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稷明正玩得起了兴头,除了美酒佳肴、轻歌曼舞,其余人能来或不能来的事,他一丝一毫的心思也抽不出。
反正所谓生辰宴,江城雪只是他借来用一用的幌子,大摆宫宴才是真正意图。再者说,他这个皇妹向来体弱,生病就像家常便饭一样平常,没什么好在意的。
他所做最体面的事,就是派了身边宫人去明秋殿探望,聊表关心,以显皇家亲情。
“陛下。”云雾敛从席间起身谏言,“臣以为今日与寻常不同,终究是公主的生辰日。陛下若只派宫人去明秋殿,未免有些过于潦草。”
“臣自请,替陛下前去探望二公主。”
江稷明肥硕腮帮子反复律动,咀嚼着嘴里食物,仔细想想云雾敛的话确实有道理。面子功夫不怕过,只怕缺。
他道:“朕记得你府上有一名神医?”
“是。”云雾敛明白江稷明的言下之意,顺势道,“臣这就安排他进宫,为二公主瞧病。”
“好,好。”昏君闻言,满意地连连点头,“那便由你代朕去吧。”
云雾敛转身离席,他脚步刚迈出去,身后就传来一道不和谐的声音。
“我也去。”
云雾敛冷眼瞥向嗓音响起的方向,面色阴沉:“吾知道王爷与吾矛盾颇深,这段时日操办宫宴更是时常意见相左,彼此间增添不少怨怼。但事关公主玉体安康,王爷与吾针锋相对也该分清场合。”
“适可而止。”
他掷地有声,让满堂宾客都听清楚,把寻事生非的帽子狠狠扣在金明池头顶。
金明池慢条斯理地掸了掸衣袍,话音也如他的动作般轻飘飘:“云相太给自己的脸面贴金了。”
“在座的诸位谁不知道,孤倾心于二公主。”他脸皮子厚,在大庭广众之下谈论情爱之事就像说天气好坏一样,甚至遗憾地长吁短叹了两声,“……可惜呐,惨遭二公主拒绝。”
“眼下明显是嘘寒问暖的好机会,孤自然得多献献殷勤。”
不等云雾敛反驳,江稷明已经摆手发话,下了逐客令:“行了行了,你们俩一块儿去吧。”
每天不是朝会上吵就是私底下吵,还吵不够嘛。再争下去,歌舞能不能继续跳了,烦得很。
索性把俩人都支出去,要争也别在他面前争,落个耳根子清净。
可树欲静而风不止,编钟将将敲鸣,一声洪亮嗓音穿透乐声响起:“陛下,臣也……”
这道声音刚起了个头,冷不丁就被打断:“柳郎君。”金明池眉梢微挑,端的是耐人寻味,提醒众人:“明秋殿在后宫。”
后宫皆是女眷。
“谁人不知柳郎君风流多情,终日流连青楼。这万一出了什么不洁之事,容易说不清楚。”
卫国公横眉冷竖,满面威严地瞪了一眼自己这个不成器的混账儿子,命他赶紧安分坐好,别凑不该凑的热闹。
江稷明也随之发了话,柳初新嘴巴忍不住瘪下去,好像倒挂的月牙,不得已忿忿坐回席位。
寒风凛冽,犹属穿廊风更甚。
云雾敛掌心捧着注满热水的暖炉,拢紧保暖的白狐裘衣,逆着风行,一步步走得缓慢。
金明池黑白分明的凤眸里满是嘲弄,嘴角扬起一个讽刺至极的轻笑:“我看你这身子骨也比公主好不了多少,还是让那什么劳子神医先给你看看吧,省得还没走到明秋殿先倒在半路上。”
云雾敛无视他的挖苦,任由金明池大步超过自己,始终一副闲庭信步的样子。
按理说,金明池回心转意对江城雪动情,会成为他最大的威胁。但照如今的情形来看,江城雪显然碍于金明池将昭华公主误认作她,而失望透顶。
否则,如若两人因那件事心意相通了,金明池何须借用操办生辰宴的契机来讨江城雪欢心。
云雾敛浑然不觉着急。
这人心呐,一旦凉了,再想焐热就难了。
他走到明秋殿已是一炷香后,果不其然,朱漆殿门紧闭,门外伫立着一道伟岸身影,玄色的官袍广袖盈满寒风。
比他走得快又如何,还不是照样进不了门。
云雾敛眼底浮出几点幸灾乐祸的笑意,随即克制收敛好了,对门外侍卫道:“去禀报公主,臣云雾敛求见。”
侍卫进去没一会儿,殿门便被打开了细细的一条缝。宫女从缝隙里钻出来,而后瞬间又把那道空隙合了回去,说道:“我家公主受了风寒,没法见客,两位大人请回吧。”
“劳烦霜棠姑娘再通传一次。”云雾敛认识这个婢女是江城雪贴身伺候的那位,“臣带了府上神医前来,必定能使公主药到病除。”
霜棠面色为难,抿着唇沉默了片刻,妥协似的点了点头:“好吧,我最后再试一次。”
她进去后,云雾敛听见一声喑哑低笑。
“你以为,我进不去,你就有机会?”
云雾敛目不斜视,淡淡启唇:“王爷还是少逞些口舌之快吧,有这时间,不如想想怎么让公主原谅你。”
金明池鼻间压出轻蔑冷哼,和他分站在殿门左右两边,坚决不挨着半分。
须臾,霜棠依旧开了那条狭窄门缝出来,朝二人道:“公主说了,谁也不见,大人回吧。”
云雾敛蹙眉:“姑娘可有向公主提及我带了神医来?”
“提了。”霜棠道,“但公主说不管神医鬼医,今日就算是太上老君来了她也坚决不见。”
语罢,搓了搓冰凉的小手,转身回宫。
“等一下——”金明池忽然出声喊住她,丹凤眼微微眯起,似乎发现了她话中的漏处,“公主只说今日不见人,那我若等到明日呢?公主见吗?”
霜棠一愣,大抵没料到他会问这个。
没说见,也没说不见,低头关了门。
耳畔时有风声呼啸,天幕之上阴云汇聚,日光逐渐黯淡,今日这天怕是不会好了。
半晌之后,“咯吱——”门轴拉动的声响忽起,不再是细小缝隙,明秋殿的门敞开了半边。
霜棠站在边侧:“公主说,请王爷进去。”
金明池眼神一亮,抬手整理被风吹过的冠帽与衣襟,洋洋得意。
云雾敛也想紧随其后,但被霜棠无情拦住:“丞相大人留步。”她复述着江城雪的吩咐:“公主说了,只请王爷一人进去。”
金明池闻言又转头走到他跟前,笑得张扬而放肆,满含挑衅:“云相,知道你比孤差在哪儿吗?口舌之快?”
“不不不……”他啧啧摇头,“区别在公主偏爱的人,从始至终,都是我。”
朱门在云雾敛眼前合上,冷风重重地拍了他一脸,绾于髻顶发丝也垂落下来几缕,惹得人遍体生寒。
“偏爱……”他色泽浅淡如水的薄唇微动,轻声呢喃。
江城雪的偏爱么。
他一直以为,只要江城雪看清金明池的真面目,对他心灰意冷,便总会看见自己。
可如今,哪怕金明池那般狼心狗肺、忘恩负义,哪怕她分明一清二楚,也仍旧无法死心么?她偏爱的,从始至终都是金明池,而非自己。
云雾敛仰头望着苍青的天色,轻合眼眸,深深吸了一口气。
冰冷空气入喉,刺骨寒凉顷刻浸透肺腑,如尖锐针头扎得他胸口阵痛,呛出连连咳嗽。
一簇簇白气弥散成团,良久,终于缓和平复。他指尖捻住衣领,向内拢了拢裘衣,试图遮挡寒风,然而无果。
……今年的冬日,似乎格外冷。
明秋殿中,暖阁里的炭火燃得正旺,江城雪穿着司衣坊新送来的精致冬衣坐在案边,手边堆满红纸。
正百无聊赖地向宫人学剪纸。
听完霜棠回禀,她悠然起身,命溪竺替她补浓些妆容,而后不紧不慢地去到偏殿。
金明池已然稍候多时,面前的茶盏见了底。
细闻屋外传来脚步声,本想问她身体如何,但在看见江城雪的一瞬,他目光凝滞愣住。
眼前女子千稠黑发丝半披半绾,髻间点缀珠花玉钗,垂发则过肩头,衬得她肤似莹雪,唇如激丹。江城雪提起裙裾迈过高高门槛,与金明池乍然对视,那双眼杏眸似水,虽携着淡淡的冰冷,却婉转有神。
气色颇好,哪有半分病中憔悴。
本欲关心她病体的话不禁堪堪压在舌面,金明池狐疑道:“公主不曾染病?”
江城雪做了个摊手的动作:“耳听为虚眼见为实,王爷现在不都看见了嘛。”
这便是承认了。
“为何?”金明池耐不住心底好奇,“既然公主没有感染风寒,为何不去赴宴?”
“王爷费尽心思地求见本宫,就是想说这个?”江城雪反客为主,“如果是这样,那么王爷还请回吧。”
“不是。”金明池连忙解释,不再追问缘由。他左手微抬,右手伸入袖中取出一只雕刻藤蔓缠枝的檀木方盒。
江城雪散漫瞥过:“这又是什么毒药?”
“不是毒药。”今日第二次,他在她面前仓惶否认,说道,“是我送给公主的生辰礼物。”
生怕她不肯接,金明池的手臂不动声色往前递了递,使得锦盒边缘恰好碰到江城雪的指尖。
像押上赌桌的筹码,赌的便是江城雪偏爱。
这句话,不仅仅是故意捻出来让云雾敛不痛快的挖苦,金明池确实也这样认为。
从很久之前开始,他就知晓江城雪喜欢他。而今又因少年时的渊源,更加坚信了江城雪的这份爱慕。回想月前在王府里她的冷言冷语,金明池之后冷静下来仔细剖析过了,私以为那都是江城雪的气话。
气他没能认出她来,难免愠恼了。
至于江城雪对他的感情不会消失。
他要抓住他们的两情相悦,把江城雪牢牢攥进手里,再不会让她脱离自己的掌控。
见江城雪接过礼物,金明池心道果然,原就微微上挑的眼角勾出更鲜明的笑意:“公主打开看看?”
“不了。”江城雪这回却拒绝,波澜不动,“擅自拆封别人的礼物,不太礼貌。”
“别人的礼物?”金明池不解。
江城雪道:“本宫会替阿姊好好收着王爷送的礼物,等阿姊重返故国时交给她。”
“这不是给昭华公主的。”金明池不知她为何会产生如此离奇的误解,只能强调说明白,“……是我给你的生辰礼。”
“给我?”江城雪眼波流眄,错愕自浓艳娇媚间流露。
话音微顿,缓缓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来。
“可今日不是本宫生辰呀。”
金明池眉梢笑意蓦地僵硬,本能地不相信。
碧霄台内有钟鼓馔玉、绿蚁新醅,玉碗盛来琥珀光。有鼓乐齐鸣、轻歌曼舞,皎皎似轻云蔽月,飘飘若回风流雪。正是为公主生辰所设。
且他记得清楚,从前昭华公主的生辰宴便在这一日,十月十。
如何会不是江城雪的生辰。
金明池有满腹疑云,但江城雪并不负责帮他消解困惑,而是目色深深微显嘲,霎时收起所有和颜悦色。
似廊下随风摇曳的银铃,声声脆响,字字诛心。她道:“王爷说,感激本宫,倾心本宫,但连本宫与阿姊都分不清。王爷又说,送本宫生辰礼物,可却连本宫生辰是哪一天都不清楚。”
“本宫倒不知,爱慕一个人竟是这样的。”
金明池掌心撑着桌面,五指抠得木料发出刺耳细响,胸腔宛若被苦酒注满搅弄漩涡,薄唇上下张合,再度想辩解。
江城雪不给他任何开口的机会,生生掐断。
像那判处死刑刽子手。
“王爷喜欢的,不过是存在于你幻想当中的自我感动罢了。当日救你的,无论是江城雪,亦或是江城风、霜、雨、露,你都会一样喜欢。”
“来人,送王爷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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