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里寻他千百度。
谢蕴上前一步,嗓音微微沙哑:“谢某失约了。”
“方才圣上下旨急召谢某入宫,走得匆忙,一时未能知会小姐,是谢某的过错。”他仪度堂堂、端端正正对阿妩行了一礼。
阿妩糯声道:“世子言重了。”
隐秘的欢喜蔓延在心窍间:原来谢蕴不是瞧不起她才不赴宴。一度断绝的念头,也再度死灰复燃。
她缓缓露出一点笑意,如朝阳初绽,看得谢蕴心头一暖。他略一抬头:“不如在茶楼的雅间稍坐片刻,聊尽谢某的弥补之心。”
这正合了阿妩的心意。
两人一前一后,走进方才的茶楼来。
说书先生不在场,一楼现下空旷得很。阿妩走楼梯时瞥了一看,方才那几个议论她的人已然散去。
“可有什么不妥?”谢蕴忽然回头问。
阿妩摇了摇头,忽然生出些许好奇:“世子,我分明在你身后,你是如何发觉我停下的?”
话一出口,她就后悔了。
这等奇奇怪怪的问题,该让人如何回答?
岂料,谢蕴当真为她解惑。
“谢某学过武,略懂些听声辨位的法子。”他一本正经地解释。无人察觉处,鬓发后的耳根泛起一层薄红。
阿妩闻言,讶异不已:房掌柜还真没夸张,难怪兵部尚书央求着他参加武举。听声辨位,这世间有几人能做到?
她真心实意称赞:“世子果然允文允武。”
“雕虫小技,不值得唐姑娘如此赞许。”耳根愈发红了。
“两位想吃点儿什么呢?”茶楼的小二殷勤问道。
眼前一男一女两位客官,长得都跟天上下凡的仙人似的,穿着打扮更是不凡,一见就非富即贵。他可得好生招待。
但小二这双慧眼看遍了世情,仍没分辨出二人的的关系来。
不似夫妻,更不似兄妹。说是互有好感,偏生两人客气得近乎小心翼翼,哪有郎情妾意的男女如此相处?
还是说,太有好感才会这样?
小二将心底猜测按捺住,专心招待起客人来:“咱们茶楼的折桂糕可是京城一绝,两位可要尝尝?”
“折桂糕?”阿妩有些动心:“是蟾宫折桂的意思么?”
“是呢!”小二笑道:“若是姑娘家中有人科举,定要买两块带回去,凑个好意头!咱们店每年都有赶考的举子光顾,就为了这一口呢。”
“那我要两块。”她比了个手势:“一个在店里吃,一个带走。”
“好嘞。您瞧瞧还要点什么?”
阿妩扫了一眼菜牌,茶楼卖的都是些茶水、糕点和香饮子,价格也都不贵。她点了好几种之后,才意识过来全凭按照自己喜好。
“世子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把菜牌朝着另一边推了一下。
谢蕴缓缓摇首:“谢某不嗜甜。”只点了一盅沉香饮子。
待小二“唐姑娘爱吃甜食?”方才细细听过,都是足糖的糕品。
阿妩偏了偏头,双颊飞上淡淡的云霞。爱吃甜食,听起来像三岁小孩儿似的。她连忙为自己正名:“也不是很爱吃,不过是平时甚少吃到。”
话音未落,便有一道怜悯的目光,落在她身上。
唐妩:“……”好像解释错了方向。
不过,也不算错。国公府糕点的份例,向来是落不到她头上的。平日吃的同丫鬟仆妇差不多,偶尔比她们多尝一点荤腥,但也仅此而已。
“那待会儿再点几道。”谢蕴说。
“嗯。”阿妩点头,心头一暖。上一回她就发现了,世子是个十足的体贴人。授以好意时从不居高临下、让人难堪。
她下意识捏了捏袖间的文牒。
所以……他会帮忙吗?
“折桂糕两块,您请好嘞——”小二的到来打破了沉默。
两块黄澄澄的糕点扑着桂花的淡淡甜香,篆体“金榜题名”的纹样,驱散了阿妩心头最后一点犹豫。
她捻起一块糕点:“其实,我有件事想求世子帮忙,正是和科举有关。”
“不知世子可知荫试?”她眨了眨眼。
谢蕴闻弦歌而知雅意:“唐姑娘想举荐人参加荫试?”
阿妩忙不迭地点头。
看吧,她就说世子是体贴人。谈吐之间滴水不露,半点没有让她生出求人帮忙的窘迫来。
“谢某处倒是有些名额,只是不知唐姑娘想推举的人是?”
阿妩连忙将怀中的身份度牒掏出来,双手呈给谢蕴:“是我的表兄,想通过荫试参加今科的恩科。”
把陈甫这个身份称为表兄,是她深思熟虑之后的结果。陈太师的亲族参加科举,听起来并不奇怪,她暴露的可能性大大降低。
逆料,谢蕴剑眉一蹙,漆眸中盛满错愕。
“表兄?”他低声重复了一遍。
“是啊,”阿妩点了点头:“亦是陈太师的亲族。”
谢蕴修长的指节微微一顿,唇边似有涩意:“姑娘的意思,谢某明白了。”将文牒收入怀中。
他状似不经意问起:“若谢某没记错,国公府也有荫试名额。”
“这……”阿妩面露尴尬之色:“国公府那边有些不便。”至于是什么不便不能细说,细说她可就露馅了!
谢蕴垂眸遮住眼底神色:“这折桂糕,也是唐姑娘为表兄而捎?”
阿妩思索片刻,点了点头。
也算罢……她自己,不就是那表兄么?
刹那间,却见谢蕴清俊的面容愈发僵硬。
糟了!
该不是她所求之事,让世子为难了罢?
阿妩生出不详的预感,趁着谢蕴没改口,连忙将要求一股脑抛出:“对了,还望此事,世子千万莫要告诉他人。”
她还故作羞怯地笑了笑:“我那表兄一向有些自矜,面皮儿又薄。若是让他知道了,是要着恼我的。”
“糕点来了,姑娘吃些糕点罢。”谢蕴又饮了一杯沉香饮子,再不言语。
“哦哦。”阿妩愣愣拿起糕点塞进嘴里。总觉得气氛有些诡异的冷,是与方才迥然相异的冷。
细细思索,似乎是她提出举荐荫试之后。
也是,谢世子那般光风霁月之人,定然不屑于、也看不惯走后门的行为。饶是如此,他还是应承下此事,未曾吐露半点恶言。
君子一诺千金,也莫过于此了。
盘中的糕点吃掉一半,阿妩顺势提出了告辞。
“唐姑娘慢走,谢某答应姑娘之事,定会办到。”谢蕴起身相送。
“世子的大恩,阿妩感激不尽!”一想到科举路总算有了点曙光,阿妩颊边梨涡微漾,露出一个甜甜的笑来,使人忍不住心底一软。
旋即,她提起裙裾,脚步轻快地下了楼。
徒留谢蕴站在雅间的门前,凝望着女子藏不住的欢快背影。
他从未料到,以唐姑娘的自矜自爱,为难处从不与人言的性子,有朝一日也会折下身段,软言好语,为另一个男子来求他。
片刻后,一缕自嘲的笑意浮现在唇畔。
也对,他们原是青梅竹马、未婚夫妻。自己才是误入的局外人罢了。
-
谢蕴回到淮安王府时,天色微暗。
洛书侯在他门前来回踱着步,一见他便担忧地迎上来:“爷,听说您被圣上急召进宫?”
谢蕴点头。
“王爷和长公主都十分担心您。”洛书道:“对了爷,您今日是去了哪儿,怎么不带上小的,让王爷和长公主想找人都找不到。”
谢蕴滞了片刻,从怀中掏出一张度牒。
“此人要参加恩科的荫试,你走一趟帮他办好。”
“哦……”洛书一愣,揭开文牒一看,上面只光秃秃地列着几个字:陈甫。陈甫,男,顺平三年五月二十六生人。
这人谁啊?难道是门客?
世子爷今日出门不带上自己,就是为了见他?
洛书有心再问,就见自家世子已然走进卧房中:“父亲母亲那儿,你去通报一声,容我明日再回禀。”
“那世子您的晚膳……”
那厢,卧房早已阖上了门。
仲春早夏,已有蝉鸣阵阵,在寂静的屋中声声可闻。谢蕴读了一卷兵策,又写了两张大字。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力透纸背,墨迹淋漓,昭示了主人并不平静的心绪。
谢蕴搁下了笔,洗漱沐浴过后,在榻间阖上了眼。他原以为今夜定难以成眠,没想到却入梦得很快。
旖旎的梦境,不知何时前来造访。
他仿佛置身于一片漫无边际的水中,逐着波浪上下沉浮。想要探出湖面,却有一股暗流将他钉住,无论如何也出不去。
不知过了多久,水中骤然出现一个女子。湿透的雪青裙裾勾勒出窈窕的身形,钗环因水流发出碰撞的清脆声响。
她极近地贴上他的身,似把他当成了一块浮木。
即使在梦中,谢蕴也认了出来,这是撷芳宴上,和他一起跳进水中的唐妩。
“世子……谢蕴。”女子朱唇微启,轻轻唤他的名字,带着点蛊惑人心的意味。
不似素日自矜的唐姑娘,而像水中魅惑的精怪。
恍然间,他觉得自己被劈作了两半。一半抽离而冷静地注视着眼前的一切。另一半,却与她彼此呼吸牵缠,逐水而缠绵。
只是这一回,他触上的不是她的雪肤,而是另一处更柔腻绵软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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