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国公府门前下马车,元若甫跨过门房。


    旁边小厮笑脸迎上来问候一声,他也不故意给人难堪,转头回了句“辛苦”,其他不多说。


    夕照落日,他主仆二人经过大伯家的院前,听见些低沉的妇人说话声。


    元若甫不觉停住步子,朝院门口多看了两眼。


    按理说堂哥这回县试得了第二,如此大事,要放在寻常人家,多半是要欢天喜地了,可在国公府里,竟然连一盏灯笼都不配挂,冷冷清清的,惹人唏嘘。


    这便是高门对嫡长孙的严苛之处,万事都要争第一。


    正想着,院门推开,从里面出来几抹熟悉的身影。


    素衣罗裙的李氏走在最前,而跟在最后的,正是元若甫的嫡祖母宋氏。


    前几日,嫡祖母让刘嬷嬷送了雪梨,元若甫还记着这份人情,平日难得碰面,今晚遇见了,他自然要循着礼数,跟祖母道声谢。


    谁知他刚一走近,就叫李氏盯上,那妇人的一双眸子瞪圆,眼底写满明晃晃的恨意。


    若不是旁边丫鬟拉住她,恐怕已经冲上来,甩他一耳光。


    “三哥儿?刚散学了吧。”


    宋氏满面笑意的样子,看似和善,却比李氏明面上的恨,更叫元若甫警惕。


    但元若甫面上没显情绪,只顺着宋氏回话。


    随后宋氏又问他,今年的春衣做了没,够不够穿,叫他给赵氏带个话,明日过去主屋挑布料。


    这些关怀,听在不知情人的耳中,当真要以为他祖孙两人相处得多亲密。


    元若甫敛住思绪,谢过宋氏,便向宋氏、李氏告了别,踩着夕阳,往清荷院回去。


    等人走远了,李氏的脾气立刻就压不住,言辞直白地问起婆母:为何要对一个庶出小子那般客气?还要请赵氏来挑布料?用不完,送给丫鬟,都不会给他们家!


    宋氏停下把玩佛珠的手,细眉也拧到一起,觑着李氏,“好好收一收性子吧!”


    李氏顿时哑了口。


    见她冷静了点,宋氏语气稍微一软,听起来和气不少,“显哥儿明日进贡院,盼着他好好发挥吧。既然梦见老三家的要害他,就利用自己的长处,光明磊落地去赢老三家,不好么?把心思浪费在无用之处,不停败坏国公府的名声,惹老爷生气,往后,我都护不了你们。”


    这回三清庙闹出的荒唐,把元居正气到一整天没吃一口东西,第二日也没上朝,直把宋氏吓了个够呛,赶紧让人送了冰糖和雪梨去清荷院,就想着给大儿子一家好好善后。


    幸好老三家的也算好哄。


    用了一盒冰糖、十个雪梨便哄好了,才没将事情再闹大,终是息事宁人了吧。


    没曾想,才安身了三天,大儿媳李氏又差点犯错。


    宋氏若不是看在元若显的面上,早就想扔下无药可救的李氏不管了。


    “你也学学你二弟妹,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话的时候,绝不多说一个字,那才是真正聪明的。”


    李氏这边厢倒也认真听完了婆母的训诫,没再回口一句。


    可她自以为的乖巧,依然入不了宋氏的眼。


    只等院门一关,宋氏便长叹一声,与身旁的息嬷嬷感慨。


    大儿媳是指望不上了,一点沉不住气,还老爱抖小机灵,殊不知早被人识破,自己还得意着呢。


    以后她管不动家了,内院事务也决计不能交给李氏,不然会坏了大事的。


    又问息嬷嬷,二儿媳和二哥儿是不是该从娘家回来了。


    息嬷嬷提起,二奶奶传了封信到府上,信里写,下月才能回京,让老夫人不要太惦念。


    “只是,亲家老夫人的身子,怕拖不住了。”


    宋氏听了微怔,“算了,都是个人的命。年前染上伤寒,一去一来的折腾,真走了,也是儿女的福气吧!还耽误了咱二哥儿今年的科考呢……”


    一旁息嬷嬷听了,没再说其他。


    另一边,元若甫赶到清荷院,赵氏又在门前迎接。


    他父亲还没下朝,母子俩边进院子,边聊起他堂哥这次县试第二的事。


    对此,赵氏半点都不能理解,若是元若甫来年县试考到第二,她一定再去三清庙跪上一夜,还要买炮竹,足足放两天。


    元安笑着凑上来,戏说,咱们公子来年可不考第二,大奶奶许是盼不到了!


    三人一阵笑,引得元晴出门来瞧,直问娘和弟弟在笑什么,赵氏不肯说,一手揽住一个,一家三口进去屋门。


    等元父回来一起用完了饭,天色忽然变得阴沉,空气也开始发闷。


    赵氏吩咐丫鬟去院子收晾晒的药材,一时忙忙碌碌的。


    元若甫去书房抄书背书,将近子时才歇了笔。


    他回床头躺下,听着屋顶瓦片滴落雨水的绵密响动,渐渐合上了眼帘。


    都说春雨贵如油,他便在心里祈祷这场雨多下几个时辰。


    夜里醒时,雨声还没停,身上不免觉得冷,正要起身去箱子里翻找被褥,他听见赵氏推门进来,也把守在一旁的元安惊醒。


    赵氏放下手里的烛台,叫元安去睡,她自己来照顾元若甫就行。


    不好拒绝母亲的心意,元若甫安心坐在床头等母亲抱来被褥,帮他仔细铺好了。


    之后母子俩坐着说起话。


    赵氏看着元若甫,总觉得不可思议,如今的日子越来越好,就像是在做一场梦,还挺害怕这场梦随时要醒,他们一家又要变成从前的样子。


    元若甫明白此时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只多喊了两声“娘”,听得赵氏眼泪又要下来。


    “今日去书院,还好么?那个陈监院还敢为难你么?”赵氏托住儿子的手,“有事一定要讲,别再瞒着娘了。”


    元若甫听娘还在误解,便替陈监院说了回好话,“监院对我很好,非常好,娘别担心。”


    又一转话锋,说起林家妹妹要离京去邕城了。


    赵氏并不知晓这档子事,详细问了林家妹妹的情况。


    元若甫化繁为简,稍稍提了些重点,只说那位妹妹性格活泼,留在京城太受拘束,去邕城反而更开心些。


    在儿女教养上,赵氏一向开明通融,要求不高。


    此时,她倒很赞同元若甫的想法,认为林潇离京是不错的安排。


    隔了瞬,赵氏直接将自己腕上的玉镯子摘下来,让他天亮带去书院转交林苏,送给林潇留个纪念。


    “娘,您这礼物,太重了。”元若甫把玉镯子还给赵氏,没记错的话,镯子是他外祖母送的。


    “那送个什么合适?”赵氏改问。


    元若甫想了会,林潇是尚书府的嫡女,钱财珠钗之类,应该什么都不缺。


    于是问赵氏,京城人去邕城生活,最怕什么?


    这问题难住赵氏,她低头凝思,好一阵才回说:“冬天的冷,夏天的炎。”


    元若甫点头说是。


    赵氏却一疑,转眼入夏了,送护膝之类,岂不是更不合适?


    “有什不合适?”元若甫微一垂眸,语气莫名失落,“那位林妹妹,往后很多年都不回京了。”


    今日在书院听林苏说的时候,倒没感觉到内疚,此刻再一回味,他便很能理解林母齐氏在这件事上的气愤。


    “那么小的一个女娃,怪叫人不放心的。”赵氏说着起身,端上了烛台,“我这就回屋,把艾草绒找出来,赶做一副护膝吧!好让林家妹妹带去邕城,留着今年冬天用。”


    母亲手艺又快又巧,说一夜做好就做好了。


    隔日一早,元若甫在院子里背完书,将护膝收进书箱里。


    一路赶到书院,他直奔甲子班的背书区,找到林苏,送出母亲的临别礼。


    周围甲子班的同窗皆在用心背书,纵使看见他二人的这一幕,也没在意,更不可能过问。


    可其他早到的丙子班同窗见了,却未必不会议论几句。


    “看见了没?春天里送护膝!哈哈哈——也就元三公子能干的出来……”


    “元国公府没其他拿得出手的回礼了?送这种破烂玩意儿!”


    林苏脾性并不好,一听这些话,立时反怼回去,“怎么?元三公子单送了我,没送你们,觉得眼热了?”


    正好薛钏也到了书院,提着书箱走过,听见争吵便停下,朝林苏手里的东西瞥一眼,亦是冷笑道:“谁会稀罕那玩意儿?”


    其他人跟着附和,乌央乌央的,随薛钏一道进了丙子班。


    “我就见不了他身上那股子铜臭味儿!”林苏咬牙恨道,被元若甫拍拍肩膀,才转移开注意力,继续说自己妹妹林潇的事。


    原来,林家姑父在邕城出任地方都司,算是品阶不低的武将。


    但夫妻俩福薄,一直无后,早就跟林母齐氏提过,想把林潇接过去教养,大有过继的意思。


    元若甫听着狠狠怔了瞬,不为林潇今后的生活担忧,只是忽然看透了。


    书中故事多在京城发生,并没提过林家在京城之外的势力。


    难怪他祖父一心想拉拢林家。


    捋顺这一层关系,元若甫又问起薛钏家,打听道:“听刚才薛二公子的口气,好似家中很富裕!”


    “就他母亲家里富裕,带了丰厚的嫁妆,”林苏颇有些不甘,“京城每年要办个捶丸大会,都由薛家来操持,有时连官家也会出席……”


    听到这里元若甫不由一喜,薛家这般富足,拿出一千两肯定不在话下。


    这回他便放心钓鱼罢。


    忽然天又开始落雨。


    路边的同窗纷纷朝书屋方向跑,元若甫撑开母亲为他备的伞,可林苏已经跑远。


    再一转头,就见陆夫子面色焦虑地从身边经过。


    正要追上去,只听不远处的湖对面,轰隆一声!


    陆夫子愕然僵站在雨里,大喊:“快去藏书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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