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若甫不自觉放下书,专心听了一耳朵。


    可惜那洗衣丫鬟却压低声线,说起悄悄话,便叫元若甫压根没听清后面的,还是不知堂哥到底考了第几。


    隔了会,俩丫鬟恢复正常话音,说大公子就是知道自己考砸了,才故意装了病,想把事情怪罪到三公子身上,给他自己留个后路,在国公爷面前能有个说法。


    “咳咳!”


    身侧响起元父的咳嗽,俩丫鬟立刻噤声,面色紧张地起身行礼。


    元父应是刚起床,面颊上还带着倦色,官服加身,负手而立,正色警告她俩,不可背后议论主子们的事。


    等丫鬟都散了,元若甫也转身,打算回去书房,却被元父叫住。


    元父朝他走过来,看了瞬他的脸色,问是不是还没休养好。


    元若甫施礼,回说自己已经没事,耽搁了几日,他今天要去书院。


    许是知晓他的脾性,元父没再劝,由元若甫送到了院门外。


    元若甫叫来元安帮着收拾了书箱,主仆二人坐马车往白马书院去。


    经历过上个月的考核,丙子班里座位发生了不小的变动,除开林苏之流升入甲子班,相应的,甲子班也退下来十人。


    不过元若甫没在意那些人,只觉得身边座位换成薛钏,让他一时难以适应。


    不经意间瞥见薛钏书案上的一对青花瓷镇纸,他对比着看了眼自己的白瓷镇纸,才忽然意识到薛钏的家境应是比自己家好了许多。


    怔了瞬,他晃晃脑袋,心道,自己怎生也开始攀比这些了?


    转眼到午时,林苏准点来丙子班找他,从食盒里分出一大块厚切牛肉放在他碗里,说是他母亲让带来的。


    元若甫道过谢,推说自己不爱吃牛肉,下回不用麻烦。


    又聊起这几日为何告假,是否又生了病?


    元若甫不愿将国公府的事往外宣扬,只说春燥严重,不小心嗓子发炎咳嗽了,多亏那天齐氏送的雪梨,已经好转。


    林苏听了并不做他想,说今早又带了两只,散学拿来给他。


    元若甫不肯收,他自己家里也有,“祖母送来了好多,吃不完放着坏掉就可惜了。”


    林苏只好作罢,说起昨日县试第一轮放榜,案首是国子监的学生。


    那人是户部尚书吴家的,第一年参加科考。


    这吴家的孩子,竟比他堂哥还要优秀了,元若甫微微一怔,敛住思绪,陪着笑了笑。


    许是见他闷闷不乐,林苏没继续往下说,转而提到他妹妹林潇的事。


    “昨日我娘已经同意送妹妹去邕城了,就定在明日离京。”


    元若甫拿筷子的手一顿,缓缓扭头看向林苏,“这么快?不过,这是件好事。妹妹往后不必再受父母的严教,一定会过得开心许多。”


    “可我娘快恨死我了!”林苏长叹了声,干脆把筷子放在碗上,“我娘还警告我来着,说若是我妹妹日后嫁不出去,就让我全权负责!”


    又转向元若甫,“我一寻思,不对啊,明明是你怂恿我干的,要负责,也应该归你负责,是不是?”


    元若甫听了这话倒也坦然,细细嚼着嘴里的米饭,直接应下了,“行,真要有那一天,我肯定负责。”


    这也就是个半玩笑话。


    大家都只有十岁出头,往后这许多年,谁知道会变成什么样子呢。


    “那你明晚,要去送送我妹妹么?她这一走,还不知哪年回来了。”林苏忧道。


    此话一出,气氛忽然变得有些伤感。


    元若甫盯着林苏眸底涌上的星点泪光,心头跟着软了下来。


    送送朋友的妹妹,有何不可?


    只怪他身在古时,礼法上还要顾念诸多。


    送行,肯定是不方便的,再叫林家父母见了,于林潇,于他自己,都不合适。


    “不太方便吧,希望妹妹一路顺风。”


    用完了膳,林苏带着元若甫这句嘱咐,回去甲子班。


    很快,丙子班恢复喧闹。


    陆夫子今日继续讲授《中庸》,元若甫一心两用,一边用耳朵听,一边在纸上默写,听着脑中的智力加速器一共响了五次,得到0.0005的加成。


    散学时陆夫子照例布置了大几千的抄书任务,其他同窗哀叫连连,元若甫倒是欣然接受。


    上月考核,他就吃了字迹不够工整的亏,自然很愿意抓紧一切机会练习。


    埋头收拾好书箱准备回家,旁边忽然堵上来个人影。


    “薛二公子,”元若甫仰着头看人,脸上摆出和气的微笑,“请让一让。”


    薛钏却压根没动。


    这人比元若甫大两岁,身高上的确占优了,他俩面对面站时,元若甫只能看到薛钏微抬的下巴。


    故而,他这句话听在其他人耳中,多少显得很不知轻重。


    四下传来些窃笑声。


    元若甫全没在意,人还在书院里,他晾薛钏再爱找茬,也不可能当面对他动手。


    于是他又坦然地问了句,“薛二公子,可是有事找我?”


    “这个月考核,咱俩赌一把。”薛钏没绕弯子,直白道。


    元若甫想了会,前几日薛钏就对他放过狠话,什么要让他了解自己有多无知……


    这种小孩子的中二打赌游戏,他原是没什么兴趣,但看薛钏的架势,他若是总不答应,还指不定要被纠缠到什么时候。


    打住思虑,他重新看向薛钏,“怎么个赌法?”


    一听他要应战,薛钏面上的严肃稍微缓和了点,“考进前十,升班……这些事情,我觉得很没意思,要赌就来一把大的。如果我这个月还考不过你,我还是不升班。”


    拿升班做赌注,没让元若甫心里荡起半点涟漪。


    只因他已答应了他父亲,接下来的一整年都乖乖留在丙子班,但要是能利用机会,从薛钏手里赢点东西回来,也未尝不可。


    此事不可着急,他需陪这条鱼多遛两圈,让薛钏把钩咬实一些。


    “行,我赌,你好好加油!”


    元若甫不太走心地鼓励完,提起书箱从薛钏身侧绕过去。


    “等等,你还没说你的赌注,”薛钏在身后喊,“若是你赢了我,想要什么?”


    书屋内还有好些同窗没走,大家不免朝两人围观。


    元若甫只好回过头去,随口扯了个条件,“若我赢了,你一个月不准堵我。”


    话音刚落,周围响起少年人的哄笑声,直说,薛二公子这是被人嫌弃了嘛。


    薛钏亦是涨红了脸,牙关咬紧,却说不住更多话来。


    元若甫好不容易脱身,径直走出书屋,去大门外坐马车回府。


    正快步走着,悄然瞥见旁边长廊里伫立着一道熟悉的身影。


    微暖春风里,陈裕着一件青色长袍,默声立在一面湖前,视线一直望着湖对面的藏书阁,不知在想些什么。


    “陈监院!”元若甫心里有些话要讲,还是上前行了礼。


    前日外头有传言,说他堂哥和陈监院勾结,欺压他这个书院学生。


    虽然大家更多是在取笑他堂哥的跋扈,但陈监院也因此蒙受了不少冤屈,被编排成滥用私权的人。


    所以元若甫对陈监院很有些愧疚,在家中养伤数日,终于在书院见到陈监院,自是应该好好道一句歉。


    陈裕听了他的歉意,先是一愣,而后缓缓笑起来,眼尾浮上睿智的皱纹,“传言嘛,没几天就散了,我活到这把年纪了,这点小事,还不至于放在心上。”


    一边说着,一边转开目光,依旧看着藏书阁的方向,眼底慢慢溢出些失落。


    元若甫抿住唇,陪着陈监院站了会。


    忽见刚才还很安静的空地上,忽的多出十来个着灰白长袍的夫子,正忙着从藏书阁门内抬书箱出来,再一本本铺开,整齐地晾晒。


    “上次晾书还是去年秋天,书页受潮就要生霉了,晒一晒好。”不等元若甫问出口,陈裕便开口解释了。


    元若甫心里都明白,这些书哪里是受潮才搬出来的,分明是里面书架散了,没地方摆放,才暂时搬到院子里的。


    上回偶然得知书院运转资金不足,元若甫就有些想不通。


    按理说白马书院是官学,年久失修成这么模样,官家竟也不管不问么?


    原书中有关陈裕的信息并不多,元若甫只能靠自己推测,或许陈裕与官家之间有什么不为人知的隔阂。


    无意窥探隐私,元若甫只讪讪说了句,“我堂哥这回只考了第二。”


    陈裕听了点头,却没接话,仿佛他一早就料到这个结果,轻盈地笑出几声,夹杂在风声里飘远。


    此后两人都保持沉默,一同站在这长廊里。


    微凉的春风拂面,叫元若甫面上烧烫。


    堂哥没拿到案首,书院翻修之事告吹,而他自己家中并不富裕,就算有心帮助陈裕,也拿不出千两银子。


    这便是改变不了的现实。


    “时辰不早了,三公子赶紧回家吧。”隔了好一阵陈裕才出声提醒了他。


    随后,陈裕转身走入树林间,背影逐渐消失。


    天色已暗,元若甫收回目光,担心母亲在家中久等着急,就抓紧去大门外坐上了马车。


    沿路晃晃悠悠,他一直回想着陈监院看着藏书阁时的失落目光,心口仿佛压了块巨石。


    入学一个月有余,要说这间书院有何处是值得他珍惜的,除了林苏,另一个,便是陈裕。


    无论是月度考核那日的出面相助,亦或是后来不问原因地同意他留班的请求,再到方才走远的背影,都让元若甫牢牢记住。


    此时,他听见心底有个声音在喊:薛钏,你可要给力些,这个月一定考中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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