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竹是未央宫一名不起眼的内侍,日常负责打扫,许多杂活都是他干,他自幼贫苦,卖入禁宫后日子好上许多,但他最近却有了更大的野心。


    想到找他的人所描绘的未来,无牵无挂的小竹蠢蠢欲动。


    龙撵快到未央宫外时,小竹做完手中的事便准备离开,他最近得了一个消息,想要悄悄传给那些人。


    他没成功,被叫住了,是一向十分看他不顺眼的另一内侍,小西。


    小竹年纪轻,长相清秀,做事利落。


    小西便天然看小竹不顺眼,最近不知为何更是紧盯着小竹,处处与他过不去。


    小竹好脾气地停下脚步,低垂的眼底却闪过阴毒的杀意,他也十分厌恶小西,不过是不表现于脸上罢了。


    这两天小西已经严重阻碍他做事,小竹想起厢房后那口废弃的井,心底已经有了想法。


    小西踱步到小竹面前,低头道:“陛下携平津侯大人往未央宫来,大监吩咐,要拿库房那套年初上贡的琉璃盏做小侯爷的茶具,你去取来。”


    小竹没有如往常一般心底不耐却好脾气地顺从:“我的事已经办完了,这是大监交给你做的事。”


    小西笑了笑:“你昨日三更出去见了谁?”


    低着头的小竹微微睁大眼,心底杀意更浓厚,甚至对即将到来的那位高高在上的小侯爷也生出了许多不喜迁怒,过了两息,小竹声音更加唯唯诺诺:“昨夜不过是出去小解,又洗了洗身子,怕吵着你……也罢,再帮你一次。”


    小西得意的笑了,他自然不觉得小竹能翻出什么浪花,心底也认可小竹的这个理由,但内侍半夜不能随意走动,他拿这个威胁小竹再好不过。


    给贵人拿东西不是好差事,平津侯听上去就是位尊贵的大人,这些大人高高在上,做事好了也得不了什么好处,相反做得差便要吃挂落,这极珍贵的琉璃盏,还是让小竹送上去最好。


    小竹小心翼翼捧着比自己命还要珍贵的琉璃盏,想要送去御前,走到半路正碰上龙撵过来,他立即低头跪在墙边,禁宫森严,此时周遭一片寂静。


    直到少年的声音将禁宫往日的庄严冷肃打破。


    小竹是先帝在位期间入宫的小内侍,先帝喜好美色,不单好女色,身边的近臣侍卫也多年轻,体貌风流。


    其中就有因为音色美而被先帝提拔的。


    小竹就知道一位,他曾偶然见过那位分明不会武功却一路被提拔为禁军统领的大人,炎炎夏日,那位大人的声音听了就仿佛喝了一大口冰凉的井水一般,令人浑身舒畅,心胸开阔,尾音又有些缠绵靡靡,让人听了还想再听。


    那是小竹第一次知道,原来声音也能这样好听,让人念念不忘。


    那之后他再也没听过比这好听的声音。


    而那位大人后来也死于皇位之争。


    直到今日。


    小竹低着头,那清泠泠的少年音色在安静的长街滑入他的耳中,仿佛早春最纯澈的清泉撞击石块,尾音打着旋儿,狠狠扯动小竹的心魄。


    这是最好听的声音,那位以音出名而得以媚上的大人,及不上少年分毫。


    一向谨小慎微的小竹,在听见少年脚步离自己愈发近的时候,忍不住微微抬眼。


    入目的首先是深紫色大袖,袖摆中探出玉白的手,五指纤长柔嫩,掌心是粉白的肉,一点茧子也看不见。指甲不大,修剪地圆润,透着干净的色泽。


    是一位养尊处优、锦衣玉食的贵人。


    同小竹粗糙、常年干活导致指节宽大甚至有些变形的手完全不同。


    贵人脚步有些急促,听着似乎心情有些不好一般,甚至走到帝王前面。


    这是极大的不敬。


    在未央宫几年,深谙帝王威严不可触碰的小竹,因为方才那如同仙乐般的声音,有些为这位贵人担忧。


    手指微动触碰到那冰冷的托盘,听见细碎的琉璃盏碰撞之声,这点担忧迅速消失不见。


    他一个卑微的内侍,竟然不知天高地厚去担心比他高贵不知多少的主子?他打碎琉璃盏这条命就没了,面前这位贵人如今冒犯了陛下,也最多被秋后算账、体体面面的死了。


    这短短十几年享受的是他做梦都梦不见的富贵。


    于是小竹甚至有点恶毒地盼望陛下发作。


    他在心底漫无边际想着,那深紫色衣袍却停在了他面前。


    小竹的心立即提起,甚至有些怀疑难道自己方才心底的想法被说出来了吗?他握着托盘的手指渐渐收紧,心跳慢慢变快。


    就在这时不远处传来一点得意的目光与略急促的呼吸,小竹不用转头便知道,那是小西,对方也在不远处,甚至时时注意着这里。


    离月方才下龙撵的时候,因为龙撵停的地方有些高,以至于下来的时候没站稳差点摔了。


    这是因为龙撵停下的地方,计量的是如何最适合帝王舒适离开。


    对穆宗来说正好的高度,对尚且十六、还在长身体的离月,就有些不合适了。


    原本离月也可以要求龙撵重停的,但在快要下龙撵的时候,骄纵了一路的离月那根弦不知为何突然搭上,后知后觉反思这一路是不是有点嚣张了?


    他心底始终记得穆宗面不改色被疾医反反复复割腐肉的情景,心底到底对高高在上的国朝之主存了敬畏。


    于是便一句不提。


    只是本来他一只脚都平稳落地了,最后因为这一点平稳心底放松,就这么崴了一下,直接摔倒一边的穆宗怀里。


    穆宗怀抱挺硬的,小侯爷瓷白的额头磕红了,脚踝也火辣辣地疼。


    即便离月很快自己站稳,还十分郑重又表面感激地对穆宗说:“多谢兄长。”


    心底却将自己丢脸又受伤这件事完全归在了穆宗身上。


    他自以为将心底的想法掩盖地很好,但那双被云纱轻罩的、有点可怜地微红着的雾蒙蒙黑眸,已经将他所想完全暴露在穆宗眼中。


    将记仇不记恩小侯爷的情绪尽收眼底的穆宗,好气又好笑。


    但最终更多的,仍是怜惜与心疼。


    此时小侯爷已经转头认真努力沿着长街往未央宫走。


    那双软绸制成的靴,因为方才被绊了一下,导致抽丝又沾灰,这让今日特意从头到脚除了长命锁都换新的小侯爷看上去多了几分可怜的狼狈。


    离月不过走几步便停下。


    脚疼。


    这里离正殿还有好一段距离,离月绯红的唇瓣轻抿着,眼底带着踟蹰。


    被帝王带到未央宫,代表的是帝王对他这位新封的平津侯的重视与亲密。


    离月原本想表现完美。但现在他真的走不下去了。


    离月乱糟糟在心里抱怨,为什么龙撵不能直接进去呢?未央宫这么大,穆宗每天从门口走到寝宫不累吗?


    小侯爷正想着,余光忽然瞧见跪在墙边、面对墙角的内侍手中托着一套极精美的琉璃盏,在日光下,琉璃盏覆着一层美丽的彩色光晕。


    喜爱奢侈明亮物件的小侯爷几乎立刻被吸引了目光。


    穆宗这时也过来了,他站在离月身边,顺着离月的目光看见他特意为其准备的茶盏。


    这是年初边境小国上贡的奇珍,据进献的人说这是他们的国宝。


    小国去年大旱大雪,又遭遇邻国侵犯,想要恳请本朝帮助,为此献上国宝并年年纳贡称臣以示诚意。


    决定将离月留在宫中的时候,望着离月星辰一般的黑眸,穆宗便想起了这套琉璃盏。


    年初出于无聊、也为了消耗朝内一些人过于旺盛的精力而收下的贡品,也终于因为吸引了小侯爷的一瞥而有了一些价值。


    就在小竹已经紧绷到极致,嗓子都火辣辣干疼的时候,站在他面前的贵人终于有了动静。


    贵人夸赞他手中的琉璃盏好看。


    那原本就让小竹觉得极好听的声音近了,让小竹耳廓都有些痒起来。


    那位在未央宫威严极盛、从来冷酷的帝王竟然一点也没有责怪贵人方才不敬的走在他前面,此时用小竹从未听过的温和语气解释:“这原本就是拿来给你的,倒正好提前让你看见了。”


    小竹被命令将手中托盘的琉璃盏递到被帝王邀请来未央宫的贵人手中。


    这时他小心抬眼。


    禁宫长街森严寂静,连风在这里似乎都缓慢下来,而小竹此时则彻底呆怔。


    他几乎以为是今日太阳过于刺眼以至于自己白日做梦了。


    不然他怎么能看见天上的仙人?


    面前黑发的矜贵小侯爷漂亮的眉眼微敛,极为专注望着自己。


    他的脸颊比最柔软的云还要细白。


    小竹心底那片静幽的井水仿佛落下一颗石子,荡开一圈圈涟漪,久久不能平静。


    直到一声脆响打破了未央宫前长街的平静。


    是琉璃盏与地面碰撞、破碎发出的声音。


    离月几乎立刻垂手,眼底带了些心虚。琉璃盏是被他打碎的。


    他没拿稳,但是他不想也不会承认。


    小竹已经吓得立即重新跪在地上,膝盖落在碎成渣的琉璃盏上,缓缓将内饰青色的下摆晕出沉沉血迹。


    离月只看了一眼就连忙别开眼。


    他怕疼,看见别人受伤,自己的膝盖好像也感同身受地刺痛一般。


    小竹心有些凉,事实上他也不抬清楚琉璃盏到底是自己没有捧好、还是小侯爷没拿稳,他方才满心满眼都是小侯爷过盛的容色,直到听见一声脆响,神智才骤然清醒,清楚地知道,大事不妙了。


    但他心底明了,无论东西是怎么碎的,作为地位卑下的内侍,罪责都在他身上。


    他心底遗憾又不甘。


    好不容易,他有机会出头了,或许能拥有先帝时权宦的地位。


    没想到就这样因为一件小事折损在深宫。


    穆宗眼底只有离月,他不在乎稀世珍宝就此消逝,他只能注意到离月原本有些气色的脸颊彻底苍白。


    他的小神仙被吓到了。


    那就是其他人有错。


    他也有错。


    龙撵停的高了,他没注意离月的为难。


    离月受伤了,不应该让他走这一段路,现在只怕脚踝早就肿起。


    琉璃盏茶具虽然美丽,但沉重,应该让内侍带着放在桌子上给离月观赏,而不是让他伸手去拿。


    穆宗让人将茶盏都端不稳的内侍带下去,又吩咐了身边的大监去抬软轿过来,安排好一切,他才低头一声声安慰有些呆怔的离月。


    离月静静看着小竹眼神绝望、面色苍白地被人拖走,抿唇不发一言。


    直到进了寝宫,他都安安静静。


    穆宗黑眸带了浓重的懊恼,御膳房早就做好了各式膳食,只等小侯爷来了享用。


    但原本腹中饥饿的离月,经过方才的两遭事情,一点胃口都没有,勉强吃了两口,又喝了点汤,就宁谧地坐着,双手乖巧地放在桌上,眼神虚虚不知在看何处。


    穆宗想哄着离月多吃两口。


    少年的身形过于纤细,手腕两指可以圈住,穆宗思忖两息,对他道:“阿月还在长身体,不吃东西长不高。”


    这句话总算唤回了离月一点注意力,他是很想长高的。他嫉妒心很强,什么都要和别人比,因为年少过得不好、又先天不足,到了上京发现他没有比过别人,早便满心不甘了。


    这段时间为了他快些长高的愿望,英国公上下也的确是想了许多办法。


    离月也十分配合。


    疾医开的药再苦,他也努力喝下去。再讨厌吃饭,他也认真吃一碗。


    离月还想学君子六艺,他知道秋闱过后,陛下会带人去围猎,他到时候也要出风头的。


    但现在他却连周绍元六岁习武时用的弓都不太能拿起来。


    为了长个子,离月对着满桌精心烹饪的御膳,努力多吃了些。


    过了片刻,他忽然道:“方才那个内侍去哪了?”


    离月终于想起,方才那位内侍他似乎见过。


    在离月“病逝”之前,宫内有人发动了一场宫变。


    离月就是在那时候试图趁乱害死周绍元和周绍英,在他心里,这两人死了他就是英国公唯一的孩子,世子之位必然就是他的。


    只是,不知道哪个环节出问题,他并没成功。


    最后却阴差阳错导致英国公府在宫变后被所有人当作是叛军。


    梦里,陛下信任英国公与周绍元,非但没有降罪,还下令彻查,于是发现罪魁祸首是他。


    离月方才就是因为看见那位内侍的正脸,觉得眼熟,因此在回忆。


    梦中成功发动宫变的是位宦官,离月在对方被处死之日远远去瞧过一眼,依稀记得对方的长相,与方才那位内侍十分仿佛。至于对方的名字,似乎大家都称他为,竹大人?


    穆宗不知道离月的想法,他见离月终于愿意说话,看向一边的大监。


    大监上前道:“方才那位内侍竟敢打碎御赐的琉璃盏,自然是要受重惩的。”


    离月问:“他叫什么?”


    大监尽管心底奇怪,但仍尽职回道:“他叫小竹。”


    梦里后期发动宫变的叛军头子,现在竟然是一个差点被处死的内侍,离月心思微动。


    他想要试图拉拢这个未来的“竹大人”,做他在禁宫的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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