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月说完就屏息等顾家主回应。


    顾家主再次陷入沉默。


    他觉得小儿子在想很奇妙的东西,而这些都是他未曾涉足的领域。


    或许是他与小儿子年龄差实在有些大,他已经不知道现在年轻人在想什么了。


    停顿了会,顾家主安抚了离月一句:“确实很乖。”


    就是太乖了,反而让他更放心不下。


    离月听见顾家主冷冰冰的陈述,只觉得对方在明嘲暗讽,表面说自己很乖,其实在指责自己。


    毕竟才重复了一遍噩梦,又一次在梦里被抽断了骨头、抽碎了魂魄,离月疑神疑鬼地很,但让他说些什么去试探一下顾家主的想法,他也根本想不出点子。


    “你每夜都在哭。”


    沉默了会顾家主又补充了一句。


    离月咬着唇,心底有一丝丝安心,原来不是窥探了自己的梦境,知道自己未来会做下的那些事,而是被自己吵到了。


    但很快他又有点委屈了,他连在自己的院子里伤心也不可以么?


    “抱歉,吵到你了吗?父亲?”


    最后敢怒不敢言的离月表现出愧疚的情绪。


    离月说完后就仔细观察顾家主的表情,却发现随着他的道歉,顾家主的面色反而愈发严肃板正……


    真难哄。


    离月在心底很气地骂骂咧咧。


    “没有。”


    离月听见对方如此说道。


    他湿漉漉的眼睫将圆滚滚的桃花眼半遮着,眼尾勾勾翘翘,蔓着大片粉晕,下睫毛软塌塌东倒西歪贴着眼睑:“那父亲既然没有生气,怎么深夜突然造访呢?”


    尾调拖得长长的。


    因为心底还是惧怕顾家主的威严,因此带了软软的腔调。


    顾家主前十六年对这个小儿子的态度都是一贯的无视放纵,因此他一点不了解离月。


    离月只有在不耐烦的时候才会拖着语调,因为他懒得再多说一个字,又不想别人发觉自己非常不耐烦,就喜欢这样,带了点敷衍和应付的态度。


    就因为不了解,只单纯听离月的语气,都会觉得这孩子在撒娇。


    “你有什么想要的?”顾家主忽然问道。


    离月悚然一惊,他肩膀都有点抬起来,柔软的锦被从身上滑落,露出嫩白的锁骨,他这几日总是哭,又不吃饭,因此瘦了许多,锁骨窝都能盛一汪水了,此时因为方才哭了一场,露出的锁骨窝就晕了点红,像白皑皑的软雪里,突然落了春日的花瓣,带了一点清冽的余香。


    他维持着半撑起的姿势,侧头自以为不露声色地上下瞧顾家主,他曾经心底悄悄依赖的父亲。


    顾家主回想着为数不多对小儿子的了解,淡淡道:“你想参加昆仑虚的招弟子会,但你即便去了也最多做外门杂役,不如安安稳稳待在家里,你想要什么,昆仑虚能给弟子的,你只会得到更多。”


    这是顾家主的承诺,顾寒星这些年在顾家拿的也只是属于他的份例,其余珍贵的东西,除了他母亲留给他的外,就都是他自己凭借能力在外面得到的。


    顾家与其他世家很不相同,并不无穷尽地给后辈喂天材地宝,即便这些东西顾家并不缺。顾家对后辈其实严苛到狠绝的地步,嫡脉资源或许比旁枝好一些,天赋高的又比天赋低的多拿许多,但都是有限度的,顾寒星前些年在顾家领的份例,甚至不如好一些的宗门的亲传弟子。


    顾家祖辈留下的规矩,修仙要修心,靠灵药堆修为走不长远。


    当然,这些东西也不是就烂在族地了。


    好东西,顾家不是不给,但,要自己去抢。


    每年顾家内部都要举办各类比赛,单人比,组团比,有能力的自然能挑好东西。


    顾家也不禁止后辈间门的夺宝与争斗,见血受伤长辈们都会视而不见,只要不闹出人命。


    闹出人命就要受重罚,家族之间门可以内斗,但彼此不是生死敌人,下死手是不能容忍的。


    因此顾家主这句话说出来,已经是对离月极大的纵容宠溺了。


    甚至说出来后他有些后悔,溺子如杀子,他不是不懂。


    与此同时他也心知肚明,离月修炼这么多年门都入不了,不过是一点苦都吃不下罢了。


    离月品不出顾家主的未尽之言,他这些年在自己的小院子,如同居住孤岛一般。


    没有朋友,更没有忠仆。


    他一心和顾寒星比较,因此看不上旁系子弟,当然那些后辈也同样不将这个被养得骄纵又没什么能力的小公子放在眼里。


    因此谁会特意给他一点点讲这些潜规则呢?


    他甚至觉得顾家主又在敲打警告自己,不要妄想不该得的东西。


    他立刻就很不服气了。


    他想要争辩,又发觉自己处于被俯视的状态,气势就低人一等了,于是干脆坐了起来。


    当然,除非他站在床上,不然他绝对不可能俯视顾家主。


    但至少他现在可以不那么费力地同顾家主对视,他两颊微微鼓了鼓,被咬得嫣红湿润的唇瓣有点倔强地抿着,心底酝酿了一会才让自己显得不那么气虚:“父亲就那么肯定我去昆仑虚之能做杂役弟子么?”


    “难道我就不能凭借自己的能力去昆仑虚,”


    “做个……”


    离月吞吐了一下,就很大声地道:“做个外门弟子吗?”


    他其实意识到做个外门弟子的确没什么很了不起的,但越是这样他反而声音就越大了。


    这也是他的小习惯之一,心虚就大声说话,显得自己理不直气也壮一般。


    “噗——”在寂静夜晚分外明显的嘲笑传入两人耳中。


    顾家主:“……”


    他知道来人是谁。


    方才因为离月一番浅薄无知的话而升腾的怒火就这样轻飘飘地散了。


    离月固执地盯着顾家主瞧,看他眉眼分毫不动,一副铁石心肠的模样,心底难受起来,他重复了一遍:“您不相信吗?我去昆仑虚可以凭借自己的努力做外门弟子。”


    顾家主不多和离月争辩,只轻飘飘一句:“宗门的外门弟子,要自己做任务,住的地方也很小,平时还要照顾灵田或宗门灵宠。”


    离月回忆梦中自己在外门的日常,立刻回道:“外门弟子可以自己带人照顾自己,我从顾家带两个人去。”


    他貌似平静的样子,但下一秒就被打回原形:“这样不可以吗?”


    尾调又急又促,低低的带着再明显不过的气虚。


    于是这次传来的笑声更大了。


    简直像趴门缝对着屋里笑一样。


    离月满腔的怒气终于有了发泄的地方,他冲着门外很凶狠地斥责:“谁?谁在那里笑?给我滚出来!”


    调子起得特别高。


    但是他哭了几天,嗓子本来就有点微哑,面前又杵着一个威严的父亲,让他不敢过于骄纵,狠话都不能说得太过分,不然按照他以前的经验来看,顾家主绝不会纵着他。


    于是听上去,就跟刚出生不久的小老虎,自己还要每天和其他小老虎抢奶吃,在别的猛兽面前还要假装自己很凶一样嗷呜嗷呜地拿鼻子拱来拱去耀武扬威。


    而这时,猛兽只要伸出利爪的一点尖尖,在刚站稳的小老虎额头那撮毛毛处拨一拨,不用费多大力,小老虎就一遍凶凶地呼哧呼哧,一边软趴趴倒地了。


    发出笑声、光明正大偷听的人,从善如流地走了出来。


    他不是一个人进离月卧房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位相貌平平的少年。


    ——在离月看来相貌平平,他自从做了那个梦之后,就不会辨别美丑了。


    因为梦里他拿自己的五官跟顾寒星比较,分明自己觉得很不错,旁人却说他连顾寒星一根头发丝也比不上,久而久之,他就怀疑自己的眼睛和别人不一样,最后真的辨别不出怎样才是好看了。


    反正顾寒星那样的绝对不好看。


    离月恶狠狠想道。


    进来的青年长着一双与离月相似的桃花眼,不过他眼尾更上扬一些,看上去就添了几分狡诈。


    他斜睨离月一眼,眼底带着明晃晃的惊艳:“多年不见,我的小外甥已经出落地这样漂亮了?”


    他这句话离月一听就觉不对劲,但又一时思考不出来。


    但他已经猜到面前的人是谁了,他是魔族的现任魔尊,离月的嫡亲舅舅。


    于是,他也想起跟着魔尊的少年是谁,在他梦里又扮演了怎样的角色了。


    他去昆仑虚做外门弟子,本来就是瞒着顾家去的,怎么可能从顾家带下人去照顾自己?


    在昆仑虚照顾他、充当下人小厮角色的,就是面前的少年。


    他叫越天。


    马上他会成为顾越天。


    虽然他和顾家一点关系也没有。


    不知道他的亲舅舅,魔族的现任魔尊怎么和顾家主交涉的,在离月成为昆仑虚外门弟子不久,越天就顶着他双胞胎弟弟的头衔同样来了昆仑虚做外门弟子。


    离月不知道他的来历,起初将他全然当作是舅舅送来照顾自己的下人,越天也从不反驳。


    很妥帖地照顾自己。


    梦中他为数不多有好感的人中,就包括越天。


    而越天的命运也和他有很大不同。


    尽管他和顾家一点关系都没有,但他却是被顾家主给送到昆仑虚外门的,又顶着顾家嫡脉小公子的名头。


    所以即便他也是走后门的,但名声就和离月很不一样,在外门也混得不错。


    顾寒星对离月视而不见,但对越天反而有所照顾。


    越天资质和离月一样差,但是他机缘却很不错,总能得到一些洗筋伐髓的宝物,最后竟然比离月先入了内门,又入了一位化神期天君的眼成了对方的关门弟子,而且就算他慢慢起来了,也一直对离月多有关照,不过离月后来就看他不是很顺眼。


    毕竟被下人踩在脚下,离月自然不快。


    越天在昆仑虚人缘很是不错,故而离月对他的几次针对非但没有成功,有时候还会反噬到自己身上。


    离月被打魂鞭抽的时候,他匆匆赶来,似乎还给自己求了情,当然一点作用也没有。


    回忆到此结束。


    即便梦里越天一直没有对离月做什么坏事,离月也对越天一点好感都没有。


    他想到梦里最后有很多人拿他和自己做比较,说都是顾寒星的弟弟,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顾寒星也就罢了,越天凭什么就也在天上了?


    离月撇了他一眼又一眼,跟在魔尊身后的少年就露出惶恐不安的神情。


    离月就皱了皱眉,他忽然跳下床,略过立即伸手扶他的顾家主,去扯魔尊的袖子。


    一点修为也没有的少年,他的动作魔尊可以轻易躲过,但魔尊却笑眯眯一动不动站着,任由离月亲昵地靠近过来。


    小外甥长着让人见过就忘不了的美人面也就罢了,身上还香喷喷的,以前他怎么没有发现,从不被自己放在眼里的小外甥是这样一个宝贝?


    他都有点后悔当初没有把人抱回魔族养着了,做他们魔族金尊玉贵的小少主也很香啊。


    “舅舅,对不起,我许久没见过你,方才也是有点害怕才凶了点。”离月先软软地解释了一句,还悄悄把锅甩给魔尊。


    魔尊一点也不生气,笑眯眯地接了锅:“都怪舅舅,以后舅舅一定多亲近我们阿月。”


    话音落下,顾家主冷肃的目光刀子一样甩过来。


    魔尊视而不见。


    离月很轻易就被魔尊纵容的态度笼络过去,他心想虽然他讨厌魔族,尤其因为梦里新上任的魔尊竟然把自己扔出去,更对魔族一点好感也没有,但这个舅舅看上去似乎对自己就很好,魔族出了名的喜欢囤宝贝,等和舅舅关系更好些了,他找舅舅要一些洗筋伐髓的灵物,舅舅总不会不给。


    何况他现在就有很要紧的目的要达成。


    十六岁的小少年唇红齿白,乌发流云一样堆在脑后,此时就很亲近地靠在魔尊大人的肩膀处,柔软的额头抵着魔尊的脖子,那里是魔尊的命门之一,本是谁也不可能靠近的。


    但魔尊不过紧绷一瞬,就任由离月去了。


    不过是一个练气都练不成的小废物,何必提防。


    魔尊想。


    随后,他没有一点攻击力的、又香又漂亮的小外甥就很大声说话:“舅舅,你身后跟着的,是不是你送给我的下人啊?”


    他不等魔尊说话,噼里啪啦一连串地继续说:“舅舅知道我没什么好用的小厮,就给我送来了一个对吗?我就知道,舅舅肯定疼我。”


    “我最爱舅舅了。”


    话落,他还掂了掂脚,尤其亲密地贴了贴魔尊大人的侧颊。


    否认的话已经含在口里的魔尊大人,从善如流地转了口风:“对,就是给阿月你送的下人,阿月和舅舅真是心有灵犀。”


    离月得意洋洋越过舅舅宽阔的肩膀睨了越天一眼。


    管你以后机缘如何,反正休想再做我的双胞胎弟弟。


    越天原本平静的面容微微僵硬了一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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