幼蓁陪皇贵妃来到十八阿哥住所,院子里已经乌泱泱地站了许多人,打头的是几位皇子,幼蓁一眼便瞧见其中的四爷。
许是从围场上疾马赶回,四爷和其他皇子还是一身戎装,来不及更衣梳洗。
皇贵妃一驾到,众人纷纷叩头请安,四爷抬头时对上幼蓁的视线,朝她几不可见地颔首,示意回应。
当着大家的面,幼蓁不能去四爷跟前,静静站在皇贵妃身旁,悄悄扫一圈,突然发现缺了一人——太子不在此处。
幼蓁小脸一白,抬眼去瞧皇贵妃。
皇贵妃显然也注意到这一点,低声吩咐贴身嬷嬷去找。
“蓁蓁,”皇贵妃唤她,“你留在外头,太子来了,立即禀报给本宫。”
皇上在里头,诸位皇子都等在外面,皇贵妃只能独自进去。
幼蓁应是,抬步走到四爷身旁,瞧见身旁众人皆是神色凝重,独独为首的直郡王时不时瞥向院门,不知在看什么。
“表哥,”幼蓁轻轻拽四爷的袖口,悄声问道,“你可知太子爷在何处?”
四爷看她一眼,凌厉眉宇紧皱,沉声道:“已经派苏培盛去找了。”
十八病重的消息传到围场,皇上及一众皇子迅速赶回,四爷早就派人去知会太子,却听得太子前一晚醉酒的消息,如今人还没醒呢。
这种紧要关头出差错,要不是怕闹开,四爷真想直接派人去将太子从床上拽起来。
须臾之后,苏培盛垂着头进来,走到四爷身侧,朝主子微微摇了摇头。
这是没能将太子请来的意思。
四爷脸色立即变得阴沉,眸中浮出怒意,幼蓁见状,抬指按住四爷手背,示意他镇定。
这时门里走出一个头戴埠蓝顶花翎,袍前缝着孔雀补子的年长太监,他肃着脸,哪怕外头站着的都是郡王贝勒,也没个好脸色。
幼蓁认得这位是皇上身边的亲信太监梁九功,在皇子阿哥们面前也有几分薄面。
见到梁九功,直郡王率先上前两步,张口欲言,梁九功却抬手拦住他,道:“郡王止步,皇上和娘娘正在里头陪伴十八阿哥,特地吩咐了不得扰小阿哥休养,郡王有什么话,还是等皇上出来再说吧。”
言罢,梁九功未看直郡王一眼,抬头定定地在人群中扫了一圈,复又垂下眸去,神色未变:“诸位爷赶路辛苦,皇上命诸位爷先回去休整,十八阿哥正昏迷着,诸位明日再来吧。”
皇上心系十八阿哥的病情,没有见人的意思,在场的众人只能告辞,四爷上前两步,对着梁九功沉声道:“十八弟此次病情来势汹汹,皇上爱子心切,公公也要记得劝诫皇上休息,莫要累及龙体。”
梁九功抬头看四爷一眼,面上的严肃稍淡了些,道:“贝勒爷的吩咐,老奴记住了。”
四爷颔首,牵上幼蓁,转身离了这处院落。
他一走,身边伺候的奴才自然跟着离开,院子里空出不少。
直郡王明显将四爷方才那番话听得清清楚楚,“哼”一声道:“好话谁不会说?就他会巴结。”
十三爷就在直郡王身后,闻言瞪直郡王一眼,驳声道:“大哥何出此言?梁公公就在门口站着呢,你心里记挂皇阿玛,尽管和梁公公说去,免得无人知晓你一片孝心。”
十三爷清楚这里不是吵架的地方,低声撂下这一句,转头就拽着十四爷走了。
“你!”直郡王站在原地,气汹汹怒视十三爷的背影,偏生不能骂出声来,只能咽了这口闷气。
不过……直郡王想到方才梁九功那一眼,心里立即窃喜。
老四说些什么不重要,重要的是今日兄弟们都来了,唯独太子还在榻上呼呼大睡,皇上这些年越发疼爱那些乳臭未干的小子,十八阿哥生母虽是汉人,却深得皇上宠爱,太子今日这番作为传到皇上耳朵里,怕是皇上又要动怒了。
直郡王嘴角勾起一抹窃笑,负手大步而出。
自那日后,十八阿哥的病情一日比一日严重,幼蓁及几位妯娌结伴去瞧了两回,不过七八岁大的孩子,被病痛折磨得迅速消瘦下去,再也不复往日冰雪可爱的模样。
太医们束手无策,虽然每日各种珍稀药材流水似的喂着,但众人都明白,这孩子也没几天了。
因着此事,皇上推迟了回京的日期,天气一日一日热起来。
皇上守着十八阿哥,四爷这些做兄长的也不能偷懒,时常过去瞧瞧,唯独太子去的少些。
十八阿哥是在深夜时夭折的,这消息传到幼蓁居住的院子里,才睡下没多久的四爷立即起身,着人替他更衣洗漱。
“你和孩子们待在这里,不要出门。”四爷握住幼蓁的手叮嘱,“这几日行宫里要忙上一阵,外头不安生。”
十八序齿靠后,虽然得皇上宠爱,但毕竟年纪在那,丧礼也不会大办。
幼蓁应声:“表哥放心,我会看好孩子们。”
四爷摸摸她的脸:“再睡会儿,要你露面的时候,我派苏培盛回来。”
幼蓁脸上还带着倦意,怔怔点头,目送四爷出门。
一群人跟着出去,院落再次安静下来,幼蓁却难睡着了。
明日清晨就要早起,幼蓁索性披了衣裳下榻,倚着美人靠闭目养神。
可她没睡多久,马佳嬷嬷就将她推醒了。
“福晋,”马佳嬷嬷屏退屋里人,对幼蓁道,“奴才今早听到一个消息,不敢耽搁,得尽快告诉福晋。”
幼蓁白皙脸上稍显疲色,她抬起纤细手腕,揉了揉眉尖,道:“嬷嬷,你说吧。”
马佳嬷嬷靠近幼蓁耳侧,神情严肃,飞快地说了几句。
幼蓁听完,面上疲惫瞬时消退,她立即坐直身体,正色道:“嬷嬷,你确保这消息没有错漏?”
马佳嬷嬷点头道:“是皇贵妃身边的大宫女告诉奴才的,奴才听得真真切切,不敢欺瞒福晋。听说太子爷昨夜去得迟,又说了不该说的话,皇上当场大怒,不过十八阿哥才走,皇上并未责罚太子。”
幼蓁紧紧皱起眉头,手心也跟着攥起来,她低垂着眼帘,悄声道:“若是当场责罚了,那便也罢了,皇上隐忍不发,才是最可怕的。”
太子这些日子对十八阿哥的病情一点都不关心,少有的几次探望也像是点卯似的,皇上身为父亲,最希望看到儿子们兄友弟恭,太子表现淡漠,皇上本就不喜,十八阿哥夭折了,他还没有半点伤怀之情,落在皇上眼里,岂不是罪加一等?
儿子犯错,做阿玛的或打或骂,教训一顿,不管多大的隔阂都能过去,这回皇上连罚都不愿罚了,怕不是被太子刺得心冷了。
这一成一成怒气积攒起来,可不是轻易能磨灭的。
四爷是在当天傍晚回的,进门时面色就极其难看,幼蓁让奴才们全都下去,房门“吱呀”一声紧闭。
“表哥。”幼蓁轻唤一声,将四爷牵到凉榻前坐下,自己站着,抬手抚上四爷攒紧的眉心。
“今早的事情,我听说了。”幼蓁轻叹一声,眼里隐隐含着对四爷的担忧。
四爷对上她的目光,紧绷的脸色稍缓了缓,握住幼蓁的绵软手心,将人揽到腿上坐着。
拥着幼蓁,四爷情绪勉强压制下来,但出口的话还是染上怒气:“太子如今是连面子功夫也不愿做了,明知皇上对十八有多看重,他偏不如皇上的愿,实在是、实在是……”
对方终究是太子,是他的二哥,四爷咽下后半截话,没有骂上两句解气。
幼蓁顺着四爷胸口拍拍:“表哥,你消消气。太子那里,你也是提醒过的,太子爷自己不领情,你要宽心些。”
四爷垂眸看她,脸上神色复杂,道:“这回皇上动怒,却未斥责太子。老大趁着这时候翻了许多太子的旧账,我瞧着皇上那意思,太子这关怕是……不好过。”
四爷说的已经十分委婉,直郡王今日跳得特别欢,偏偏那些事情太子确实做过,待证据呈到皇上面前,数罪并罚,太子这储君之位……
幼蓁轻声问:“皇上会废太子吗?”
四爷神情凝重,薄唇紧抿,许久之后哑声道出两字:“……或许。”
幼蓁猜出事情的走向,却不曾料到爆发得这样快。
所谓墙倒众人推,更何况太子一直是某些兄弟们的眼中钉。皇上不再护着他,往日太子笞打诸王、截留岁贡、卖官鬻爵等事如开了花儿一般,成打的弹劾折子往皇上跟前送。
京城那边是八爷监国,按理说京中折子都要在他手里过一遭,八爷就像是没看见似的,有关太子的折子一封不落,全都送到皇上的御桌上。
幼蓁在行宫里待着,这种时候,她直接称病,连给皇贵妃请安也躲了去。皇贵妃哪里会计较这些,还给幼蓁派来太医,给她写了副假脉象,替幼蓁把戏做全了。
皇上没有立即废黜太子,而是将太子关押在行宫二十里外的一处马厩里。
一朝太子落此境地,实在令人唏嘘。
太子被关,直郡王一众人自然暗喜,四爷主动揽了看押太子的职责,回来简单收拾些换洗衣裳,就要跟着启程。
幼蓁舍不得,却也明白这事必须四爷来担,直郡王那拨人恨不得太子多吃些苦呢,若是他们过去了,太子怕是没有好日子过。
她只能依依不舍地送四爷出了行宫。
皇上将太子关多久,四爷便要在那里待多久,幼蓁只盼着圣驾赶快启程回京,这样太子也能跟着一起走。
奈何天不遂人愿,幼蓁觉得皇上关押太子已是十分决绝,但在有些人眼里还是不够。
行宫西北角,直郡王别院的书房内。
直郡王正在书房里急得来回踱步,身旁是他的两位幕僚,还有离得稍远些的一个太监,衣裳带着一层沙土,风尘仆仆的样子。
“都到这一步了,皇上还不愿废太子,把他关那马厩里有何用!干脆让他做个马夫好了!”直郡王满脸怒气地开口,他行军多年,身板壮硕,在这书房里宛如一座移动的小山,说起太子,他狠厉的脸上甚至带上几分杀意。
旁边幕僚不敢开口,讷讷垂头而立,新来的太监倒是上前一步,说道:“王爷,我们家主子爷明白王爷之忧,特地派奴才从京城赶来,给王爷献策。”
直郡王停下脚步,觑他一眼:“老九让你献什么策?尽管说来。”
直郡王心里有数,这十几个兄弟之中,若是阴谋诡计,那最在行的就是老九了,这种事情,问他准没错。
这太监谄媚笑道:“王爷,您想想,太子爷是皇上亲自带大的,这情分一般人可比不了。”
说起这个,直郡王的脸色明显不好看,这太监审时度势,不敢再提,转开话题道:“皇上仁慈,顾及父子亲情不愿下手,但太子爷已经败德至此,哪里堪为一国储君。这种时候,还需要直郡王出马,斩草除根,为皇上分忧。”
“斩草除根?”直郡王眼睛一眯。
“是啊。”太监又上前一步,低声道,“王爷不知,我们家主子爷早就想好了法子,给了奴才一样东西,只要王爷能将这东西送到太子爷身边,王爷的烦恼就迎刃而解了。”
直郡王沉沉盯住他许久,看得这太监勾起的嘴角都要僵了,直郡王才突然抚掌大笑一声。
“还是老九脑子活主意多,这样,我派两个人帮你,待事成之后,亏不了你家主子!”
“哎!哎!”这太监连声应是,“奴才定不幸辱命,不辜负王爷的期望。”
关押太子的马场离木兰围场不远,这里遍地草皮,整日马嘶蹄奔,鲜少有清净的时候。
太子只能住在临时搭建的帐篷里,皇上吩咐在前,任何人不得探视,太子每日只能裹着羊皮,睡在冷硬的地面上。
每日的膳食也是极为艰苦,往往只是两个硬饽饽,干的能卡在喉咙里半天下不去。
四爷负监视之责,每日都会在太子帐篷外巡视,注意到太子已经连着三日没怎么吃东西。
这一日中午,送膳的小太监又捧着两个饽饽和一壶清水过来,苏培盛从另一头赶来,手里提着的是四爷的食盒。
这马场里的伙夫手艺粗陋不堪,每日使出全身本领,也只能给四爷做出两菜一汤来,味道平平无奇,勉强能够入口。
四爷打开食盒,瞧两眼菜色,吩咐苏培盛:“将这个送进去。”
苏培盛愣了愣:“主子爷,这可是您的午膳。”
四爷摆手,直接拿过另一个小太监手中的硬饽饽,他也不离开,坐在帐篷外搭好的简易长凳上,当着众人的面吃起这两个饽饽。
苏培盛瞧四爷这样,当即就明白过来了,无奈叹一声,将手中食盒顺着帐帘推了进去。
帐篷里依旧寂静,良久之后才传来声响,一只手伸出来,接过那食盒。
四爷离开的时候,苏培盛忍不住道:“主子爷,您一片好心,将膳食让给太子,奴才没什么可说的。但您也不用吃那冷饽饽啊,您赏给奴才就是了,奴才再让膳房另做一顿。”
四爷扫他一眼:“爷怎么做,还用得着你说?”
苏培盛忙住了嘴:“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四爷不愿费口舌和苏培盛说清其中缘故,太子绝食三日,除了饭菜不合口之外,更多的是和皇上赌气,可如今皇上也在气头上,太子这番作为被捅上去,怕是更讨不得好。
四爷与太子换膳食,自己去啃那两个冷饽饽,是出于兄弟情义,太子总该领他的情,好好用膳。
此后,太子再没闹过绝食,哪怕那饽饽再冷再硬,他也能塞进肚子里。
九月初,皇上起驾回銮,整个行宫都开始收拾行装。
幼蓁心里的大石松了些,想着四爷也快回来了,安排下人们收拾院落时,心情都好上不少。
今年这趟塞外之行可真是动荡不安,幼蓁总觉着回到京城,局势会稍稍平定些。
可眼瞧着归期将至,幼蓁还没见四爷归来,刚想着派人去问问,就有太监来传消息。
“四爷如何了?是路上耽搁了?”幼蓁没等那太监回话,就立即追着问道。
这小太监不过十五六岁,还一副稚嫩模样,对上幼蓁的视线,当即抖得跟个筛子似的。
“你慌什么?快些说话!”幼蓁有些急了。
小太监面色白了白,嘴巴几次张开却还是说不出话,幼蓁再次催促,这小太监腿一软,直接跪了下来。
幼蓁瞧他这模样,心里猛地一激灵,忽然有一阵不好的预感,她猛地坐直身体,手心紧紧攥住旁边的案几一角,不停冒汗。
只听得那小太监颤着声音道:“回、回福晋,四、四贝勒爷前日突然高热,暂时回、回不来,太医说、说……”
“太医说什么?”幼蓁听见自己的声音,虚无缥缈,落不到实处。
“说是时疫。”小太监嗓音弱了下去,不敢再抬头去瞧主子的反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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