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前石阶积起白霜,三宫六院燃起炭盆,贺熙朝的伤势也在这天气几番转寒的日子里逐渐好转。
江城雪宽了心,往宫外跑的频率随之缩减不少,平日里坐在暖阁窗下看枝头叶落铺得遍地枯黄,又时而听□□宫人干活时闲聊几句八卦。
没承想,这天倒还真被她听见了一桩有趣的乐子。
说的是今日早朝散朝后,有人瞧见摄政王与云相爷在金銮殿前的宫道上打起来了。
不是简单的口舌之争,也不是金党和云党两派官员之争。真真正正就是王爷和相爷二人,楚汉相争打起来了。字面意思上的打,拳打脚踢的打,如假包换。
那些御前侍卫及巡防禁军都看见了,可无一人敢上前规劝。
一来,怕刀剑无眼伤了两位贵人。二来,摄政王和云相爷的武功高超,他们也拦不住。三来,连陛下都不敢在这两尊大佛争执时劝架泼冷水,其余臣下又哪里敢触霉头。
于是眼睁睁看着金明池出手诡谲,招招狠辣,直往云雾敛面门招呼。而云雾敛虽不及他角度刁钻,但竟在官服袖中藏了不少银针暗器,足让赤手空拳的金明池应接不暇。
留下周围一帮子群臣面面相觑。
两人就这么交手了数百招,谁都没讨着什么好。到陛下传旨宣召时,一个鼻青脸肿,一个满面血痕。
若非入宫觐见不得佩戴兵刃,瞧着阵仗,怕只怕要打出人命才罢休。
这云金两党势如水火也算人尽皆知,在大大小小的朝政上斗了多年,明处的较量有,暗处的切磋更少不了。但哪怕再巴不得弄死对方,同僚间最基本的礼仪体面还是不失的。
从没像今日这般,当面闹得如此难堪,与街头地痞无异,平白叫百官和宫人看了笑话。
这实属一壮大奇观,是以事情发生不到半刻钟,就传遍了前朝后宫。
江城雪听到这桩热闹时,正在寝殿里擦拭那只摆放床头的翡翠王八,闻言也不禁错愕。
“可知道,他们为何打起来?”
溪竺道:“婢子在御前有些熟人,听他们说起来,似乎这事儿还和咱们明秋殿有关。”
“与本宫有关?”江城雪指腹摸了摸玲珑剔透的王八脑袋,饶有兴致,“展开说说。”
缘由还得从今晨朝会说起,江稷明自秋狝被炸伤双腿后便终日躺在寝宫里修养,祈痊愈求长生。算算时间,已经有两个月没设宴玩乐了。
除却方士道长,连嫔妃都没传召过。
直到近些时日伤势基本愈合,精气神明显好了。又因御医建议他多动一动有益于筋骨恢复,那股子压抑了许久的恋酒迷花劲儿瞬间翻涌出惊涛骇浪,开始琢磨起风花雪月,歌舞升平。
只是这摆大宴通常得有个由头,如今立冬刚过,梅花没开,初雪没降,梧桐银杏也都落尽了,以花树扶疏作赋总归不大合适。
恰转念一想,江城雪的生辰就在冬日。遂扬言要为公主办生辰宴,且需大肆操办,越奢靡越好。
往年昭华公主也办生辰宴,事宜都由六尚局操持。照理说今年仿照着延续即可,却不料江稷明话音刚落,金明池和云雾敛同时开口请旨,想揽下这份差事。
之后的事不用想也知道,两个人针锋相对,谁也不肯让。于是金党和相党朝臣紧随加入了唇枪舌剑,公务私情一起吵,新仇旧账一起翻。
大半个时辰,僵持不下。
吵得江稷明头都大了,最后缩着脖子做起了端水大师,索性让他们两人共同负责。
“许是没争出输赢吧。”溪竺道,“才走出金銮殿,便打起来了。”
江城雪收回玩弄王八的手,伸到燃着银丝炭的铜炉上方烘暖,沉吟道:“这应该是摄政王和云相爷分庭抗衡以来,第一次联手共事吧?”
溪竺道:“朝堂上的事婢子关注不多,但听人说起来,应该是的。”
江城雪悠然点头。
感情的本质是荷尔蒙波动,可以保守将其类比成一个不恒定的动力系统,当中任何一点微小变化都能有意或无意地牵扯出整个系统发生连锁反应。
而参与到系统中的人越多,也就是动心动情的人越多,连锁反应自然越长远、越剧烈。
——这就是感情中的蝴蝶效应。
金明池和云雾敛都入了局,要是再把柳初新加上,就更加热闹了。毕竟俗语怎么说来着,三个男人一台戏嘛。
她思绪刚落,霜棠捧着糕点进屋,开口就说道:“公主猜,我刚刚出去听见了什么?”
“摄政王和云相在金銮殿外打起来了。”江城雪漫不经心,以为她也要说同样的事情。
“不止呢。”霜棠关好门窗,“有时候吧,我觉得咱们这位陛下是真蠢,有时候又觉得他还不算太没脑子。”
她被江城雪从市井带回来半年,虽也学了点宫中的规矩,但实在不多,平日里只对江城雪一人守礼。提及其他人,仍是大喇喇的直肠子。
“估计他心里也知道,摄政王和云相爷这两碗水哪怕能端平,但只要摆一起了也得翻。”霜棠续道,“这不,陛下在散朝后把卫国公留了下来,让他督办这回的宫宴。”
照这么说,昏君这事儿做的确实不算愚笨。
卫国公这人满腹敦礼明伦的儒学,向来和金明池一党不是一条道的。又由于卫国公夫人和云雾敛生母的龃龉颇深,他跟云雾敛一党也走不到一块儿去。
两边都不挨靠,再加上平素鲜少掺和朝政,反而能低调地保持中庸。
让卫国公督着金明池和云雾敛,刚刚合适。
可偏偏这事儿到此还没完,江稷明是有意让卫国公替他分忧不假,但卫国公奈何也不愿意给自己头顶添忧啊。遂以年岁已高,不解风花雪月为由,把差事拒了。
又机警地趁江稷明脸色挂下来之前,抓牢机会,举荐家中那位至今没混上一官半职的三儿子代替他负责此事。
“卫国公府的三郎君……”溪竺顺着她的话想了想,蓦然惊诧,“柳初新?”
“没错,是他。”霜棠肯定了她的猜测。
“嘶——”溪竺不禁倒吸一口凉气,“云相喜欢素雅质朴,柳郎君喜欢五彩斑斓,王爷看起来应该是比较偏好色调深沉的物什。他们三个人一起操持宴会,公主就不怕……”
“我没意见啊。”江城雪知道她顾虑什么,慵懒一笑。
她方才说什么。
云雾敛,金明池,现在柳初新也归位了。
……齐活儿。
无需她添柴加薪,修罗场自己就能烧起来。
一排排雁群迁徙南飞,横跨天际。算日子,距离江城雪生辰只剩不到一个月的时间,诸事需要尽快提上日程。
首当其冲的,就是生辰宴当日席间的美酒佳肴。虽然宫中山珍海味繁多,但贵人们的嘴巴也刁钻,要将同一种食物既做出别样的新意,又能满足贵人的喜好,堪称一门学问。
“主菜往酸了做。”这是金明池的意思。
他一早买通了在明秋殿小厨房当差的厨娘,得到的消息是江城雪一日三餐,无酸不欢。
“简直胡扯。”云雾敛不由得冷声呵斥,“公主少时患有咳疾,脾肺虚弱,如何能食酸?”
金明池忍着怒意,咬牙发问:“那么依云相高见,应当如何?”
“吴越喜甜,公主自幼长在宫中,口味自然与建康主流相同,不该另辟蹊径。”这是云雾敛的逻辑。
何况江城雪从小泡在药罐子里长大,苦涩难咽的药膳吃过太多。厌恶苦味之人,难免欢喜砂糖的甜。
尚食局的司膳侍候在侧,眼瞧着气氛逐渐僵持,想起宫中传得沸沸扬扬的那件事儿,生怕这两位贵人又大打出手,小心翼翼开口:“不若做些酸甜可口的菜?或者两类菜的数量各一半?”
“不行!”
“不可。”
反对起和对方有关的提议,倒是出奇一致。
“……”司膳抿住唇,不敢再轻易说话了。
空气再一次安静下来,柳初新忽然咳嗽一声,抬了抬眼:“我能说两句吗?”
他道:“据我所知,公主她喜欢吃辣的。”
“你又是从哪儿听来的小道消息?”金明池的眉宇间浮出几分轻蔑,斜睨他一眼。
“谁说只有四处打听才能知道公主的喜好了,我是两只眼睛观察发现的。”柳初新得意地扬起下巴,“先前在弘文馆,公主有好几次嫌午膳没味儿,都直接向膳房讨了辣椒嚼。”
云雾敛道:“那便寻常吴越菜和辣口的菜肴各掺半。”
眼下情形,相比起金明池,他宁愿对柳初新稍加让步。
可他话音刚落,一声讥笑冷不丁在半空响起,盖过他的声音:“云相这是在考虑公主的喜好?还是仅仅满足自己的口腹之欲?”
“推断尚且无人能够验证就强加到公主身上,真不知云相这些年都是怎么破的案子。”
云雾敛不甘示弱,一针见血道:“你以为自己得到的消息又有多准确?”
“只要公主不想让你知道,饶是买通明秋殿的宫人又如何,听到的无非是公主故意放出的假消息。”
“你我,半斤八两。”
金明池挂在唇边笑意蓦地一僵,纵使表面上不肯承认,但心底趾高气昂的气焰已然灭了大半,咬碎一口银牙。
最终指了指他平日里最看不起的柳初新。
“听他的,往辣了做。”
司膳坊的女官悄悄松出一口气,争执了大半炷香的时间,总算是决定下来了。
可她这口气还没彻底松完,丞相爷和摄政王又各执己见地论了起来,这回为的是席间饮品。
金明池坚持用桂花酿。
不再是寻人打听获得的消息,他曾经与江城雪月下对酌,无比确认江城雪喜欢桂花酿。
云雾敛依旧保持不赞成的态度。
他亲眼见过江城雪醉酒趴在桌案上浅眠,起因只不过饮了三杯桃花酒。可见江城雪的酒量至多不超过两杯,若在宫宴上用桂花酿作饮,万一喝醉了,实在有些失态。
是以,用清淡花茶或者时下甘蔗熬榨出来的蔗浆更为合适。
大抵和柳初新全程没有插话有关,两人之间的你来我往已经足足超过了一炷香。但除了火药味越发浓烈,最终可采用的结果则毫无起色。
司膳女官擦了把冷汗,死马当活马医地看向柳初新这根不太牢靠的稻草,战战兢兢道:“柳郎君有何看法?”
“为什么非要选一样出来?”柳初新反问她,语气中带着几点困惑。
“郎君的意思是……”司膳女官在金明池和云雾敛双重的施压之下,依旧丧失思考能力了。
“饮品又不像菜肴,呈上席面的每种都有定数。”柳初新一副理所当然的样子,“桂花酿、花茶、蔗浆,这三样东西各上一壶不就行了,到时候公主喜欢哪个就倒哪个呗。”
司膳女官卡在喉咙里没来得及松懈的另外半口气,这回终于稳当当地平复了。
可世间事向来少有如意圆满,几家欢喜便有几家愁。司膳坊的分内事好办了,负责席间丝竹管弦的司乐坊紧随其后就陷入了和她同样的处境。
待歌舞戏目也商量妥当了,再接下来还有更重要的——
席间亲贵权臣的位次。
云雾敛乃文臣之首,金明池任武官之首,自然如同朝会之时席列左右首位,没什么好争的。
但难办就难办在,公主的位置只有独一个。究竟设在龙椅之下的偏左侧,还是偏右侧。
这也就决定了彼时江城雪和谁更亲近。
不似美酒佳肴,丝竹歌舞,存在百家争鸣的余地。而席位的摆列,注定了他们之间仅有一个人,可以伸手为江城雪斟酒添茶,和她寒暄。
柳初新知道在这件事情上,自己是没希望的,但他照样不甘心,半是倔强半是捣糨糊地道:“你们文臣武将有必要分得这么开嘛。”
他想起江城雪曾经教训他的话,现学现用:“都是国之栋梁,干脆坐一边算了,另一侧就安排给勋贵亲眷。”
“这如意算盘打得真好。”金明池假惺惺地夸了他两句,狭长凤眼一斜,“就算照你说的办法设席,以你的身份,也没资格和公主同坐。”
柳初新的急脾气一点既燃。
这段时日他忍耐金明池很久了,积压了几肚子的不满顷刻间尽数爆发,忍无可忍。
“……我不够格?”他呲牙怒道,“难道你个被荣国公逐出家门的庶子够格吗?”
“庶子怎么了?”先被他这句话激惹出声的不是金明池,反而是云雾敛。
没有丁点温度的嗓音仿佛一把冰刀,携着彻骨冷意割过心脏:“深受家门荫蔽却碌碌无为的嫡子,才是真正的无用、无能、一无是处。”
那日狂风巨作,电闪雷鸣,还降了场瓢泼大雨,使得御花园的水榭成了断壁残垣。
即便如此,不妨碍三人将这次生辰宴办得惊艳绝伦,完美无缺。
直到十一月十三那日,宾客满座。
开宴吉时已到,江稷明惬意坐在龙椅上,怀中美人抱了两个,美酒也饮了两盅,而江城雪始终没有出现。
众人左等右等,又过了一盏茶的时间,终于等来明秋殿的人入殿,但只是区区明秋殿宫女。
行礼后道,二公主昨夜不慎感染风寒,如今卧病在床难以起身,纵使公主极想赴宴,奈何心有余而力不足,实在是不能出席宴聚了。
他们才发觉,倘若缺了最重要的人,其余事物再精彩也毫无意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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