底流露出几点满意的颜色,续道:“还有你的冠发太过凌乱毛躁……”


    一项一项,柳初新悉数记到心里。


    但不知是不是他的错觉,当他把江城雪的描述全部组合起来,呈现在脑海中的形象无端就变得有些熟悉。


    -


    弘文馆念书的日子无非是听学背书和钻研策论两件事,精力专注下来,倒显得时光匆匆,晃眼不觉已至仲夏。


    这日,江城雪甫一迈进弘文馆,便觉得气氛迥异。众人无不三五成群围在一起,窃窃私语。


    “出什么事了?”江城雪狐疑。


    “我也是刚得知。”林汀婉道,“今日,云相要来。”


    江城雪顿时恍然,弘文馆内的学生日后都将登高庙堂,云雾敛作为当朝丞相,最是有冠冕堂皇的理由与众学子探讨朝政。美其名曰,替君王分忧解难,为大梁选贤举能。


    至于他的真实意图,究竟是想拉拢门生,还是刻意引导士族学子对朝事的态度,使传言风向吹往趋于自己的一边,继而促成云党之利,金明池一派之害,便不得而知了。


    林汀婉道:“其实此前也有过几次类似的事,大学士一向支持。但往常都是云相指了下头的其他官员来,他亲自露面,倒还是头一回。”


    “不过说来奇怪,最近我并未听父亲提起朝中有什么大事儿。”她单手托起腮帮,困惑道,“公主知道吗?”


    “不曾。”江城雪如实说,“左右等会儿就晓得了。”


    与此同时,两人的对话被刚进门的柳初新听了去,他一向对他那位表哥又敬又怕,听到要被云雾敛盯着读书,立刻软了双腿,以身体不舒服为借口,原地开溜。


    江城雪不禁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了。


    要是再多待半刻钟,他便能知道自己这身打扮,究竟与谁人相像了。


    没过一会儿,闹哄哄的大殿变得鸦雀无声。


    江城雪转过头,预料之中地,与云雾敛淡如秋水的眸子撞了个正着。


    她唇角微弯,默默暗答了林汀婉方才的疑惑:能让云雾敛放在心上的,未必只有朝政,还可能是人。


    近来九州四海风调雨顺,各州郡县无灾无难,朝中确实没什么棘手要务。论说唯一值得商榷的,便是前几日忽被下狱的铜州节度使一案。


    那铜州节度使吴旸原是依例入京述职,可他的车马刚及京畿便被城门卫拦下。吴旸这才知晓,有监察御史上奏弹劾他驯养兽奴,草菅人命。皇帝遂下旨,命令都察院协同大理寺严查此事,同时收押铜州节度使。


    弘文馆内多的是大义凛然且血气方刚的少年郎,沉不住气,义愤填膺地斥责吴旸妄为一方节度使,应当褫官流放,死不足惜。更有甚者希望都察院彻头彻尾地追查,绝不放过吴旸手底下任何一名暴吏。


    一时间,江城雪与林汀婉成了殿中唯二的冷静之人,反倒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你怎么看?”江城雪侧头问她。


    “证据。”林汀婉低声道,“若能拿到证据,吴旸便是死罪可免,活罪难逃。可若是没有如山铁证,一方节度使之位缺不得人,大理寺顶多把人关上几日,也就放回去了。”


    江城雪挑唇轻轻一笑,不置可否。


    这话说到点子上了,吴旸该死,那是国法律例的威严,也是铜州百姓的心愿,却独独不是云雾敛想要的结果。


    他心知肚明,那些城门卫是摄政王党的人。奉旨拦截车马说得好听,实际上,无非是金明池在背后推波助澜。


    是金明池看这位不肯站队的铜州节度使不顺眼了,因此选在吴旸进京的时间点,将他做过的脏事恶事捅出来,要置人于死地。再顺势换上一位自己的人坐镇铜州,方便行事。


    铜州毗邻西秦,地理位置至关重要。既然金明池意欲伸手染指,云雾敛自然当仁不让。


    金明池想要吴旸死,他便要吴旸活。金明池想让金党的亲信接任铜州,云雾敛便要让吴旸变成自己的亲信,拉拢他变成云党的拥趸。


    至于众人口中的真相……


    金明池也好,云雾敛也罢,谁都不是追求真相的清官贤臣,他们眼中只有握在掌心的实权和属于自己的利益。


    晌午暂休,用饭的时辰总是格外珍惜。江城雪故意走在最后,凝神细听身后轻浅的脚步声。


    直到云雾敛唤她:“公主殿下——”


    她回头,诧异道:“云相也与大家一同用膳吗?”


    “有关铜州节度使之事,方才公主一直不曾说话。”云雾敛道,“臣想听听公主的意见。”


    江城雪毫不怀疑,他这话,实则想问的是江云锦。


    从前云雾敛与昭阳公主便是淡如水的君子之交,江云锦在待人接物方面甚有分寸,因此云雾敛每每同她接近,都会拿朝政作为幌子,令人无法拒绝。而无疑,江云锦德才兼备,提出的看法对其大有裨益。


    这晌,江城雪上前半步,俏皮背着手道:“大人真的想知道?”


    “自然。”云雾敛素来言简意赅。


    江城雪登时眉眼盈盈,荡开满目笑意,说出口的话却是耍赖:“可我也有一事好奇,很想知道。不如,大人先解答我的困惑?”


    她倏尔靠近。


    云雾敛下意识想后退,可当闻见她周身淡淡的沉水香入鼻,长衫下正向后挪的腿又缩了回来:“公主请讲。”


    江城雪将他细小的动作尽收眼底,杏眸眨动:“我听弘文馆的大家说,此前谈时论政都是各部大人前来,怎么今日,劳驾了云相纡尊降贵?”


    云雾敛沉声:“近来闲暇……”


    “本宫不信。”江城雪截断他的话,“你若真闲暇,只怕能待在府邸和你的棋盘过一整天,连院门都懒得出,哪里会走这么长的路进宫来。”


    “我要听实话。”她踮起脚尖,直视眼前人墨色黑瞳。


    “该不会是,为了我吧?”


    云雾敛不得已与她对视,喉咙忽然一阵干哑:“……嗯。”


    敲落耳膜的每个字都是事实,犀利剥开他不愿承认的私心,辩无可辩,终是垂眸向自己妥协:“臣来看一看公主的课业。”


    “课业啊……”江城雪似是突然犯了难,嘴角笑意瞬间僵硬。但她随即反应到自己的神情过于明显,下一刹,连忙故作轻松遮掩道:“挺好的,挺好的。”


    云雾敛没漏掉她面上闪过的讪色,径直问:“何处不懂。”


    眼见瞒不住了,江城雪因雀跃而不禁踮起的脚落回地面,脑袋像霜打过的茄子般微微低垂:“全都不懂……”


    云雾敛叹出一口气,转身就走。


    江城雪错愕抬眸:“大人……”


    “跟上。”云雾敛不曾回头,隔空传来的声音极尽无奈。可如若细听,会发现尾调隐有起伏,藏了些许宠溺。


    江城雪一路随他坐进安车,双手搭在大腿上。听见他吩咐车夫回府,女子纤细的手指揪着衫裙略显惴惴不安:“弘文馆尚未散学,午后还有两个时辰的课业。现在出宫,怕是无法及时赶回。”


    “那便不回。”云雾敛嗓音平淡。


    江城雪朱唇轻抿,犹豫开口:“可谢大学士最不喜有人逃学。”


    “谁说公主逃学了?”云雾敛反问。


    瞧见面前少女清澈的眼眸被焦急和好奇铺两种情绪满,来回拉扯,难分秋色。


    生平第一回,起了些捉弄人的心思。


    他故意将停顿拖长,直到江城雪秀眉轻蹙,方才续道:“既然谢大学士的讲解晦涩难懂,便去相府,臣亲自为公主讲学。”


    蒙住少女杏眸的难色顷刻间如浓雾散开,展露出明亮。兴许这俗世间的欢喜自有潜移默化的感染力,惯来面若霜寒的相爷随之目光柔软下来,连他自己也未能察觉。


    车驾辘辘行了半晌,他才想起来问:“公主现在可以说对于吴旸一案的看法了。”


    “这个容易。”江城雪轻快道,“大人是什么想法,我就是什么想法。”


    云雾敛忽愣,他设想过各种是非黑白,唯独未料是这般回答,不禁问:“那么依公主看,臣心存何种想法?”


    前一秒还怡然自若的人突然支吾起来:“就是……”


    她仿佛搜肠刮肚想说出个所以然,奈何无果,反倒将面颊脸色憋得泛红,在自暴自弃的边缘徘徊许久,终于放弃挣扎,梗着脖子道:“你的想法,怎么还问起我来了。”


    江城雪倔强嘀咕:“反正,反正我和你看法一样就是了。”


    云雾敛霎时失笑出声,虽然仅有极轻的一瞬,却是擦过喉嗓,自心底发出的笑意。


    他可以确信,江城雪没有深掘这桩案子的关键,就连是否听懂,也尚且有待考证。


    旋即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昭华,想到如若今日与他相对而坐的是江云锦。怕只怕她一眼便能看穿自己的用意,而后义正辞严搬出森严律例,制止他将吴旸策为己用。


    她向来不齿云金两党不择手段的争权夺势。


    必会向上请旨,协领骁骑卫一同查案,用雷厉风行的铁血手腕将吴旸斩首示众,以平民愤。


    立场从不在一艘船上,不欢而散在所难免。


    而为了避免闹出隔阂嫌隙,就得谨慎拿捏着什么能说,什么不该说的分寸,真话假话各掺一半讲。必要之时,甚至互相算计,相互利用。


    说不清究竟自何时起,许是他官拜丞相的刹那,许是他培植党羽势力的开端,又或许更早。早到他少年老成,十几岁便深知权势执掌生死,于是暗下决心追名逐利的伊始。


    他和江云锦之间,就再也没了完全的真心。


    疲惫不知不觉深埋下种子,悄无声息地生根发芽,滋长茁壮,将他包裹得麻木,喘不过气。


    如今望着江城雪眉目单纯,反而生出一种难以言喻的轻松,嘴角重新映回那抹克制的浅笑。


    丞相府坐落在离宫城最近的宽巷深处,门童在外安放脚凳,跪迎两人下车。


    “郎主……”进了门,院中僮仆立即迎上前。话音出口他才注意到江城雪也在一旁,连忙收了声,恭敬行礼。


    “何事?”云雾敛边走边问。


    僮仆缄默不言,显然顾忌外人在场。


    云雾敛想起江城雪在车内期吞吐艾的模样,抬手道:“但说无妨。”


    “是。”僮仆回禀,“按照郎主的吩咐,属下已经将那些铜州来的人安置在京畿外一间荒败寺庙里。那地隐蔽在成片茂林之中,平常没有百姓出入,摄政王府的人想找也找不到。”


    云雾敛应声:“把人看好了,这两日之内,用得上他们。”


    江城雪慵懒打了个哈欠,心不在焉的皮相下,默默将僮仆的话记在心里。


    铜州的人……


    看来这一局,暂且是云雾敛稍胜一筹,抢在金明池之前,带走了吴旸驯养的兽奴。


    这正是林汀婉口中的铁证。


    只要都察院一日找不到这些兽奴,大理寺就一日没法给吴旸定罪。只要吴旸在铜州节度使的位置上坐着,金明池就难有机会安插自己的亲信。


    云雾敛控制住吴府兽奴,其中之一的意图便在于此。


    至于第二条目的,云雾敛很清楚,这些兽奴的存在,既可以是吴旸的保命丸,也可以是催命符。此番,他藏匿罪证,从断头台上救人活命之恩,吴旸必得对他感激涕零,为他差遣。


    日后,他照样能拿捏着这柄判人死罪的刽子刀,刀下之人若生异心,便随时把兽奴递交都察院,手起刀落取项上人头。是生是死,荣华富贵抑或阴间亡魂,全凭他说了算。吴旸只能效忠云党,铜州也只能是他的囊中物。


    确实是算无遗漏的缜密计划,不过嘛……


    江城雪心底冷笑。


    京畿破庙,茂林遮蔽。


    等着吧,两日之内她定有惊喜奉上。


    从前厅到主院,云雾敛与亲信部署诸事,对她毫无防备。江城雪遂听得光明磊落,堂堂正正,把他近期在朝堂的部署探了个底朝天,然后甚为善解人意地开口:


    “云相公务如此繁忙,看样子本宫今日还是先回宫吧,万一耽误朝政,那罪过可就大了。”


    “公主且慢。”云雾敛当即挽留她,命府邸下人带江城雪去偏厅用膳,“至多一炷香的时间,臣马上过来。”


    江城雪向他强调千万不要因为自己敷衍朝堂要务,得过云雾敛再三点头,方才勉为其难地答应。随后,转过眼就在偏厅大快朵颐,夹一箸山珍,尝一口海鲜,吃得津津有味。


    云雾敛说是一炷香内忙完,不长不短刚刚好,沉水香燃尽最后一截,白袍玉姿翩然映入眼。


    他目光扫过江城雪手侧的酒壶:“公主饮酒了?”


    “只喝了一小盏……”江城雪如是说,举起的手却比出了三根手指,笑得眼眸弯弯,“桃花酿,不会醉的。”


    云雾敛道:“还能读书写字吗?”


    “当然能!”江城雪蓦地站起来,掌心撑着桌面,为了证明自己,“书房在哪里?今儿下午,本宫必要将所有不懂的字句全都弄明白。”


    云雾敛生怕她摔倒,不由伸出手臂搀扶,却被江城雪果断拂开。


    她吐字清晰,路也走得平直稳当,遇着青石板路两侧翠竹横生还能准确无误地拨开,确实不像贪杯醉酒模样。


    云雾敛到底拿她无法,由着她进入书阁。


    江城雪在弘文馆用的笔墨书籍都被云府下人搬到此处,她翻开书页,随手指了一处:“就从这里开始讲吧。”


    云雾敛骤然一怔:“……这是公主的字?”


    “是啊。”江城雪掀眸反问,“怎么了?”


    云雾敛捧起她的书囫囵翻了一遍,落笔批注皆是这般字迹,眉心仄痕不自觉渐深:“公主的字跟何人所学?”


    “非要算的话,只有阿姊教过我运笔,等到自己能写笔顺了,就是临帖习字。”江城雪听他语调严肃,本就若隐若现的好奇心不免更甚,“你还没说,我的字究竟有什么问题?”


    “无事,乍一瞬看晃眼罢了。”云雾敛摇头将书籍放回桌案,“是臣想太多了。”


    江城雪屈指轻挠额发,满头雾水地应了声。


    实乃心如明镜。


    她知道云雾敛想到了什么,也知道他想得一点儿没错。


    她的字迹,和金明池的笔墨足有七八分相像,粗看是几近以假乱真的程度,细看虽有细节不同,却会发觉形神俱似,更显微妙。


    毕竟,她只说了临帖习字,而未曾点明临摹何人墨迹。


    凭云雾敛的缜密心思,和多疑生性,无须江城雪刻意捅穿窗户纸,他自己就能剥丝抽茧,最终发现“真相”。


    字迹之事,仅算一截微不足道的插曲。僮仆叩门后进屋,将沏好茶奉予二人。云雾敛大致询问过江城雪的课业情况,随之开始讲学。


    他嗓音极淡,如玉落繁花和润,似风拂茂叶平缓,像潺潺流过细石的清泉,没有一丝一毫的起伏。好听则矣,却也惹人生困,提不起精神。


    再者江城雪指出的疑难困惑本便是假的,她听谢大学士讲解时,就已融会贯通,此时听第二遍只会徒添无趣。


    少女眼眸慢慢眯合,脑袋徐徐低垂,最终趴在桌案上打起瞌睡。


    云雾敛一抬眼就看见她明目张胆地睡着了,右手还握着毛笔,墨汁在宣纸上划出几条横不像横,竖不像竖的蜿蜒痕迹,逐渐晕开一滩墨污。


    连忙将笔杆抽离她掌心。


    似察觉到些许动静,江城雪鼻腔溢出一声软绵绵的低哼,却并没有醒来。反倒转头换了个姿势,继续睡。


    这个方向,她半边脸颊恰好正对着云雾敛。比胭脂更娇艳的绯红映衬玉面,云雾敛蓦地想起午膳时她手侧空当见底的酒盏。


    府中的桃花酿味道虽淡,后劲儿却不小。更何况饮了足足三大盏,这会儿应是酒劲上头了。


    云雾敛吩咐门外僮仆取件斗篷过来,府内没有女眷,所有锦衣华裳都是他自身的。


    恍似完全忘了自己从不与旁人共用物什的经年习惯,他亲手将斗篷掸开,放轻脚步绕到江城雪身后。


    正欲把斗篷搭在她肩头,江城雪突然砸吧了一下嘴,嘟囔呓语:“王爷……”


    口齿稍有含混,不甚清晰,但云雾敛对这两个字委实太熟悉、太敏感了。手中动作顿住,他黑不见底的眸光倏尔深邃。


    而兴许是有人近站身旁,存在感到底强烈,江城雪便在这时倏尔转醒,微转过头,睡梦中携出的混沌未散,目色迷离径直撞进云雾敛眼底。


    她抬指挪了挪眼睛,神情歉意道:“我睡着了么……”


    “公主做梦了,对吗。”云雾敛望着她,分明该是反问,可被他用陈述的语调说出来,不容江城雪否认,“梦见了金明池。”


    江城雪一愣,覆着她杏眸的迷朦犹如山间清晨浓稠的雾气,缓慢散开。仿佛在回忆梦中场景,两撇秀眉轻蹙,慢悠悠思索。


    云雾敛却等不及,问题一个接连一个地抛过来,如雷鸣砸得江城雪猝不及防。


    “这是他第几次出现在公主梦里?”


    “他在公主的梦里都做了些什么?”


    “公主开心吗?高兴吗?为何会梦见他?”


    他收起了掸开的丝织斗篷,当柔和褪尽,惯来冷淡无情的眉目便似那沉积千年的雪山,不颦不笑,无端有一阵寒意渗进骨子里。


    这才是他原本的样子,不见一滴血,就能让牢狱中油盐不进的硬骨头开口认罪的丞相。


    江城雪脖颈瑟缩,不知是窗外吹来的熏风太凉,还是被他这幅审讯犯人的阵仗吓着了,整个人向后躲了躲,开口嗓音轻轻发颤:“……做什么梦,哪里是由我决定的。”


    “要是有的选,我也不想梦到他向皇兄求娶我的场面。”少女眼睫垂挂下来,纤长睫羽遮住不可遏制流露出的委屈与愁苦,她撇撇嘴道:


    “那事儿在碧霄台上经历过一次已然够胆战心惊了,如何吃得消梦中再来一遭。”


    云雾敛从她的三言两语中大致拼凑出实情,方才那场梦,该称作噩梦更为准确。想来是金明池那日作为对她影响恁大,终究是未出阁的姑娘,忽被告知要嫁于不爱之人,哪能不后怕。


    惊惶得连梦中都阴魂不散,难逃魇障。


    云雾敛揉了揉额穴,眉间冷意随即被揉开融化。他重新掸开斗篷,伸手递出。


    江城雪没接,第一反应侧身躲向一旁。


    云雾敛眸光激荡,被她下意识的动作刺痛,屈膝蹲下身子,与她视线平齐,闻声启唇:“方才是臣情绪失控,臣向公主道歉。”


    “但饶是公主心里有气,也别亏待了身体。午后初醒,容易着凉。”他道,“披上。”


    江城雪这才伸出一根指头,从他手里勾过衣裳,动作仍是小心翼翼的。双手分别捻着两条飘带,在颈下系了一个工整漂亮的蝴蝶结,瞧着乖的不得了。


    云雾敛又道:“臣上回给公主的药,可有按时服用?”


    “有的。”江城雪老实点头,“按照你说的每天膳后服用一颗,已经许久不咳嗽了。”


    遵照医嘱的病人总是格外讨大夫喜欢,引得这位厌恶与人肢体接触的“大夫”,心甘情愿地亲自替她把脉。


    云雾敛探出三指搭在她腕部,因二人所患为同种隐疾,他略晓皮毛的医术恰能悉数用上,眉目深沉诊得认真。


    江城雪的耳垂则一点点红了,时间仿佛拉得无限漫长,短短十数秒,却给人渡过了整个剩余夏日的错觉。当云雾敛抬起指节,她忙不迭收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缩回宽广衣袂。


    “应当没有问题吧……”少女眼神飘忽。


    “嗯,无碍。臣晚些再配几剂药,公主备在宫中,防不时之需即可。”云雾敛说话时,始终紧盯着她的耳根。暖色向下蔓延至脖颈,像是莹白剔透的极品美玉沁上一层血色。


    这俨然不是桃花酿的酒劲儿,他弯腰使身子压得更低,捕捉住江城雪不断闪躲的眸光避无可避,沉声道:“公主,您看着臣。”


    江城雪依言,与他对视一眼。


    她耳后的绯丽霎时更浓,刚掀开的睫毛蓦地又垂落,仿佛含羞草的叶子,因羞赧不已将花骨朵紧紧包裹,小声嗫喏:“本宫,本宫有些头晕,想要回宫了。”


    音落,双手撑着桌案当即站起来,提着云雾敛那件长度拖至地面的不合身斗篷,落荒而逃。


    跑过门槛后,她突然又转过头,只有半边身子与脑袋露出门框:“对了,刚才那件事情,其实我能理解的。”


    云雾敛正要问她所指哪件事,便听江城雪似有些难为情地续道:“许久之前在御花园里,你不愿我跟着王爷学棋,那会儿我就瞧出来了。大人与王爷关系,不算太好。”


    “因此适才我意外梦见王爷,大人觉得不虞也在情理之中。”她声音细腻软糯,显得分外善解人意,“虽然我没法承诺往后必不会再梦见让你感觉糟糕的人,但可以保证,会与王爷保持距离,避免接触。”


    说完这话,她踩着款款玉步离开丞相府。


    而后——


    隔日晚间,大摇大摆迈进摄政王府高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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