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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14章

    14

    宋荔晚泡完茶水, 不忙着出去,在贵宾休息室里施施然坐下, 翻看桌上的小报。

    京中的报刊虽多, 却实在不如港媒敢写,翻来覆去,都是一些花团锦簇的官样文章。旁边侍应生小声道:“宋小姐, 袁少说请您过去。”

    看看时间,靳长殊他们应当是聊完了,宋荔晚随手把小报掷在一旁, 亲自端起茶盏——只有靳长殊那杯。

    她是看人下菜碟, 除了靳长殊,旁人也不配让她亲手伺候。

    茶汤清亮, 轻烟袅袅, 正是最佳的入喉时刻,只是宋荔晚不必品尝,就知道火候泡的有些过了。

    当年荣宝振把她送给靳长殊之前, 特意教了她不少东西, 其中一项, 就是泡茶。

    荣宝振是把她当做宠妃培养,只为了在靳长殊这个暴君身边能有一席之地,能替自己说得上话。

    没想到这么久过去, 荣宝振已经锒铛入狱, 她这一手泡茶手艺却也零零落落,别说是争宠, 靳长殊喝了, 不立刻喊人把她拖下去痛打五十大板, 已经算是他宽宏大量了。

    也不能怪她退步太多, 实在是靳长殊,总是不肯让她亲自动手,说是大材小用。他是阻碍进步,她也只能自甘堕落了。

    一旁突然打斜里出来个人,和她撞在一起,宋荔晚手中托盘一歪,一杯清茶,便都泼洒了出来。

    马场占地面积颇大,各条路宽敞至极,这人分明是瞄准了,故意撞过来的。

    宋荔晚觑他一眼,他正横眉冷对,对着她大骂说:“走路没长眼睛吗!”

    倒是好久没人对她这样说话,宋荔晚只是后退半步,免得他太过激动,唾沫星子飞到她的身上,而后淡淡道:“倒是不如你,眼高于顶,才会这样横着走路。”

    男人大怒,指着她的鼻子就要再骂,却在视线落在她脸上时,眼底闪过惊艳之色,整个人都愣了一会儿,才继续往下说:“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这样和我说话?你是爬了谁的床,在这里也敢嚣张?”

    他分明是没见过她,以为她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物,又因为长得不错,就以为她是别人养的金丝雀。

    不过,他这句话倒是没说错,她确实是以色侍人,否则,还真没资格站在这里。

    宋荔晚懒得再同他辩驳,就要越过他向前走,他偏伸过手来要来拉她:“话还没说完,怎么就想走?”

    男人脸上垂涎之色太浓,说不清是要阻拦,还是要占便宜。只是手还没碰到宋荔晚之前,就已经被人一脚踹了出去。

    这一脚太重,男人哀嚎着摔在地上,还没爬起来,颈中又是一紧。

    却是一柄细长乌黑的马鞭,正抵在他的颈上。

    执鞭的靳长殊长身玉立,垂眸时,眸底阴晴不定,凤眸冷冽,视线所及,重逾千斤。

    “你又以为自己是什么东西?”他用鞭子,挑起男人下颌,冰冷似玉的指尖搭在黑色的马鞭之上,白得剔透,冷得迫人,“只要她在我手心里一天,就没人,能这样和她说话。”

    那艺术品般精美无暇的手指稍一用力,鞭子扬起,复又重重落在男人耳侧,震得地上无数尘埃翻飞,在日光中,翻涌如赤金色的星烁,簇拥着冷眼旁观的靳长殊,映衬得他眉目越发殊丽寡恩。

    男人以为自己被抽中了,捂住脸惨叫着在地上翻滚起来,靳长殊啧了一声,冷冷道:“聒噪。”

    立刻便有人上前,将男人捂住嘴拖走。

    靳长殊神色仍阴沉狠戾:“哪来的人?”

    随扈们噤若寒蝉,一直缩在一边装壁画的袁逐咳了一声:“是……三少带来那个。他家公司最近经营不善,上蹿下跳想找个门路,不知怎么,巴上了三少,哄着三少带来见您。”

    若是平时,搬出这个弟弟,靳长殊无论如何都会给几分面子,可这一次,他却神色不善地看向靳长浮:“你平日,就跟这些东西混在一起?”

    靳长浮心头一紧,连忙道歉说:“二哥,我错了,我没想到他这么混账,居然敢对你的人说这种话。若是知道,给我一百个胆子,我也不敢带他来见你。”

    “长浮。”靳长殊深深看他一眼,“我平日只以为你年纪还小,任由你在外面胡闹,现在看来,却是疏于管教了。”

    这话说得很重,靳长浮一时脸色白得吓人,却是一句为自己辩驳的话都说不出来,只能垂着头,眼角余光忽然看到,靳长殊身后探出一只手来,轻轻地牵住他的袖口。

    那手指长而纤细,若一把伶仃的玫瑰花茎,落在白色的衣上,反倒越发莹润生光,只将那原本昂贵的布料,也衬得落入尘埃。

    “你要和他们说到什么时候?”宋荔晚的指尖,轻轻晃了晃靳长殊的袖口,月色般澄澈无暇的面上,秀丽长眉似蹙非蹙,“我被烫到了。”

    靳长殊闻言,凤眸微垂,视线落在她雪玉般的手臂上,果然看到上面泛着红,不像烫伤,倒像是一道精心描绘的花钿。

    他原本脸色差得骇人,听她这样说,明明还皱着眉,却已经和缓了语气:“怎么不早说?”

    “你这么凶,我哪敢说。”宋荔晚似是漫不经心看了靳长浮一眼,似笑非笑又转回靳长殊身上,“不然,你继续发话,我自己先去上药?”

    她是故意拿腔拿调,免得靳长殊再发怒。靳长殊嗤笑一声:“我是为了谁,才在这里生气?”

    宋荔晚也笑,手指往下滑,从袖口沿着手背,滑到了指尖,轻轻地握住,又是摇了摇:“二爷是为我撑腰,等有机会,我一定好好道谢。”

    什么机会她没说,可笑得眉眼弯弯,视线暧昧地悬浮在靳长殊的唇边,倒像是意有所指。靳长殊不知想到什么,喉结上下一动,被她看到,笑得越发娇俏明艳。

    靳长殊忍不住也笑了,弯腰将她打横抱起,宋荔晚下意识揽住他的脖颈,有些不满:“我又不是伤了腿,干嘛要抱我起来?”

    “难道只有你受了伤,我才能抱你?”靳长殊唇角翘起,垂下头来,抵着她的耳根低声道,“别乱动,荔晚,我想把你的‘道谢’放在更合适的时间,而不是现在。”

    细密温热的气流,缠绵柔软地扫过耳后那片柔嫩的肌肤,不必他说,宋荔晚也能感受到身下的人散发的炽热气息。

    她立刻老老实实地一动不动,务必求靳长殊冷静下来。靳长殊削薄唇角翘起,故意逗她:“不喜欢这里?”

    “不是。”宋荔晚磨牙,“我是不喜欢你。”

    “可惜。”靳长殊笑道,“我却很喜欢你。”

    他的甜言蜜语张口就来,说的太多太流利,宋荔晚总是疑心,他是万花丛中,经验颇多。

    他还望着她,眼神温柔,倒像是对她情根深种。宋荔晚心跳微微加速,却又转过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他筹码太多,她却只有一张底牌,对着他的真真假假,索性一句不信,收藏好了自己的一颗心,和他的对弈,也才能勉强进行下去。

    靳长殊抱着宋荔晚走后,靳长浮总算敢松了口气。

    旁边,袁逐扶住他,哎呦一声:“你这可出了不少冷汗啊,衣服都湿透了。”

    靳长浮苦笑一声:“逐哥,你别笑我,换你被哥哥那样看,你怕不怕?”

    袁逐代入一下,打个冷战:“你别吓唬我,我说三少,你下次可千万别带这种乱七八糟的人来了。得罪了二爷,不一定会死,可得罪了那位小祖宗,可一定生不如死啊。”

    “我之前只知道,二哥身边有这样一个人,今天见了才知道,二哥竟然这样宠她。”靳长浮直起腰来,望着靳长殊离开的方向,若有所思道,“没想到哥哥喜欢这样的……真是出人意料。”

    袁逐只以为靳长浮说的是宋荔晚的长相,生怕他不知道轻重,看轻了宋荔晚:“你别看这小祖宗长得柔柔弱弱,可被二爷宠得没边了。不过我也纳闷,她虽然长得美,可这么多年想要往二爷身边挤的人里面,和她一样美的也不是没有,也不知道她到底是哪里投了二爷的缘。”

    靳长浮却笑了:“二哥这样的身份地位,能在他身边有一席之地,一定不是只靠容色那么简单。她刚刚三言两语,我不就得了济吗?往后受她庇佑的地方,还有更多也说不定呢。”

    枕头风吹得好,那比什么都管用,没想到靳三少看着年纪轻轻,也深谙个中道理。

    袁逐露出“英雄所见略同”的表情,就看靳长浮往休息室方向走去。袁逐连忙喊他:“二爷还在里面没出来呢。”

    “我知道。”靳长浮回眸淡淡一笑,“我找二哥说几句话。”

    乖乖,刚惹完靳长殊生气,就敢往他身边凑。袁逐不由肃然起敬,不愧是三少,胆子就是大。就是不知同那位小祖宗比起来,谁在二爷心中的地位,要占得更高一些了-

    休息室中,日暖生香。

    宽大的金丝木圈椅冷而硬,层层叠叠的锦缎铺就其上,每一匹都价格不菲,却这样蜿蜒直至地上,流淌不尽的富贵景象,仿若盛放的牡丹花瓣,旖旎地簇拥着坐在上面的宋荔晚。

    她在外人面前行止端方,私下里,却总坐没坐样,一条手肘搭在扶手上,身子歪歪地倚在另一端,整个人似一株柔软的藤蔓,眉眼低垂,恰似神女端丽肃穆,忽而抬眸时,蝴蝶样的长睫便颤巍巍地,遮住眸底流滟霓光。

    “难得见你动怒,你打算怎么处置他?”

    她的另一条手臂,被握在靳长殊手中。他的掌心宽大,却仿若月颠一捧雪,凉得有些骇人,一手执着棉签,正垂着眼睛替她上药。

    那药也是凉而淡的味道,像是薄荷,又像是他身上透出的苦艾同焚香混杂在一起,那复杂而模糊冷淡的气息。

    闻言,他嗤笑一声:“替他操心?”

    “我又不认识他。”宋荔晚淡然道,“他是你弟弟带来的人,我不想惹三少不快。”

    “长浮不会因为这个记恨你。”

    “那可未必。”宋荔晚拖长了腔,像是笑,又像是长长的一声叹,“现在不敢恨,因为知道你宠我。可等我以后失了宠离开你,你们靳家人一根手指头,就能碾死我……唔——”

    宋荔晚吃痛,闷哼一声,却是靳长殊收紧手指,重重握在她的腕上。

    她的腕子极细,不过拇指食指一圈,便能牢牢掌控。肌肤像是被月光照过的花瓣似的,娇嫩至极,经不得这样的力,已经泛起了红。

    这一次靳长殊却没有怜香惜玉,他原本垂眸,神情淡漠而专注,反倒生出了难得的和煦,倏忽抬眸一瞬,眼底翡色丨欲滴,冷似刀锋,温润尽褪,望着她时,只留下猛兽般择人而噬的穷凶极恶。

    “离开?”

    他轻轻一拽,便将她拉入怀中,手揽着她纤细柔软的腰肢,她的腰身极细,旗袍修身,腰身处布料包帖,弯折出月牙般妩媚生姿的弧度,他的手落在那一道折角上,似是漫不经心,却又将她牢牢控制在胸膛间的方寸之地。

    靳长殊的鼻尖抵在她的耳后,阴鸷地笑了一声,“放心,你不会失宠。当然……”

    “也永远不可能离开。”

    只是一句闲话,竟是触到了这位爷的逆鳞。

    同靳长殊在一起这么久,他的喜怒不定,她却也能立刻分辨出来。

    宋荔晚心头一紧,下意识回眸看向了他。他面上神色未变,唯有眸底浓重的翡翠颜色,证明着他的心情,远不如明面上看起来从容冷静。

    宋荔晚放低声音,小心翼翼道:“只是玩笑话。”

    她是个聪明人,最是识时务,他动了真怒,她就立刻换了姿态,驯顺而恭敬,可他却并不满意。

    “不要开这样的玩笑。”靳长殊的手挑起她的俏丽削尖的下颌,唇角翘起,可并不是笑,倒像是恨不得,将她一口吞入腹中,“我不喜欢。”

    离得近了,他那原本风流佻拓的凤眸中,昏沉沉一片,似风暴前一刻,天地都混沌。

    压迫感铺天盖地落了下来,宽阔的室内,也如同蕴着无边无际的骤雨。宋荔晚深吸口气,勉强说:“我知道了……”

    话音未落,他已经吻了过来。

    这个吻很重,不像是一个亲昵的触碰,更近似于纯粹的兽一般的啃噬。他永远冷淡从容,像是这世上再也没有一件事能令他动容,可这一刻,却如失去掌控,要将她同自己,永远留在此刻。

    宋荔晚几乎无法呼吸,恍惚间,成了他掌中玩物,随波逐流般,在他的掌控中沉溺入深不见底的洪流之下。

    他的触碰炽热到了极点,几乎令她产生了被灼伤的错觉——

    又或许不是错觉,他的手牢牢地攥在她的手臂上,拉着她靠近自己,这样亲密无间的姿势,可他的指尖,却冰冷如最酷烈的霜雪,冷和热,在这一刻,成了无法去衡量形容的观感。

    他占有她全部的世界,又可在一念之间,尽数毁去。

    他是主宰,是神祗,是她无力抗衡也无法逃离的命运。

    宋荔晚溺水般地将手抵在他的胸口,明明想要推开,可在清醒与沉沦的罅隙间,她迟疑一下,到底,闭上了眼睛。

    那细而伶仃的雪白手指,从抵抗的推拒,变成了欲拒还迎似的温柔,颤抖着落在椅间的丝绸上,想要寻觅到浮木,渡自己脱身。

    感知到她的顺从,这个暴戾的吻,渐渐地有了绵长而煽情的触感。柔软华丽的丝绸,顺着指尖逶落入地,她也似一朵零落的海棠花,在他怀中,深溺着陷落……

    门外忽然响起三声敲门声,靳长浮声音温和地问:“二哥,你在里面吗?”

    他终于放开了她,清澈的空气汹涌地涌入喉中,宋荔晚不由自主地呛咳起来,却又借着咳嗽的时机,垂着头,将一双藏着万千情绪的眼睛隐入影中。

    靳长殊的情绪不对,那句话,究竟哪个字眼刺激到了他?

    记忆里,他这样勃然大怒的次数实在少得可怜。靳二爷的情绪,就好像是一口濒临干涸的井,吝啬至极,偶尔才对人展露一二。

    他的喜怒都伶仃,像是戴着王冠坐在了高台之上,一言一行都脱了人的范畴,有了神的莫测。

    是……“离开”两个字吗?

    宋荔晚渐渐止住咳嗽,用余光望向靳长殊,他站在那里,神情似是已经恢复了往日的冷静自持,可眼底的翡色仍在,翻涌着,寻找一个出口。

    气氛太糟糕了,凝重似雪崩。宋荔晚知道,自己该说点什么,可是一言不慎,或许又要引来他的怒火。

    心念电转,宋荔晚状似无意地换了个姿势,将自己当做一朵花似的,向着靳长殊盛放出最动人的角度。

    靳长殊正注视着她,她瘫软在椅中,因为窒息,眼底蒙着一层雾气,面上的红也像是玉面上蹭着的一抹胭脂。

    金丝楠木冷硬,而她的美丽柔弱而娇艳,充斥着一股脆弱到了极点的易碎之姿。大概是察觉到他的注视,宋荔晚畏惧地抬起眼睛,和他视线撞上时,明显瑟缩一下,眸中弥漫的雾,便成了盈盈的泪,盛在那里,摇摇欲坠。

    “你是不是不喜欢我了?”她带着点哭腔问,“你要是不喜欢我就直说,干嘛这样折腾我。”

    示弱的倒是快。

    纵然处在暴怒时,他下手仍有分寸,免得真的伤到了她。可她哭得太可怜了,好像是全世界都辜负了她。

    哪怕知道,她是故作姿态,装出这样的楚楚可怜,可靳长殊到底还是放缓了语气:“谁说我不喜欢你了?”

    “那你为什么那么凶。”眼泪终于落下来,她连哭都自有动人之态,雪白面颊如同沾了露水的花瓣,像是下一刻,就要枯萎在最美的一刻,“靳长殊,你欺负人。”

    她哭得声噎气堵,靳长殊想要抱她,可她啪地一声,甩手打在他的手背上,不疼,反倒有些痒,倒像是小猫伸出爪子,小心翼翼地挠了主人一下。

    靳长殊嗤地一声笑了,强行将她揽入怀中,真的抱住了她,她就老实了,乖乖地依偎在他的胸前,时不时地抽泣一下。

    “我欺负你?”

    她点点头,哽咽着控诉他说:“你差点把我憋死,靳长殊,你是不是想弄死我,换个人宠?”

    越说越不像话。

    可虽然知道她说得不像话,靳长殊的眼中,却带上了笑意:“你也知道我宠你,就仗着这个,在我面前这么放肆。”

    宋荔晚转过头去不肯看他,他从身后抱住她,将下颌压在她的肩上,在她耳边低声哄她:“乖,别哭了。我怎么舍得弄死你?”

    “你一定是生我的气了。”宋荔晚顺势将头埋入他的胸口,故作天真地问,“你生气我把你的茶弄洒了?”

    她在怀中,纤细似玫瑰花枝,像是他稍稍用一点力,她就要像是一捧雪般,融化在他的掌心。

    “是啊。”靳长殊温柔地替她将有些乱了的发理顺,“那可是你亲手泡给我的。荔晚……”

    她眸中闪过一抹别样的情绪,却又飞快地掩盖下去,只抬头看向他:“嗯?”

    靳长殊当做没有看出她眼中被强行压下的警惕:“下次,不要这样了。”

    “是他撞了我,我又不是故意的……”

    “我不想再看到你受伤。”他轻轻地亲吻她的额头,望着她,眼神温柔至极,“无论你想要什么,都别伤害自己。”

    他为什么这样说……他都知道了?!

    不,他不可能知道的,他如果知道,自己背叛了他,等待她的,绝不可能只是这样的惩罚——

    与其说是惩罚,不如说是一些小小的情丨趣,哪怕放在普通情侣身上,也只是稍稍过火。

    况且……今天的事本就与她无关,她没有分毫破绽,能让他人赃并获。

    心脏猛地收缩,又在她飞快地思忖中跳动起来,哪怕再惊疑不定,宋荔晚仍勉强按捺住自己从他怀中逃离的冲动,反倒更深地将头埋进他的怀中:“那你可要保护好我啊。”

    回应她的,是一声轻笑。

    他的声音低沉优雅,动听如弦,一分一寸,都牵动人心:“没有人能伤害你。可你要记得——”

    “你只能属于我。”

    作者有话说:

    ptsd犯了的靳狗差点把老婆吓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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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第15章

    15

    靳长浮在外面耐心地等了一会儿, 终于听到里面,靳长殊发话说:“进来。”

    他这才轻轻将门推开。

    屋内没有开灯, 四面巨幅的垂地天鹅绒窗帘挡住斜阳, 点光不透,靳长殊坐在正中,身后又是一重帷幕重重叠叠, 只在间隙一角,漏出一片淡烟霞色的裙裾。

    布料轻柔,仿若天边一片云, 缠在深色的帷幕之间, 伴着房中如兰如麝的香气,绮丽旖旎, 说不尽风流缱绻之意, 令人忍不住想象,裙子的主人,又该是怎样的曼丽殊华。

    “噔”地一声轻响, 靳长殊以指节轻扣木椅扶手, 靳长浮闻声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竟然盯着一片衣角神游天外,一时羞得满面通红:“二哥,我……”

    靳长殊却懒得听他赔礼道歉:“有什么事, 直说吧。”

    靳长浮却又迟疑, 靳长殊皱眉:“扭扭捏捏,不说就滚出去。”

    “二哥。”靳长浮连忙道, “我那个朋友出言无忌惯了, 并不是故意得罪宋小姐。”

    “你想替他求情?”

    “不不不, 我怎么敢。”靳长浮被吓得, 原本泛红的脸一瞬间面无血色,连连摆手道,“我是想亲口向宋小姐赔礼道歉。”

    靳长殊闻言,并没有立刻开口,只是静静望着他,他被望得有些不自在,低下头去,声音越发得低:“是我唐突了,二哥,你别怪我。”

    “你是我的弟弟,我怎么会怪你?”靳长殊看着他坐立不安的样子,在心底无声地叹了口气,放缓语调安抚他说,“长浮,我们是血脉相连的亲生兄弟,父亲母亲和大哥不在了,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亲人。你在我面前,不必如此小心谨慎。”

    “二哥……”靳长浮闻言,有些惊讶地看着靳长殊,脸上也现出感动的神色,“我只是……靳家全都靠着你一个人支撑,我太没用,不但帮不上你的忙,却还给你添乱。”

    “你已经长大了,靳家也不只是我一个人的靳家。这几天你就跟着袁逐,学一学在公司如何做事,也免得被那些人给带坏了。”

    靳长浮简直无地自容,连连保证,自己往后一定积极进取,在公司努力工作,靳长殊见他这样,却只想起小时候,他才三四岁,扑在自己腿边,奶声奶气地喊他说:“二哥,我想吃糖。”

    原来时移世易,哪怕是兄弟之间,也回不到最初的模样。

    靳长殊难得觉得无奈,打断他说:“荔晚就在里面,大家都是一家人,往后也要常见面,去打个招呼也好。”

    靳长浮应下,总算在他面前,有了点活泼的影子,开玩笑道:“那我见了宋小姐,是不是要喊一声二嫂?”

    靳长殊语调平淡,可唇边浮出笑意:“这我可说了不算,你得问她。”

    “原来家里,是宋小姐说了算。”靳长浮也笑了起来,“爸爸以前就怕妈妈,说自己耳根最软,想不到二哥你也遗传到了。”

    兄弟两个三言两语,气氛倒比刚刚好了不少,帘后,宋荔晚听着他们说话,脸上忍不住浮起薄红。

    ……什么一家人,什么家里她说了算,倒好像她和靳长殊的关系,十分亲密无间。

    外面,靳长殊喊她说:“荔晚。”

    她懒洋洋伸出手去,玉石般雪白无瑕的指尖挑起深红色的天鹅绒帘,自一线缝隙之中,闲闲向外看了一眼,桃花似的眸子扫过外面的靳长浮,不待他回望过来,便已经垂下眼睫,清冷冷道:“三少。”

    “不敢当。”靳长浮连忙道,“宋小姐,今日我的朋友冒犯了你,我是专程替他来向你赔罪的。”

    “该说不敢当的是我。”他说得客气,宋荔晚更加不是那种咄咄逼人的性子,温言软语道,“只是一点误会,哪里配劳烦三少来向我道歉。况且……”

    宋荔晚明眸水似的漾向靳长殊,浅浅一笑,眼波流转间,带一点轻描淡写的讥诮:“闹脾气的人,可不是我。”

    靳长殊怎么听不出她的意思,语调平淡道:“是啊,你最是大度,刚刚哭了鼻子,现在也这么识大体。”

    他这是嘲笑她,刚刚惹他生气,却又用眼泪来示弱。

    宋荔晚面不改色,只微微一笑:“都说女人是水做的,偶尔哭一哭,也有益身心健康。”

    她和靳长殊是打情骂俏,说得靳长浮一头雾水,只好勉强应和道:“是啊,我之前交过的女朋友,也总是爱哭。哭得我心烦,索性分手了。”

    宋荔晚噗嗤一声笑了:“三少,这样可不好。女孩子哭了,是要你哄的,这一点你就不如你二哥。”

    “我当然比不上二哥。”靳长浮压低声音,故作神秘道,“宋小姐,我跟你说个秘密,二哥从小就是个最长情不过的,我们母亲之前要我们写日记,一人一个密码锁,二哥就总把密码,设成那些特殊的、有意义的日期,以作纪念。”

    他说得顺口随意,像是闲话家常,可宋荔晚心头一动,探究地看着他,他唇边含笑,仍是一副乖巧懂事的好弟弟模样,可忽然抬眸,看向她时,有些调皮地冲着她眨了眨眼睛,连唇边的笑容,都像是别有深意。

    宋荔晚一时有些恍惚,只以为是自己看错了。

    怎么会是他?

    窗外斜阳晚照,零零落落,赤红若一捧相思子,屋内光线越发昏暗,坐着的靳长殊已经起身,将灯打开。

    头顶华丽繁复的吊灯亮起,光线如瀑似落下,将一切照得毫厘毕现。宋荔晚再要去仔细辨认靳长浮面上的神色,却见他已经恢复了那种温顺乖巧的表情,转头问靳长殊说:“二哥,你不会怪我把你的秘密告诉宋小姐吧?”

    靳长殊站在门前,将放在开关上的手缓缓收了回来。头顶的灯光将他面容映照出深深浅浅的影,他容色冷淡,如同神祗落于繁星之间,不容凡人直视亵渎,冰冷高贵,却又遥不可及。

    闻言,只是淡淡道:“她想知道的事,就没有什么秘密可言。”

    “那我就放心了。”靳长浮笑着歪了歪头,“宋小姐,能和二哥在一起,你的运气,连我都要羡慕啊。”

    语调轻柔和煦,却又如不见底的深潭。

    暗流涌动,讳莫如深-

    天色渐晚,夕阳沿着地平线的边缘缓缓坠落,明昧未艾,行道树拉出飞驰的影,借着日轮最后的余光,半城钴色半城红。

    车内,宋荔晚望着窗外轻轻出神,一旁靳长殊忽然问她:“在想什么?”

    “在想……你这个弟弟,实在挺有意思。”

    靳长殊将视线自膝上放置的平板屏幕上移开,转向宋荔晚:“对他感兴趣?”

    “有点儿。”

    “长浮比我年轻。”靳长殊淡淡道,“是不是和你,更像同龄人?”

    “靳二爷也会为这种事吃醋?”

    “荔晚。”他低低叹了口气,“我已经不年轻了,面对你,总是不够自信。”

    若是靳长殊也有不够自信的时候,那这世上,便没有人值得昂首挺胸。

    不说他的身价,便只说他这一个人,从长相至学识,都像是被精心雕琢,是上天最得意的一样作品。

    他是故意哄她开心。

    宋荔晚捧场,轻轻一笑,长长眼睫扑簌,遮住琥珀色的瞳孔。

    车外光影拉长如虹,她的指尖似冰泉凝就,凑近了,划过他颈下扣得严丝合缝的衣扣。

    “我已经拥有了最好的那个,又何必再去退而求其次?”

    衣扣是贝母材质,于虹光中折出冷冷色泽,落在他同样冷而淡的眸中,却又有了一种禁欲而冶艳的意味。

    “我只是好奇,你们两个,实在一点都不像。”

    “是不大像。”靳长殊将她的手指握在掌心,如同握着一捧雪白的栀子花茎,“怀他的时候,我的母亲以为该是个女孩儿,翘首以盼,没想到生下来还是个男孩儿,气得说要把他扔了,吓得我和哥哥、父亲拦在病房门口,三个人苦苦哀求。”

    这是他不曾被触及过的曾经,若不是他自己亲自说出口,再也不会有人知晓这些过往。

    宋荔晚有些意外,想了想,却又有些忍俊不禁:“哪有母亲真的舍得扔了孩子呢?像你们这样的人家,还不都看得像是眼珠子似的。只有那些走投无路,迫不得已的,才会……”

    把孩子丢了。

    她没把话说出口,因为忽然想到,自己就是被丢在孤儿院门口,从此成了孤儿。又或者她并不是孤儿,只是生她的男人和女人,实在是无力承担一条生命,只能忍痛抛下了她。

    心被刺痛一下,不重,却足够刻骨铭心。

    宋荔晚不愿再想下去,因为宁愿自己的父母是无能为力,也好过只是单纯的不肯要她。

    靳长殊却又道:“我父亲是个妻管严,从来以我母亲的喜怒为大,教养的我和哥哥,也都不敢违抗母亲的命令。我们三个严阵以待,已经商量好了,若是母亲真把弟弟扔了,我们就偷偷捡回来,悄悄地抚养长大。

    他说得语气淡然,可谁能想到,原来无所不能、冷面冷心的靳二爷,原来也有过这样柔软而天真的时候。

    宋荔晚从感怀自身的情绪里回过神来,忍不住唇角翘起:“那后来呢?”

    “后来我母亲消了气,疼爱起了长浮,就看我们三个不顺眼,觉得我们三个蠢不可及,把我们给骂了一顿。”

    宋荔晚终于笑了起来:“是挺蠢的……嘶——”

    她倒抽一口气,却是靳长殊在她指尖,轻轻咬了一口:“笑我?”

    “我哪里敢。”宋荔晚翻个白眼——这样不讲仪态的表情,放在她脸上,却丝毫无损她的美丽,反倒增添了别样的俏皮明媚,“那个人,你打算怎么处置?”

    “你有什么建议?”

    “我可不敢替您提建议。”

    宋荔晚这样拿腔拿调的话音刚落,手指就又被靳长殊给咬了一口,他自己上次还说,小狗才爱咬人,这会儿却把她当了磨牙棒。就这样慢条斯理地拿齿尖磨,指节处的软肉泛着一阵阵的酥和痒,像是羽毛,拂过心尖儿。

    宋荔晚抿住唇,想要把手从他掌心抽出来,抽了一下没有抽动,却累得她面颊上,烧起了晚霞似的焰。

    靳长殊饶有趣兴地看着她,似乎想知道,她有什么打算。

    宋荔晚索性就当他的逗弄不存在,努力稳着嗓子道:“他毕竟是三少带来的人,是不是要给三少留点面子?”

    “若是旁的事由,我自然会给长浮这样的体面。”靳长殊终于放开了她手,修长苍白的手指却又掐着她尖俏的下颌,要她离自己更近,“可他不该,将主意打到了你的头上。”

    他的话,轻描淡写,可语焉不详,似乎说的,并不只是眼前这一件事。

    宋荔晚眉心间微微一痛,忍不住将眉蹙起,心脏跳动频率加快,在他的注视中,无法遏制地泛起一阵轻微而深刻的恐惧。

    她知道,靳长殊正审视着她的每一个表情。她今天实在是有些失态了,说的话、做的事,都实在不入流,要他生出怀疑,也是正常。

    毕竟,他是这样精明而耐心的猎手,抓住端倪,哪怕只是一条倒伏的野草,也会顺着长不见底的藤蔓,寻觅到潜藏在深渊最深处的猎物。

    刚刚那轻松快乐的氛围,被另一种更沉重、晦涩的东西所取代。

    宋荔晚和他对视,如同夜间,被巨大车灯照射的鹿般动弹不得,几乎觉得自己的一切秘密,都在他黑且浓重的眸中被洞察明晰。

    宋荔晚轻轻地吸了口气,咬住舌尖,借着那微薄的痛意,露出一点伶仃的笑容:“我不知道,自己这么重要。”

    “你早就应该知道。”靳长殊微微笑道,“不过,现在知道也不算迟。”

    “那……他会死吗?”

    上一次问类似的问题,他说的还是自己是奉公守法的五好公民。可这一次,靳长殊却没有这样回答。

    “想折磨一个人,未必要夺走他的命。”他微微俯首,眸光冰冷,亲吻她的唇角,像是安抚,又如宣告最终的审判,“这世上有的是办法,让他生不如死。”-

    靳长殊从来言出必践。

    不过几日,宋荔晚便从财经新闻上看到了熟悉的面孔。

    是那天招惹了她的那个人,之前有多狂妄放肆,现在就有多狼狈不堪,屏幕里,他正被人扭住手按在地上,用力地扣上了手铐。

    罪名是收受贿赂、恶意转移财产,并在东窗事发后意图窜逃出国。

    画外音还在介绍,他名下的多所公司都因经营不善,在同一天内宣告破产,如今他债台高筑,不仅面临牢狱之灾,等出狱后,还有几辈子都还不清的债务在等着他。

    果然,想折磨一个人,死反倒是最简单的,难的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而恰好,靳二爷想做到的事情,从来都轻而易举。

    这是靳长殊在京中的一套宅子,过去曾是公馆,建国前被收归国有,后来旁人为了讨好他,又辗转送回他手中,也算是物归原主。

    他之前不住这里,因着宋荔晚喜欢庭中那一棵百年的老银杏树,这才搬了回来。

    窗外雷声滚滚,淹没漆黑如墨的天穹,雪白闪电划过,在窗上映出张牙舞爪的痕迹,院中一庭花木,于狂风中弯折出令人齿寒的弧度,大雨将至,无人幸免。

    宋荔晚静静凝视着庭院,已经能想象出明日清晨,枝折花落、满地狼藉的模样。

    可是这样的夜晚也很好,至少今夜的狂风大雨之下,飞机无法起飞,在外地处理公事的靳长殊,是注定回不来了。

    夜已经深了,公馆内的佣人们都渐渐睡了,只留下二楼这一盏孤灯如豆。长羊绒地毯踩上去落地无声,宋荔晚轻轻推开书房的门,悄无声息地向里走去。

    书房极大,两旁通体的书柜直抵天花板,这里没有铺地毯,木质地面被擦拭得光可鉴人,颜色只有黑同木色,家具款式沉稳而内敛,桌上除了一台电脑之外,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空空如也。

    这里,一切都尽数体现着主人的意志,同靳长殊给人的感觉一模一样。

    宋荔晚反手将门合上,自手包中,将一直妥帖保存的芯片取出,走到电脑前面,弯腰按下了开机键。

    电脑启动,冷色的光映在她面上,将她长长的眼睫投射出蝴蝶似的形状,须臾间,跳转进入了密码输入界面。

    四位数的密码,太多选择,她之前曾经尝试过一次,却因为不敢随意尝试而止步于此。

    睫毛轻轻颤抖,宋荔晚耳边,似乎又回响起靳长浮的话语:“……二哥从小就是个最长情不过的……总把密码,设成那些特殊的、有意义的日期……”

    竟然是他。

    那个雇佣了她,潜伏在靳长殊身边的人,竟然是他唯一的弟弟,靳长浮!

    因为她打了那通电话,说自己需要一点帮助,他便亲自出面,告知她如此重要的信息。

    宋荔晚觉得荒谬,却又觉得理所当然。靳家太大了,财帛动人心,为了一点利益,人就可以铤而走险,更不要说这样富可敌国的家产,哪怕争个头破血流,也并不离奇。

    况且,靳长浮对宋荔晚的要求并不高,偶尔的一点差遣,可有可无的一些消息,换来他日后,在合适时间,帮着宋荔晚远走高飞。

    很划算的一笔交易,哪怕是……这笔交易,有可能会伤害到靳长殊。

    芯片太小,握在指间,几乎要滑落下去,宋荔晚咬住唇,要自己将心理那多余的情绪给收起来——

    她有什么资格同情怜悯靳长殊?

    他已经拥有了一切,轻而易举地站在了最高处,连仰望都不可及。而她想要的,只不过是一点自由,却也要这样费尽心机。

    这是她应得的,嬷嬷口中的上帝不会给她,要靠她自己,将原本属于自己的权利夺回来。

    宋荔晚再不迟疑,在对话框中,输入靳长殊的生日。

    失败了。

    她犹豫一下,输入自己的生日,按下回车键前,忽然心跳暂停一下。

    他……会觉得她是特殊的吗?特殊到,要用和她有关的日期,当做电脑的密码使用。如果真的是她的生日,那……那她又怎么能理直气壮地去背叛他?

    宋荔晚一时有些烦躁,手指悬在键盘之上,许久,迟疑地按了下去。

    又失败了。

    刚刚的犹豫突然显得有些自作多情,错误的提示框是红色,一闪一闪地照进她琥珀色的眼底,混杂出近似于金色的光芒。

    窗外大雨已经落下,洪流似的奔涌而下,淹没了一切,电脑机箱发出轻轻的机械转动声,宋荔晚面无表情地凝视着屏幕,半晌,忽然冷笑一声,用力敲击键盘,把刚刚输入的日期删除。

    不是他自己的生日,也不是她的生日,总不能,是靳长浮的生日吧?!

    密码一共只能输入五次,五次错误,电脑便会自动锁死,并发送提示给靳长殊,哪怕再气急败坏,宋荔晚也不敢这样浪费仅剩的机会。

    宋荔晚强迫自己静下心来,认真思考。

    对于靳长殊这样的人来说,究竟什么样的日期,才能足够特殊?

    父亲、母亲在他的话语中,占据的分量似乎是相似的,用任何一个人的生日,都对另一个人来说不够公平。

    是他执掌靳家的日子?那一天足够特殊,因为太过惨烈——

    在这一天,他永远地失去了自己的父母和哥哥。

    这样的时刻,无论是谁,都注定被铭记终生。

    会是这个吗?

    宋荔晚敲击键盘……还是错的。

    心里忍不住涌起了焦躁,指尖轻轻敲击桌面,发出清脆而缓慢的声响,宋荔晚学着靳长殊的模样,将所有杂乱的思绪都收拢起来,只在脸上,留下冷漠而从容的姿态。

    如果她是靳长殊,如果她是靳长殊……曾经有人戏言,他是天煞孤星,六亲死绝的命格,克父克母克兄,言论发表不过三天,那人同自己的公司一道,便永远消失在了京中圈内茫茫的海面之上,只留下人人噤声对他无比恐惧的传说。

    但宋荔晚知道,他生气并不是因为被人说是天煞孤星,而是因为,居然有人敢于拿他的私事谈笑。

    这样一个人,永远孤高冷厉,永远俯瞰世间,一步步登上他成神的长阶,心冷似玉,再不为任何事所动容。

    他人生的分水岭,就在父母死去的那一天,前面的他,烈火烹油,花团锦簇,是人人艳羡的天之骄子。而在那一天之后的他,永远地成为了靳先生。

    再往前,在他的心肠还足够柔软,还会因为外事外物而泛起涟漪的时刻,会是什么时候?

    雷声滚滚,像是宣告一场惊梦,宋荔晚几乎有些神经质地啃着拇指指尖,直到感觉到了疼痛,方才将指尖悬在按键之上,缓缓地,按下四个数字。

    0714。

    一声轻响,密码验证通过,界面自动跳转至桌面。

    成功了?

    宋荔晚几乎以为,自己陷入幻觉,可分明没有。靳长殊的电脑,就这样被她破解,在她面前不再设防任由她得到一切想要得到的内容。

    真的是那一天,被靳长殊铭记的时间,居然真的是那一天!

    一切都那样古怪,像是一首走了调的钢琴曲,睫毛颤抖,如同雪崩,蝴蝶无力飞过群山,而她在这一刻,忽然忘了自己该何去何从。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宋荔晚猛地惊醒过来,时间已经不早了,若是错过机会,下次再等这样天时地利的时候,就又不知道要多久。哪怕心中再犹疑,可她手上却干脆利落地将那芯片放入读卡器,而后插入电脑接口之中……

    “还没睡?”

    门口,忽然响起一个声音,冷而矜贵的男声,低沉清越,伴着如炸的雷鸣之声,一道响了起来。

    作者有话说:

    发现不是自己的生日

    宋荔晚:好气哦,还要保持微笑(微笑

    猜猜0714是什么日子~

    ◉ 第16章

    16

    宋荔晚猛地抬起头来, 看着门前,靳长殊正站在那里。

    屋外大雨倾盆, 敲击在玻璃上, 发出如泣如诉的声响,他穿一件黑色风衣,肩背宽阔, 腰细腿长,连番亮起的闪电雪白,映亮漆黑如墨的天幕, 同样映照出他略显苍白的面孔, 狭长的凤眸同夜幕色泽相近,在冷白色的肌肤上, 黑白分明至几乎灼人的地步。

    大概是雨下的太大, 从来一尘不染的靳先生,肩上也有了被雨水溅湿的痕迹,宋荔晚看着他一步一步走向自己, 第一反应是要将读卡器拔出来, 却又硬生生按捺住了自己的冲动, 只是向着他摆出一副惊讶的神色:“这么大的雨,飞机不是不能起飞?”

    “不高兴看到我?”

    “不是。”宋荔晚露出个有些僵硬的笑容,“明明是担心你, 不识好人心。”

    他脱下外套, 随手放到一旁,走过来从身后环抱住她, 下颌压在她的肩上, 视线越过她, 落在了电脑屏幕上:“在做什么?”

    一瞬间, 如同被毒蛇盯上的兔子,宋荔晚自颈后泛起一阵冷意,克制着自己没有回头,用随意的口吻说:“我的电脑坏了,借用你的明天上网课。”

    她的假期早就已经结束,学校苛刻,开课后不接受任何理由的请假延期。只有她随口和靳长殊提了一句,自己不想回去,隔天,学校便专程她开设了网络课程。

    他的权势滔天,哪怕远在海外,也如臂使指。

    耳边响起一声轻笑,他在椅上坐下,膝盖似是无意间抵在她的膝窝,宋荔晚双腿一软,身不由己地落入他的怀中,坐在了他的腿上。

    “我不在的时候,我的荔晚,原来这么用功?”

    宋荔晚装作不满:“我一直很用功,每年的功课都是全A。”

    “我知道,你是个乖女孩。”靳长殊的指尖冰凉,带着雨夜旷野特有的潮湿气味,缓慢地滑过她的面颊,“让我想想,我该怎么奖励你。”

    宋荔晚忍不住战栗,如雨夜中迷路的小雀。他的指缓慢,渐渐滑入无法预料的暮色深处。她穿一身淡粉色的对襟长裙,衣褶痕里折着潋滟的光,似是蒙了朝霞的珍珠,挑开一线,露出羊脂白玉颜色的肌肤。

    她也似一樽在掌心磋磨把玩了千百次的神女像,哪一寸都是光洁无瑕的,手指落在上面,要人不敢用一点力气,生怕弄痛了她。

    可靳长殊在这种时候,向来是不怜香惜玉的,对她的着迷,总是用另一种形式呈现,要她哭,又要她在泪水里,品尝到最甜美的放肆。

    冰冷的指尖,也在摩挲中泛起了热意,宋荔晚猛地坐直了,背脊撞在身后的桌沿上,自齿颊间发出一声闷哼来。他又是一声笑,揽住她柔软无骨的腰肢,沿着起伏不定如同栀子花瓣似的线条,继续往下落去。

    长裙下摆在膝上分了叉,撩起落下,春光也分明,一线雪色被擎开了,纤细雪白的小腿颤抖得不成样子,只有足尖颤巍巍地抵在地上,上天无路,下地无门。

    宋荔晚熬不过这样的酷刑,他的拨弄,深探至旖旎风光,窗外的大雨,漫无边际地涌入方寸之间,她热得难受,俯下身去,用齿咬住他颈下那一颗贝母材质的纽扣。

    扣子和他这个人一样,也是冷的,宋荔晚无意识地握住他的衣角,想要找到地方,维持住自己的平衡,却被他反手牵住了十指交扣,摇摇晃晃,像是随时会坠落下去。

    她在他的掌心中,似是颠簸的一片叶羽,等待着某个时刻,被潮汐所覆灭。布料被雨水浸湿,留下深色的痕迹,他抬起手,就着灯光慢条斯理地欣赏指尖的粼粼水色。

    宋荔晚羞得抬不起头来,握住他的手臂,想要拂开:“别看了……”

    “今天雨很大。”他却在她耳边轻笑,细密气流拂过耳垂,温热而浪荡,“你也一样。”

    水火不容,可他燃了火,却又突然收了手,让她不上不下,难受得要命。

    宋荔晚眼中,亦是水意朦胧,仿若玻璃屏风后插着的一盏白玉兰花,有自眼角眉梢,透出无边的媚色。

    靳长殊着迷地欣赏自己点起的烈火,对上她的焦躁,偏偏这一刻,成了正人君子,甚至还彬彬有礼地,替她将衣襟整理妥帖。

    宋荔晚简直恨得牙痒痒,带着点哭腔喊他:“靳长殊,你怎么这样。”

    他偏要问:“我怎么了?”

    她哪里说得出口,只好咬牙切齿说:“我要回房了。”

    “要睡了?”

    “靳长殊,”她骂他说,“你真是混蛋。”

    可他就算做混蛋,也是个优雅而知礼的混蛋,唇角扬着一痕轻佻邪肆的笑,语调平淡,仔细听了,却又藏着无法言说的欲丨望:“君子只能让你笑,可是混蛋,却能让你哭。”

    宋荔晚整个人都被烧得有些坐立不安,哪里听得出他话中的意味,只是挣扎着要跳下地去:“你放开我。”

    可她还没落地,便被他掐着腰,摆在了桌上。

    紫檀木的桌面宽大,她比他高出一头,他抬眸,认真地欣赏她的一举一动。宋荔晚雪白面上蒙上一层潋滟颜色,睫毛颤抖着,想要收拢曼丽风光。

    可他握住她的手腕,用指腹轻轻摩挲着手腕内侧娇嫩的肌肤,漫不经心地问她说:“你明天没有课程,这么晚了,想找的到底是什么?”

    热意猛地被冰封起来,宋荔晚几乎一瞬间,便自沸腾中清醒过来,有些警惕地看向靳长殊。

    他明明在她的下方,玄色的眸子落在她的面上,神情冷淡,满是上位者从容不迫的矜贵自持。

    宋荔晚只觉得一阵寒意自指尖涌了上来,他知道了?知道了多少,还是……她的一举一动,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没有人说话,这里便安静下去,只有雨声,缠绵不绝地响着。

    许久,宋荔晚说:“我想看看,圣爱孤儿院的土地所有权,究竟在谁的手上。”

    靳长殊扬起半边眉峰,似乎有些意外,她要找的居然是这样东西。宋荔晚狂跳的心脏,终于落定——

    她赌对了。

    靳长殊只知道,她要找东西,可他不知道,他想找的究竟是什么!

    局势反转,主动权又回到了她的手上,宋荔晚从桌上滑下去,似是一尾柔软的鱼,靠椅中,他手肘压在扶手上,微微侧了头凝视着她,宋荔晚俯下身去,唇贴在他的耳边,柔声细语同他撒娇说:“那块地,还没有落到你的手里吗?”

    “归属有些复杂,开发价值是有,但意义不大。”靳长殊也侧过头去,唇同她的唇瓣,也只有一线之隔,“怎么忽然想起关心这个?”

    “弟弟妹妹们都长大了,再过几年,连阿朝都满十八岁,到时候那块地……就要被拿出来拍卖了。”

    荣宝振这辈子,还是做了一点好事的,他当初入狱之前,签署了一份声明,愿意捐赠出一半的家产给政府,以此支持公益事业,其中就包括圣爱孤儿院所在的那片土地。

    政府感谢荣宝振的贡献,承诺在孤儿院中孩子全部满十八岁后,才会将这块土地投入市场,重新进行招标拍卖。

    她的理由找的天马行空,却又不算生硬,靳长殊似是被她说服,漫不经心说:“那是很久之后的事。”

    “未雨绸缪。”宋荔晚抿唇一笑,“是你教我,做什么,都要先发制人。”

    “是吗?”他随手捏了捏她的脸颊,似笑非笑说,“你倒确实是个好学生。”

    “可我学会的,可不止是这些。”

    指尖像是拨弄琴弦,灵巧地解开他的衣扣,潮湿的大衣散发着孤寒的冷意,而她的手指柔软,云捏雪揉般缠绵动人。

    他挑起眉峰,似是诧异,又好像是游刃有余,原本冷峻侧颜上,现出一抹淡淡笑意:“都学会什么了?”

    宋荔晚不说话,话语总是无力的,可唇舌,却能用来做更多的事情。

    窗外雷声滚滚,淹没长夜寂寂,靳长殊喉结上下滚动,他原本最重仪态,无论何时都身形挺拔,如松如渊,这一刻,却微微向后仰去,依靠在宽大的座椅之中。

    椅背弯出一轮明日似的弧度,他冰白色的手指收紧,苍白的面颊上,也浮出一痕淡淡赤色。

    宋荔晚学着他的模样轻轻一笑,鲜红舌尖于雪白齿间一闪而过,扫过指尖,故意娇声娇气说:“比如说,学会了……夜深雨大,不宜逞口舌之利。”

    靳长殊还未应答,她便已经低下头去,如吞炽火,如饮寒泉。

    空气炙热,焦灼难忍,大雨熄灭月亮,却熄不灭爱丨欲中烧。

    她其实很笨拙,不大娴熟地努力取悦着他。可就是这样的生疏,却让人错觉,是在亵丨渎绝美而圣洁的神女。

    靳长殊再也无法忍耐,修长手指没入如云的发中,想要将她扯得离自己更近,却又顾忌着会弄痛了她,只能虚虚地一拢,任由流泉似的长发,自指缝之中滑落下去。

    哪怕这种时候,他也能够克制自己,宋荔晚轻轻吐口一口气来,手撑在他的大腿上,借力站起身来,指尖拂过长发随意捋至耳后,露出那皎洁如月的面颊,和一只小小的酒窝。

    “二爷,我学的怎么样?”

    他刚刚将她抛在火场,任由她焚身如渴,她便有样学样,照旧弃他不顾。

    靳长殊几乎要被她气笑了,眼看她媚眼如丝,却又如得偿所愿的小狐狸,笑得狡黠明艳。

    嗓音低哑得不成样子,靳长殊视线凝在她皓雪的腕上,语调冷淡道:“很好。”

    明明知道不是夸她,可宋荔晚甜蜜道:“谢二爷夸奖。”

    “荔晚。”他阴沉不定,却又勾起唇角,露出一个笑来,不像是喜悦,更像是兽,隐忍不发,只为一击即中,“想要爷怎么赏你?”

    “我没什么想要的。”宋荔晚随手抽了一张纸巾,擦拭唇角留下的痕迹,而后轻轻一抛,向外走去,“只是困了,要去睡觉。”

    纸巾轻飘飘向下,还未落地前,宋荔晚已经被重重扯入怀中,他站起身来,如一樽沉默高广的玉山,浑身上下泛着冷气,没过了她,要她下意识地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还早。”

    他一只手钳着她的腰肢,另一只手将她两条手臂握在掌心,翻折在身后,宋荔晚想要挣扎,可他的手劲极大,稳稳地攥住她,要她一时间,竟动弹不得。

    宋荔晚半回过头来,有些薄怒:“是你自己说不早了,现在又说还早,靳长殊,你怎么一会儿一个说法!”

    “如果你觉得不早了……”他缓缓地伏下来,将她整个圈入怀中,“那就别耽误时间。”

    “你——”

    话一出口,就软了下去,如同折了翅的鸟儿,缓缓向下落去。桌上的台灯,如同一颗橙红色的橘子,在木面上投出诡谲奇异的影子,电脑幽蓝的冷光,映在两人面上,布帛撕裂的声音响起,贯穿了她最软弱的心口。

    两道影子叠成了一道,她纤细的手指抓住桌角,太过用力,指尖微微泛白,仿佛冷月落了霜。

    桌子极为沉重,可桌上的电脑都被震得微微颤动。宋荔晚视线落在主机上插着的读卡器上,大脑有些混沌地想着,待会儿要找个什么借口,把读卡器给带走。

    可他不满她的走神,耳尖传来一阵疼,是他含丨住了,轻轻咬了一口。宋荔晚吃痛,呜咽一声,却不肯转过头来看他。

    “又闹什么脾气?”

    她的声音被撞得零碎:“我……我讨厌你……”

    “是吗?”他像是笑了,可是传进耳中,又像是隔了一层雾气,朦朦胧胧,听不分明,“那你还会更讨厌我一些。”

    她想问为什么,话音尚未出口,便已经懂了。

    他是个混蛋,刚刚再多的温柔体贴,这一刻也都抛在脑后,她像是一张泛着月光的雪浪笺,被折起了,摆布成无法描摹的情态。

    她的脚踝纤细,足踝处圈着一条红绳,上面系了两个小巧精致的玉质铃铛。玉声清脆,琅琅流亮,一声一声,不绝于耳。

    宋荔晚听着声音,脸都要红透了,挣扎着要去将铃铛拽下,却被他握住了手,视线在她云蒸霞蔚的面颊上扫过。

    他的声音也像是玉,可是更冷更低,故意放缓了,在她耳边,一字一句地念:“初瞻綺色连霞色,又听金声继玉声。”

    这样的一句诗,明明最是正经不过,可放在这一刻,却靡艳至极。

    自语言至动作再到声响,连番的刺激,要宋荔晚猛地僵住,连带着他,也“嘶”了一声:“放松点。”

    宋荔晚再无力挣扎,头向后仰去,雪白的颈子如垂死的天鹅,眼神失去焦距,只能发出不成调的哭泣声。

    可他仍旧不肯放过她,将她抱到椅子上,温柔地放下,走动间,却又要她无意识地颤抖着,投入他的怀中。

    “靳长殊……”宋荔晚哽咽着绵软地骂他说,“你迟早要下地狱。”

    靳长殊却笑了。

    这个笑,同往日矜持冷淡的笑截然不同,他的眉眼舒展,笑意深深,竟让宋荔晚看到的瞬间,愣在那里。

    他温柔地亲吻她的唇角,光影下,眸中翡色浓重,一浪高过一浪,要将理智,连同爱欲一道,淹没过她。

    “那你就陪我,一起。”

    无论天堂地狱,他都不会放开她-

    宋荔晚知道,自己正在做梦。

    梦里也在下雨,她还是十七岁时候的模样,穿着一条洗得有些发白了的淡青色棉质旗袍。

    旗袍是嬷嬷替她做的,为了庆祝她的十五岁生日。

    料子是嬷嬷压箱底存着的嫁妆,提起来,嬷嬷就要发笑:“我母亲是旧式的女子,出身显赫,家族中出过不少鼎鼎大名的人物。她从小被教得三从四德,此生做过最大一件出格的事,大概就是生下了我。她一直盼着看到我结婚生子,替我攒了厚厚几箱的嫁妆,可惜我并不孝顺,至今没有实现她的愿望。”

    嬷嬷说这些的时候总是带着笑,别的孩子就以为嬷嬷是在谈论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大家都笑起来,只有荔晚握着嬷嬷的手,小声和嬷嬷说:“您别伤心。”

    “我已经不伤心了。”嬷嬷微笑着,将布料在她身上比了比,“这块料子颜色嫩,说是天水碧,可我知道,天水碧那是绫罗绸缎,这只是块棉布。荔晚,你已经是个大姑娘了,嬷嬷没有什么可以送你,你不要嫌弃。”

    孤儿院里的孩子都知道,嬷嬷有三个樱桃木的大箱子,可是这么多年下来,箱子里的东西越来越少,全都被变卖了补贴家用。

    荔晚依偎进嬷嬷的怀中,乖巧地说:“谢谢嬷嬷,我很喜欢。”

    嬷嬷就笑了,却又看着她娇嫩而美丽的脸,轻轻地叹了口气。

    那条旗袍,荔晚是真的很喜欢。孤儿院的生活并不阔绰,甚至称得上是捉襟见肘,她们的衣服,大多来源于社会好心人士的捐赠,每个人穿的,都是一眼看上去便不合身的旧衣。

    这是荔晚拥有的,第一件属于自己的新衣服,她爱不释手,小心翼翼地侍弄,可时日久了,仍免不了褪色的命运。

    被送去给靳长殊的那天,荣宝振替她送来不少衣裳,清纯的、华丽的、卖弄风情的,每一件布料都精致名贵,可荔晚换上的,仍是那条褪了色的旗袍。

    荣宝振等着她换衣服出来,第一眼看到就皱起眉来:“怎么穿这个?”

    荔晚不说话,怯生生地低下头,尖尖的下颌抵在胸前,似是一弯临水照花的明月。

    荣宝振看着看着,忽然又眉开眼笑:“这样也好,瞧这可怜劲儿,真是我见犹怜。小丫头,今天你可得给我拿出浑身解数,往后是好是歹,可就看这一遭了,你千万别掉链子。”

    这些天,荣宝振好吃好喝地供着她,请了不少人来教她礼仪仪态,琴棋书画,尽全力想将她培养成合格的祸水。她知道自己没有说好或者不的权力,所以来者不拒,都尽全力去学了,也反复咀嚼了自己未来的命运。

    此刻听荣宝振这么说,她心里竟然不起一点波澜,轻声回答说:“我一定尽力。”

    “尽力就好,尽力就好。”荣宝振搓了搓手,“那我就不送你了,那位爷看我不顺眼,别让他迁怒了你。”

    话说得体贴,可她究竟是谁送去的,靳长殊又怎么会不知道?

    是的,直到被送去之前,宋荔晚终于知道,自己即将要讨好取悦的人,究竟是谁——

    靳长殊,靳家二公子,他是天之骄子,高高在上,聪颖而冷酷,哪怕年纪尚浅,随意的出手,便足以令商海浮沉的老家伙们心惊胆战。

    这样的大人物,若不是为了这样见不得光的使命,荔晚知道,自己确实注定和他没有半分瓜葛。

    雨还在下,往年的夏日,京中雨水似乎从未这样充盈,唯有这一年,连绵不绝,倒似大放悲歌。

    靳家大宅坐落在半山,车子将荔晚送至山尾,往上看,是连绵的山,在雨雾中仿若连绵的写意丹青,山色空蒙,含媚生情。

    荔晚擎着一柄黑色的大伞,慢慢向上走去,这里住着的人非富即贵,偶尔驶过一辆车,溅起落雨,荔晚便向着一旁避一避,免得弄脏了衣角。

    越往上走,更远处的云便聚得更密,层层叠叠,翻涌着,像是藏起一个巨大的秘密。荔晚站在门前,小心翼翼地用有些湿了的手指整理衣角。

    大门上的可视电话亮了起来,门岗向里面通传她的到来,接电话的大概是管家,又或者只是下人,冷淡地应了一声,让她先等着,便挂了电话——

    靳长殊身边的人,自有一种矜持从容,似乎跟着他以后,便也得道升天。

    门岗处投来好奇的目光,不大明显,隐晦地落在她的身上,有人好心地递来纸巾,荔晚道了谢,心中并不觉得难堪,甚至算得上是自若地等在那里。

    这一天,已经在她心中反复地斟酌过了千百次,再大的羞耻,也在日复一日的排练之中消失殆尽。

    她有备而来,有千万不能失败的理由,当大门终于向着她敞开时,她深吸一口气,站起身来,刚要拿伞,里面却走出来个替她撑伞的下人,低声对她说:“请这边走。”

    荔晚便将伞放回了原处,靠在桌边,已经在地上聚起了小小一摊水渍。荔晚的视线掠过那摊薄薄的积水,一瞬间竟以为,那是月光。

    可惜不是,她垂下眼睛,静静跟在下人身后,穿过一道道的回廊。

    四下里都是安静的,只有悠扬的钢琴声,伴着落雨轻飘飘地悬着,路过花园时,荔晚向里看了一眼,大幅落地窗后,有姿态闲适的贵妇人坐在那里,正含笑望着花厅内弹奏钢琴的少年。

    大概是察觉到她的视线,贵妇抬眸,看向她时,对着她也露出个笑容,这个笑容太过温暖,荔晚忍不住也对着她笑了笑。

    很久之后,荔晚才知道,她是靳长殊的母亲和弟弟,那一日,若不是因为母亲在,靳长殊或许,根本不会让她进入靳家的大门。

    这世上的事,一啄一饮,自有定数。

    荔晚继续向前走着,靳家太大,一重重的庭院,像是存放所罗门秘宝的宝库,花团锦簇,华贵明媚到令人目眩神迷。可是最终停下的地方,却是窄窄的一扇门,下人将伞递到荔晚手中,要冒雨离开,荔晚连忙拦住她,又将伞递了回去:“我不需要了。”

    她是破釜沉舟,无论失败或者胜利,这把伞都不再需要。

    下人离开之后,荔晚站在门前,最后一次整理自己的鬓发衣摆,明明已是盛夏,可她只觉得自指尖开始,每一寸都生冷僵硬。门被推开,先映入眼中的,是一树的紫藤。

    这样的时节,早已不是花期,可此处时光像是停驻,满架藤花,开得肆意盛大,如同瀑布般蜿蜒涌落。

    檐下挂着一只鸟笼,笼中雀有着长长的尾羽,毛色华丽秾艳,几欲灼伤视线,有人站在那里,修长冰白的指尖,正拂过雀鸟丰润羽毛,艳色深重,仿若玉石冰雪。

    听到声响,他微微抬眸,狭长凤眸昳丽锋利,似是古井无痕,却又平白生出了潋滟风波。

    四目相对,荔晚恍惚间,以为自己正被他的视线困于原地,几乎无法呼吸。他却又意兴阑珊起来,百无聊赖地垂下眼睛,问她说:“你就是荣宝振送来的?”

    他的声音低沉优雅,伴着雨声,仿若弦鸣,荔晚慢了一瞬,才有些慌张地点了点头:“是,我叫宋……”

    “我对你叫什么不感兴趣。”

    靳长殊漫不经心地看向她,扫过她的脸庞时,忽然微微一顿。

    大雨浇湿天地,她也是湿漉漉的,天水碧的料子褪了色,泛出莲花般素淡的光,她腰肢纤细,不过盈盈一握,黑如鸦羽的长发被雨水淋湿了,绸缎般湿润,几乎能令人想象出柔软而丝滑的触感。

    灰色的云缝间偶尔闪过一道光亮,却又极快地湮灭于无声,她的脸在昏暗的天色中,眉目如琢,珠玉般自生光辉。

    他的视线凝在她的脸上,却又在她发现之前,转开来去。

    “我也不需要,荣宝振送来的礼物。”

    他对自己不感兴趣。

    灭顶的绝望,几乎一瞬间就淹没了她,荔晚感觉不到冷,可是却浑身颤抖,连语调里,带上一点哭腔:“靳先生,请允许我留在您的身边。如果我这样回去,荣总不会放过我的。”

    那时的她,只把荣宝振当做洪水猛兽,却不知道,眼前的男人,是远比荣宝振更可怕的存在。

    少女哭泣时,眼中泪光如同珍珠,顺着面颊滚落时,天真明媚,满是不谙世事的娇嫩动人。

    他的眼底,泛起一痕翡色,只是一瞬,便又熄灭。

    靳长殊逗弄着指尖小雀,冷而淡地笑了一声:“想留在我身边的人很多,宋小姐,你觉得你有什么特别之处?”

    作者有话说:

    以前:想留在我身边,你有什么特别之处

    现在:来了就别想走了

    靳狗真香了~

    ◉ 第17章

    17

    宋荔晚猛地惊醒, 梦中的记忆,永远只到靳长殊问出那句话为止, 似乎大脑自动, 将那过于屈辱的时刻淡忘屏蔽。

    她缓缓抬起手来,指尖触碰额头,摸到了冰凉的汗意。

    0714。

    七月十四日, 她第一次遇见靳长殊的日子。

    身后伸来一双手,揽住她的腰身,靳长殊将头埋入她的颈窝, 问她说:“怎么醒了?”

    “做梦了。”

    “梦到什么了?”

    宋荔晚犹豫一下:“梦到你了。”

    “看来是噩梦。”他将她额角的冷汗拭去, “我在梦里也这么坏吗?”

    原来他知道,自己是个坏人。

    宋荔晚默默腹诽, 闷闷地嗯了一声, 就听到他笑了起来。

    她的背脊靠在他的胸口,能够感受到他笑的时候胸膛震动传来的触觉。

    嘴里说着他是坏人,可他的怀抱却这样温暖, 驱散了梦中阴暗冷清的潮湿气息。宋荔晚下意识地想要往他的怀中缩得更深, 去寻求更多的温暖和倚靠。

    哪怕再想狡辩, 可宋荔晚在心里明白,在他身边的这五年光阴,这样日积月累的朝夕相对, 不喜欢上他, 实在是一件太过艰难的事情了。

    甚至说,那不是喜欢, 是眷恋、期盼、失落、自卑……无数的情绪混杂, 她只能一遍遍告诫自己, 不要靠近他, 不要……爱上他。

    宋荔晚有些软弱地合上眼睛,转过身去,将头埋在他的怀中。他温柔地拥抱住她,双臂在她的身后,以一个保护的姿态环绕。

    这是温情脉脉的一刻,窗外大雨肆虐,他们在方寸之地,肌肤相贴,不分彼此。

    她不得不承认,只有在他的身边,在他的怀抱中,她才能寻觅到真正的放松与安心,就好像是早早离巢的小雀,终于寻觅到了一生的归宿。

    可这是不对的。

    她在心里悲哀地想。

    他们的关系太不对等了,她在他面前,毫无招架的余地,他要爱她,她便欢喜,可若是他收回了这份爱呢?

    那她就一无所有了。

    她是个自私的人,自私而软弱,不肯为了一点近乎于无的可能,拿自己的未来做赌博。在他身边,她只是被圈养起来的玩物,如同笼中雀、瓶中花一样,华美而不切实际,随时可能凋零。

    喜欢……是多么朝令夕改的东西。要如何去考验人性?

    她不去信任,也不去期待,或许……就不会失望。

    宋荔晚轻声问他:“雨下的这么大,你怎么突然回来了?”

    “答应了你要回来。”

    宋荔晚愣了一下,忽然想起来,今天白天的时候,她和靳长殊视频通话,她为了试探靳长殊今天会不会回来,故意撒娇说,想要见他,那时天还没有下雨,靳长殊便答应她说,一定会赶回来。

    他很忙,这通电话不过寥寥几句,他便匆匆地挂断。答应她的时候,也像是随口而已。

    后来天色突变,风狂雨骤,宋荔晚就更想不到,他真的会为了她的一句话,这样风雨兼程。

    “只是因为这个?”宋荔晚支起身子,诧异地看着他道,“你知道雨下的多大吗?这种天气,航空公司居然允许有航班起飞?”

    “航空公司当然不会允许。”大概是她话音中的不可思议的味道太浓,他轻笑一声,“不过好在,我不但有航空公司的股票,更有一架私人飞机,足够他们为我破例。”

    有钱人的任性,不该用在这里,更何况,有钱人永远应该比穷人更加惜命。

    宋荔晚半天,才回过神来:“不怕出危险吗?”

    “我现在不是出现在你面前了?不存在的危险,从来不是阻止我的理由。”

    他说的轻描淡写,可却没有告诉她,手下是如何焦急地劝告他,而在飞机上往外看时,风雨是多么的汹涌可怖。

    大自然的威力,在这个夜晚尽数展现。一人粗的大树被拦腰折断,跑道上的指示灯,被雨幕遮挡得晦涩至极。天也像是破了个窟窿,雨点几乎不是落下来的,而是被天上的天一只无形的大手,用力抛下砸下。

    可他坐在飞机上,只是淡淡道:“不要让我说第三遍,起飞。”

    飞机到底还是起飞,在离地那一瞬间,巨大的闪电劈下,像是苍天之怒,重逾千斤。飞机中的指示灯凌乱地闪烁,他听到助理倒抽一口冷气,喃喃地祈祷。

    可他的心里却一片平静。

    答应她的事情,他从来一定做到。哪怕她或许,并不在意。

    可这些,都不必告诉她。

    床头的灯光是小小一笼,落在她裸露在外的圆润肩头上,散发出珍珠似的光晕,她怔怔地愣在那里,靳长殊重新将她揽入怀中。

    不知想到什么,她忽然又问他说:“如果孤儿院的那片土地落在你手里,你会为了……而继续保留,不去开发吗?”

    “为了我”三个字,被她含在舌尖,说得含糊不清,因为连自己都不明白,为什么要问这种已经有了答案的问题。

    果然,他毫不犹豫道:“不会。如果那块地落入我手中,说明它已经被我规划进了计划之中。而我的计划,不会因为任何人而更改。”

    宋荔晚闻言,说不上是失望还是释怀,只是轻轻地舒出一口气来。

    是啊,喜欢一定是有的,他的那些特别,他的那些例外,在他身边,她是独一无二,可分量,却不足以让他为她而改变。

    心情像是一台没有信号的电视,只有哗哗的噪声同零落的碎片。宋荔晚沉默着从靳长殊怀中离开,翻了个身,背对着他。

    她的肩胛单薄,脊背如蜿蜒的蝴蝶骨,清冷而倔强,却又有股天真的孩子气。

    这么多年,她从小心翼翼,连看都不敢看他一眼,被他宠的脾气越来越大,一言不合就对着他甩脸子了。

    明明是她乱发脾气,可靳长殊忍不住要笑:“生气了?我只是不想骗你而已。”

    “没有。”

    “那怎么忽然走了?”

    “我要睡觉了。”她语调淡淡,可到底在最后一句,泄露了心事,“在二爷怀里睡觉,我怕折了寿。”

    她一生气,就爱胡说八道,靳长殊啼笑皆非,伸臂将灯关了,又凑过去,不顾她的挣扎,在她额上轻轻一吻:“做个好梦。”

    能有好梦才奇了怪了。

    宋荔晚咬着被角,愤愤不平地闭上眼睛。

    说得好听,还不都是哄她的。

    可她这一晚,却睡得安稳至极,等醒来时,已经天色大亮。

    一夜风雨,第二天倒是个一碧万顷的晴朗天气,宋荔晚懒懒起身,倚在床上翻看手机里的未读消息。

    今天没课,群里同学们都在为了两个月后的圣诞舞会做准备,居然还有个人,大胆地@了她,问她有没有舞伴。

    宋荔晚在班中,从来是个异类。她原本就不爱交际,又因为容色太盛,难免显得有些遗世独立,令人只敢远观,不敢靠近。

    下面都是起哄的,宋荔晚只是扫了一眼,就把群聊给关上了。

    她从来没打算在学校里发展一段恋爱,不说她和靳长殊这种古怪的关系,就说她本身,见识过了靳长殊这样几乎完美无缺的男人之后,学校里的同学对她来说,实在显得有些幼稚无聊,几乎一眼就可以看穿。

    不过……她是不是忘了什么事?

    宋荔晚猛地一僵,刚要掀开被子翻身下床,却又顿住。

    床头柜上,安安稳稳地放着她昨天插在电脑上的读卡器,下面还有一张纸片,泛着淡淡天竺葵香气的硬质卡纸上,用金箔在四周印着繁复的花纹,正中间的一行字遒劲有力,透着主人内敛于内的张扬霸道。

    “自己的东西,别弄丢了。”

    这是靳长殊留给她的。

    所以……他是真的察觉到什么了,或者说,她的一举一动,其实都在他的掌控之中,可他却宽容地纵容着她放肆的试探,就像是纵容一只小猫小狗似的,因为小猫小狗,并不能对他真正造成什么伤害。

    而她也一样。

    “靳长殊。”手指合拢,将那张纸片渐渐揉皱了,宋荔晚唇角扬起一个弧度,像是自嘲,却又像是一声婉转的叹息,“你是真的不把我,放在眼里啊。”-

    金融中心,JS总部。

    一百零二层的高楼之上,向下望去,人流如蚁,高不胜寒。

    落地窗后的会议室中,众人簇拥下,阮烈自门外走入,满脸阴沉落座,往日凌乱的头发,如今梳得整齐,桀骜不驯的神情,也变得阴沉可怖,唯有左耳之上的单边钻石耳钉,仍闪烁幽冷光芒。

    “靳长殊,你什么意思?为什么将靳家在蒲来的人手都撤走了?”

    他一落座,便是咄咄逼人的一声迫问,想要先发制人。上首的靳长殊神色未变,只淡淡道:“你今日若是只来吵架,我就不送了。”

    “你——!”阮烈拍案而起,对上靳长殊冷若深泉的钴色眼眸时,忽然泄了气,重重坐回椅中,萎靡道,“老爷子要不行了。”

    “哦?”靳长殊挑起眉来,“不是才听闻,阮老爷子在新闻发布会上露面了?”

    阮烈神情越发阴沉,几乎有些咬牙切齿:“你少装糊涂。老头儿若不是强撑着露面,阮家其他人,恨不得要将我们这一房都抽筋扒皮了。”

    可若不是为了他们这些不肖子孙,靳老爷子不强撑病躯出席会见,或许病情也不会加重地如此剧烈。

    一想到分支丨那些人凶相毕露的嘴脸,还有趁火打劫的外姓人,阮烈手指握紧,几乎能够听到指节相互挤压的声响。

    “靳二,你得帮我。不看咱们往日的情分,便说当日,你们靳家出事儿,老爷子可是对你鼎力相助。之前他一直惦记着想把阿暇嫁给你,就是怕你孤孤单单一个人,身边连个知冷知热的都没有。他对你,可真是没有二话,把我们这些做儿子的,都给比了下去。”

    阮烈说的情真意切,越说连自己都感动起来,却听得靳长殊,轻轻地笑了一声。

    “是,阮老爷子待我,恩重如山。可是阮烈……”靳长殊语调轻而淡,话一出口,却如洪水猛兽般汹涌残酷,“阮老爷子,不是被你害成这副模样的吗?”

    一声重响,却是阮烈轰然起身,身下椅子在地面上,划出刺耳的尖叫,他脸色差到了极点,一瞬间,竟似末路的困兽,望着靳长殊时,连眼珠子都微微泛红。

    靳长殊却稳坐高台,只是唇角含着一缕冰冷而骄矜的笑意,回望他时,从容风流。

    “你那时借着你叔父堂兄的手,除去了你大哥、斗废了你二哥,逼得老爷子只能选你做最后的继承人。你以为自己手段卓绝,将整个阮家玩弄于股掌之间,可却被你自己养出的狗反咬了一口。有枭雄之狠厉,却无谋而后定的气魄……”

    靳长殊冷冷下了断语:“等阮老爷子仙去,阮家你们这一支,不必多久,必会败落。”

    “靳长殊!”

    若说刚刚的愤怒,多少有些惺惺作态的意味,如今阮烈眼底的怒意,便货真价实了许多,怒意之外,却又多了十分的忌惮之情。

    “你胡说八道什么?”

    “我是不是胡说八道,你自己心里有数。”

    靳长殊抬手,结果助理递来的公文袋,甩在桌上。袋子封口没有系好,稍一用力,里面的照片便水似的滑了出来,沸沸扬扬落了满桌,其中一张,滑到阮烈面前,恰好是他正同一个男人相谈甚欢的场景。

    男人同他有几分相似,若有阮家的人在此,一定一眼便能认出,正是如今对着阮烈步步紧逼,恨不能将阮烈赶尽杀绝的阮氏分支的阮沸,若是论辈分,阮烈还需要喊他一声三叔。

    “这些不够,需不需要我给阮沸打个电话?”

    人证物证俱在,阮烈面上的愤怒,便像是烧得正旺的蜡烛似的,化成了一汪畏惧之情:“你……你是从什么时候监视我的?”

    “从一开始。”靳长殊微微一笑,“不必摆出一副我辜负了你的嘴脸,阮烈,你我之间,还谈不上‘信任’二字。”

    两人的合作,从一开始便只是为了利益,为利益而来,注定也因利益而散。

    阮烈终于明白,原来靳长殊从头至尾,都提防着自己,自己的一举一动,他都了如指掌。可笑自己却以为能够利用靳长殊,甚至还觉得靳长殊盛名之下,不过如此。

    会议室中鸦雀无声,阮烈再也维持不住凶神恶煞的表情,颓然坐下,良久,失魂落魄地抬起头来:“靳二……是我鬼迷了心窍,可老爷子是真撑不住了。我这辈子没有求过人,我只求你……求你保住阮家。”

    若是旁人,见到往日嚣张跋扈的阮烈如此低声下气,或许就要心有恻忍。毕竟人间,总是厌强怜弱,看着一个原本高高在上的人卑躬屈膝,谁都不可能不生出一点唏嘘。

    可靳长殊却兴致缺缺:“可以。”

    阮烈:“我知道我罪有应得,可……啊?”

    戏演到一半,还没演完别人就收场了,这种感觉不得不说有点难受。

    阮烈被靳长殊弄得继续哭诉也不是,眉开眼笑也不对,一时表情有些扭曲。靳长殊却敲了敲桌子:“拿你手里的七条航道来换。”

    阮烈:……

    这才对嘛,靳二要是这么乐善好施,他都要怀疑是不是被人夺舍了。

    阮烈一脸牙疼道:“之前不是只要四条?”

    “你也说了,那是之前。你以为,自己还有什么筹码拒绝?况且……”靳长殊笑得戏谑,“就凭你这点本事,攥在手里也早晚被人夺走,倒不如都给了我,也算是肥水不流外人田。”

    ……神他妈肥水不流外人田。

    阮烈被气得肝疼,可是又不敢反驳他,和手下人对视一眼,正打算讨价还价,便看外面匆匆进来个人,在靳长殊耳边低声说了什么。

    然后,阮烈就看到原本一脸死人样的靳老二,居然笑了!

    妈的,说的什么啊!

    怎么不大点声,让大家一起高兴高兴?

    可靳长殊忽然抬眸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今天就先到这里,阮先生可以回去好好考虑一下。”

    阮烈说:“靳二,我……”

    还没说完,靳长殊身边新换的秘书已经过来,笑盈盈地弯腰示意他说:“阮少,请吧。”

    ——身后,还有几个膀大腰圆、横眉冷对的保镖。

    虽然阮烈自己也带了保镖,可他就算再嚣张,可也有脑子,知道自己现在是虎落平阳,万万不能再得罪靳长殊了。而且,真在靳长殊地盘上动手,他还能不能平安地回到蒲来,都是一个未解之谜了。

    阮烈脸色忽青忽白,到底一拍桌子,起身道:“走。”

    等他走后,靳长殊才示意刚刚进来的管家道:“什么事?”

    “宋小姐刚刚去了机场,买了一张前往英国的票。”

    靳长殊并不惊讶:“还有呢?”

    “宋小姐还给您留了一封信。”

    管家双手将信奉上,靳长殊接过拆开来,就看到薄薄的纸上,写着一行龙飞凤舞的字:我的东西,不劳您费心。

    纸像是从哪个草稿本上随手撕下的,字倒是好字,力透纸背,转折处甚至将原本就单薄的纸给划破了,让人清晰分明地感知到写字人愤怒的心情。

    这封信从头到尾,都透着敷衍潦草,外加一点愤愤不平。

    看来她走的时候,对他意见很大。

    靳长殊一想到宋荔晚气鼓鼓的脸色,眼底的笑意便又深了许多。

    管家又请示说:“飞机尚未起飞,需要我们去把宋小姐追回来吗?”

    “不必。”靳长殊心情不错,难得愿意开口解释说,“不由得她把这口火气发出来,还不知道她要怎么折腾。”

    他倒是挺喜欢她这样对着自己生气撒娇的样子,可气大伤身,还是要她平顺心气为好。

    “最近事忙,她回学校有人陪着,也免得无聊。”靳长殊将宋荔晚写来的纸条,慢慢叠好收起,视线落在桌上散落的照片上,语调里,不带半分火气,说出的话语,却又令人不寒而栗,“等阮家料理完了,我再接她回来也不迟。”-

    学校寝室中,宋荔晚看着门前摆放的一捧玫瑰,眉头微皱。

    和她住对门的Yana伸过头来看了一眼,笑着调侃她说:“Zak又送你花了,Artemis,你真的不打算答应他的邀请吗?”

    “不打算。”宋荔晚将玫瑰从地上捧起,递给了她,“送你。”

    Yana惊讶道:“你不喜欢吗?”

    “我花粉过敏。”宋荔晚问,“你不要的话,可以帮我扔了吗?”

    Yana连忙接过来,又问宋荔晚身边的楚卉安:“An,你需要的话,我可以拆开分你一半。”

    楚卉安连连摇头,倒似这玫瑰,是什么洪水猛兽:“不不不,我也花粉过敏。”

    Yana狐疑道:“Ok……那我就自己独占了,An,你怎么好像很紧张?”

    楚卉安干笑道:“有吗?我只是有些累了。”

    好不容易敷衍走了她,宋荔晚推开房门,向里走去,忽然转头问楚卉安:“进来坐坐?”

    楚卉安原本想拒绝,话到嘴边,不知想起什么,又顺从地走了进来。

    学校建在郊外,依山傍水,宋荔晚的房间景色最好,望去可见湖光山色,几只水鸟正停在湖面上,飞动时,羽毛在夕阳余晖中生出了金箔似的光芒。

    楚卉安向外望了一眼,忽然想起之前,她来宋荔晚房中,只以为宋荔晚是运气好,才分到了这间寝室,可现在才知道,这世上从来没有运气一说,有的只是运气背后潜藏着的实力势力。

    宋荔晚替她倒了一杯茶,刚要端给她,楚卉安却立刻起身,双手接了过来:“我自己来就好。”

    “卉安。”宋荔晚叹了口气,一双琥珀色的桃花眸子,含着烟波浩渺,轻轻地望着她,“你以后,就打算和我这么相处了吗?”

    楚卉安连忙保证说:“我们相处有什么不合适的地方吗?你说了,我一定改。”

    “就是这个地方。”宋荔晚叹了口气,“你一定要和我这么生分吗?”

    楚卉安愣了一下:“我……”

    “你哥哥一定告诉你,靳长殊的身份了吧。”

    何止,楚沛安不仅告诉她,靳长殊是什么人,更是对她严加管教,无数遍叮嘱警告,要她千万不要得罪了宋荔晚,一定好好伺候宋荔晚,免得惹恼了宋荔晚,引得靳长殊出手,把他们一家都给害了。

    楚卉安发誓道:“我一定不会说出去的。”

    “我不在意你说不说出去。”宋荔晚说,“我不告诉你我和他的事,就是怕我们的关系变成这样。卉安,你哥哥一定没有告诉你,我从小就在孤儿院长大,我是最大的那个孩子。从小,我就是姐姐,可却没有同龄的朋友。你是第一个愿意和我做朋友的人,我真的不想你会害怕我。”

    她的声音柔软,听得楚卉安柔肠百结,啜嗫着说:“荔晚,我只是没有想到……靳家在圈子里太特殊了,之前我们家一房在京中的亲戚,当初就被他给……”

    “我不为难你。”宋荔晚对着她笑了笑,可心里却有点难过,“我只是希望,以后我们还能是朋友。”

    楚卉安不知该怎么回答她,按照哥哥的教导,她当然应该和宋荔晚继续做朋友。可一想到宋荔晚委身于靳长殊,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她心里就像是梗了一根刺,对着宋荔晚那张风华绝代的面孔,有些说不出的滋味。

    楚卉安张了张嘴又闭上,宋荔晚自然能看出她在想什么,虽然失落,却还是道:“那我就不强留你了……”

    话音未落,房中的固定电话却响了起来。宋荔晚接起电话,听到宿管对她说:“有人找你。”

    宋荔晚有些意外:“是谁?”

    宿管大概是向着来人问了问,半天,回答说:“你男朋友。”

    宋荔晚还没说话,楚卉安已经蹦起来,惊声道:“靳长殊追来了?荔晚,你又是偷偷跑出来的?!”

    宋荔晚:……

    作者有话说:

    靳先生的落跑小娇妻【。

    ps:换的秘书是男的,靳狗很守男德

    这一章留言送点小红包=3=

    ◉ 第18章

    18

    宋荔晚有些无语:“不是。”

    她还想再问, 宿管却已经挂了电话。楚卉安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心惊胆战道:“那你快下去吧, 别让靳……靳先生久等了。”

    宋荔晚原本不想下去, 看看手机,今日靳长殊也只给她发了一条“有点忙,记得吃饭”, 就再也没有消息了。

    难道他说忙,其实是偷偷来了?那她也不想见到他。

    可楚卉安不懂她的复杂心绪,只记得楚沛安威胁她说:“你在宋小姐身边, 记得劝她和先生举案齐眉, 免得先生生气,迁怒到你, 到时候别说是我, 就是父亲,也保不住你!”

    城门失火殃及池鱼,楚卉安知道, 自己就是那条倒霉的小鱼, 所以她二话不说, 连哄带骗,推着宋荔晚下了楼。

    到了楼下,却没有见到靳长殊——

    虽然和靳长殊只有一面之缘, 可楚卉安记忆犹新, 实在是靳长殊身上那股拒人千里高不可攀的气势太强,配上他英俊冰冷的面孔, 简直同神话故事里的阿修罗一般。

    貌如仙神, 心似炼狱。

    楚卉安还在催宋荔晚:“你快给靳先生打个电话啊。”

    却见打斜里走出来个人, 手中捧着一大捧玫瑰, 笑着和她们打了个招呼:“荔晚,楚小姐。”

    宋荔晚还未开口,楚卉安已经诧异道:“孙立恒,怎么是你?”

    Zak——孙立恒笑道:“是我,不然你们以为是谁?”

    “不是说,来的是荔晚的男友?”

    “不这样说,荔晚又怎么肯下来见我?”孙立恒深情款款地看向宋荔晚,将手中的玫瑰递给了她,“当然,如果你愿意,我随时可以和你在一起。”

    孙立恒不是第一次送花过来,他是大一新生,学校里华人不多,宋荔晚和他只是一面之缘,在校华人联合会中凑巧遇见,孙立恒却对她一见钟情,展开了疯狂追求,之前只是送花,现在却已经假称她的男友,骗她下来。

    宋荔晚皱起眉来:“你怎么知道,我有男朋友?”

    “你没有吗?”孙立恒惊喜道,“你这么漂亮,居然没有男朋友?那更好了,我就不用挖别人的墙角。”

    楚卉安震惊道:“你还想挖人墙角?孙立恒,你有没有道德啊。”

    “美女配英雄,荔晚这样漂亮,只有配我,才不算浪费。”

    他自视甚高,因为家世好、人也算是英俊,外加超常发挥,又捐了大笔的钱,勉强进入学校中,一时觉得自己是人中之龙。遇到宋荔晚第一面,他就被彻底迷倒了,往日他不是没有见过美女,可是和宋荔晚一比,统统成了庸脂俗粉。

    他是真心实意觉得,宋荔晚只有和自己在一起,才不辜负她的美丽,自作主张地向前跨了一步,就要伸手去拥抱宋荔晚:“荔晚,你难道还不明白我的心意吗,做我的女朋友吧——”

    下一刻,他却被人给一把推开了。

    推他的楚卉安对着他怒目而视:“孙立恒,没想到你虽然没有道德,但是有病!你不知道宋荔晚有男朋友了吗?她男朋友比你好一千倍一万倍!退一万步,就算她没有男朋友,你这个癞蛤丨蟆,还想吃天鹅肉?谁不知道你的录取通知书是买来的!你再敢来骚扰她,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楚卉安长得小小巧巧,可这一刻,浑身爆发出的气势,竟让孙立恒一时愣住。

    宋荔晚却笑了,将气得面红耳赤的楚卉安轻轻牵到身后,对着孙立恒淡淡道:“我对你没有兴趣,请你不要再来骚扰我了。否则,我会上报学校。你辛辛苦苦进入学校,一定不想在第一学期,就被开除吧?”

    学校校规森严,因为最初是一所男校,后来受进步风潮影响,才开始招收女性学生,因此特意强调,男性学生绝对不可以影响女性学生的学习生活,违反者无论轻重,都以开除论处。

    此言一出,孙立恒脸色大变:“荔……”

    “孙立恒。”宋荔晚加重语气,“我和你不熟,请称呼我的全名。我出来前,已经告知了宿管,如果我十分钟内没有回去,她会替我拨打校园巡查队的电话。”

    孙立恒终于悻悻道:“我只是想和你交个朋友,既然你不愿意,那就算了。”

    他十分会给自己找台阶下,还想再说两句,宋荔晚却已经拉着楚卉安走开了。

    楚卉安犹自愤愤不平:“这种人,不知道天高地厚,他要是知道你男朋友是靳长殊,非要吓死不可!”

    “卉安。”

    “什么?”

    宋荔晚轻轻笑起来:“谢谢你刚刚保护我。”

    楚卉安忽然有些不好意思:“我也就是推了他一下……况且,要是你受伤了,靳先生一定很生气。”

    到时候万一一气之下,火烧校园可怎么办?

    楚卉安脑补中,靳长殊已经成了大魔王,随时随地,都有可能喷火发飙。宋荔晚却又问她:“如果我不是靳长殊的……女朋友,那你会保护我吗?”

    “当然啊。”这个问题,楚卉安倒是不假思索,“你这么漂亮,那个孙立恒,连你的一片衣角都不配碰!”

    “谢谢你,卉安。”

    楚卉安疑惑地看向她:“怎么又谢?”

    晚风中,宋荔晚琥珀色的眼睛微微弯起,笑得甜蜜动人:“谢谢你真的把我当做朋友。”

    楚卉安的心一下子软了起来,她犹豫一下,到底伸出手来,握住宋荔晚的手,压低声音说:“荔晚,我当然是真心把你当做朋友。所以我要问你一句话,你……你是自愿留在靳长殊身边的吗?”

    她是破釜沉舟,说不定就要被冠上挑拨离间的罪名拉出去问罪,宋荔晚没有预料到她会问这样的问题,唇边的笑意淡了一点,望着她,过了一会儿才说:“怎么这么问。”

    “因为……因为我不觉得,你会是那种爱慕虚荣,为了财富地位,就心甘情愿委身于人的性格。”话一出口,就没有了后悔的余地,楚卉安索性把心里话一口气说了出来,“虽然靳长殊长得帅、又有钱,本事也大,可……可我总觉得,你们并不合适。”

    她和靳长殊虽然只是一面之缘,可也能看出,靳长殊是个多么刚愎自用、独断专行的男人,他固然一掷千金,替宋荔晚拍下了心仪的神女像,可楚卉安却从两人的相处之中看出,宋荔晚似乎……有些怕靳长殊。

    这也正常,这个世上,谁会不害怕他呢!

    楚卉安心有戚戚,便听到宋荔晚轻声地问:“如果我说,我不是自愿的呢?”

    果然是这样!

    楚卉安心中一喜,她就知道她的小仙女不是那种卖身求荣的人嘛!

    楚卉安毫不犹豫道:“那我就帮着你,从他身边逃走!”

    可宋荔晚闻言,面上的笑容却彻底收了起来,只是静静地凝视着楚卉安。

    晚霞落入帷幕之后,世界成了一汪柔软的黑色琥珀,宋荔晚雪白的面颊,在黑夜中,像是一轮皎洁澄澈的月亮,可眼睛中的神情复杂,竟令人一时之间,无法分辨她究竟是喜是悲。

    许久,她将手从楚卉安掌心抽了出来。

    她的手冰冷,自掌心抽离时,仿若一捧抓不住的霜。

    楚卉安心底一沉,以为自己是猜错了,有些后悔,又有些痛快地想,至少她把话给说出来,不然总是藏在心里,人也要被憋坏了。

    “卉安。”宋荔晚的声音轻柔,在有些冷了的夜风里,被吹散揉皱了,就带上了一抹挥之不去的淡淡哀伤,“这样的话,往后不要再说了。”

    楚卉安刚要开口,宋荔晚却又对着她笑了笑。

    风吹动宋荔晚长长的头发,乌黑的发丝,拂过雪白光洁的脸庞,而她长而浓密的眼睫垂下,掩住灿若星辰的眼眸,像是鸦羽落于大雪之上,望去只觉一片寂然。

    “刚刚我是开玩笑的。他那么好,我又怎么会不是自愿的呢?”

    告别楚卉安后,宋荔晚回到寝室,想到刚刚,楚卉安听到她说自己是自愿时,那不可思议的神色,一时有些想笑。

    她也真的笑了起来,笑声回荡在空而大的寝室中,连泛起的涟漪,也是寂寞的。

    她该怎么告诉楚卉安,她究竟是为什么会和靳长殊在一起?

    若是追根溯源,她的确是像楚卉安想的一样,是为了权利、为了财富,为了那无上的、无人可以觊觎的地位,甘心情愿俯下身去,那样卑微地留在了他的身旁。

    可那时,她的心里到底是有几分快乐的,因为孤儿院被保存了下来。那是她和弟弟妹妹们的家,是嬷嬷苦心孤诣奉献了一辈子的圣堂。她那时总是在想,等以后离开了靳长殊,可以带着弟弟妹妹们,快快乐乐地生活下去。

    但快快乐乐这个词,或许也永远只出现在童话故事里。

    手机震了一下,屏幕上,现出靳长殊的名字,宋荔晚在纯然的夜幕深处,长长地叹了口气,像是溺水的人,得见头顶的一线天光,又似向上攀爬时,忽然被人推回了深渊。

    他是救赎,亦是折磨。

    到底,宋荔晚按下通话键,靳长殊的脸出现在了屏幕上,他大概是在公司中,身后大幅落地窗外,摩天大楼高耸入云,一串串亮起的房间,似是珠链玉石,泛着一种不切实际的暖色。

    那光落在了他的脸上,也将他原本冰冷的面孔,熏陶出了温柔的假象,凝视着她,像是许久不见,对她思念太多。

    “怎么没开灯?”

    “忘了。”开口时有些费力,宋荔晚顿了一下,才有力气接着往下说,“刚下课回来。”

    “功课辛苦吗?”

    “还好。”

    “荔晚。”

    “嗯?”

    “心情不好?”

    又被他发现了。

    宋荔晚有些自暴自弃地想,又或许不是他足够敏锐,每一次都能发现她的心情变化,而是她,不自觉地向他吐露自己的心声,像是哭闹的孩子,只为了引起大人的注意。

    “有大一的学弟向我告白。”她索性实话实说,“挺烦的。”

    他的眼睛里带上了笑,在不大明亮的灯光下,连瞳孔冰冷的黑色,都成了一种近似于茶褐色的温柔色泽:“我的荔晚这么受欢迎,我的压力大了很多。”

    “骗人。”哪怕知道他只是哄自己,可宋荔晚仍被他随口的一句话给逗笑了,“我可不受欢迎,这么久了,也就这么一个人追求。不像是靳先生,身边莺莺燕燕,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说话要讲究事实,我连秘书都只用男性,哪里来的莺莺燕燕?”

    宋荔晚偏要翻旧账:“之前阮暇还想抱你。”

    “荔晚。”他微微皱眉,似是头痛,“你这飞醋,吃的不但没有道理,而且时间跨度太大了。”

    她在……吃醋?

    不是为了达到自己的目的,故意在他面前表演的争风吃醋,而只是单纯的,为了他和别的女人可能会有的关系而不悦?

    她有什么资格……她又有什么必要?

    借着视频右上角,自己的镜像,宋荔晚看到自己的脸上闪过了一抹慌张,像是被人赶入网中的兔,慌不择路地,想要逃出生天。

    “我……我只是随口说说而已。你今天忙的怎么样了?”

    她换了话题,他就也配合地回答说:“算是,告一段落了。最近陪你的时间太少,想我了吗?”

    宋荔晚不说话,他偏要追问:“嗯?”

    她只好冷冷道:“没有。”

    “是吗?”他并不生气,唇角翘起,凝视着她,似是透过屏幕,向她展示自己的真心,“可我却总是想起你。”

    脸上的热意,几乎一瞬间便涌了上来,不必看摄像头,宋荔晚也知道,自己一定是脸红了。

    皮肤白净的人只有这一点不好,些微风吹草动,便被人看得分明。

    靳长殊笑了起来,声音低沉优雅,令宋荔晚回忆起,自己将面颊贴在他的怀中时,感受到的那种震动感。

    她低下头去,长长的睫羽遮住眼底波澜翻涌的心事,半晌,才低声道:“我还有功课要做。”

    “那我不打扰你了。”

    他永远最赞同她用心学习,每一年的期末成绩单,都会送到他手中查验,这所学校,原本她是考不上的,可他竟然抽出一年的时间亲自辅导她——

    那一年,他刚刚接手靳氏,如何的波涛汹涌不提,可却始终将她带在身边,他处理公务,她就在一旁写试卷背单词。

    那时的辛苦,如今想来也是甜蜜的,说出去谁都不会相信,靳先生也会拿着红笔,一题一题地替她批改试卷。

    回忆里的笔落在纸张上,发出簌簌的声响,她偶然一抬起眼睛,看到他垂着眼睛,眉心中聚起纹路,是心力交瘁之下,不快乐的痕迹。可对她,他从不敷衍,对她每一次的进步,都要夸奖赞美……

    宋荔晚想不下去,也不敢再从视频中看他,匆匆挂断电话,坐在窗前发呆。

    窗外的月亮,是很远很薄的一痕,像是打磨得光滑的毛玻璃,望上去,世界也都蒙上了一层轻轻的纱。更远方的湖上,芦苇丛中飞出水鸟,月亮也就碎在了湖面上。

    她忽然又想起了靳长殊,想起他在新港买下的庄园,想起庄园中同样的大湖,她的房间有一个露台,两扇门向着一旁开启,白色的绉纱帘飘飞似蝴蝶,偶尔拂过她的面颊,又凉又痒,他有时喜欢拉着她坐在那里,一道看风景,可看着看着,两人却又亲在了一起——

    他最初不肯碰她,连看她一眼都欠奉,似乎只把她当做空气……不是空气,空气不可或缺,而她是可有可无的一样摆设,摆在床头或者客厅,都没有太大的区别。

    可后来……后来就不一样了,她说不清是从哪一刻开始,他忽然对她炽热起来,望着她时,每一寸视线都写满了占有的欲望。

    她想起自己被他按在露台上,两只手只能无助地撑在栏杆上,浑身颤抖地不成样子。他在身后,余光中看去,连一粒扣子都没有解开,月光下的脸英俊到了极点,令人几乎以为是错觉抑或是美梦。

    可分明能感受到,他的一只手掐在她的腰上,另一只,却体贴地替她垫在额前,免得动作间,她撞在了冰冷的大理石上……

    宋荔晚身上泛起热来,似乎只是回忆,都令她感知到靳长殊那时,掌心的热度,一路灼烧,要她自肉丨体至灵魂,都滚烫鲜活。

    她轻轻地推开了窗,任由冷冷的空气涌了进来,却无法熄灭心底燃起的暗火。

    她说了谎,她怎么可能不想起靳长殊?

    不喜欢的时候,可以进退得当,游刃有余,可若是真的动了真心,那就恨不得无时无刻不如影随形,日日夜夜,都再难将息。

    或许她跟楚卉安说的,并不完全是假话,不只是害怕会牵连楚卉安,更多的……却是心里下意识的回答。

    离开?

    宋荔晚绝望地发现,自己也许,根本无法离开靳长殊了-

    挂了电话,靳长殊凝视着手机,半天没有动作。

    一旁秘书看着他,忍不住想,boss不会是在发呆吧?

    他今年刚被调来靳长殊身边,听说前任是犯了大错,才被发配边疆,现在还在非洲对着一帮野人开拓市场,没有意外的话,这辈子都别想回来总部了。

    究竟这个错有多大,才会遭此灭顶之灾啊!

    秘书在心里默默吐槽,却不妨碍他在听到靳长殊喊他时,第一时间应答:“先生?”

    “把前两天那批珠宝清单拿来。”

    那批珠宝,是来自于阮家的家藏,阮氏发家已逾百年,藏下的奇珍异宝不计其数,如今,大多却都被阮家人双手奉给了靳长殊。纸质存档早就已经落伍,可阮家最上乘的数样珍品,却仍遵循旧制,以纸存册。

    秘书连忙应是,取来单子递给靳长殊。靳长殊翻阅之后,点了几样:“取出来。”

    秘书又应了一声,请示靳长殊说:“是送回您在京中的宅邸吗?”

    “不。”靳长殊道,“替我安排飞机,我要去英国一趟。”

    “那阮家这边……”

    阮家的事已经近了尾声,阮烈再三挣扎下,到底将阮家七条航道交了出来,换取靳长殊出手,替他处理阮家内乱。

    可一向是,越到末尾,越不能掉以轻心,哪怕有点担心靳长殊会不悦,可为着职业操守,秘书仍旧大胆地提醒道:“明日,您和阮少,还要见面……”

    “和他说,我有事。”靳长殊不知想到什么,轻笑一声,斜飞入鬓的凤眸间,闪动着愉悦的光,“有人觊觎我的宝物,我不露面,又怎么像话?”

    作者有话说:

    靳狗:老婆吃我的醋,还想让我也吃醋,她好爱我(确信

    ◉ 第19章

    19

    宋荔晚并不知道, 有人千里迢迢,正要赶来私藏自己的宝物。

    昨晚, 她同楚卉安说开之后, 原本以为楚卉安会彻底疏远她,没想到不知道一个晚上发生了什么,楚卉安居然大彻大悟, 一脸看破红尘的模样,又同往昔一样,上课前特意守在她的房间门口, 等着和她一起。

    她既然回了学校, 之前上网络课程时不必参与的一些户外课程,现在却再不能例外。

    这一节是选修课, 宋荔晚选了狩猎这一门课程, 她选择时,楚卉安简直跌破眼镜,就连学校教授都特意发来邮件, 询问她是否选错了课程, 又或者不理解, 狩猎课上会学习什么。

    按楚卉安的话来说,像她这样仙人下凡的大美人,玉雪莹莹, 晶光剔透, 让人只以为她是餐风饮露,莳花弄草, 又怎么能相信, 她会摆弄猎丨枪这种东西?

    其实宋荔晚选这个, 只是因为之前, 她陪着靳长殊去过几次蒲来的猎场,靳长殊还亲手教她如何用枪,她练了几次,觉得不难,拿来混学分刚刚好。

    这样想来,靳长殊教她的东西,总是很实用,哪怕不在他身边,也各有用处。

    宋荔晚忽然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又在想靳长殊了,一时脸色有些不好,轻轻啧了一声,将衣链重重拉上。

    出了更衣室,两人一道向着射击场走去,到了场门前,却被人拦住了:“宋荔晚?”

    宋荔晚微微抬眸,面前站着个女人,同样是亚裔,扎着高马尾,正眯着眼睛上下打量她:“原来就是你啊。”

    她语气并不友善,宋荔晚淡淡问:“我认识你吗?”

    “你不需要认识我。”她冷笑一声,“但我奉劝你一句,不要仗着自己有点姿色,就在学校里搅风搅雨。”

    楚卉安插嘴道:“你说谁搅风搅雨了?你不说就以为我们不认识你?你不就是孙渐薇,昨天孙立恒那个傻逼是你弟弟?”

    被人一语道破身份,孙渐薇索性直说了:“是又怎么样。我弟弟刚入学,什么都不懂,宋荔晚就欺骗他的感情,还倒打一耙说他骚扰,你们真是丢我们华人的脸!”

    楚卉安简直要被气笑了:“谁欺骗他感情了。拜托,你弟弟那么丑,有什么地方值得荔晚去欺骗啊?”

    宋荔晚今日难得不穿旗袍,换了一身便于运动的猎手服,云雾般的长发拢在脑后,以一支玉钗挽起,将整张莹光如玉的脸露了出来,微垂眉眼时,眉如远山,眼似蝴蝶。英国多雾,她的美却如骄阳烈日,不必言说,便也光芒万丈,无人可以忽视。

    哪怕孙立恒是自己的弟弟,可孙渐薇也不得不承认,和她比起来,实在相差甚远,连站在一起都不般配。以宋荔晚的长相,在学校中无论看上了哪个男人,勾一勾手指,那些男人自己就扑过来了,哪里还需要她去欺骗?

    可孙渐薇是个护短的性格,帮亲不帮理,弟弟好不容易考上大学,昨天哭哭啼啼地来找她撑腰,无论谁对谁错,她都得帮这个忙。

    否则学校华人圈子中,她们孙家,岂不是成了笑柄?

    孙渐薇撂下狠话:“得罪了我们孙家,你们等着瞧。”

    哈哈,太搞笑了吧!区区一个孙家,敢在宋荔晚面前班门弄斧?

    楚卉安刚想搬出靳长殊,可宋荔晚却轻轻握了握她的手,将她要说出口的话堵了回去:“马上要上课了,孙小姐,请你不要在这里挡路。”

    孙渐薇原本要刁难她,可视线和宋荔晚对上,宋荔晚神情淡漠冰冷,仿佛一弯冰峰在山巅的泠泠冷月,明明清艳绝伦,却又令人不寒而栗。

    孙渐薇下意识让开了位置,看着宋荔晚袅袅娜娜地同自己擦肩而过,心中竟不知是怒意更多,还是惊艳更胜。

    场地中,老师已经在根据名单,分发猎丨枪,宋荔晚接了枪,同楚卉安并排站在靶前。靶子分了三种,固定靶和移动靶,还有一种发射飞盘,需要持枪人在半空中击中,向来是只有高阶玩家才会选择的练习方式。

    宋荔晚的射击水准,和靳长殊比起来只算掌握了皮毛,可在学校中,却可以称得上是一句没有敌手。

    但她一向懒倦,不耐烦出风头,只待在固定靶处,陪着楚卉安随便打几枪,混够了课时时间就算了。

    今日她依旧如此,举枪时,瞄也不瞄,只求不脱靶了事,旁边楚卉安倒是兴致勃勃,打出个八环的好成绩,喜不自胜道:“我进步不小。”

    宋荔晚轻笑道:“是私下里偷偷练习了?”

    “是啊。假期时我在新港的靶场充了会员,可是下了一番苦功夫。”楚卉安又抱怨说,“孙立恒真不是个东西,居然向她姐姐告状。孙渐薇可是学校风云人物,都传说她要成为下一任学生会副会长。”

    宋荔晚对学校中的这些事情不大关心,连社团都只参与了一个华人联合会,闻言只是道:“看她气势汹汹,原来是位高权重。”

    楚卉安噗嗤一声笑了:“荔晚,想不到你也这样促狭。”

    话音未落,却见宋荔晚脸色一变,一把将楚卉安推开:“小心!”

    打斜射来一发子弹,擦过两人,撞在一旁的栏杆上,竟是只差一点,便要伤人。楚卉安反应过来,惊魂未定:“谁走火了?”

    宋荔晚却说:“不是走火。”

    说着抬起眼睛,向着不远处看去。

    那边的飞盘场上,孙渐薇的霰丨弹丨枪丨口犹自升起袅袅青烟,见宋荔晚看来,她举起枪来,轻轻一吹,十足挑衅。

    只是为了一句言语上的冲突,竟是要开枪伤人。

    连宋荔晚这样内敛隐忍的性格,都难得有些动怒,眉头皱起,却听楚卉安惊叫一声:“荔晚,你受伤了!”

    宋荔晚穿的是件长袖外套,初时还不明显,现在看来,却分明能看见袖上渐渐洇开的血色。

    宋荔晚不大在意:“大概是刚刚子弹反弹擦伤的,没什么大碍。”

    楚卉安却脸色差的像是下一刻就要晕倒:“快,你别乱动,我去喊校医来!”

    可眼前掠过一道黑色的影,楚卉安只觉得一阵风自她一旁擦肩而过,下一刻,便已经吹到了宋荔晚面前。

    男人身形高挑,腰细腿长,不过几步,便已经迫近了宋荔晚,削薄的唇崩成一线,握着宋荔晚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将衣袖卷起。

    雪白的肌肤上,正缓缓滚落一痕赤色,血珠凝成珊瑚,血红雪白,几乎惊心动魄。

    男人英俊绝伦的脸上,脸色难看到了极点,晦涩如骤雨来临前的天幕,酝酿着一场足以摧毁一切的风暴。

    “我一眼没看到,你就把自己弄伤了?”

    “靳长殊……”宋荔晚看着面的人,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我若不来,还看不到这样的一幕。”靳长殊脸色阴鸷,凤眸之中雷云滚动,怒意一触即发,“你在学校,就是这样被人欺负?”

    宋荔晚哭笑不得:“只有这么一次,还正好被你看到了。”

    两人说话间,已经有一群人涌了进来,将场中其余人等同他们隔绝开来,靳长殊的助理一路小跑着递上医疗箱来,靳长殊示意宋荔晚坐下,自己接过医疗箱,从中取出消毒药水,垂眸替宋荔晚清理臂上创口。

    只是擦伤,并不算太严重,只是她的手臂纤细,如完满无瑕的美玉,如今却被残忍地破坏,望上去,竟有触目惊心之感。

    靳长殊凝视着她的伤口,低声问她说:“疼吗?”

    宋荔晚说:“还好。”

    却见靳长殊的脸色更坏了。

    宋荔晚忍不住笑了:“这是怎么了?不过是一道擦伤而已。”

    靳长殊却没有说话,手法娴熟地替她包扎妥帖,这才说:“你先回去休息。”

    又转头示意助理:“带宋小姐回去,待会儿再请医生替宋小姐复查一遍。”

    助理连忙应是,宋荔晚看着靳长殊站起身来,连忙一把攥住他的手:“你要去哪?”

    “去处理点事。”他垂下眼睛,视线落在同她相牵的手上,唇角翘起,露出一个冰冷而温柔的笑容,“乖乖等我回去。”

    “靳长殊!”

    宋荔晚太懂他这个表情了,过去不知道多少次,他就是这样带着一点笑意,运筹帷幄,谈笑间,将那些商海巨鳄吞并清理,再不留一丝余地——

    这是他,对待敌手的神情。

    能做他敌人的,实在是屈指可数,经过他的清理修剪,如今敢于同他争锋的,更是所剩无几。

    而在学校内,在这片靶场上,又有谁有这个荣幸,能够被靳先生“另眼相待”?

    宋荔晚简直啼笑皆非,拦住他说:“杀鸡焉用牛刀。我自己的事,我自己来处理。”

    靳长殊却不大赞同:“你的伤怎么办?”

    “都说了没有大碍。”宋荔晚轻轻一笑,眼底波光雀跃,似是跃跃欲试,“难得有机会活动一下筋骨,二爷不如试着相信我一下。”

    很难形容看到她受伤时的心情,怒意涌动,如陨星飞坠,刹那间,引熊熊烈焰。

    他不常动怒,从小父母便教导他说,要修身养性、与人为善,除了那几年,要替靳家杀出一条血路时,他手段难免酷烈了一些,可待事情一了,他便又端坐高台,倒更似清贵骄矜的一尊神佛。

    但今日,竟然有人胆敢伤她?

    靳长殊心中,已经想好了那人的下场,他要折了那人的羽翼、毁了她背后撑腰的家族,要她的骄傲灰飞烟灭,余生都在后悔这一日的肆意妄为……

    可宋荔晚却拦住了他。

    她一笑,他满腔怒火便冰消雪融,靳长殊眉眼间煞人的冷意散去,反手回握住她凉而柔软的手,沉声道:“不要勉强自己。”

    “没有勉强。”她站起身来,试着动了动手臂,见血已经凝固,便将卷上去的袖子放了下来,“天天这么一惊一乍的,我又不是泥娃娃。”

    也只有她敢这样和靳长殊说话,场上早已鸦雀无声,一众公子千金,都敏锐地察觉到,能在校园之中如此肆无忌惮的人,必定是他们无法招惹的存在。往日有多嚣张,现在就都有乖觉,个个垂着眼睛,装作什么都没看到。

    往后,她在学校里,更要成了传说了。

    宋荔晚有些无奈,她并不喜欢出风头,顶好没有人认识她,让她能安安静静地念书就好。可靳长殊永远这样大的手笔,却又不是故意——

    实在是他从小就鲜花着锦,习惯了别人的伺候和讨好,旁人的视线对他来说根本就不存在,对于自己的高高在上,更是没有什么具体的理解。

    他和自己,根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宋荔晚在这样的一刻,明明应该感受到靳长殊对自己那毫无保留的宠爱,却不合时宜地,体会到了这样无奈而沉重的心境。

    靶场另一头,孙渐薇一脸惊恐地看着将她围住的安保人员,若按平常,已经开口呵斥,可这一刻,却潜意识闭上了嘴,尽全力缩小自己的存在感。

    直到她透过人群的缝隙,看到那个高大冷峻的男人,向着宋荔晚俯下身去,她才知道,这样大的阵仗,到底是所为何来。

    是为了宋荔晚!

    孙渐薇不太容易后悔,可现在,却无比后悔起为了弟弟出头这个决定。

    刚刚那个楚卉安说的对,孙立恒确实是个傻逼,怎么什么人都敢招惹啊!

    面前的人忽然向着两侧让开,孙渐薇看到,宋荔晚已经向自己走了过来。

    人群安静地拱卫在宋荔晚身后,大概因为受了伤,她的脸色越发苍白,像是一片透明的花瓣,在月亮的光下将要融化了。她仍是那副冷冷清清,却又谁都不放在眼中的样子,似乎她那漂亮的眼睛,落在谁的身上,就是对谁的一种奖励。

    孙渐薇不喜欢她,因为觉得她太装模作样,不过是长得漂亮,就这样目中无人,可面对着一群黑衣保镖,孙渐薇还是不可免俗地变得礼貌了很多:“你……你想干什么?”

    “刚刚是你开的枪?”

    孙渐薇紧张道:“走火了而已,我不是有意的。”

    “是吗?”宋荔晚看不出有没有相信她这拙劣的借口,语调平淡道,“我知道你的枪法不错,要比一比吗?”

    “你?”孙渐薇打量宋荔晚,视线落在她像是一掐就断的手腕上,嘟哝说,“我可不想又伤到你。”

    “试试看吧。”宋荔晚微微笑了一下,“我们可以相互保证,无论谁受伤,对方都不可以再找麻烦。”

    这个条件,猛地一听,似乎是对孙渐薇更有利。毕竟孙渐薇从小就对射击有兴趣——她有个姑姑,曾经是省射击队的。射击水平,远不是只上过几节课的学生可以追上的。

    可这对宋荔晚有什么好处?

    孙渐薇考虑了一下,到底还是点了头。宋荔晚便用英语,对着场边装不存在的射击课老师,又重复了一遍刚刚和孙渐薇说的话:“请您作个见证。”

    老师说:“这不符合规定……”

    看看一旁的靳长殊,又改了口,“但只是友好的切磋的话,还是可以破例的。”

    宋荔晚却又问:“请问您那两匹马,可以借给我们用一下吗?”

    靶场旁边就是马场,老师假公济私,把自己的马养在这里,闻言有些迟疑:“当然可以……Artemis,你想要做什么?”

    “只是在平地多没意思,不如比一下马上射击。”

    孙渐薇恍然大悟,原来宋荔晚是这个意思,她一定是骑术很好,这才有信心,要在马背上和自己比试。

    可惜啊,孙渐薇在心里偷笑,宋荔晚不知道,她五岁时,父亲就送了她一匹设特兰矮马,后来陆陆续续,又送了她两匹赛马,她的骑术,同她的枪法一样优秀。

    宋荔晚不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就算知道,也不会在意。

    两匹马很快被牵了出来,宋荔晚翻身上马,一旁,靳长殊亲自将猎丨枪递给了她,宋荔晚接过枪来,对着靳长殊又笑了笑:“要是我赢了,有什么奖励吗?”

    靳长殊嗤笑一声:“倒真的给你带了小礼物。若是你赢了……我就再额外送你一样大礼。”

    宋荔晚并不在意什么礼物,只是不希望靳长殊一直心情不悦,得了他的保证,她含笑道:“那我就先,谢过二爷了。”

    话毕一夹马腹,便已经策马跑了出去。

    草坪之上,阴云密布,英国的天,永远是混沌不清的灰蓝色,而蓝也像是被蒙住了,像是脏了的磨砂玻璃,怎么都擦不干净。一旁的移动靶已经被整理排好,分列在赛道两侧,只看她们两人,谁击中的靶心最多。

    宋荔晚勒住马缰,同孙渐薇并肩,孙渐薇看她一眼:“别说我没提醒你,你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不必。”宋荔晚看也不看她一眼,“各凭本事。”

    好一个各凭本事。

    孙渐薇也被她的态度激起了火气,决心拿出真本事来,让她长长见识。

    发令枪响一瞬,两匹马已如离弦之箭一般射了出去。两匹马都是美国夸特马,极其擅长奔跑,平日被关在马厩中,难得有机会如此畅快淋漓地奔跑。因此一开始,两匹马就都极其兴奋,奔跑速度极快,在观者眼中,真如闪电一般,载着骑手,转瞬间便跑出百米之外。

    马背之上,皆是猎猎风声,汹涌地撞入耳道之中,宋荔晚上半身扬起,两条修长的腿夹紧马腹,抬起枪口,视线粗略扫过瞄准镜心,在同靶心连成一条直线的瞬间,毫不迟疑地扣动扳机。

    子弹破空而去,击中同样移动中的靶子,宋荔晚却看也不看,已经飞驰向下一个目标。

    孙渐薇落后她两个马身,因为没有预料到宋荔晚的胆量如此的大,一时有些怔忪,射出的第一枪,竟然落了空。前方宋荔晚弹无虚发,移动靶速度加快,她的出枪速度却分毫不差,没若是仔细看去,便可知道,她每一枪都准之又准地落在八环之内。

    原来宋荔晚,并不只是骑术很好,她原来一直藏拙,连枪法也如此精准!

    孙渐薇瞠目结舌,思绪乱了,更是连连失利。距离越拉越大,孙渐薇不敢再分心,狠狠一抽马鞭,向着宋荔晚追去。

    宋荔晚已经接近终点线,却忽然勒住马缰,反身看向了她,神情冷漠,望着孙渐薇,琥珀色眸底,满是彻骨冷意。

    孙渐薇心头一紧,自知不妙,刚要策马转向,身下的赛马却嘶鸣一声,两条前腿高高扬起,还好孙渐薇及时反应过来,死死拉住马缰,这才没被甩下马去。

    可前方传来破空之声,子弹撕裂空气,精准地打在了她手中握着的缰绳之上,绳子应声而断,孙渐薇惊呼一声,从马背上滚落在地。

    围观人群同样倒抽冷气,前方的宋荔晚,却懒洋洋收回了猎丨枪,同孙渐薇之前一样,漫不经心地吹了吹枪口腾起的袅袅硝烟,眉眼也似笼在轻纱之后,自清绝艳绝之后,却又分明地透出了三分的狠绝。

    她并不在意周围的议论之声,跳下马背,牵着马慢慢走到孙渐薇身旁。

    马场上的土地都经过特殊加工,松软且没有多余的异物,保证就算失足落马,也不会受到太严重的伤害。

    地上,孙渐薇苍白着脸,捂着手臂,她坠马时下意识用手撑地,手腕大概是骨折了。

    看着宋荔晚走过来,她慢慢仰起头,望着站在面前,身后满是澄澈光芒的宋荔晚,许久,才狼狈地低下头去:“不管你相不相信,我刚刚没想过真的伤你,我只是想吓唬你们一下。”

    她刚刚自恃枪法高绝,那一枪擦着宋荔晚和楚卉安的身侧过去,没想到竟然撞在栏杆上,反弹回来时,擦伤了宋荔晚的手臂。

    宋荔晚说:“我相信。”

    “你相信?”孙渐薇反倒诧异道,“那你还……”

    “你信不信,如果今天,你完好无损地走出去,明天,你们整个孙家都要被你牵连。”宋荔晚看她的眼神,并没有什么厌恶愤怒,相反的,甚至漾着无法说清的怜悯,“孙渐薇,我们同学一场,我并不想看到那样的结果。”

    随着她的话,孙渐薇像是想明白了什么,猛地转头看向她们来时的方向。那边,靳长殊仍站在那里,离得远了,看不清模样,只能望见淡蓝色的雾霭中,他高挑的身形。

    孙渐薇颤抖着嘴唇说:“他……他是……”

    “他姓靳。”宋荔晚轻声说,“你只是害得我擦伤了手臂,我却弄断你一条胳膊。但孙渐薇,咱们两清了。”

    孙渐薇倒抽一口冷气,还要和宋荔晚说些什么,宋荔晚却已经转身上马,并没有抵达终点,而是向着起始点奔去。

    起点处,靳长殊站在那里,望着马背上的宋荔晚,神情专注。

    今日的她,衣着并不比往日更美,甚至因为马背上的颠簸,挽在脑后的长发,有几缕落了下来,沾在她雪白的鬓边,如同玫瑰的花枝,翻折出令人沉迷的娇艳美丽。

    这样的美,却又同往昔精心雕琢后的精美无暇不同,是一种更有生机、更栩栩如生的张扬,令人再也无法转开视线,天上地下,都只有她一人。

    离靳长殊只有几步之遥时,宋荔晚还不待马彻底停稳,便已经跳了下来,靳长殊上前,她便正好落入他的怀中。

    她很轻,似是一捧蔷薇泡沫,落入怀中时,还带着浓烈的玫瑰香气。靳长殊将她打横抱起,她便顺从地用双臂揽住他的脖颈,凑近到他耳边,轻声说:“我赢了。”

    “我看到了。”靳长殊含笑道,“很精彩的一局比赛。”

    “礼物准备好了吗?”

    “我带你去看?”

    “好。”她像是心情很好,依偎在他的怀中,却又忽然说,“我刚刚向她保证了,无论谁受伤,对方都不可以再找麻烦。”

    他明明听懂她在说什么,却又要问:“可她伤了你。”

    “她只是嫉妒心比别人更强,也已经得到了足够的惩罚。”

    靳长殊笑了起来:“你害怕我会对她动手?”

    宋荔晚不想回答,可到底,还是开口:“是。可我不想失信于人,所以……我请求你,这件事就到此为止,好吗?”

    她声音柔美,特意放得很轻,落入耳中百转千回,婉转动听。靳长殊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黑得浓重剔透的色的眼睛静静凝视着她。

    宋荔晚的掌心出了薄汗,几乎要在同他的对视中败下阵来。

    他终于扬起唇角,缱绻而宠溺地柔声道:“我的荔晚,你总是如此了解我。她敢对我的人出手,无论是不是故意,都必须承受我的怒火。但她很幸运,有你这样的同学,所以……

    “如你所愿,像之前每一次一样。”

    作者有话说:

    靳·阿拉丁神灯·狂暴版·狗

    ◉ 第20章

    20

    月弯高悬, 遥遥缀在大教堂最高处尖尖的角上,像是擦拭得干净漂亮的摆设。

    外国的月亮, 同京中望去, 原来也没有半分的区别,都是这样的冷而静,洒落的光, 又像是碎了一地的玻璃。

    屋内只开了一盏灯,落在镜上,恰好映出镜前长椅上的两道人影。宋荔晚早已换掉了骑马打枪时的猎手服, 换上了一条苔藓绿的丝绸吊带长裙, 这样潮湿而鲜辣的绿,在膝上分开了, 露出两条白得像雪一样的腿来。

    沙发也是深而重的天鹅绒质地, 小腿跪在上面,摩擦时有些微妙的痒和疼,宋荔晚觉得自己喘不上气来, 抓着靳长殊的领口, 想要将他推得远些。

    他轻而易举就握住了她的手, 将那一把莲花茎子似的手指握在掌心中把玩。宋荔晚想要挣脱开他的怀抱,可他好整以暇地低下头来,缓慢而深刻地亲吻她的眼睛, 要她感知到自己唇瓣上的温度。

    她无处可去, 唯有他这一线生机。

    余光可以看到,镜中人的肌肤, 在这样昏暗的光影中, 像是沸腾的热牛奶, 烫得握不住, 泼洒着如同春日的潮水,柔软地在天鹅绒上舒展开来,又似一枝花瓣妍丽的白蔷薇,他是风,吹动她,她便簌簌地落了下去。

    颈中挂着的项链是他送的,在修长的脖颈上密密匝匝地绕了三圈,稍一动作,便泛起浪潮般的涟漪。

    极细的白金链子上,缀着一颗颗指肚大小浑圆光洁的珍珠,珍珠往下,又换成了红宝石,颜色潋滟着,混成了一团,沿着她的颈同胸口向下流淌,一眼看去,倒像是抓破美人颈,明珠染了血。

    这样香艳,这样凄美。

    肩上幼细的带子早就滑落下去,她挣扎着想要挂回肩上,可手刚刚一动,却被他给攥住了,他是游刃有余至极,一单只手便钳制住她,借着半明半昧的光,好整以暇地欣赏着她面上,混杂着焦灼难耐与快乐甜美的神情。

    宋荔晚觉得羞涩,若只看靳长殊淡漠平静的表情,倒像是只有她如火中烧。可她分明知道,他远不如看起来那样冷静自若,他的手握在她的腕骨上,那样的用力,像是要将她镌刻入自己的身体。

    她有些哽咽:“放开我。”

    他总算大发慈悲,松开了握在她腕上的手,又貌似体贴地,像是怕她累了,要她在椅上坐下。

    她坐在那里,灯光下,颈前美艳动人的明珠宝石如同花瓣上妍丽的露珠,冰雪似的风光自珠翠的间隔中漫溯出来,晃得人眼睛几乎发疼。

    明明只是一盏小小的灯,却在这一刻要人睁不开眼来,宋荔晚明眸半睐,薇薇抬起头来,正好撞见靳长殊眼底,同样浓烈沸腾的绿意,像是被她鲜绿的裙子沾上了苔藓般湿漉漉的气息。

    沙发长椅原本质量上佳,却在这一刻,发出吱呀的声响,镜子也抖动着,将两道叠在一起的影子给晃得看不分明。

    宋荔晚逃不开,她没有办法,只能沙哑着嗓子哭求说:“靳长殊,你又发什么疯?”

    他的声音仍旧是低沉而清冷的,只是从那清冷中,却又能听出一抹难以言说的意味:“疼吗?”

    疼?

    宋荔晚不知道,他究竟是在问她手臂上的伤,还是别的什么,只是她并不觉得疼。

    对待她,他永远小心翼翼,如同对待一样易碎的宝物。她是天赐下来的恩惠,捧在掌心凝视,便已满心欢喜,又如何忍心,要她生出痛觉?

    有时宋荔晚甚至会觉得惶恐,畏惧于他这样的人,也会有如此珍而重之的一面,而她,却无法回报给他相同的重量。

    宋荔晚琥珀色的眸中满是迷茫,眼尾泛着红,似是朱砂落于大雪,艳色无声,却惊心动魄。

    “不疼。”

    “我倒宁愿,是我让你疼。”他忽然咬了她一口,宋荔晚猛地一颤,他也闷哼一声,却又嗤笑一声,手掐在她的颈后,迫着她低下头来,“也好过你凋零在旁人手中。”

    他话语中不祥的意味太浓,激得她混沌的思绪也挣扎着清醒了一点:“靳长殊,你答应过我!”

    “我是答应过你。”他亲吻她的指尖,慢条斯理地,划过指缝间那娇嫩敏丨感的罅隙,“但我真的很想反悔。”

    他如果反悔,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去制止他!

    宋荔晚心里有些焦躁,只是学生之间的一点口角,哪怕是见了血,可也有简单的方法来结束,又何必非要赶尽杀绝?

    可他的眼睛,冰冷、炽热,这样矛盾,却又理所当然,似乎他一个人,在理智同疯狂间,已经挣扎了许久,心中的困兽,挣扎着妄图冲破樊笼。

    这眼神太熟悉了,宋荔晚忽然想起,几年前,他父母去世的消息传来时,他的神情便是这样。

    心中忽然一软,像是被泡进了蜜糖中,甜得太多,就有些发酸。

    宋荔晚反手回握住他的手,他的手指修长,掌心宽大,两只手叠在一起,恰好比她大出一圈。他的手,明明该是金尊玉贵不染尘埃,可宋荔晚却从他的指节处,摸到了茧子——

    这是枪茧,长时间的练习,才会磨砺出这样的痕迹。

    他接过靳家,成为靳先生时,哪怕一开始在所有人面前就从容不迫,如同准备已久。可只有宋荔晚知道,每天晚上,他都夜不能寐,许多次她睁开眼睛,枕边都不见他的踪影。

    一次她实在好奇,找遍了整个宅子,终于在地下靶场找到了他,在他脚下,落着无数的弹壳,他神情冷漠,却又一枪一枪,正中人型靶子的心脏位置。

    那是,一枪毙命、绝不留情的打法。

    大概有一年的时间,他都无法安眠,后来,才慢慢调整了过来。

    他也有过……因为无法保护在意的人而痛苦的时刻。只是他的痛苦,藏得更深,更无懈可击,就让人误以为,他是无喜无悲,无爱无泪的。

    心底泛起微不可查的痛楚,为他曾经历的一切,也为这一刻,他暴戾之下的脆弱。

    连宋荔晚自己都说不清,为什么要这样做,却已经牵着他的手,一寸寸地抚过自己的面颊:“我真的没事,你瞧,我还好端端的在这里,就在你身边。”

    她感觉到,他的掌心处轻轻的颤动,如同神佛敛目,自无边的虚空之中苏醒而来。宋荔晚直起腰身,凑近了他,他的眼睫那样的长,垂落下来,遮住了翡翠色的眼眸,而她缓慢地、认真而专注地,将一个吻,落在了他的唇上。

    这不是他们的第一个吻,却是她第一次,主动地去亲吻他。

    他的眼睫抬起,眼底情绪,翻涌似即将喷发的火山。蝴蝶翅膀扇动起了涟漪,却足以卷起一场风暴,她一吻便要离开,可他却猛地死死攥住她的手腕。

    “荔晚。”他说,“永远在我身边。”

    她没有回答,他却也没有强求她的答案。他只是捧住她的面颊,再一次吻了下来。

    这个吻虔诚至极,却又带着暴虐而狂肆的疯狂,包裹着吞没一切的独占欲望,席卷而来,再也不给她反悔的机会。

    这一夜情长梦短,天色微亮时,才终于停下。

    宋荔晚只觉得,每一次和他一起,都好像是在渡劫,他的体力太好,几乎让她期盼起,等他七老八十,是不是就开始修身养性……

    她居然在想,和他在一起,直到彼此老去?

    大概是过热的欲丨火烧坏了脑子,才会让她生出这样的心思。宋荔晚有些气恼地闭上眼睛,听到身边,靳长殊懒洋洋问她:“还不睡?再过四小时,你又要去上课了。”

    还不是他害的!

    宋荔晚气急败坏:“知道我今天有课,你还折腾那么晚。”

    “荔晚。”他是饕足后的猛兽,并不因她这小小的尖牙利爪而动怒,反倒将她往怀中又抱了抱,“你要讲道理。后面两次,是你求我的。”

    明明是他,用那些下流的手段,弄得她胡言乱语,怎么还好意思推到她的头上?

    宋荔晚脸又红了起来:“靳长殊,你怎么这么不要脸啊。”

    “对着你,我要脸做什么?”他握着她的手腕,摩挲着腕侧凸起的骨骼形状,像是把玩玉质的摆件,“下个月舞会,我的荔晚一定收到了很多邀请吧?”

    “你怎么知道我们下个月舞会?”

    他只是一哂:“看来,真的收到了很多邀请。”

    这样会抓重点,宋荔晚翻个白眼:“没有很多,就一两个,我还都拒绝了。二爷满意了吧?”

    他却一挑眉:“你的同学都是瞎子?看来我得同你们校长好好谈谈,要不要替你们加点功课,培养一下对美的欣赏。”

    “你……”宋荔晚被他说得又羞又恼,“别人不邀请我,就是别人没眼光吗?你也不用这么敝帚自珍吧。”

    “‘珍’是对的,可‘敝帚’二字却不对。”

    他随手从床边拿过一个匣子,打开来,里面放着两枚祖母绿的耳环,不需灯光,已经流光溢彩,珠玉潋滟之色,连跟在靳长殊身边见惯了珍宝的宋荔晚,都忍不住抽了口气:“好美。”

    “就知道你喜欢。”他笑着取出一枚,挂在指尖在她耳边比了比,“除了刚刚那条项链,还有这对耳环,我还替你带了几样首饰。”

    宋荔晚想起刚刚,就有点恼羞成怒,却又忍不住笑了:“你是把我当作了仙蒂瑞拉来打扮,那你是我的神仙教父吗?”

    “我不介意你叫我一声父亲,”他视线落在她身上,不知想到了什么,眸色忽然一深,“不过,不是在这种时候。”

    宋荔晚如临大敌:“你……我们刚刚说好了,要好好休息了。我待会儿还要上课呢。”

    “我还什么都没说。”他似笑非笑,在她腮上轻吻一口,“如果你下个月,还没有找到合适的舞伴,不妨考虑一下我。”

    “你?”宋荔晚微微合上眼睛,困乏劲儿涌了上来,只能含糊不清地说,“你那么忙……下个月你还在吗?”

    “只要你想,我就会在。”

    她想要反驳他,不管她想不想,他好像都会在。可她太累了,只能将这一句话含在齿边,却到底没有说出口来-

    一过十一月,天气便立刻冷了下去,到了十二月,已经有些滴水成冰的架势。

    哪一日醒来,外面竟然已经下了雪。夜雪无声,满覆苍劲松柏,宋荔晚起床时有些迟了,匆匆换好衣服出门,恰好同楚卉安碰上。

    楚卉安怕冷,早已换上了厚厚的羽绒服,见宋荔晚仍是一副冰雕雪琢的玉人模样,忍不住就替她操心:“明天就是舞会了,你真的不打算找舞伴了?”

    宋荔晚嗯了一声:“我对这些不感兴趣,还不如待在寝室里多看两本书来得清闲。”

    “是不是因为……”楚卉安小心翼翼,“那位先生不准你和别人一起跳舞啊?”

    “谁?”宋荔晚反应了一下,啼笑皆非道,“他没有这么小心眼。”

    只是也不大度。

    靳长殊早就定下了同她的第一支舞,这一个多月,又都抽出时间,陪在她身边。只是临近舞会这两天,偏偏又匆匆离去,只给她留下一句他会赶回来。

    宋荔晚不由自主又看了一眼手机,她同靳长殊最后一次通话记录还在前天,他那边风声烈烈,没说几句话,便又匆匆挂断。

    或许真有什么大事,否则以他的性子,约定好的事,又哪里会轻易更改?

    宋荔晚上了一天课,竟然又收到了几份邀请。到了这种时候,人人都是提前找好了舞伴,愿意等她到现在的,倒也真是真心实意。宋荔晚也觉得有些歉意,却还是坚持道:“抱歉,我不打算参加舞会。”

    有人不死心,问她说:“我知道你们亚洲人比较保守,可只是一支舞而已,你没有必要封闭自己。”

    倒把宋荔晚当做了大家闺秀,重门紧锁,不肯同男子有半分瓜葛。

    上一次靶场的事,宋荔晚原本以为会人尽皆知,可后来才发现,这件事竟被守得密不透风,宋荔晚旁敲侧击才知道,不知靳长殊是怎么下的命令,总之那一天在场的,提起来便噤若寒蝉,竟是硬生生把她已经有了男友的事情给压了下去。

    当时宋荔晚虽然不想自己成为别人茶余饭后的谈资,可现在却又觉得,若是别人知道自己已经不是单身,或许能省去不少的事情。

    楚卉安却笑她说:“你还是想的太单纯了。你单身有单身的好,可若不是单身,却又另有一番滋味。挖人墙角这种事,做起来,不是更刺激吗?”

    宋荔晚正在喝水,闻言差点呛到:“卉安,你怎么懂得这么多?”

    楚卉安对着她挤了挤眼:“实在是你太心无旁骛,不知道那些望向你的眼神有多火热。可惜他们都不知道,那位先生将你看得眼珠子似的,他们和他比起来,实在是没有胜算。”

    宋荔晚只是笑,楚卉安又劝她:“不跳舞也就算了,可总得出来凑凑热闹,你不知道,每年这个时候,湖边都会放烟火呢。”

    好说歹说,到底说得宋荔晚点了头,保证一定不会把自己关在房中,楚卉安这才心满意足地放过了她。

    第二天全校停课,宋荔晚睡个懒觉,难得这样悠闲,又去泡了个热水澡,出来时楚卉安刚好给她发来消息,问她醒了没有,晚上打算穿哪条裙子。

    宋荔晚趿拉着拖鞋,将一头绸缎似的黑发裹在浴巾中,笑着回她说:“我穿哪条都一样,你问这个做什么?”

    “当然是不能和你撞了衫,荔晚,你这样的美人不明白,哪怕和你穿一个颜色,都有东施效颦的感觉。”

    雪白的指尖划过柜中挂着的礼服,宋荔晚随手拿出一件朱砂红撒银丝的旗袍,却忽然听得身后有人说:“这条不合适,再换一件。”

    宋荔晚吓了一跳,猛地转过身来,却见身后,靳长殊正坐在那里。

    昨天下了雪,今日倒是难得的晴朗天气,澄澈的日光自百褶帘后落了进来,在地上烙出一痕一痕黑白分明的光影,他在光和影的交界处,高高的眉骨下投下青山似起伏的纹路,遮住一双本就黑得冷酷的眼睛。

    “你什么时候来的?”

    “你洗澡的时候。”靳长殊微微一笑,指尖点了点黑胡桃木的座椅扶手,“这条裙子太单薄,换件厚的。”

    宋荔晚抿住唇,有些不高兴道:“我喜欢哪件就穿哪件。”

    “怎么又生气了?”话是这么说,可他的语调却很愉快,“是不是以为,我赶不回来了?”

    宋荔晚被他说中心事,却又不肯承认:“你回不回来又和我有什么关系。反正,我原本就不爱跳舞。”

    “是我想和你跳舞。”他故意道,“宣示一下主权,免得人人都来觊觎你。”

    宋荔晚觑他一眼:“什么主权?”

    “你的主权。”

    靳长殊笑着起身,站在她身后,将浴巾解开,她一头云雾似的发便泛滥地沿着背脊无声落下。他修长冰冷的指尖,拾起一缕泛着淡淡香气的发,在唇边落下轻轻一吻,声音清越优雅,低沉仿若情深。

    “你忘了?我是属于你的。”

    他靠得太近,单薄的浴袍,掩不住他身上热度,透过来,背脊酥麻温热,令人忍不住战栗起来。

    宋荔晚慌张地后退一步,一时竟不敢看他的眼睛。他却并不乘胜追击,自一旁拿过一件裹在袋中的裙子递给了她:“替你准备的,去试一试,看合不合身。”

    宋荔晚拿着裙子,匆匆进了浴室中,将门关上,猛地呼出一口气来。

    心还在怦怦乱跳,不知是因为他突然到来被吓到了,还是因为他那些甜言蜜语。

    靳长殊替她准备的是一条浅珠光白的长裙,层层叠叠的细沙上缀满了细碎的水钻亮片,仿若一层又一层的烟霞云雾,包裹住她曼妙生姿的身体,裙摆侧面鱼尾般分叉,露出一截泛着玉石光泽的雪色小腿。

    薄纱透光,一层一层堆叠,隐隐露出的肌肤颜色,越发有一种半遮半掩的撩人之色。她不常穿这样的裙子,望去只觉艳光四射,尽态极妍。

    门被敲响,她从镜中收回视线:“怎么了?”

    “我能进来吗?”

    她已经换好了衣服,便将门打开,门外,靳长殊提着一双细高跟鞋,挂在指尖晃了晃:“不知道合不合你的尺寸。”

    宋荔晚微微垂眸,视线落在高跟鞋上,却又沿着勾着鞋带那只冰白色的手指,向着他的方向,慢慢地抬起眼睛,似是一朵花缓缓展开花瓣开谢的时间,她的视线也有了实质,蝴蝶样的轻飘飘,扫过喉结,擦着脸颊,掠了过去。

    靳长殊眼神暗了一点,宋荔晚却又似笑非笑地收回视线,转头说:“那你进来吧。”

    这样的贵族学校,住宿条件极好,连浴室尺寸,也大的有些夸张。他跟在她身后,转身时,身上的纱轻轻扬起,擦过他的手臂,那样轻而软。

    她的腰肢款摆,自上而下,勾勒出玉瓶般流畅圆润的线条,走到盥洗台前,手撑在大理石的台面上,微微俯身,指尖挑了一点淡色的胭脂,漫不经心地点在了唇上。

    透过镜子,她的眼波,斜斜地向着他看过来,那一点明媚的颜色,要她整张脸都像是在发光。

    靳长殊慢慢地走到她的身后,分明稍稍伸出手来,就能触碰到她,可两个人就在这样最近的距离,谁也不肯越雷池一步,连视线,都只肯在镜中撞在一起。

    电光火石,星火四溅。

    浴室刚刚用过,水蒸气还未彻底散去,留下一点湿润朦胧的触感,也像是梦一样飘忽,他低下头,唇若有似无地碰在她娇嫩的雪白颈子中,声音仍是冷静的,低沉的嗓音仿佛漫不经心:“这条裙子配你很美。”

    “还要多谢二爷。”她浅浅一笑,“替我费尽心思。”

    她同他拿腔拿调,像是小钩子,钩在心尖上,又疼又痒。靳长殊轻而易举地将她抱起,又放在了宽大的盥洗台上,宋荔晚向后仰了仰,手撑在稍显冰冷的台面上,抬起头看着他。

    他却已经俯下身去,握住她莹白的脚踝,替她将鞋穿了进去。

    “喜欢吗?”

    “灰姑娘的水晶鞋?”宋荔晚翘起脚,脚尖勾着鞋子,摇摇欲坠地挂在上面,抵住他的膝盖,慢慢地向上,滑入危险的深渊,“那我现在是公主了吗?”

    “你一直是我的公主。”他微微一笑,手落在她不盈一握的腰肢上,“不是仙蒂瑞拉,而是豌豆公主。”

    他靠的有些近了,像是下一刻,就能吻住她,宋荔晚转开脸去:“有什么区别?”

    “区别就是……”

    他唇角笑意更深,采撷下一朵花般,将她温柔地揽入怀中。

    她这一刻是安静的、温顺的、柔软而妥协的,如同刚被摘下的一朵白梨,擎在了玻璃的瓶中,五光十色,流滟动人。

    “豌豆公主娇气,更爱掉眼泪。”

    话音未落,宋荔晚猛地瞪大眼睛。

    海棠零落,月明潮生,那朵最美的花,也随水飘零,翻卷着,落入了瀑布下的深潭之中。

    泪珠似断线珍珠,无意识地沿着眼尾滑了下去,她无助到了极点,想要蜷缩起来,却又无能为力,只能啜泣着,失去了一切的言语。

    他却偏偏有了耐心,指尖沾起她的一颗泪珠,迎着头顶明亮的光芒,姿态温柔而优雅,声线低沉,如一线泉般,涤澈整个世界。

    “我的豌豆公主,果然爱哭。”

    作者有话说:

    忙于公务的靳二爷,还有空替老婆挑新衣服

    一心二用的劳模不过如此(大拇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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