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澄在听到这个声音时手上一顿,然后松开力道。这是他迄今为止放下卢克最轻的一次。


    他低下头:“沈先生。”


    沈先生黑发黑眼,披着同样黑色的西装外套,里面的衬衫也是深灰色,整个人沉寂且肃穆。


    皮肤苍白,不是麦汀汀那样莹润的白,近乎发青,看起来生前身体就不太好的样子。


    不像一个死人,更像一个病人。


    他的视线从他们身上一一扫过,并未多做停留,迤迤然走下台阶。和戚澄、尼基塔一样,动作也好,语言也罢,流畅而自如,乍一看完全没有丧尸的样子。


    沈先生后面跟着两个人,本来想同他一起下来,他停下脚步,微微侧身,什么也没说,那两人就都不动了。


    这边松绑的卢克连滚带爬跌撞地跑向沈先生,哭花了脸:“哥……哥!你、你……我……”


    他再怎么着急,僵硬的舌根还是说不出完整的句子,再加上哭泣,最终蹦出来的全是单字。


    沈先生下到最后一级台阶,接住扑过来的小孩子,被力道撞的一个趔趄,好在很快稳住了平衡。


    他摸了摸哇哇大哭的男孩的头发,轻声道:“好了,好了,你找到我了。”


    那边的几人面面相觑,谁也没想到这么个随手拾起来的野孩子竟然和沈先生有关。


    尼基塔抱臂,脸上带着淡淡的笑:“砚心,你可没说过你还有个弟弟啊。”


    沈砚心瞥了她一眼:“他本来是安全的。”


    言下之意,他曾经把孩子藏得好好的,却有人把他带进了危险地带。


    尼基塔和戚澄一直在“圣所”哪里也没去过,那么,剩下的,也是唯一一张没见过的面孔,自然是罪魁祸首。


    沈砚心的视线像一把薄而锐的冰刀,将陌生的少年从头到脚打量和剖析一遍。


    戚澄有些紧张,下意识上前一步,想要挡住麦汀汀。


    沈砚心的目光转向他:“是你认识的人吗?”


    戚澄咽了口口水:“……是的,沈先生。”


    “你让他来的?”


    “……不是。”戚澄实话实说,“出去巡逻的时候,无意间发现的。”


    沈砚心没有继续问他,而是低下头,看向慢慢平息情绪、收敛起眼泪的男孩:“他是好人,还是坏人?”


    一个非常简单粗暴的问题。不问缘由,不问经过,只要结果。


    卢克扬起小脸,声音仍有些抽噎,但非常坚定:“好人!”


    沈砚心点点头:“好,我相信你。”


    戚澄松了口气。


    沈砚心带着卢克往楼梯上走,头也不回:“带他上来吧。三楼。”


    三楼?


    戚澄和尼基塔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见了迷惑。


    尼基塔代为开口:“可是三楼不是……”


    “没事的。”沈砚心说完这句,不再开口。


    如果沈先生都这么说的话,那他们也没什么反驳和拒绝的立场。


    戚澄转过头,想让麦汀汀跟上,却发现少年愣在原地,眼睛睁得大大的,灵魂出窍一般,好似受到了不小的震撼。


    戚澄蹙眉,以为麦汀汀是被吓着了。


    尼基塔走过来,双手搭在少年的肩上,柔声道:“没事的,砚心他不是坏人,就是不爱笑。”


    戚澄腹诽,何止不爱笑,他认识沈先生这么久,从来没见过对方有任何表情,成天冷冰冰的,像座不会化的冰山。


    不过也能理解,毕竟经历了那些事……


    然而麦汀汀考量的并非这些。


    从某个节点开始,他拥有了能够探查他人情绪的特殊能力。


    目前远距离接触过不少丧尸和动物,所有生命体的情绪都只分为坏的红、好的绿和不好不坏的灰。


    除了他自己身体里的治愈能量是蓝色以外,从来没见过别的颜色。


    今天他见到了。


    沈砚心的身体里,是一片苍茫的空白。


    *


    卢克断断续续、颠三倒四,费了很大一番功夫,讲述了他是怎么在地下室遇到奶昔哥哥(现在他知道他叫麦汀汀了)然后从发疯的羚羊群中逃出来的。


    并且很聪明地隐去了过程中关于崽崽的部分。


    沈砚心听完后只是点点头,但接下来,麦汀汀作为弟弟的救命恩人,受到了座上宾的待遇。


    “圣所”一共有四层,一楼是空着的,也是体育馆曾经的比赛场地;二楼是普通观众席;三楼则是过去的vip包厢。


    还有个负一楼,谁都没去过,不晓得那儿什么样。


    根据戚澄之前的说法,“圣所”被他所属的族群占领了好几年,每到恶劣天气都会来此避难,丧尸们根据地位不同,住在不同的楼层。


    三楼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都是有钱有权的专属。包厢里设施齐全,装修也还保持着末日前的样子,这一间看上去就是沈砚心的私人领地。


    戚澄很少来,尼基塔倒是常客,一来就到处打量。


    沈砚心让随从带着卢克去里间换衣服:“别看了,没别人。”


    尼基塔听出他的言下之意,神情有些复杂,卷了下自己的长发:“你带他们来,没关心吗?”


    沈砚心道:“救了我弟弟,就是我的贵客。”


    尼基塔听完,冲着戚澄眨眨眼:“哦~你是沾了小美人的光。”


    戚澄:“……”


    麦汀汀没在听他们的谈论。他从感染后,再也没见过这么豪华舒适的地方,此刻光着脚站在干净的地板上,有些格格不入的局促。


    一个上了年纪的独眼老人走出来,看了看满满一屋子的访客,最后目光落在年纪最小的那一个身上:“可以把包放在柜子里。”


    老人的声音哑得厉害,像某种老旧的、快要无法运转的机器。


    他们不知道背包里有什么,麦汀汀是知道的。


    他抱紧背包,小幅度摇了摇头:“不……用。”


    老人还纳闷,沈砚心看了他一眼:“没事,随他吧。”


    麦汀汀松了口气,感激地看向沈砚心,但后者已经转向了别处。


    除了老人,以及先前的两个随从,房间门口还有四五个人守着,俨然很有派头的样子。


    但除了老人,其他丧尸对他并没有很尊敬的样子——包括戚澄,对他的妥协也是源自某种不知源头的退让,而非敬重。


    再加上身体中的情绪色彩是一无所有的白,麦汀汀想,尽管沈砚心住在最好的地方,却不像这里的领导者。


    不知为何,麦汀汀总觉得他们并不是在服务沈砚心,是在……监视。


    他被自己冒出来的想法吓了一跳,明明才认识没几分钟,这些不是他该了解和推测的东西。


    戚澄和尼基塔有自己的住处,卢克自然会住在沈砚心这儿。


    老人带着麦汀汀去了三楼某个角落处,离沈砚心的房间不远,看上去像是昔日的更衣室。


    老人提供了些简单的用品,并且询问他平日是吃肉还是血。


    麦汀汀眨了眨眼:“……果果。”


    “果果?”老人疑惑地重复,“你不喝血吗?”


    小丧尸无辜地摇摇头,血也好,肉也好,又脏又腥,他实在没兴趣。


    他本来想找棘棘果给老人看,碰到背包的刹那想起里面还有条小人鱼在,又收回手。


    老人宽和地笑笑:“没关系,你能照顾自己就行。”


    沟壑般的皱纹每一条都藏着年龄的秘密,麦汀汀点了点头,目送老人离开。


    一些模糊的回忆不合时宜地闪现。


    似乎以前……在自己还活着的那个以前,也有这样一个老人家,慈爱而宽厚,摸着他的头发笑眯眯道:“我们小汀又长高啦。”


    那个人是谁?


    麦汀汀怎么也想不起对方的模样。


    他还……活着吗?


    *


    老人走后,麦汀汀总算落了单,连忙打开背包,把小人鱼抱出来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崽崽漫长的一觉睡醒,神清气爽,先前因为唱歌而过度消耗的体力也都恢复了,在他怀里开心地摆尾巴,蓝花小裙子跟着晃啊晃。


    小丧尸跟他亲昵地碰了碰额头,把小人鱼放在旁边,找出榨汁机和棘棘果,熟练地做宝宝奶昔。


    崽崽饿了好久,小手抱着杯子,用仅有的两颗小牙牙咬了咬吸管,咕咚咕咚喝下去,小肚子也变得圆滚滚。


    吃饱喝足后,崽崽转转眼睛,发现好像哪里不对。


    他问:“么?”


    小丧尸发现自己好像已经能懂他的意图了,这是在问,胖胖的小哥哥呢?


    麦汀汀回答:“他……回家。他有,哥哥。”


    崽崽似懂非懂:“么?”


    麦汀汀说:“哥哥……是,照顾,他的。”他想了想,“我也……可以,当你,哥哥。”


    崽崽眨巴眨巴眼睛,听懂了,但并不赞同。


    他摆了摆尾巴:“么~!”


    不是哥哥,崽崽很坚定,是妈妈呀。


    十八岁的男孩儿可没有当妈的经验或是计划,显然也没明白婴儿的意思,还以为这是在叫哥哥,笑微微地摸摸小么的脸颊:“我,保护你。”


    一如既往,许下承诺。


    至于麦小么,则认定两脚兽这是答应了当自己的妈妈。


    小家伙很开心,蹭蹭他冰凉的掌心。


    阴差阳错,各自得到了各自想要的结果。


    妈妈。


    小幼崽在心里想。


    以前没有妈妈,没关系。从此以后,崽崽有了最、最、最好的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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