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汀汀对于生前的记忆都是七拼八凑的片段,他模糊地记得,在人类的习惯中,小宝宝睡前是要有爸爸妈妈唱歌来哄的。
把老人之前提供的被褥在地上铺好,先把崽崽放在正中央,自己也钻进去。
他让婴儿躺在自己的臂弯中,轻柔且有节奏地拍着崽崽,哼唱着印象中的摇篮曲。
“宝宝睡……乖乖睡……”
遗憾的是,小丧尸五音不全,唱歌跑调,还没有拍。
这让以歌喉、韵律为天赋的人鱼族幼崽倍感嫌弃。
崽崽伸出小手,捂住麦汀汀的嘴,摇了摇头:“么。”
好像在说,不用麻烦你了喔。
作为一只小人鱼,麦小么可以自己唱摇篮曲哄自己睡觉。
他把奶嘴放在两人中间,面对麦汀汀,哼着轻柔舒缓的曲调,小奶音又甜又软,和那时候攻击变异羚羊群截然不同。
即便如此年幼,仍旧悠扬而高洁。
麦汀汀听着人鱼清亮的歌声,从身到心都得到了净化。
极光珍珠就在旁边,触手可及,散发着微弱的光。
那是小人鱼最最珍视的东西,是麦汀汀第一次想碰触、对方抗拒到大哭的重要程度,此刻却毫无防备,甚至有分享的意愿——很明显,崽崽已经相当信任他了。
他对他的爱护,打动了那颗小而明亮的心脏。
没有什么比这个更好了。
外面的风暴的怒号永不止息,这里却有人鱼的歌声显得分外平和静谧。
一大一小脑袋贴着脑袋,因亲密而温暖。
麦汀汀竖起食指:“嘘。”
要小声。
太动听了,会被发现。
麦小么学着他的样子也伸出小手放在嘴边,却不会发出“嘘”的声音:“么……?”
反倒吐出一个泡泡来。
泡泡比夜明珠还要璀璨,飘飘荡荡,在他们中间啪嗒破裂。
盖被子可比盖外套柔软多了,被窝里暖烘烘的,叫人很快产生倦意。
小幼崽唱着唱着,自己还没困呢,倒是先把大人哄睡着了。
两脚兽闭着眼,长长的睫毛偶尔颤动,像轻盈的蝴蝶翅膀。
皮肤好白好白,崽崽用小手指很轻地戳一下,软软的,像慕斯蛋糕。
妈妈特别好看,特别温柔,特别厉害。
崽崽好喜欢妈妈。
小人鱼凑过去,亲一亲小丧尸的眼睛,然后钻到他怀里,同样坠入甜蜜的梦乡。
*
麦汀汀睡得正香,忽然听见一阵压抑的喘息。
低沉、痛苦,像是极力隐忍,却又无法克制。
少年吓了一跳,还以为是崽崽怎么了。
低头一看,小孩子在怀里熟睡,并没有什么问题。
在他以为是自己幻听时,有人咚咚咚敲门。
不安,但清晰。
这一次不是幻觉。
麦汀汀赶紧把崽崽唤醒,塞进包里藏好,并且告诉他不要出声。
他背着书包过去开门,小心地开了一条缝,看见粗粗的眉毛和胖胖的脸颊。
是卢克。
少年松了口气,却发现男孩满眼泪花。
卢克抽噎着:“哥哥……噩、噩、噩!”
麦汀汀茫然地重复:“饿?”
卢克点点头:“噩!”
麦汀汀觉得奇怪,像沈砚心那样的存在,不应当每顿饭都有人伺候着,怎么还会饿呢?
饿的话,来找自己,是想尝尝棘棘果吗?
不管怎样,既然卢克来找自己了,还是去看看吧。
他带上小么、棘棘果和榨汁机一起,跟着卢克去了沈砚心的房间。
先前见过的随从们一字排开守在门口,没有谁有进去帮忙的意思,浑浊的、腐烂的眼球盯着麦汀汀,污浊的视线缓缓跟着他移动,看得少年心惊胆战。
进去之后,看见沈砚心躺在床上,双目紧闭,眉心拧成纠结的疙瘩,素白的脸庞因痛苦而扭曲着。
不仅是痛苦,还有畏惧,甚至是……憎恶。
麦汀汀这才明白,卢克所说的“饿”,其实是“噩梦”的“噩”。
少年屏息凝神,阖上眼,更清晰地去感受沈砚心的情绪。
男人身体中不再是纯白,而是一半白,一半躁动的红,泾渭分明,像一幅抽象画。
麦汀汀很是困惑,他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红色他熟悉,可是白色,究竟代表着什么呢?
更何况他以往见过的情绪颜色都是平缓渐变的,从来没有这样各自为政的边界线。
明明在同一个人的身体里,却劈成了互不相干的两部分。
男孩伸出圆手,不安地碰了碰哥哥攥成拳的手,然而后者非但没有感觉到安慰,反而好像被冒犯了似的,于噩梦中狠狠甩开。
卢克差点被他打到,好在蘑菇伞伞“嘭”地变大,替他当初了哥哥的力道。
麦汀汀把男孩拉到后面,背包交给他:“帮我……看着,好吗?”
男孩哭得眉毛都湿了(也不知道是怎么做到的),但他相信奶昔、啊不,是汀汀哥哥,抱住书包,用力点点头:“帮,哥哥!”
麦汀汀想跟他拉钩,可惜卢克没有手指。
于是,少年也把手握成拳,和男孩碰了碰圆手:“好。”
房间里没有灯,昏沉沉的,只有麦汀汀腿上的花儿荧荧亮着。
他站到床边,抬起手,隔着虚空对准沈砚心的心脏部位,虽然那里早就不会跳动。
荆棘丛的花儿随着他调动力量依次绽放,由光组成的冰蓝色玻璃丝线自花蕊中显现,划开沉闷的空气,翩跹飞舞着,直到悄然融入沈砚心的身体。
那些蓝如同大海的馈赠,柔和地推起浪涛,包围并试图浇灭过于炽热的红。
沈砚心大概在经历着相当苦痛的梦境,那些红色如同熊熊燃烧的火焰,连麦汀汀都感觉到了虚幻的灼痛。
他不得不向里推进更多、更多的蓝,来冰镇大火。
在此之前,麦汀汀并不知晓体内的这些蓝也是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此刻为了疗愈沈砚心哗啦啦流淌,身体如同漏了一个大洞,生命倾斜而出,连灵魂也被抽走一半。
倦意一层层覆盖住他,随着大量蓝的流失,少年也感觉到愈发明显的力不从心。
然而沈砚心怒气冲天的红仍旧纹丝不动,倒是另一边原本纤尘不染的白有了一丝融化的迹象。
尽管他仍不知道白色代表着什么,无论如何,有变化就说明起效了。
小丧尸给自己鼓劲儿,再多一点,再坚持一会儿——
*
卢克看出了汀汀哥哥的疲惫,想帮一帮他,又不知该做些什么。
汀汀哥哥需要棘棘果吗?
还是奶昔?
可、可是,奶昔要怎么做呢……
正在这时,背包里动了动,仍然戴着蘑菇帽的小脑袋冒了出来:“么!”
男孩手忙脚乱要把他按回去:“不、不行!”
然而崽崽相当坚持:“么!”
婴儿的力气比想象中要大得多,以前如果不是小么情愿,卢克根本压制不住他;今天小么则非常、非常不愿意,好像一定要做什么。
卢克想,或许,或许崽崽能帮助汀汀哥哥呢?
反正屋子里也没有其他人……男孩妥协了,从保姆的职责切换到保镖,警惕地盯着外面的动静。
人鱼幼崽并没从包里出来,从小帽子底下扬起脸,看向那边累得快要站不住的两脚兽。
崽崽心疼妈妈。
妈妈做不到的,崽崽要帮妈妈。
小么甩了甩尾巴,吐出一个泡泡。
泡泡包裹着奶嘴,慢慢飘向麦汀汀。
奶嘴珍珠原本就刻印着宛若白昼极光的潋滟,再加上小人鱼的泡泡也焕发出夺目光彩,一时间两种不同的光亮交叠在一块儿,美不胜收。
泡泡带着珍珠飘到小丧尸的左腿旁,悬浮到每一朵花儿旁边,轻轻一碰。
三种不同的光辉相碰撞,洒下亮晶晶的碎屑,浇灌进花儿的中心点。
极光珍珠的确有着非同一般的魔力,让原本因主人的倦怠有些萎靡的花儿重新振作,并且比先前盛放得更加明艳。
花瓣的色泽鲜艳了许多,治愈力跟着成倍增长。
原本已经精疲力尽的麦汀汀忽然感觉到全新的、比以前还要充实和灵动的能量源源不断涌入体内,早就褪色的蓝再次明亮起来。
少年惊讶地低下头望着自己身体的变化,然后转过头去,看见背包里正冲自己笑的小家伙。
崽崽笑眯眯,露出小牙牙,好像在邀功——妈妈,崽崽有帮忙喔~!
麦汀汀心知这是人鱼力量的加持,因先前耗损过多,脸色白得像雪,却还是努力挤出笑容来向小么回以感激。
连崽崽都贡献力量了,自己也要更加努力才行呀。
麦汀汀再次闭上眼,使出吃奶的劲儿酝酿更多、更多的蓝。
断掉的丝线再次连上,缓缓注入沈砚心的身体里。
——生效了!
原本僵持不下的红开始让步后退,被蓝色的浪潮所淹没,直到褪色,从大火淡成了血迹,最终回到原本的白。
而一直被梦魇瘴住的沈砚心本人,眉头也慢慢舒展开,所有的躁动、暴怒、恐惧,都在麦汀汀的安抚下渐渐平息。
等到最后一点红被清除之后,漫长的黑夜也走到了尽头。
小丧尸紧绷的神经总算放松下来,花苞依次合拢,藤蔓也从刚才延伸到大腿根部蜷回脚踝,进入养精蓄锐的阶段。
反噬的疲惫袭来,他的眼前布满雪花点。感觉自己的身体越来越轻,像一片无助的叶子被卷进风中。
强烈的失重感攫住了他。
终于,意识沉没进海底,麦汀汀直直倒了下去。
一双有力的臂膀接住了他。
戚澄打横抱起轻飘飘的少年,目光复杂地看着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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