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月的到来让勤政殿陷入短暂的沉寂。


    十六岁的少年容色胜过大好春景。


    当这位平津侯踏着轻快的步子走入时,古朴严肃的大殿骤然生辉,没有人能克制自己不将目光放在少年身上。


    他从沉重的朝服袖子中探出的一点白生生的指尖就好像早春抽芽的嫩柳,让沉寂的大殿焕发着生机。他殷红的唇比御花园进贡的奇花还要艷丽,夜空一般的黑眸是落星一般的夺目生姿。


    看见他又认识英国公的人,都忍不住在心底描绘那位江南花魁,究竟是怎样的倾国倾城。


    街头巷尾甚至已经有那位身世传奇的女子的故事了,在故事中,她是下凡渡劫的花仙,拥有许多男子的爱慕,最后却选择回了天庭。


    这一片沉寂中,唯有英国公紧锁的眉头在众人中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又或者说,从得到陛下传召开始,英国公面色就始终没有好起来。他在心底将这段日子穆宗的种种作为联系到一起,从白马寺到封平津侯到方才不应有的忽然传召。


    在行礼过后英国公忍不住去看坐在上首的陛下,在看见对方那双锐利冷酷的黑眸紧紧锁住的方向在何处后,他的心再也不可抑制地直直下沉。


    离月没有察觉到殿内的暗涌,他在英国公身边落座,坐下后他便迫不及待打量参与议事的众位朝臣。


    能来这里议事的臣子不多,且不是各个都身居高位,就连年龄也是参差不齐。


    离月不去理会年龄比太夫人还要大的老头,对那两个看上去与英国公一般年纪的中年男子也不过多看了两眼,他更多将注意力放在了殿内唯二的年轻臣子身上,他们看上去官职不算大,能在这里说明他们是穆宗信任的人。


    离月觉得自己可以尝试拉拢他们。


    搭建自己在朝堂的小团体。


    未来的权臣怎么可以没有自己的势力呢?


    有了这个想法,接下来离月的目光就免不了经常放在这两位年轻的臣子身上。


    他的想法实在不加掩饰,因此两位本就有些心神动摇的年轻人,在议事时脸颊渐渐红了,回话的声音也罕见得有些结巴。


    上首的帝王静静注视这一幕,黑眸渐渐凝了墨一般沉。


    唯有英国公,反而因此而稍稍松开眉。


    离月还小,不懂情爱。


    对于容貌过分出色的少年,这或许是一件好事。


    很快英国公就发现他这口气松得有些早。


    因为牵动众人心神的少年,那双星辰一般的黑眸重新注视起上首容色冷淡的青年帝王。


    拉拢势力对现在的离月来说到底为时过早,可以慢慢进行,成为皇帝的宠臣对他来说才是首要大事。


    尝过权力滋味,这段时间被许多人追捧夸赞的小侯爷,心底十分明白,他如今得到的一切都是因为当今陛下。


    于是他开始正襟危坐,将注意力完全放在穆宗身上,试图认真听陛下的发言,最好能发表一点自己的见解。


    几息后,坐得板正认真的小侯爷,腰微微塌了塌。


    有点气馁。


    还有几分茫然与焦急。


    这次他倒能听出他们在谈论什么,但他仍然完全无法融入他们的讨论。


    他想要献出一些对策,表现自己的能力,大放异彩,吸引众人赞赏的目光。


    失败了。


    沮丧过后,被绫罗绸缎锦衣玉食养得十分矜贵的小侯爷在心底抱怨,怎么勤政殿的椅子这么硬?


    他鼻尖是淡淡的龙涎香与朱砂还有笔墨沉木交杂的气味,这让他觉得胃也有些难受。


    他有些饿了。


    谈论的声音忽而停住,出神的小侯爷因此茫然地抬头望去,就结束了?


    像是在解答他的疑问,坐于上首的帝王低沉威严的声音在殿内响起:“暂时到这里,其他容后再议。”


    离月愣了一下,随即有些雀跃起来,他与众人一起行礼告退,眼睛已经瞄准两位年轻臣子的背影,只准备出了殿门口就与他们聊起来。


    他的愿想没有实现。


    但是他并不失望。


    因为穆宗单独留下了他。


    英国公原本欲替离月推拒,却被离月抢着同意了。


    英国公顶着当今陛下莫测的黑眸,坚定再次推拒,离月已经十分迫不及待,见英国公一再不从陛下口谕,已经开始着急起来,他连忙主动向英国公道:“父亲,陛下既然留我商议政事,你就先回家等我吧。”


    他乌黑的清眸满是恳求与雀跃的期待,一眨不眨急切凝视面无表情的英国公,又催促:“父亲?”


    一言九鼎不容否决的帝王,此时竟然也不因为英国公的一再推拒而发怒,反而十分有耐心地静坐着,等待他的回复。


    看起来格外好说话。


    英国公反而浑身有些沉冷。


    因为离月的坚持,英国公到底无法将他带走,只能怀着满腹的担忧离开禁宫。


    一路上,他第一次因为幼子的天真而有些动怒,这怒气不是对离月,而是对自己。


    他不应该自信于自己能将离月庇护在羽翼下。


    离月就像芬芳甜蜜诱人的花,绽放在充满危险的丛林,被无数野兽飞禽觊觎。


    偏偏这朵花十分自信那一点软刺与微不足道的毒液可以击退吓坏敌人。


    至少应该教会幼子识别人心险恶,英国公下定决心。


    *


    皇宫中,离月已经离开了勤政殿,被穆宗带着去了寝宫。


    当然,去之前穆宗也问过他的意见。


    离月怎么会不同意,甚至在穆宗试探性提起后,他还显然有些开心的样子:“好啊。”


    穆宗原本准备的解释诱劝顿在嘴边,他看着少年轻快愉悦的黑眸,方才的郁气微散,冷眸荡开一丝温和的笑。


    随后他邀请离月一同乘坐龙撵。


    这次离月却并不如穆宗所料立即同意。他站在殿门口,有些踌躇地看了眼已经停在台阶下的御撵,又看一眼穆宗。


    穆宗就十分耐心地静静立着。


    和天子同坐一轿自然是无上的殊荣,别人知道了,还有谁还能说他不是陛下的宠臣?


    但在离月记得的为数不多的历史故事中,就有天子早年宠爱一个臣子,就连桃子都一人一半,等不再信任那位臣子就开始计较起来,觉得臣子不尊重帝王。


    现在穆宗因为救命之恩对他处处优容,等过两年会不会觉得他此时的行为过于大胆呢?


    离月再有野心与远大理想,也明白至少这几年,穆宗绝对是他最大的依靠。


    要拒绝吗?


    离月的双眸流连在看上去就十分宽敞、代表着至高权力的龙撵,拒绝的话在嘴边徘徊,始终说不出来。


    纠结了几息,离月做下决定。


    穿着沉重深紫色朝服的小侯爷,比星子还要明亮的双眸欲语还休。


    他同穿玄色常服的高大帝王对视一瞬,随后深深拜下。


    小侯爷白皙柔软的脖子完全暴露在帝王的视线中。


    像抽条的花枝一般细嫩,习武多年的帝王一手便能合拢,甚至他需要小心,不让掌心粗粝的茧留下过重的痕迹。


    春风轻轻吻过小侯爷那张让百花失色的脸颊,裹着少年清泉般的声音与摄人心魄的幽香传到束手而立、眸色深深的帝王处:“陛下,这不合规矩。”


    他这句话一出来,清楚知道他最近在学些什么的穆宗立刻就知道他在犹豫什么。


    他伸手,宽大粗粝的手掌不经意摩挲了一下离月漂亮的一截脖颈,少年的皮肤如同想象的一般柔软细腻,因为穆宗的触碰微微轻颤,仿如蝶翼。


    帝王不过一触即离,尽管已经十分克制,那里仍留下一点绯色的指印。


    他将双手放在离月肩上,将人扶起,面色如常,看不出喜怒。


    只有他自己知道,不过这样的轻轻触碰,已经让他惯来平静的血液沸腾奔流,心脏被裹挟着迅速跳动起来,幽冷的灵魂也仿佛被炽热的阳光炙烤。


    原来他竟然这么久没有触碰到自己的小神仙了。


    穆宗一眨不眨凝视离月美丽的脸庞:“怎么不合规矩?”


    他没有说帝王一言九鼎,而是亲昵地握住离月宽大官袍袖子中的柔软手腕:“你忘了你的母亲是我亲封的公主,论起辈分,细数起来我可以算你的表哥,作为宗亲,你与我同坐并无不可。”


    穆宗语气循循善诱:“你叫我一声兄长,以后私底下我们不论君臣,只论兄弟,如何?”


    离月一呆,万万没想到还有这种说法。


    细细想了想又觉得十分有道理。


    而后他就欣喜又得意,原来自己的身份竟比想象中还要贵重。


    就连帝王也这样亲昵对待他。


    他没有丝毫犹豫,顺着穆宗道:“兄长。”


    小侯爷十分会得寸进尺,一旦察觉到帝王对他的优容,自觉身份贵重、又对帝王有救命之恩,便十分没有警戒心地放肆起来。


    甚至对方才还十分有顾虑、踌躇着不敢立即上去的龙撵都挑剔起来。


    “垫子不够软。”小侯爷这样抱怨。


    玄色常服的高大帝王十分忍耐地被小侯爷挤到了角落,一双长腿在宽敞的龙撵内默默蜷着,即便这样他也十分好脾气:“下次换软些的。”


    好像这不是帝王轿撵,而是小侯爷专属。


    霸道地占据了最好最舒适位置的离月得寸进尺:“好慢,我饿了。”


    他说着略侧头,扯着静静凝视自己的帝王玄袍的一角:“兄长,怎么这么远?”


    他不知好歹地提出有些离谱的建议:“不如下次换个离寝宫近些的宫殿议事吧?”


    帝王因为这声兄长而眸色浸润了些墨般,从善如流:“好,换个近些的。”


    小侯爷被纵容地十分舒畅,于是便赞了帝王一句:“兄长对我真好,比大哥二哥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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