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
温廷安跑出号房的时候, 春雨正打着碧萍,雨声淅沥如绣,一针续一阵地绣摹贡院里头的景致, 眼下将夜了, 莳植于角门内院的梧桐树, 依和着廊庑下的灯烛晖光,蔓延出细碎的浮光,三两残叶不堪坠地,溅起些微水漪, 温廷安的鞋履,便踏在一片向晚的光晕之中,仿佛便踏入一条通途之上。
隔着不远的距离, 她便是撞见了温廷舜, 也许出于近人情怯的缘由,她的步履渐渐变缓了些许, 整个人有些意外,明明前几日都撂下重话, 为何他还会来等她。
温廷安有些触动,俨似有人在她心尖上拿捏了一把。
温廷舜背后是将坠未坠的残昼,淡云微月,灯火杳杳, 泅散而出的光, 在他的修长身影上镀就了一层金箔。温廷安那些小心翼翼拾掇好的情绪,没来由地逃出来,她在心底对自己说, 只消问一句,『你武科考得如何』, 只消问上这么一句就够了,其余就不再多问。
走得近了,隔着夜雨,她撑着一柄竹骨伞,发现他素来沉练的面容上,不知何时,又添了几道伤口,袖袂之上也有淋淋血渍。
温廷安原是打算开口的问话,瞬即被关心取而代之。
“又同庞礼臣打起来了?”
温廷安并不知有旁人私底下寻过温廷舜,下意识认为是庞礼臣,但转念一想,又觉得不大对劲。见到温廷舜这般造相,她有些窝心,他本该是一块和田美玉,当珍惜呵护,不该被血污玷污才是,温廷安一行从袖袂之中摸出药膏,同时,心里也生出了一份极是不妙的征兆。
温廷舜露出沉淡的神态,半垂着眸,一错不错地望着她,似笑非笑地道,“昨夜有人寻我问话,大抵说一些不中听的,惹得对方不虞,他便是关门放狗,意欲让我涨涨教训。”
他说得有多轻描淡写,温廷安就有多震撼,若是那个人是庞礼臣,凭依温廷舜的武功与身手,庞礼臣是压根儿伤不及他分毫的,能让温廷舜伤成这样,温廷安眼下只能想到一个人。
“你所说的那个他,莫不会是太子?”
是赵珩之吗?
温廷舜淡寂地垂下狭眸,峻险的鼻梁上落下一道浅浅的阴影,薄唇轻抿成一条线,接过温廷安递来的药膏,慢条斯理地搽匀在伤口上。
——狡兔死,走狗烹。
这四个字再度浮现在温廷安的脑海上,她隐隐揪住温廷舜的袖裾,“你明知那人是天家,为何还要说些不中听的话?倘若一切顺遂,他就是未来的帝王,他统摄三法司,朝内朝外都布置有他的眼线,你的一举一动,都受他的督查,若有拂逆,他便能赐你重罪。”尤其是温廷舜的身份是前朝皇子的情状之下。
“假令再重来一回,我仍旧说那些话。”温廷舜朝着温廷安迫前一步,目色幽黯,如切如琢,倒映着温廷安的倒影,她下意识要后退一步,却被他严严实实堵住去路,整个人皆罩在他的身影之下,“赵珩之早在半年前,便已与镇远将军的嫡孙女宋氏议过亲,他看中的是宋氏背后的宣武军兵权,议亲在前,但在三个月之前,那个宋氏便是自刎了,顽死抗婚,而今,又过了三个月,太子突然对你百般示好,你不觉得可疑么?”
这个宋氏女,还是当今皇后的亲侄女,本来是一桩喜结良缘的亲事,但随着宋氏女的玉陨,这一桩亲事便画上了匆促的休止符。
温廷安瞠了瞠眸,声音有些颤瑟,不可置信地问:“你去查太子了?”
她倒吸了一口凉气,左右细细探看了一番,趁着四下无人,遽地将温廷舜曳入了一座号房之中,嗓音抑制不住情绪,音色略燥,道,“你疯了么,怎么可以去查太子?你这是置自己于危难之中!”
温廷舜素来行事审慎细谨,怎的会这般莽撞,饶是知晓他轻功极好,那也是冒着生命危险行事。
温廷安道,“太子将你从牢里放出来,好不容易给你了一个戴罪立功的机会,你就这么蹉跎掉了!”
“你的关注点怎么在这里?”温廷舜望定她,薄唇浮显起一抹哂然的笑意,“赵珩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品德如何,过去做了多少手段,你没了解清楚,就凭身相许,我不同意你这样草率。”
温廷安被气笑了,扶额道,“太子为人如何,做过什么腌臜的事,使过什么手段,我虽不清楚,但能接受,也习以为常,毕竟哪个帝王家在称帝前,没为了夺权而手沾过血?”她看着他,一字一顿,“温廷舜,你不也一样吗?”
温廷舜凝视她,忽略她方才那一番话,嗓音蘸染了几分寒色,“你接受赵珩之的示好,是因为他能让你平步青云,光复温家门楣,是么?”
——赵珩之所给你的,只有荣华富贵,都是你想要的?
“我不解释,你也能看得很明白,又何必明知故问?”温廷舜扫了一眼安置在东隅处的箭漏,察觉时间不多了,不到半刻钟,赵珩之就要来接她了,宫里的公公,以及春闱的监官都在附近,甚或是赵珩之的眼线就在不远处,若是叫这些蛰伏于暗处的人,发现了端倪,就有些不太妙了。
温廷安想起自己来寻他的真正目的,遂是急切地问道:“你武科考得如何?”
这个话题起得有些突兀,这回轮到温廷舜被气笑了,他伸出手双手拢紧着她的肩膊,那清郁的桐花香气逼迫前来,如枝蔓缠绕,紧紧交缠住温廷安,吐息微热,嗓音低哑至极,“在此之前,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温廷安一时不知当说什么好,狭着眸道,“你这是跟我杠上了吗?这样的话,你同小孩有什么两样?”
其实,见他这样的态度,温廷安心底也逐渐有了底,她觉得凭借温廷舜的实力,登科二甲是全无问题,毕竟,他的底子这么好。但她就怕温廷舜锋芒毕露,开罪了太子,太子是这一届春闱的主考官,选贤任能这件事,到底是他拿主意,她不愿温廷舜去涉险。
慧极必伤,说的也是这个道理。
孰料,温廷安方才所述的那一席话,不知是哪个词句,触碰到了温廷舜敏-感的神经,他沉下了目色,思绪浸裹在晦暗不明的阴影当中,他高大的身影严严实实地笼罩住了她,两人的距离极大地缩减,温廷安骤然觉知到了一份铺天盖地的压迫感,她想要后撤,但被他宽热坚实的手摁住了细瘦的腰肢。
她被抵在号房内薄凉的墙面上,里头的那盏酥油灯,火光不知不觉燃烧到了根柢处,簌地一声,寂灭了下去,她看不清他的脸,只听感受到他的吐息正在逼近,整个人的气质,也变得极有侵略与压迫感,在这一瞬间,她停止动弹。
少年沸热的唇,悬停在她的耳根处,轻喃了一声她的名字,是动了情的声线,是猎物锁定目标后不顾一切想要据为己有的口吻,是一份冒天下之大不韪的慵然欲念。
黄昏的青泥地面上,流淌着浮碎的夕光,二人身影嵌到了沉寂的门底下,俨似一轴设色陈旧的薄绢古画。
眼前的少年俨似一头孤狼,她被他叼了起来的那一刻,温廷安现在才真正意义觉知到,男女力量的悬殊,用力推搡他的时候,但这般力道对他而言,形同螳臂当车,衣带前襟不知何时被揭了开去,他的掌心温热如一枝细腻工笔,寸寸描摹她的肌肤,薄唇亲吻住她,他只是想要去佐证——他不是小孩的事实。
少女的身体,近似于柔弱无骨,覆在他怀里的时候,他似乎只消一使劲,就能将其彻底毁坏。
直至感受到她的咸湿泪渍,温廷舜整个人怔住了,如罹雷殛,撑起身躯看她,温廷安鬓发缭乱如藻,神态廖然落寞,她没有叫嚷,没有怨艾,只是无声地淌着泪,甚至落泪时的神态,亦是平淡至极的。
这反倒衬得她愈发凄怜楚楚。
温廷舜喉结陡地一紧,“温廷安……”
温廷安平静地望着他:“这就是你想要的么?”她的口吻一以贯之地沉定,与寻常没什么不同。
她的反应是出乎温廷舜意料的,不理智的那一部分自己迅速覆灭,理智拢回心头,他定了定神,适才发觉自己的荒唐与强势,他咽下了一口躁动的浊气,沉默将她的衣服拢好,途中想要寻找合适的说辞,来挽救那凝冻如霜的氛围,但是,直至将她的衣服拾掇好了,他仍旧什么都没说话,因为有些话一旦说了出来,就变成了她眼中的借口。
但这就算,占有了她么?
温廷舜心中有过一瞬的悔意,他意识到自己过于鲁莽了,搁在以往,他应当徐徐图之,但现在,因为赵珩之,他难以维持平素的沉静。
温廷安的眼神疏离又涣散,俨似一座废墟,他觉得她应当会一掌掌掴下来,但她什么都没做。
号房之外传了一阵粼粼的马蹄声,隐隐传了太子吩咐公公的声音,应当是来唤她出去的。
温廷安的反应比温廷舜快了一步,她冉冉起身,夕阳的辉光照彻在她荏苒的身影上,她的嗓音漠冷至极。
对温廷舜道:
“从现在开始,我不想再见你。”
“你走吧。”
第122章
芙蓉落尽天涵水, 日暮沧波起。背飞双燕贴云寒,独向小楼东畔倚栏看,浮生只和尊前老, 雪满洛阳道。
在春闱参加科举, 虽说放榜结果未可知, 但温廷安到底还是如释重负,她走出贡院这一刻的心情,与高考结束后无甚两样,倘若没有发生温廷舜那一桩事体的话, 她大抵能在濯绣院里快活地躺平几日,但目下,她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常有各房夫人和小姐来拜访, 在前院处同吕氏殷勤地叙话,话里话外, 都是来关心她的,但这也是来打探情报, 想知晓她春闱应试考得如何。
这几日,温老太爷温青松,接二连三将各房少爷叫去崇文院,明面上是关切慰问, 但实质上是让他们对答案, 好摸一摸他们的底子,丈量他们能中几甲,崇国公府表面上看是一团其乐融融的和气, 但这平静的氛围之下,是风起云涌的巨大风澜, 各房老爷夫人,都在彼此较劲。
温青松使人来濯绣院,延请温廷安好几趟了,但温廷安一直借病不去,她只想躺在拔步床上,一行吃柿子糖糕,一行看话本子,并不想下地外出。
温廷舜到底是温青松那边的人,这几日老爷子一定经常召他在身边说话,若是她去给老爷子对了答案,那岂不是就容易撞见他?
她一点也不想看到他。
打从那一夜后,她再没同温廷舜说过一句话,能避着则尽量避着,他也是识趣的,没再出现在她眼前,濯绣院与文景院不过几步路的距离,但两人之间,却仿佛横亘着天堑,她再不会理会他,也不再想见他。
快入暮春时节,院子漆檐之下,檀红和瓷青正在安置悬挂在上的席篾卷帘,一股熹暖的风,透过高低错落的浮光罅隙,没头没脑吹拂而来,将温廷安掌心上的话本子,接连翻过好几页,吹来的不只有风,还有各房当中的少爷,诸如温廷凉与温廷猷,还有一直身居别院的三姨娘刘氏。
刘氏自当是来献殷勤的,畴昔她对原主百般苛待与看轻,还经常嘴碎,没少同各房夫人嚼舌根,她嘴碎的内容,万变不离其宗,都是说温廷安高中不了,得寄期望予温廷舜。
虽然说温廷舜是温府的杠把子没错,但温廷安总觉得这个刘氏似是早就提前知晓了什么事一样,之前话里话外,总有一种极为笃定的意思在里头。
不知是不是出于温廷安的错觉,但她没往深处想,目下送别了刘氏,还要应付温廷凉与温廷猷。
两人之中,温廷凉年岁尚浅,是以明年才参加春闱,他是各房的几位少爷之中唯一没有应考的,他身边的温廷猷,倒是同温廷舜、温廷安他们一起参加了今岁春闱的科举考试。
温廷猷素来崇拜温廷舜,知晓二兄是一定能顺利过武科甲等,虽然他迄今为止都搞不明白,温廷舜为何会在春闱前半个月,突然调转航向选择武科,不过,在去寻温老太爷温青松对答案时,温老太爷寻了一位太尉来给温廷舜摸底,那太尉姓司马,是镇远将军苏清秋的忘年交,在举朝武士之中颇有一番名望,太尉细细看了策论,也丈量了温廷舜的身手,一番摸底之后,极是惊叹,说温廷舜全然是稳了。
司马太尉素来严责于人,不苟言笑,对军营之中的将士甚少有称赞之处,更遑论是一个初试啼声的年轻人,说温廷舜稳了,足见司马太尉对温廷舜的钦赏与器重,这个消息让温青松大为欣慰。
剩下挂念的人,主要就是温廷安,且看这位少年如何发挥得了。
温廷安一直称疾不出,说要歇养,但众人俱是不知温廷安与温廷舜之间的纠葛,以为嫡兄是真的病了,在这几日,接连三番都频繁往濯绣院里跑,吵得温廷安有些不安宁,这里边,小半是关心,大半是试探,毕竟,在这举府之中,就只有温廷安底细未知,谁也不知晓她考得如何。
最想知道她底细的人,非温廷猷莫属,温廷猷自知比不上温廷舜,遂是只能来跟温廷安做横向比较了,在他眼中,自己的实力是同温廷安不分上下的,这话里话外,也多少有暗中较劲的意思在里面。
谁不知晓今岁南北的考生特别多,科举出题政策发生了新变化,号称开朝以来最难春闱,题量巨大,题型又多,很多人在太阳落山的时候都做不完题目,也有人拼死拼活写完了,但也不知道自己写的对不对。
温廷猷心里也有些发虚,忍不住看了温廷安一眼,大家都是半斤八两的,他考得不算好,温廷安应当也是考得也就那样吧,甫思及此,温廷猷心里有有些平衡了。
温廷凉倒没温廷猷这般多的小心思与小心机,捧来一盆浆洗好的青梅蜜煎,呈在温廷安近前,笑道:“长兄,最近洛阳城里都下了注,押谁是今岁的头三甲,我押了长兄和二兄。”
温廷猷的傔从补充了几句,“四少爷押得可不少,统共十几两纹银呢。”
温廷安捻起一枚青梅,刚啖下小一口,听得此话,尤其是听到那个人的名讳,忍不住噎了一下,咳嗽了几声,好不容易将果瓤咽下去,适才匪夷所思道,“你为何要押我?”真是人傻钱多的孩子。
“看长兄在升舍试里的表现就知道了,长兄是一匹黑马,颇有潜质,我很看好长兄,当然,给长兄下这般多的注,万一长兄真的中了,那我就能蹭一蹭长兄的气运,待明岁春闱指不定也能高中呢。”
温廷猷是学画学的,所考察的东西,就是工笔画与写意画,与温廷安所考察的律学,可谓是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也不知能蹭上什么气运。
温廷安一时有些啼笑皆非,打算让温廷猷把那些赌注退回去,没必要折腾这些钱,正要说话,倏见外头传了一声恭谨的:“二少爷。”
是温廷舜来了。
温廷安觳觫一滞,掌心里那啃了一小半的青梅,不甚坠落在了榻子之间。
他这是来做什么?
温廷猷与温廷凉齐齐起身,朝温廷舜恭敬地行下一礼,温廷猷道:“二兄,你怎的来了?”
温廷舜看向温廷安一眼,但她仅是垂下眸,淡淡看着银盆里的青梅果,并不望他,仿佛没觉察到他的来意。
温廷舜深深望她一眼,复又不着痕迹收回视线,淡声道:“祖父让我们去大相国寺祈福。”
寺庙祈福,这也是大邺士族的一项传统习俗,考后必是要去焚香祈福,祈求神明庇护,除了大相国寺,状元门和经魁院也是簪缨子弟与门闾士子仅存的去处,焚香、吃斋、洗沐,凡此种种,不胜枚举。
温廷凉点点头,忙招呼上温廷安一起,这下子,温廷安也避不开温廷舜了,这祈福是温家必须要进行的岁例,饶是称病,也避不过去。
温廷凉与温廷猷没发觉两人之间的端倪,长兄与二兄平素交集本就不深,也时常答不上几句话,他们二人相对无言的场面,本也很寻常。
一路上,温廷舜与温廷安二人对坐在马车上,皆是淡视窗外的景致,一路无话,倒只有温廷凉一人在喋喋说着,温廷猷时不时应和几句,时日一久,二人也忍不住发现了几些端倪,今日长兄与二兄之间的相处,似乎有些诡异?纵然再不熟,兄弟感情再不睦,也不至于一句话,都不讲上一句罢?
温廷安女扮男装的事情,只有长房、九斋、阮渊陵和太子知晓,知道实情的人还非常少。
温廷凉偷偷问温廷安:“长兄,你和二兄是不是闹什么别扭了?”
温廷猷附声问温廷舜:“二兄,长兄是不是觉得考得没你好,就跟你闹脾气了?”
温廷安蹙眉:“自然没有!”
温廷舜展眉:“自然没有。”
不知是不是出于某种巧合,两人竟是异口同声地说道。
说完之后,马车内一霎地沉寂,温廷凉与温廷猷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无言,谁也没有多说话。
气氛委实微妙极了。
温廷安有些发怔,剔了对方一眼,温廷舜淡然地回望她。
少年的视线有些烫意,似乎随时能烧灼她,温廷安不争气地撇开了视线,马车一路踏着辚辚之声,俄延少顷,便是到了大相国寺,眼看要揭开车帘,却不想,她迎着春日的熹光,竟是看到了禁军的车驾,隔着一丛禁兵,她看到了一座装潢精饰的骄辇,里边坐着的人,不是太子赵珩之,还能有谁?
温廷凉与温廷猷对皇室颇有崇仰之意,惊叹不已,温廷凉道:“太子怎会出现在此?”
温廷猷接话道:“与平民百姓一起烧香,太子殿下还真是亲民。”
温廷安心跳怦然,心沉了下去,她不知晓的赵珩之来此处的用意,她有些畏怕,不太想在这里见到他。
似是往往她越不想发生什么,现实就往往就越会发生什么。
这不,似是觉察到了她的视线,赵珩之的视线,隔着描金幨帷,遥遥望了过来。
今日气温较低,各房婆子与嬷嬷,都给少爷捎来了新进的茧绸大氅,比及温廷安要被太子发现的时候,翛忽之间,她睫前一黑,温廷舜先一步撑开双臂,将她一举揽入宽大的毛氅之中。
她的整个人,连那空气之中浮动的碎光,都被少年拥藏在怀。
第123章
燕落平沙, 烟笼寺宇,古庙鸣笳声断,青山隐隐, 碧叶扶疏, 天际暝鸦零乱。
马车内将大相国寺内一切喧嚣与躁动, 皆一径地关在外处,温廷安心跳悬停片晌,整个人被温廷舜护拢在怀,臂肘抵在他宽实的前襟上, 她眼前一片昏晦,鼻腔间俱是他身上的桐花香气,耳根刹那蘸染上一抹臊烫, 这般的姿势, 委实太过亲近了。她之前明明撂下过狠话,说要让人保持距离的, 她本欲挣脱,却听脑海上传来一阵低哑的嗓音:“别动, 太子还没走。”
温廷安听罢,瞬即就不动弹了,敛声屏息,只求太子能快点离开。
赵珩之往马车里掠来一眼, 见并无自己要寻的人, 峻挺的面容之上,并未露出一丝多余的思绪,只吩咐亲信带其入寺中。
仅不过, 入寺的刹那,他复侧身回眸一撇, 正好撞上半遮幨帘内的少年目色。
温廷舜不避不让,与之回望,少年与男人隔空相视,两端掀起了燎火,比寺内香客祭供的香火还要旺盛。
前三日,第一场武试结束,温廷舜刚从贡院行出,便看到数位内臣打扮的亲信守在楹柱之下,不用细忖也能明白,他们是谁的人,温廷舜心中一清二楚,亲信将他带入一处凉阴亭下,赵珩之在此处静候,温廷舜自然知晓太子在打着什么注意,是要对他软硬兼施,控制住他,太子是有些忌惮大晋的玄甲卫的,因为玄甲卫是大晋最强悍的兵力,假令能为太子所用,在抵御外敌上,必是能如虎添翼。
果真,赵珩之是来要温廷舜手中的玄甲卫兵权。
温廷舜提出一个条件,让赵珩之别对温家下手,以及,别碰温廷安。
从来还没有人,胆敢直接与太子讨价还价,赵珩之从来便是凌驾于众人之上,从来只有他对旁人发号施令的份儿,还没不到一个前朝皇室的遗孤来对他指手画脚。
故此,这件事最终没谈拢,不过,太子并未因此寻温廷舜的麻烦,温廷舜脸上的伤,是他故意添上去的。
为了接近温廷安,他并不介意把自己屈居于弱势的地位,扮一扮可怜,她素来吃软不吃硬,他强来她不喜欢,那么,他服软一下又何妨。
这一招屡试不爽,她果真咬钩了。
虽然伤是假的,即将成为太子妃的宋氏,成婚三个月前自缢而亡,这一桩事体却是真实存在的,这成为了太子身上的一处疑点,因为兹事太过隐秘,温廷舜密查了许久,才调查出蛛丝马迹。
他之所以选择告知温廷安,是想在她心中播下了一处怀疑的种子,让她警惕太子,自然,他这么做,也承认有自己的一份私心。
思绪渐然汇拢,比及那一身毓秀的人影,消逝在大相国寺的转经轮之后,温廷舜眸底风澜渐熄,偎藏在怀中的人儿,正放轻着声音问:“太子走了没?”
温廷舜望向人潮之中空无一人的骄辇,煞有介事摇摇头,淡声道:“还没走。”
温廷安倒吸了一口凉气,嘟囔一声:“太子在做什么?”
温廷安的视线在幨帘外巡睃一遭,落在了温青松身上,面不改色地扯谎,“在同祖父叙话,应当是要寻你。”
言下之意,是让她藏得严实一些。
温廷安信以为真,也没有从温廷舜怀里离开。
少年的怀抱温然而熨帖,似乎天然有安抚人心的作用,温廷安待在他这里,不知为何觉得安下心来,她不太想见到赵珩之,尤其是温廷舜说过他曾经有过一个准太子妃后,她就更不想同他多有私下接触了。
静谧的时刻之中,嗅着近在鼻前的桐花香气,温廷安没来由追溯起那混乱又潮湿的晚色,那落在皮肤上的亲吻,灼烫又专情,吸引她跌入月光的深处,吸引她沉陷在一片涟漪之中,不知为何会想起这些,温廷安觉得自己在这样的场景里回忆旧事很危险,欲控制住不去多想,但效果往往适得其反,愈是抵制,夜晚所带来的感官记忆,便是愈发强烈而明晰。
她明明下定过决心,他对她做出这种事,她绝对不会再睬他,亦是不欲同他多有接触。
但总因为现实里的情状,一次又一次地破例。
过了许久,才听到上方传了一声低哑:“他走了。”
温廷安一直在憋着一口气,听得此话,如蒙大赦一般,忙从少年的氅衣里挣脱出来,忙不迭从马车上跃纵下去,桐花香气被燃香的气息取而代之,温廷猷和温廷凉执着一撮燃烧着的香,见着温廷安的仪容,有些匪夷所思,温廷猷一行递给她一撮燃香,一行纳罕道:“长兄,你的脸怎么这样红?”
温廷安怔了一下,觉察温廷舜就跟在身后,只得佯作若无其事,以手作扇,慢条斯理地扇风,道:“无碍,只是天时有些热,我今儿又穿得有些厚罢了。”
温廷舜看着她取了香,便匆匆随众人去寺内祭拜,一副避他唯恐不及的模样,他垂下眸睫,神色模糊在了晴午的暖光之中。
——长兄,为何不能正视自己的心?
——要是,他能再强大一些就好了,把她护在怀里,饶是太子也夺不走,任何人也夺不走。
——自那夜迩后,他竟是对她生出诸多不该有的妄念,这种妄念类似于某一种引信,在他的心间上野蛮生长,愈是要克制住,却是发觉这种妄念,在冥冥之中生长成了贪痴嗔-
日头打飞脚似的过去,很快到了放榜的日子。
天刚蒙蒙亮,温廷安本想睡个回笼觉,但哪怕闭着眼,都能听到院外喧嚣与杂沓的声响,各房都差下人去看榜去了,吕氏也不例外,她培养了这么年,望女成龙,十年寒窗苦读,成败皆在此一举。
濯绣院之中,各女眷俱是聚在一处,严阵以待,比考生本人还要焦灼。
温青松并各房的叔伯长辈,都已经在正堂里候着了,只等那唱报官来唱念。
二房的管事儿最先回来,说温三少爷考了第八十七名,这是情理之中,中规中矩,隶属于正常发挥。
但还是很给温家长脸的,温青松脸上有光,二房的夫人大喜,赏了管事几两碎银。
目下,就剩下长房里的大少爷与二少爷名次未晓,众人皆在翘首以待。
温廷安很在意温廷舜的名次,她知晓他一定会考得很好,但就怕太子会给他穿小鞋。
少时,她听到一阵马蹄声碎,有位报录官骑着红鬃烈马入府而来,身披彩绸,呈上金粉帖子,唱念了一个贺词,说是贺喜温廷舜考中了第二。
——这可不是一甲的榜眼么?
整座崇国公府,刹那间上下俱是轰动一片,温青松红光满面,温廷舜被请出去,接过了那份名帖,且被众人簇拥着,那位唱念官也喜滋滋地留下用午膳,府内氛围极好,庶几如沸反盈天。
都报到了温廷舜,却仍未有温廷安的影子,濯绣院的女眷不由有些忧心忡忡,吕氏多少也开始坐卧难安,刘姨娘在旁一面给温画眉绣着衣裳,一面道,“考不上的话也不打紧,那句话怎的说来着,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嘛……”
这话是有些道理在的,但搁放在此情此景当中,也就有些不大中听了。
吕氏不着痕迹地剜刘氏一眼,刘氏一噎,霎时收了声,闷头绣衣裳去了。
温廷凉大摇大摆踱入濯绣院,跟个神气的大爷似的,行至温廷安的拔步榻前,从她近前的瓜盆里捻出了一枚柿子糖吃,“长兄,你的名次应该在我之后,”咀嚼下去,轻轻喟叹了声,“同是天涯沦落人呐。”
温廷安波澜不惊,心里想,考不上也罢了,她甚至心存一丝侥幸,她考不上那么高的名次,应当也不会引起太子的瞩目了。
正思忖间,倏见崇国公府外一阵汹涌的马蹄声碎,三匹红鬃烈马齐驱并进,为首一人除了黄归衷还能是谁,其他两位也都是翰林院的学士。
黄归衷行至温青松近前,“恭贺贵家大少爷温廷安考中第一!”
第一,那不就是状元么?!
一时之间,举府岑寂如谜,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温青松有些不可置信,看向了慢慢饮茶的温善晋,“黄学士方才说了甚么?”
温善晋饮下清茶,笑着说:“说廷安是咱们的第一位状元郎。”
一语掀起千层浪,崇国公府跟炸了锅似的,人人喜色盈面,原本还在宽慰温廷安的温廷凉,听到这则消息,一下子就傻了眼,什么,状元?
温廷安居然考了第一?!
这,这怎么可能?!
最看好的温廷舜,考了第二,这温廷安,居然更胜一筹,考了头甲?!
怔神间,温廷安已经被一众亢奋又欣喜女眷紧紧簇拥,一径地拥了出去,这是登科状元郎,这一回,可真真给温家长脸了!
刘氏看到此景,手掌里的绣花针拿不稳了,不慎跌坠在了地面上。
枉她重活一世,终究是算错了。
第124章
弱柳鸦啼, 桐花半亩,静锁一庭稠雨。洒空阶,夜阑未休, 时有侍婢在修剪西窗烛火。
温廷安成了今岁的状元郎, 兹事如一张泄了火的纸, 很快传遍全洛阳城,在崇国公府内更是极为轰动,温家祖上三辈虽都是读书人,任职朝中大官, 但从未出过状元郎,温廷安是刷新了前所未有的历史记录啊!温青松笑得眉不见眼,家中出了一位状元郎, 这可是了不得的事情, 这几日前来拜谒温家的宾客,可谓是络绎不绝, 关系亲近的亦或是不亲近的,全都争先恐后地送礼来了。
十年寒窗苦读, 一举成名天下知,可不如是?
更何况,温廷安在此前是个什么样的人呢?她在全洛阳城的京眷眼中,根本就是一个不学无术的纨绔子弟, 想当初, 她说要去族学读书的时候,府里府外有不少人是看着她的笑话的,这个连乡试都交白卷的人, 怎么可能会高中呢?
没成想,温廷安竟是真的高中了, 还考了个头甲,成为了风光无量的状元郎!
所有人看温廷安的眼神,都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畴昔的轻蔑、鄙夷、藐视,全都消弭于无形,取而代之地是,钦佩、仰慕、另眼相待。
其中最高兴的人,莫过于赢了钱的温廷猷,在所有人都押了温廷舜的情状之下,他反其道而行之,押温廷安,也不是抱着想要银赢钱的心思,只不过他是想要安慰长兄,他觉得长兄是个潜力股,既然没有人看好她,那么他就看好她罢,赌钱这件事,还被母亲训斥了好一通呢。
结果,无心插柳柳成荫,他赢了个盆满钵满。
他果真是蹭到了长兄的气运,明年一定是会考好的!
温廷安好不容易应付完这一些突然冒出头来的、同她洋装热络的亲戚,便拿着王冕买来的状纸名册,细细探看,她想要去看九斋各人的排名,这大抵也是她的一个通病了。
她考了第一名,是今岁的状元,温廷舜考了第二名,是榜眼。
这个排在她下方的名次有些烫眼了,温廷安的视线仅在上面滞留了一瞬,便兀自挪了开去,去寻沈云升的名次了。
身为原主的大男主,沈云升天生带有男主的光环,考了个第三名。
假定她和温廷舜没有参加今岁的春闱,沈云升定然是今岁的第一名。
好家伙,这一下子,春闱前三名被他们三位包揽下来了。
温廷安视线下撤,继续往下翻看。
庞礼臣考了第二十五名。
吕祖迁考了第四十七名。
杨淳考了第六十名。
大家都考得很不错,往后都应该能在官场里见到了。
春闱结束之后,便是要准备殿试的事体,大邺的科举制度与宋朝十分肖似,殿试只考一篇策论,放在前世的语境之中,相当于一篇千字夹叙夹议的议论文了,接下来一段时日,温廷安就被阮渊陵抓到院舍里进行策论特训了。
温善晋和阮渊陵,大概是最淡定的人,一个能云淡风轻慢饮香茗,一个慢条斯理敦促她每日写一篇策论,论题紧扣大邺时事政事 ,让温廷安一直写到殿试前一日为止,写完策论便是寻黄归衷来审查,修改出二稿三稿四稿,精益求精,如此魔鬼训练之下,温廷安发觉自己的策论水平,有了肉眼可见的提高。
打从她成为了崇国公府唯一的状元郎,温老太爷明显对她真正重视起来了,将她放置在跟温廷舜一模一样的待遇上了,施加了诸多赏赐,她在府中的衣食住行,遂是有了显著提高。
可以这么说,一人高中,整座长房都跟着沾了光,从今往后,吕氏真正撑起了掌饬中馈的主母之位,各房夫人都不敢在轻易嚼舌根或是嘲笑,行为举止都规矩得许多,恭谨的恭谨,献殷勤的献殷勤,她的侍婢瓷青和檀红,往后跟其他房的丫鬟说话,也就神气昂然了许多。
侍卫打起了高地错落的簟帘,戗金填漆的案头供着一鼎博山炉,一缕袅袅熏香正在兀自升腾,今日是殿试的前一日,适值傍午的光景,温廷安写了特训时期最后一篇策论,吹干了熟宣之上的徽墨,等着黄归衷来验收,结果,没等来先生反而等来了阮渊陵。
最近二三月份,年末了,洛阳诸多大户人家都少了东西,大理寺要处理海量的失窃案,阮渊陵公务繁冗,忙得近乎是脚不沾地,温廷安今次见着他独自一人进来,有些纳罕,本是倚在坐榻上的姿势,当下忙正襟危坐。
“将策论给我看罢。”阮渊陵在温廷安对面拂袖落座,嗓音低哑如琢石。
他竟是亲自校验她的策论!
温廷安有些受宠若惊,这位寺卿大人公务都快堆积成山了,竟能抽空来看她的文章。
将策论递与给他的时候,静谧之中,在不经意之间,温廷安嗅到了一阵极淡的酒香,她忍不住挑了挑眉心,阮渊陵是喝了酒么?为何会喝酒?可是有甚么心事?或许是,公务压力过大,要解救浇愁?
她想起前世,大城市诸多加班族,夜半落班都习惯小酌解压。
温廷安按捺住心间的疑绪,端端正正地坐好。
不知是不是出于她的错觉,感觉阮渊陵虽然拿着策论,那一双黯沉沉的目色,却是定格在她的身上,视线炽沸又温热,把温廷安注视得有些不大自然,甚至是,后腰都反射性躬了起来。
“阮掌舍,你……”
话未出口,温廷安的手腕便是被男人轻轻握了住,“这篇策论写得不错,殿试的时候,就保持这样的水准就可以。”
可是,说完这番话的时候,阮渊陵仍旧没有松开手掌,反而用更紧的力道,攥握住温廷安的腕子,她的皮肤本就薄嫩,没几下,便是被捏出了一道鲜红的印子,在盈煌烛火的照彻之下,这番景致,格外得夺人神魄。
阮渊陵的吐息,不由沉了一沉。
温廷安觉得这样的氛围委实是太诡谲了,与以往任何时刻都不太一样,在她眼中,阮渊陵一直是她的师长,他一直同她保持着师生情谊,但在今次傍午之中,阮渊陵好像是捅破了横亘在师生之间的纸,做出了一些让她尤为匪夷所思的事情。
“你知晓么,温廷安,我是看着你长大的,你的孩提时期、豆蔻年华,我都见过,本以为,我能够、能够……”
一贯的称谓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从畴昔的『本官』,变作了现今的『我』。
温廷安觉得有些畏葸,但她的骨子里,到底过了少女的年纪,也不会再因为一些莫须有的暗昧,而乱了阵脚,温廷舜的靠近让她心慌意乱,面对阮渊陵,她却能保持心淡如水。
这就是很玄妙的一桩事体。
温廷安不动声色抽回手,徐缓地起身道,“阮掌舍,您应当是累了,我去唤随扈过来……”
后半截没来得及说完,便听身后传了一阵低哑的话音:
“你父亲,本来是打算将你许配给我,假令你落榜的话。”
温廷安行进的步履蓦然一怔,迟来的真相让她心中起了一丝风澜,只听阮渊陵继续道,“温廷安,我对你一直百感交集,见你天资聪颖,就忍不住想要督导你,但私心而言,我又不希望你高中,这样一来,我便能娶你为妻,你的下半生,也有了依托和着落,但造化弄人,你被太子相中,你也成为了今岁的登科状元郎。”
阮渊陵以手撑着颐面,黯然神伤地笑了下,“我还没恭贺你呢,新科状元郎,或者是,未来的太子妃。”
这番话有些刺着温廷安的心,她感觉阮渊陵是前所未有的陌生,寺卿原来并不是这样的人,怎的会变成现在这样。
觉察到温廷安的沉默,阮渊陵如梦初醒一般,抬起眼,看到了对方略显苍白的容色,便道:“我是不是吓着你了?对不起,只是有些情绪憋在心中许久,寻不到宣泄之处,所以我才有些口不择言。”
“温廷安,对不起。”阮渊陵想去安抚温廷安,却见她疏离而客套地后退了一步,淡声道:“请寺卿大人自重。”
阮渊陵猝然一怔,唇畔处扬起了一抹自嘲的笑,“连掌舍也不叫一声了么?”
事情发生得太过于突然,温廷安没有任何准备,她实在不知道该同阮渊陵说什么,毕竟在她的心目中,阮渊陵一直是师长的身份,她从未想过别的,有朝一日,她所敬重的师长,竟是对她抱持着其他的念头,这是她根本无法想象的事情。
阮渊陵从案榻之上徐缓地起了身,温廷安下意识握紧了腰间蹀躞带的软剑。
阮渊陵觉察到了她的防备,唇畔漾曳起了一丝苦涩的笑。
不但是她对他生出警惕,还有她腰间的那一柄软剑,应当是温廷舜赠与她的罢。
阮渊陵垂下了眼睑,行出院舍之外,思及了什么,回首对温廷安道:“好好准备明昼的殿试。”
第125章
卷絮风头寒欲尽, 坠雪飘香,白日红成阵,翌日晨早, 温廷安、温廷舜一众贡生便进了大内宫中, 温廷安前世参观过故宫几趟, 今番到了大内,这皇城与她印象之中的所差无几,甃砖嵌红,重楼叠阙, 长桥卧波,造相恢弘且气派,在入宫的路上, 碰到了几位老熟人。
诸如沈云升, 吕祖迁他们,好久未见, 本欲叙一些话谊,但转眼有礼部带着他们去学殿试的诸般规矩了, 饶是有些旧谊要叙,也仅能暂先搁置。
教授他们规矩的是两位公公,亦即皇廷内侍,温廷安见到了之前在贡院里见到的那位公公, 这位公公姓鱼, 雪面须颐,穿一袭圆领白泽补子,首束蚕丝文弁, 她原以为这位公公,会形同在贡院时那般温和好说话, 哪曾想,目下于宫廷之中,鱼公公不苟言笑,端的是峻肃得很,一板一眼地教授这些贡生,面圣时要注意的诸般事项。
只待行至温廷安近前,鱼公公的肃容稍霁,看她的眼神,俨似在看未来的主子,肃穆的气质朝内收敛了些,隐微换上和蔼慈然的面目,手指捻动搁在臂弯处的一尾拂尘,用气声道,“温老爷不必拘谨,今儿有太子在,您好生答题便是,其余的不必多想。”
皆是混迹宦海之中的人物,这机心,又哪里简单纯粹的了,温廷安面容并无太大风澜,垂眸拱袖,并不言语。
温廷舜与沈云升就立在她身后,毕竟这站位便是依照名次排序,状元、榜眼、探花,教礼仪的另一位公公瞻仰了三位的仪姿,对鱼公公慨叹道:“今岁中鼐甲的三位贡士老爷,仪表生得委实毓秀,这般养目,若是策论写得妙,面圣时那乌纱帽也就稳了。
鱼公公一副胸有成竹的仪容,“这可不是,尤其是那位状元,可了不得。”未来还可能是太子妃呢。
光是学宫中礼仪便是学了两个时辰,学完礼仪,就是到了殿试的环节,中途也没有可供休息的余地,一众贡士的精神几乎绷得格外紧,一行一止多少有些拘谨,唯恐一个不慎犯了错处,惹得主考官不悦。
因是恩祐帝龙体不虞,这主考官,可是未来即将得登大宝的东宫太子,即将见到未来的帝君,谁不心情激动。
温廷安有些忧心温廷舜,他已经与太子结下过梁子,虽然这回顺利高中,但她忧心赵珩之会刻意在殿试之上寻茬,是以在进宫的时候,温廷安刻意压低声音,在跟前,低声对温廷舜嘱咐了几句。
温廷舜低垂下眸子,望定温廷安,薄唇轻抿出一丝弧度,“是在关心我么?”
日光照彻在她雪白的后颈处,皮肤泛散出皓白的光泽,俄延,温廷安的皮肤之上便是泅染出一丝薄透若缠丝的晕色,淡淡剔他一觑:“谁关心你。”
还说不是。
口是心非的人。
温廷舜浅笑不语,但心中到底还是落了一份计较,比及温廷安转回身去,他容色上敛灭了所有情绪,神情淡到几乎是毫无起伏,整一张面容罩在了半暝半暗的阴影之中,情绪莫测,朝着快行至近前的乾清宫掠去一眼。
从东内阁门鱼贯入内,陆续抵达乾清宫,此处便是殿试之地,恩祐帝正端坐于龙座之上,至于圣颜具体如何,无人敢去抬首探看,毕竟鱼公公等人悉心教授过来礼仪,在殿试前会见到帝王与太子,但他们的视线必须得学规矩了,若直视圣颜那便是大逆不道,因于此,这一众贡士都垂首行礼,伏地不语。
龙座之上传了恩祐帝数声难掩的咳嗽声,他挥手,鱼公公遂长喝道:“平身免礼——”
过后就直接开始今日的主题,殿上开考。
温廷安寻着自己的座位,双膝并拢跪下,隆冬的地面上,平铺着一张薄薄的毡毯,却是熏过一重热香,温廷安听着此起彼伏的倒吸寒气声,乍然恍回神来,只有她所坐的这一张毡毯,是特地嘱咐了人去熏热过吗?
温廷安蓦然觉察到,有一道微微泛烫的视线,从不远处的金鸾地上蔓延而来,不轻不重地投落在她身上。
一股清郁的龙涎香,徐缓地由远及近,一阵槖槖靴声在她身后响起,温廷安正在给策论起提纲草稿,眼前,一道男子修长伟岸的身影,在朗日的照彻之下,投落在她的书案之上,将她整个人笼罩得严严实实。
太子正立在身后看着她写策论。
这殿试出的策论,之前阮渊陵和黄归衷出了大量的考题,有治疫、地动、外敌犯禁等等各种关乎大邺的时事政论,二人还针对历年出题,专门押了题。
当初,黄归衷说恩祐帝很可能会考如何治疫,因为这是历年的高频考题,科举十五年,其中有九年,帝王都在考如何治疫,形成了固定的套路,只要背熟模板,再结合今岁治疫时事和政策,就能得高分,哪怕考生从来没历经过疫情,也能写得有模有样、一板一眼。
阮渊陵则不以为然,他认为前年春闱刚考过治疫,今岁便不可能再考,若要出题,帝王定然会从『饥荒』、『地动』、『御敌』三个方面入手,因为这三个政论,前十五年不曾考,虽属冷门的时事政事,但近年以来有这样的趋势。
温廷安觉得阮渊陵占理,治疫是国家大事,不论是治水疫、还是治火疫,但在科举的考卷上,出现频率委实太高,而且去年刚考,帝王极可能不会再拿出来考一回。
因于此,过去一个月她将重心放在『饥荒』、『地动』、『御敌』三个方面的策论训练之上。
事实证明,阮渊陵是有先见之明的,帝王果真从他所讲述的那三个方面出了论题,温廷安一揭开卷面,便是看到了其中一个论题:『饥荒』。
没想到竟会考得这般冷门。
自大邺建朝以来,不论是熙宁帝,还是恩祐帝,因是励精图治,朝内歌舞升平,这地动,便是就从未发生过,它对于很多贡士而言,究其不过就是听说过的程度,至于如何治理地动,这种考法,就难住了特别多的人。
因为没经历过,更未进行对此针对训练,所以,面对这样的论题,很多人大脑一片乱绪空茫,下笔之时,便显得捉襟见肘。
温廷安专门特训过,在前世也积累了不少实战经验,去过震灾地区当过志愿者,目睹过不少治理的大工程,如何如何治救灾民、如何安抚家属、如何重建家园、如何筹措米粮等等,这些她都有详细的经验帖。
是以,拟列策论提纲的时候,几乎是下笔如有神,比及书写正文内容时,她如倚马可待似的,落笔千字,写至半途,写至最关键处,赵珩之就这样立在她的身后,无声地注视她写策论。
气氛一时变得微妙起来。
大抵是所有贡士,皆未料到矜贵之躯的太子,竟会从金銮殿下来,躬自看士子答题。偌大的廷殿之中,此起彼伏响起正襟危坐的声响,众人皆挺直脊梁。
蓦然有一种监考主任在身后,盯着她答卷的即视感。
温廷安说不紧张是假的,后颈处已悄然渗出一层极薄的冷汗,殷切期盼着太子看个三两秒,就能离开,不曾想,停在她身后不再走动了。
温廷安只能佯作若无其事,继续搦墨往下写。
好在那些要写的内容,深深扎根在了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纵然是紧张无比,她明面上依旧能顺遂下笔,通畅无阻。
终于,比及她写到倒数第二段时,赵珩之这尊大佛终于走了。
他一离开,她周遭的氛围,从原本的凝冻僵滞,重新变得流畅起来。
剩下的速度就快了很多。
温廷安担心赵珩之会为难温廷舜,但她所担心的事情,最终并没有发生,这乾清宫之中,一片风平浪静,温廷舜就坐在她的不远处,略用余光去看他,在将坠未坠的日色之中,淡金的光投射于少年修直峻挺的身影之间,落笔即成文,似是觉察到她的视线,温廷舜淡寂的面容微微动容,寥然侧眸,隔着一片朦胧的光影看过来。
两人的视线,就这样在虚空之中相会了。
似乎被彼此的视线烫着了,氛围岑寂,呼吸静落可闻,俨似时涨时伏的潮汐。
尔后,两人又默契地各自挪开眼,不再看彼此,各自继续书写尚未写完的策论。
温廷舜在策论处停顿了一会儿,方才赵珩之在看着温廷安的时候,他心中升起了一丝不虞的涟漪,那一种感觉,是捧在心尖上的珍宝,受人觊觎的感觉,温廷舜悄然握紧了掌心间的墨笔,面容笼罩在半明半暗的光影之中,那一抹日光笼罩不到的地方,神情逐渐变得沉郁。
他要变得更加强大,不然的话,就没有办法将她从太子那处争夺过来。
这一份心念在他的心底野蛮滋长,日益坚定起来。
很快,这一场殿试就结束了,刚想去寻温廷安,却见金銮殿上,有道人员行了过来,
第126章
大内宫道马迟迟, 高柳乱蝉嘶,当温廷舜行将步向温廷安时,却发现, 赵珩之亦在同时朝着她行过去, 温廷舜半垂着眸, 蓦地顿步,鸦黑纤长的眸子,轻轻敛起,覆落一抹黝黑的翳影。
温廷安不曾想, 太子竟会在众目睽睽之下,朝她负手行过来,此下虽是傍午的光景, 泰半贡士写完策论都走光了, 但还有剩下一小撮贡士在乾清宫之中,太子的存在感在此处是如此明晰, 使得他们都不得不注意到,更何况, 任谁不欲瞻仰一番太子的仪容呢?
方才只顾着书写策论了,现在都可以略略抬起眸,领教一番未来帝君的君仪了。
于是乎,乾清宫内所有人, 不论是贡生, 还是近侍,都见着了赵珩之走向今岁的登科状元,原以为下访民情, 孰料,赵珩之仍旧寡言淡语, 既未攀谈,也未寒暄,仅是替她收拢笔洗与笔山,拢入考篮之中,因是沉默,整一座大殿之中,仅是回荡笔墨纸砚碰磨在竹篮之中的窸窣声响。
四处太多复杂的视线,如疾射而来的草箭,扎得温廷安后颈处一片生疼。
太子殿下,咱们可以装不熟么?
毕竟本来也不是很熟。
但毕竟是对方是尊贵的监考官,她也不能贸然唐突,只得揣着一颗强大的心脏,佯作若无其事地对太子叩首言谢,尔后,在一片复杂的视线之中离开了乾清宫。
赵珩之沉寂地注视温廷安纤细背影,薄唇轻轻抿出一丝弧度。
她是逃不出他手掌心的。
也是在这一刻,他偏眸看过去,视线与温廷舜的视线在虚空之中短兵相接,淡金日色普照在宫殿的玉阶,本是蒸腾出一片柔暖的气氛,但在此刻,尚在乾清宫里的贡士,却深觉无端发寒,恍若置身于数九寒天之中。
赵珩之希望能从温廷舜的容色看到不甘、嫉妒、不服的神色,只遗憾,温廷舜竟是教他失望了。
少年面容沉寂如一潭静水,瞅不出丝毫的情绪波澜,甚或是说,他脸上的情绪是淡到毫无起伏的。
这厢,温廷安在出宫的御道之外等候温廷舜,想问他关于『地动』的答题情况,她不晓得温廷舜是否历经过地动,脑海里是否也存有关乎地动的治理经验。
没先等来温廷舜,便先见到了九斋的沈云升。
彼此互相打了招呼寒暄一二,到底是原书男主,在考试方面一如既往地拥有主角光环,沈云升答题是答得顺风顺水,今岁的探花宝座他是坐定了。
气氛缓和了些,温廷安遂是道:“洛阳素有榜下捉婿之风,这一段时日,沈兄可得多加留意才是。”
沈云升生得仪表堂堂,腹有诗书气自华,按照原书剧情发展,她和原书女主崔元昭该是作配的,但不知剧情何处出了问题,教他和崔元昭居然不来电。
这可真教温廷安匪夷所思。
似是洞穿了她心之所想,沈云升道:“元昭喜欢的人,并不是我。”
“那是谁?”温廷安下意识道。
此话一出,她才姗姗发觉自己说漏了嘴,佯作腆然的模样:“哎呀,一个不慎,就说出来了。”
沈云升露出无碍的表情,“我感觉,她对吕祖迁有中意之情。”
“吕祖迁?”温廷安不可置信,这简直完全无法扯上关联的两个人。
“命运本就玄妙无比,在不对的时刻,饶是再欢喜的人,也有看不对眼的一日,却在对的时刻,原本看不顺眼的一个人,忽然之间有了悸动与感情,这本就很寻常的一桩事体,”沈云升望向温廷安,嗓音轻了一轻,“温姑娘,你说是也不是?”
见沈云升忽然这般称呼自己,温廷安蓦觉沈云升是话中有话,彼此都是敞亮之人,她便道,“沈兄这番话是何意?”
沈云升视线幽幽淼淼地望定他,“在你心里,便没有一个中意的人么?”
温廷安眸睫微瞠:“为何好端端的,问我这种事情?”
沈云升挑起一侧的眉,道:“这件事,难道不是你先提起?”
温廷安倏然想起,自己方才问过对方榜下捉婿的事情,现在对方问起她,她反而提防起来,这便衬得她格局小了不是?
更何况,沈云升也不是甚么外人,是个树洞般的存在,到底是值得信任的。
温廷安垂下眼睑,有一些话想要开口,但此时此刻,不知为何,却突然开不了口。
沈云升见她这般面目,淡声问道,“你是中意温廷舜么?”
一语道破心事,温廷舜整个人俱是怔然,下意识是要否认的,但看着沈云升堪比洞若观火的神情,她却又道不出半个不字。
宫道之上并无任何一人,坠落的夕云堪堪掩蔽住日色,这宫阙之间的景致都暗了一暗,沈云升一瞬不瞬地看着她,“虽然温廷舜是待罪之躯,暂且也给不了你什么,但投靠了太子,便是你真心想要的么?”
赵珩之对她的不同寻常,原来让沈云升都看不出来了。
“你委托温伯父在太子面前,为温廷舜求情,代价是牺牲你自己,但你可曾想过,你这样做,温廷舜会真正接受么?你是否问过他到底想不想接受你的帮助?”
沈云升道:“你太小看温廷舜了,凭他的能力,就算不用太子,他也能走到金銮殿参加面圣,太子虽是储君,但真正拿主意的,是当今圣上。”
“真正赋予温廷舜以春闱资格的,是当今圣上,至于太子,你真的会单纯地以为,他会帮温廷舜求情么?”
突如其来的翻转,让温廷安后颈处渗出一片薄薄的虚汗,心中仿佛历经了一场巨大震动,“我是嘱托过父亲拜托太子的事情,我一直以为——”
“温伯父是太子的党羽,也是你的父亲,你让他夹在中间,便是让他极为难办。至于求情之后,太子会不会采纳伯父的建议,那又另当别论了。”
正所谓一山不容二虎,身份都是太子,赵珩之又怎么可能会让温廷舜爬到自己头上来,以威胁自己的皇位?
比及温廷安跳出这个迷局,或许很快便能反应过来,自己一直以来都被太子给骗了,他接受了她的牺牲,但并未真正履行承诺,他仍旧要温廷舜死,只不过,恩祐帝选贤任能,是看重温廷舜的能力的,便是要保住他,加之先帝与大晋皇室颇有渊源,温廷舜的地位与身份,自当也非同小可。
沈云升道:“倘若你对温廷舜的态度,一直这般暗昧不清,在他和太子之间游移不定,再这般下去,你可能会失去一些珍贵的东西。”
“你也该表态,至少对温廷舜表达出一丝明确的态度了,让他知晓,你心里到底是如何作想的,如果不中意她,大可以直接告诉他,长痛不如短痛,而不是一直白白接受他对你的感情,且并不负责。”
“或许你会寻借口替自己挽尊,比如,要为了光复崇国公府的门楣,不得不继续维持这样的身份,要入朝为官,但你的感情与你的仕途,并不相冲不是吗?纵任为官,也并不影响你去接受一份感情,只不过,两者之间总要做出权衡,以及牺牲其中一方一小部分的利益。”
沈云升淡淡地说完这番话,便是离开了。
独留温廷安一个人,在宫道之上任风吹了许久。
该表态了吗……
今夜是家宴,温青松问起殿试策论的情况,温廷舜、温廷猷都是浅述一番自己的答题情状,因是『地动』的论题,乃大邺建朝以来第一次考,加之大邺此前并未发生过地动,是以,谁不能说得太过于详细,提纲都写得较为笼统。
父亲、二伯父和三伯父也在讨论这件事,论议为何帝王会指示翰林院出这道题,结果得出一致的结论,听闻是钦天监的国师夜观星象,发现中原出现荧惑之象,恐有地动之灾,恩祐帝深信不疑,是以才下了诏,吩咐翰林院出了这种题。
“廷安,你是如何答这『地动』的题目?”
家宴上有人问起温廷安,可温廷安尚在思量沈云升那一席话,神情便是显得心不在焉,直至温廷凉在旁侧轻轻揪了一番她的云袖,温廷舜安适才如梦初醒。
她的身份是登科状元,现在崇国公府地位直线上升,开始有了话语权,府中老小,不论叙什么话题,都会习惯性地征询她的意见。
温廷凉附耳将方才众人谈论的话题,简述了一回。
温廷安下意识看向了温廷舜,她这才后知后觉,自己之前本想问温廷舜他是如何作答的,但因方才走神,也就没听到他具体回答了什么。
她看过去时,本以为他也会默契望过来,却是发现,他并未在看她,眼神矜冷若霜,恢复了以前那般疏离的模样。
距离感一下子就凸显了出来。
虽然他什么话也没有说,但那一行一止的生疏,让她悄然生出一丝不适。
她垂下了眼睑,沈云升的话,在这一刻似乎一语成谶了。
温廷安淡淡地答:“我也没定数,只能等后日面圣再议了。”
第127章
小楼赤阑满庭芳, 笼院细柳娇无力,金碧上青空,花晴帘影红。
进行正式殿试之前, 温廷安一直足不出户, 一直在想着温廷舜这件事, 当然,她明面上是不会对外人这般说的,只说是要静心休养,拒不见外客。
其实这一段时日以来, 这洛阳城内,特别多人前来谒拜她,尤其是姑娘家。之前, 她对沈云升说的榜下捉婿, 在自己身上也灵验了,确乎有不少世家差遣媒人来说亲, 爵位囊括公侯伯子男,各个阶层皆有之。偶尔出街的话, 不说会有掷果盈车之待遇,但路上总有三五成群的女儿家,或论议、或偷看、或丢丝帕,胆大些的, 便会前来搭话了, 甚或是主动提出邀约。
温廷安何时这般受人瞩目,这种生活时时刻刻教人盯着的感觉,教她并不甚习惯, 时而久之,她便是学精了, 逢有人问起婚配或是提出邀约,她便是如此答道:“家中已有一位结发妻和一个女儿,汝可容拙生回家细议一趟?”
问话的人,绝对是没想到温廷安年纪轻轻,居然已经成婚,也有了儿女,她这样的回答,自然是绝对劝退。
世家女谁愿意做妾呢?市井女子觉得做妾也有体面,但对方已经有了个孩子,也自己在家中的地位,又能高的到哪里去呢?
时而久之,也就鲜少有人再上门提及议亲之事。
吕氏同其他房的夫人叙话时,便听到了这样的风声,一时之间有些哭笑不得,同时表情也逐渐凝重了些许。
女儿为何要损坏自己的名声呢?
近日以来,常见温廷安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好像不是在忧心面圣,好像是少女在思闺的模样。
吕氏心间不由打了个突,感觉这种事非同小可,忙放下手中的针线活,前来濯绣院,且行至温廷安所在的小院里。
春暖香浓,粉雪渐褪,最近回温得很快,檀红与瓷青,各人正替她打起香扇、卷上竹帘,当下见了吕氏来了,吕氏挥了挥手袖袂,道:“先退下罢。”
侍婢俱是伶俐地应了声,双双告退。
“安姐儿,是在为何事所忧?”吕氏握住了温廷安的手,在手背上很轻很轻地拍了拍,“最近总见你不展眉,有何心事,不妨说给娘听听。”
温廷安的目色,自话本子缓缓挪上来,“母亲和父亲,是在白鹿洞书院相识的吗?”
吕氏一噎,“是的啊,怎么了,安姐儿为何会突然问起这个……”
她嗅觉无疑是敏锐的,“莫非,安姐儿是有了喜欢的人?”
接下来,她看到温廷安的耳根肉眼可见的蘸染了一丝粉晕。
果然如此。
吕氏登时敛了容色,肃声道:“安姐儿莫忘了娘之前给你的嘱托,你的使命是撑起温家的门楣,这世间的情与爱,你是千千万万不能沾。明白吗?我记得畴昔已经嘱告过你多次了。”
又是这一套说辞。
又是这一套说辞。
也完全是这一套说辞。
温廷安徐缓地阖拢话本子,问:“以前去族学读书前,母亲跟我提过,您和父亲是在书院之中结缘的,你是喜欢父亲,才选择跟他成亲的么?”
这一问,委实问得吕氏有些发怔,没想到温廷安居然还记得这种陈年旧事。
她思忖了良久,低低叹了一口气,道,“其实,娘当年去书院最大的目的,便是为了看你的父亲,念书倒是在其次。吕家和温家是世交之家,因于此,我和你父亲订的是娃娃亲,这一门亲事,是打娘胎里便是定下来的,我和你父亲是盲婚哑嫁,你外祖父和温老太爷约定好了,待你父亲高中后,他便是娶我过门。”
“你女扮男装去书院的时候,记得父亲生什么面目吗?”顿了顿,又问道,“他知道您来书院看他吗?”
吕氏轻轻握了握温廷安的手,“你父亲自然一无所知,毕竟这件事是我瞒着他做的,我女扮男装隐藏了身份,用了个男儿的名字,我到现在还记着,名曰温衡。”
“那个时候看过画师递呈来的画像,真的不大好看,我有些灰心,想要拒掉这门亲事,你外祖父便劝谏我说,至少要见过本人再做成算,否则,这门亲事说退就退,拂了老友颜面,也让崇国公府太没面子了,我也就答应下来。后来去了白鹿洞书院,费了几番周折,打探许久,才真正看到了你父亲……”
吕氏笑着摇摇头,“你父亲长得比画像里还要文气多了,相容也很出色,据闻他那个时候是个穷举人,没给画师好处,那画师是个势利眼儿,也自然将他画丑了。”
温廷安听罢,蓦觉忍俊不禁,“您就是从那个时候,开始喜欢父亲的么?”
大概没有哪个女子,不愿承认自己喜欢丈夫只是因为他的皮相,那不衬得自己肤浅了吗?
吕氏渐然露出一抹窘腼的表情,道,“您父亲生得好看,只是在其次,更重要地是,他有一颗良善谦逊的心,这才是最重要的。那个时候在书院之中,他经常在课下敦促我的功课,但凡我有困惑,他随时都会跟我答疑解惑,耐心极了,书院里有诸多簪缨子弟,普遍清高也自我,但你的父亲极为不同,他从不以科举论英雄,说人无高低贵贱,每个人都能走出自己的路。”
吕氏道,“你父亲文章写得非常好,又是这般谦恭入世,还与我有诸多相似的喜好,都喜欢读诗抚琴,我有忧虑,他必悉心倾听并解忧,我当时心里就认定了,这一生,就非他不嫁了。”
温廷安听得有些动容,“一直以男儿的身份自居的话,父亲有没有发现过端倪呢?”
吕氏听罢,极淡地笑了笑,轻轻捏住温廷安的鼻子,眼神忽然变得很幽远,“有啊,有那样的一段时间里,他一直在避我,跟我叙话时,也不敢再拿正眼看我,诗社不同我去,也不愿跟我同食,我感到匪夷所思,觉得他应当是生发了什么事,或是我做错了什么,让他这样避我唯恐不及,我决意问清楚。”
“问清楚了吗?”温廷安狭了狭眸。
吕氏忍俊不禁道,“自当是问清楚的,一次下学后我老早就去逮着他,问他为何避着我。你父亲素来是坦荡雅炼的一个人,生平头一回变得如此口拙,甚或是笨嘴拙舌,他说,他对我存了非分之想,怀疑自己有断袖之癖,但又怕我觉察到了,会因此疏离他,事已至此,只为了不伤害到我,他决定主动避嫌。”
这番话听得温廷安有些啼笑皆非,没想到父母这一辈的故事,比预想之中远要曲折与精彩,我听了以后,决定跟他坦白,我永远都忘不掉,你父亲听到真相以后那一瞬间的表情。”真是教她永生都难忘。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可是,为何我目下没再看到您和父亲共寝过呢?”
这些年,温善晋都一直是待在药坊之中,没再去吕氏所在的院子里宿夜。
吕氏也鲜少与温善晋有亲昵之举,比起吕氏口中所述之事,温廷安觉得二人现在,是真正意义上的相敬如宾,缺少少年时代的花火。
被温廷安这般一问,吕氏用绢扇掩了掩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挹露的胭脂眸,她拢回了被无限放远的眸心,从似水流年的追忆里挣脱出来,空闲的一只手握紧温廷安,“没人能真正熬得过七年之痒,这七年便是一个分水岭,岁月会稀释掉过往的情感,余下的路,只能靠亲情一起来走。”
温廷安瞠了瞠眸,只听吕氏继续道,“你所看到的话本子,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故事,太多了,代表着世间男女对爱情的憧憬,但很多笔者,只是写到男女从相知到成婚,成婚后,如何维持一个家,不同的生活习性、饮食习惯该如何磨合,账本该怎么管,如何教子,婆媳如何相处,诸多的琐碎卒务要操心,但这些,笔者鲜少详写,恐怕写话本子的文人骚客也没真正经历过,只是把他们的遐想写了出来。”
“还有,你所中意的人,他自身也有缺点和不足之处,并非尽善尽美之人,当你真正跟他同居在一个屋檐之下,发现诸多你以前未曾发现过的一面,不太符合你的预期,你又该怎么办呢?毕竟,人永远无法靠少年时期的诗意和憧憬来过活,柴米油盐酱醋茶,这才是真实的生活。”
“你心中有了喜欢的人,我知道现在也不能过于阻拦你,但我希望你能认真思考一番,再好好做决定。”
“我只有一个底线,仕途是你的立身之本,未来有一天,哪怕温家倒了,或是我和你父亲都不能保护你的时候,你有足够强大的力量来保护自己。”
吕氏说这番话,口吻异常的平静,也让温廷安感受到一番不同寻常的意蕴。
怎么母亲说这番话,是在同她诀别似的?
是她的错觉吗?
第128章
转目便要到面圣的时节了, 面圣前五日,以赵珩之为首牵头,翰林院和资政殿联袂批卷, 批卷毕, 排了所有参加殿试的贡生名次, 待一切拾掇停当,那一批卷子便是在傍午时分,送至了御书房。
恩祐帝虽说这几日龙体欠安,但捧揽卷子的精力, 还是丰沛的,更何况,近些时日听不少宰执皆在热议, 今岁贡生的质量, 竟是比往岁要高出许多,他们频繁提到两个人名, 恩祐帝留了心,先是执起其中一份卷子, 朝捧灯的宫娥招了招手,让其将灯挪近一些。
一抔橘黄色的灯火,覆照于规整干净的卷面之上,恩祐帝细细阅览了一回, 继而发觉这位名曰温廷安的贡生, 对治理地动之事,颇有自己的一套方针,不像大多数的贡生一般, 全然照搬治疫那一套,而是针对南北两方的具体人文气候与地势特征, 提出详尽的灾后重建议案,这教恩祐帝眸底钦赏之色渐浓。
回溯前一个月,钦天监的国师求见,说未来一岁之内,必有一场声势浩大的地动,当时恩祐帝深以为然,便颁下一道诏令传翰林院和资政殿,命他们在殿试出了与地动休戚相关的论题。
当这份论题送至所有贡生近前,那声势像什么呢,像是一块硬砖砸落下去,砸死了一堆人,在温廷安的如此详尽且实操性极强的策论之下,很多贡士的卷面就显得不太够看了。
一些宰执畴昔力荐的一些贡生,在殿试之中就发挥得比较中规中矩。
恩祐帝看了温廷安的名次,嗯,仍旧是第一名。
符合他心目中给她批朱的排位。
这位新岁的会试状元,果真是不同凡响。
有那么一瞬间,恩祐帝觉得后继有托了,那一场未来即将生发的地动,真的有了治理的着落。
接下来他拿起第二位常被提及的人名的考卷。
恩祐帝一直都知道,先帝对大晋的骊皇后有一种近似于心结,先帝在他还是皇子的时候,一回醉酒,便听到父亲说,这么多年过去了,他心中一直惦念着骊皇后,本来太后的位置,是先帝留给骊皇后的,倘若骊皇后未在松山大火上悬缢自尽的话。先帝对骊皇后有极深的愧怍,这么多年,他一直遣人四处寻觅骊皇后的儿子,也就是大晋最后一位太子谢玺。
因于此,当恩祐帝知晓温廷舜的真实身份,便是谢玺时,他几乎按捺不住冲动,在殿试时,欲要亲自走下金銮殿去接见他了,但他龙体实在抱恙,也怕引起那个孩子心生反感与警惕。
这是骊皇后所出的嫡长子。先帝最大的夙愿,是让恩祐帝寻到谢玺,并允诺他一个重位,若是谢玺要那储君之位,也在所不辞。
这也是恩祐帝,要从赵珩之手中保下他的缘由了。
赵珩之先他一步知晓了温廷舜的底细,意欲将其处之,但这一步,被恩祐帝拦下。
赵珩之素来是工于机心的俊秀文生,此前觉察到赵瓒之有谋反贰心,欲处之,但又不想脏了自己的手,遂是走了一出借刀杀人之策,这一柄刀,便是温廷舜。
等处决了赵瓒之,赵珩之深晓唇亡齿寒之典故,倒回来意欲处置掉温廷舜,但被恩祐帝制止住了,命其从诏狱之中释放出来。
这也给赵珩之一个危险的征兆,他觉得夺嫡之争最大的劲敌,不再是赵瓒之或者其他皇子,而是这个尚未被帝王认领的前朝遗孤。
恩祐帝细细捧揽了一番温廷舜的卷子,好家伙,他钦定的会试榜眼,居然在殿试之中,掉到了第十三名!
恩祐帝垂眸捧读了一回文章,关于治理地动,温廷舜延引了几道在大晋时期所发生地动的案例,他用较为凝练且深切肯綮的论据,阐述大晋历代帝王是如何治理地动的,文章的深度与高度,丝毫不逊于温廷安,二人是并驾齐驱的水平,只不过看问题的角度各有不同罢了。
恩祐帝晓得这个孩子掉出前三甲的症结究竟在何处了。
他问翰林院:“为何温廷舜的名次,会这般低?”
翰林院的文臣拱手:“陛下容禀,温廷舜文章之中所延用的论据,通篇俱是大晋帝王治案,臣以为不甚稳妥,恐怕……”
剩下半截话没道毕,也不敢道毕。
“是怕会冲撞了朕,还是怕对先帝不敬?”
恩祐帝笑意温和,搁放下了卷子,道,“朕治政多载,素来没太突出的政绩,诸多要务都要靠诸卿并三省六部仔细落实,朕非圣人,有诸多阙漏要裨补,诸如这个地动,朕未曾经历,亦不懂如何治理,先帝也未曾手把手言传。是以,朕就该向前朝的帝王们好生学习一番,当灾厄到来时,才能有明晰的方针,委托给诸卿,去保护好大邺的百姓。”
帝王都说到这样一个份儿上了,格局大开,翰林院的文臣俱是动容,殊觉自己是生了窄隘之心,纷纷起身告罪。
他们的帝王执政多年,确乎是个中规中矩的皇帝,不过,这也给了百官一展拳脚的好时机,因此,朝中党争虽愈演愈烈,但忠心耿耿的肱骨之臣,绝不在少数。
恩祐帝笑了笑,殊觉喉头微痒,隐抑地咳嗽了几声,道:“将他改回第二,明日宣其觐见罢。”
“太子殿下那边……”
毕竟最先钦定名次排位的,可是赵珩之,这是位众人不敢贸自拂逆的人物。
恩祐帝笑色仍旧温和,吩咐内侍,“让太子来御书房一趟。”
内侍领命离去后,恩祐帝又同翰林院与资政殿耙梳了一回翌日召见前十贡生的诸项事宜,延挨了半个时辰,众臣适才离去。
赵珩之静候在书房外,少时便是去面见了圣颜。
以为是要谈论殿试排名的事情,但恩祐帝却是另外起了一个话题,“珩之到了该纳妃的年纪吧,昨晌皇后为你相看了几幅女子画像,朕也过目了几番,觉得都很合适,翌日你得暇时,去坤宁宫一趟罢。”
赵珩之觉得,恩祐帝是想要外戚来干政,以牵涉住他。
赵珩之道:“我已有倾心之人,父皇与母后不用替我忧心了。”
恩祐帝有些纳罕,一直半垂着的眼睛,此刻抬了起来,“噢?”露出一副很感兴趣的样子。
赵珩之眸底浮现一抹冷淡的笑,仅是笑意不达眸底,道:“翌日,父皇便能看到她了。”
恩祐帝并未思量太深,以为翌日罢朝后,皇后那边会有县主来谒,到时候也会带些女眷过来,到时候赵珩之应当引见。
翌日天晴,春景甚好,兰芷满乾坤,游丝横路,熙风吹柳絮,一众宣十觐见的贡生,已然在乾清宫外叉袖等待。
温廷安掩袖打了一个哈欠,今日面圣,吕氏天亮前两个时辰就将她唤醒了,替她好生梳扮起来,虽说是一如既往的男儿扮相,但今日所要面见的人,乃系九五之尊,那一切自然就显得隆重起来了。
温廷舜就立在她身后,温廷安多番想同他搭话,但每次看到他那一张矜冷淡漠的面容后,她又拉不下面子去开腔。
他待她恭敬,这更让温廷安觉得不适。
吕氏同她推心置腹了的那一夜过去后,温廷安兀自想了很久,决定跟他坦诚。
但现在显然不是合适的时候,因为司礼监的公公已经在宣他们觐见了。
她、温廷舜和沈云升都赫然在列。
只不过名次发生了变化,她和温廷舜维持在第一、第二,沈云升掉了三个名次。
这可能同翰林院、资政殿换了一批审卷的人相关。
但也无伤大雅,他们三个人都顺遂地面圣了。
这是温廷安第一次见到圣人,与预想之中的形象不同,恩祐帝是一个温和如水的人,这种温和是钻骨透的,予人春风化雨的感觉,这也很出乎她的意料。帝王问她今岁几何,会试之前在三舍苑里的成绩,喜欢读些什么书籍等等,问话的口吻,像一位父辈。
与温善晋的气质很肖似,平易近人得很。
温廷安觉得不可思议,恩祐帝与赵珩之是一对父子,但气质竟然有霄壤之别。
恩祐帝对她道,“朕像你这般年龄,也是个好玩的,不爱习学,不过,如今入朝为官,至少该担起为江山社稷百姓负责的梁子了。”
这番话,像是某种交代。
温廷安蓦觉自己肩膊处压下来很重的一样东西,明明肩膊上空空如也。
原来那是成为父母官的责任。
问候完她,恩祐帝就来到温廷舜近前。
似乎受到了一阵冥冥之中的联结与感应,恩祐帝看着温廷舜,仿佛看到了大晋的骊皇后,少年五官锋利如刃,不掩风华,同时姿容也格外大气沉蓄,放诸在十位贡生之中,气质格外突出。
不愧是前朝太子。
恩祐帝仿佛有千言万语要说,但行将付诸言语的那一刻,只是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听说你是文试转武科?”
温廷舜颔首,“纸上得来终觉浅,学生想去真正的磨砺一番。”
这番话听在其他贡生耳中,有些不敬,这是在反讽他们读死书的意思么?
但恩祐帝笑色自若,意味深长地道了声『好』。
问候完所有的贡生,他颁下谕旨,赐了温廷安为状元,温廷舜为榜眼,探花是会试第九名的黑马。
温廷安真正成为状元那一瞬,悉身如踩在棉絮之中,直至清泠的嗓音在耳畔响起:“俯下谢恩。”
是温廷舜在提醒她。
温廷安回过了神,跟着他并众人一同叩首谢了皇恩。
第129章
斜阳里, 喧阗锣鼓惊春,恩祐帝宣榜以后,温廷安他们就是今岁真正意义上的新科进士了, 在司礼监的指引之下, 换上一席称身的绣襟大红襕袍, 首戴桂枝嵌玉官弁,历经鸿胪寺的一番唱念后,接下来便是在洛阳城内的骑马走街的环节了。
从南薰门出发,途经伽蓝寺, 绕着万人空巷的御街,夹街两旁俱是人头攒动,市声鼎沸, 洛阳城内庶几是泰半的百姓, 亢奋地前来观看状元郎了。
温廷安在前世听惯『春风得意马蹄疾,一朝看尽长安花』, 可从未料到,自己有朝一日, 竟是能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一回,只不过这回不是在长安,而是在洛阳。
晌晴天时的映照之下,彩幡云淡, 走马长街近似千里澄江, 市声如簇,混乱又亢奋,伴随着皇榜张贴在谯门时, 人群的声浪一阵翻过一阵,万千道热情的目光, 如草箭似的齐齐扎了上来,在此大庭广众之下,温廷安社恐的毛病突然发作,大脑思绪暂且停滞了,整具躯体只能略略僵硬地骑着鬃马,依凭惯性,目不斜视地朝着前走。
但她又在偷偷留意温廷舜的神情与行止,他是今岁的榜眼,从今往后是便能不再卧薪尝胆,可以一举大展宏图了。
耳旁又回响起在乾清宫之中,少年对恩祐帝所讲述的话,他说,纸上得来终觉浅,打算外放去锤炼一番。
这不就是表示自己要去军营吗?
为什么要跑到那么远僻的地方?
温廷舜,是有不想留在洛阳城内的理由吗?
难道,是打算避开她?不想再见到她了么?
温廷安蹬鞍执辔的动作,不知为何竟是有些僵滞,目色徐徐穿过凝绿的杨柳纷絮,落在了少年峻直如松的身量上。
在这样一个马嘶唱晚的时节里,春日熔金,俨似有一团从遥远寰宇之中的焰火,翛忽之间下坠,烧融在了这般暄腾的人间。
少年高挑颀长的身影,被日头那淡金色的笔触,细细描摹,真正让人挪不开眼的,不是那一身象征功名与地位的襕袍,而是他的仪姿,风灌入宽大的袍袖之中,衬得少年的肩背,俨似急湍之中的峻峰,一种遗世又孤高的矜贵气质,从骨子里疯狂的释放出来,有些人,天生气质就是与旁人迥乎不同,平素放在人群之中,便已经是万众瞩目,这身进士襕袍,放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委实属于锦上添花了。
吕氏前夜那一席的谆谆教诲,一直萦绕在温廷安的耳畔,她心中亦是随之牵紧出一丝念想,想要抓紧时机,趁着温廷舜下放至边陲之地以前,对他表达出自己的心意。
此时此刻,金銮殿内。
赵珩之屏退左右,行至恩祐帝的近前,且替他细细扦了扦烛火。
一年之中,比过大年还要热闹喧嚣的时刻,非是三鼎甲骑马巡街莫属了,这可是举朝欢腾的大事。
恩祐帝面容上的温和笑意尚未褪去,他今儿躬自见着了温廷舜,骊皇后的亲生儿子,大晋的最后一个太子,这样的事他在无数个日夜里憧憬过,是为了完成先帝的夙愿,如今终于将温廷舜招入了朝庙之中,让其金榜题名,恩祐帝便是淡淡地舒下一口气。
温廷舜在皇廷之上所述的种种,让他颇为惊叹,他有着与大多数贡生不一样的经略与眼界,无数人削尖脑袋,前仆后继地要成为京官,而他却反其道而行之,避开京城,请求下放至边陲蛮莽之地。
温廷舜的武科是夺得了头筹的,按照常理,他可以在兵部或是枢密院好生磨砺一番,起点是个七品武将全无问题,多砥砺几年,那官品很快就能升上去。
当然,假令温廷舜立了赫赫军功,他的官品将会拔擢得更快。
恩祐帝已然在心里,替这位榜眼策划好了一份详尽的生涯规划书,但下一息,思绪被赵珩之唐突地打断了。
“陛下。”赵珩之淡扫了描金漆岸上的奏折一眼,敛了眸底所潜藏着一份戾色,面色仍旧维持一份恭谨之色。
“怎的突然来了?”恩祐帝虽然是神态温和,但觉察到赵珩之是未宣入见,平素可见的内侍,竟是已然不在身前侍候了。
一抹深凝之色掠过恩祐帝的眉眼,他感觉到了一丝不对劲,正欲起身,倏然之间,他握不稳批阅奏折的那一株朱笔,『哐当』一声,朱笔坠落在了玉石砖地之色,跌出一串莫名诡异的声响
恩祐帝看着案前博山炉上袅袅升腾的青烟,恍惚之间,幡然醒悟,淡眼看着赵珩之:“这是麻骨散?”
恩祐帝深晓自己中了计,受了掣肘,也隐隐约约猜着了赵珩之此行的真实目的,但他已经到底是历经过大风大浪的人帝君,
赵珩之削薄的唇角处,浅浅溢出一丝谦和的笑意,他淡淡绕着赵珩之的龙椅行了一圈,修直的手指搭揽在恩祐帝温厚的肩膊处,“陛下何必明知故问?”
绕了一圈后,赵珩之复行至恩祐帝近前,一错不错地凝视他,“昨夜我同您说过,今日会让您看到我心仪的女子,您刚刚在乾清宫上已经见过了。”
恩祐帝费解地挑紧眉庭,“你说什么?”
赵珩之勾唇浅笑,顺手执过了零落在砖地之上的朱笔,重新匀墨,捻起奏折之中的一份名单。
那是今岁进士科前十名的名录。
恩祐帝不知道赵珩之要做什么。
直至他亲眼看到赵珩之搦笔蘸墨,在一个名字上,重重画下了一道圆圈圈。
新科状元郎,『温廷安』。
恩祐帝再是迟钝,此刻也看清楚了赵珩之的意图,一抹震悚之色如藤蔓般攀爬上了他的脸:“你疯了?!”
赵珩之面不改色:“陛下,您应当是还不知晓罢,温廷安是女扮男装在族学读书,这可是货真价实的欺君之举,精心筹谋这一切的,可是崇国公府。”
此话一出,恩祐帝苍朽的面容上满是骇愕之色:“怎么可能?!……”
恩祐帝摇了摇头,表示不能相信赵珩之的片面之词。
“陛下果真是很震撼,所以,崇国公府这种祸患必须尽早祓除。”赵珩之拿起了一个空白的奏折,在恩祐帝愤懑的注视之下,很快草拟了一份奏折,“状元郎因纠察崇国公府欺君之罪,拔擢为大理寺少卿,而崇国公府居家流徙千里,下放到哪里好——”
赵珩之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让温善晋等男丁流放至岭南,女眷统一发卖,至于温廷舜……”
赵珩之眼角牵起了一丝深深的笑弧:“就等温廷安自己来处置罢。”
恩祐帝的骨缝攒着莫大的悲戚与费解,他这一生抚养了十一个儿子,其中两个早夭,七个平庸无葩,较为出彩地,只有赵珩之和赵瓒之。
两个儿子一个崇文,一个尚武,皆是极为出类拔萃的皇位预备役,但储君之位,有且只能有一个,在后宫之中素来是端水大事的帝王,却无法在帝位这种事情上,给儿子们一碗水端平,一个朝廷之中,总不可能出现两个帝王,总要有一个皇子得登大宝,一个皇子封为藩王。
他已经预料到,赵珩之会是未来的帝君,但大晋太子的出现,成为了这个局势唯一的意外。
对于恩祐帝而言,这个夺嫡的人选,出现了第三个选择,这是一个隐藏选项。
倘若可以,恩祐帝是想培养温廷舜一段时间,看看他所做出的政绩,并让他同赵珩之做个对比,并从两人之间挑拣出最适合的储君人选。
恩祐帝有这样的一种想法,让赵珩之感到了一阵浓深的危机感,他必须尽快下手,否则,若是将来等温廷舜成势,他很可能就再无还手之力了。
这一场宫廷之变,就是在全洛阳城的百姓都在围观新科进士策马御街的时刻发生的。
赵珩之借刀杀人,将赵瓒之徇首城门的同时,还夺走了他的虎符和兵权,他不仅在文官集团里颇有威信,现在,他还掌舵了兵权,纵任帝王,也无可奈何他了。
在洛阳城外,已经有数万精锐在逐渐靠近了,饶是禁军要反抗,凭那屈指可数的几千人马,也只是螳臂当车罢了。
恩祐帝不可置信地盯着赵珩之,从未有过这般一刻,他感觉自己从来没有看清过自己的儿子,他从未看清过赵珩之究竟在筹谋着什么。
赵瓒之倏然抽出了蹀躞带上的长剑,一步一步地朝着恩祐帝行过去。
“内廷混入刺客,意欲行刺陛下,我前来救驾时,发现您已经身中刺刀——”赵珩之说出这番话时,高高扬起了掌心之中的长剑。
那近处的画屏之上,一道黑影贯穿了龙椅,一霎地,血迸素绢,一股血腥的气息,徐缓在空气之中弥漫开来。
案台之上的烛火,正在不安地扭来扭去。
细微的烛火,照彻在两个人身上,一个是执剑冷立,一个是横死龙椅。
静守在外的鱼公公,看着鸿胪寺尚在传唱。
这大邺,很快要变天了。
第130章
极目霁霭霏微, 暝鸦零乱,萧索江城暮,洛阳画角, 又送残阳去。
乾清宫变了天的事, 正在策马巡街的温廷安, 自当是不知情的,她心中一直想着寻温廷舜陈情的事情,整个盛大的巡街过程之中,她想要寻找机会同他搭话, 但一直苦无合适的机会。
焦灼的心情,一直延宕到了今夜的家宴上,因为是今岁的登科状元郎, 温廷安的应酬一夜之间如洪荒暴涨, 因为是身份和地位的提升,不论是相识或是不相识的族亲或是宾客, 都会前来寒暄并敬酒,她不胜酒力, 也不喜饮酒,意欲能拒则拒,但这样的做法,放在这个大喜之日并不合适, 容易开罪人。毕竟, 酒是官场上联络感情的利器,假令拒绝了对方的一番心意,摆明是不想在未来的官场之中跟对方处了。
但原主的体质极是特殊, 她是对酒过敏的,再喝过了几盏温青松拿出来的陈酿以后, 温廷安微醺的同时,殊觉皮肤起了一阵难捺的痒,身体已经有些不适,这种感觉真的很糟糕。
一位看起来眼熟但又真的想不起是谁的远方亲戚,眼看拿酒敬她,温廷安想要拒绝,但看着偌大的家宴之上,她一举一动,很多人都看在眼中,她若是拒绝对方的敬酒,那场面该是有多尴尬,温廷安松开泛散着晕红颗粒的腕部皮肤,保持言笑晏晏的君子仪风,抬手行将接过对方的敬酒。
“长兄的酒,我来喝。”温廷舜低沉矜冷的嗓音,不疾不徐响在了左侧,温廷安略显朦胧的视线之中,伸出了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拿起了对方递呈近前的酒盏。
这是……要替她挡酒的意思么?
温廷安的思绪变得很钝了,目色循着这双手去寻根溯源,视线落定在温廷舜身上。
少年的侧颜棱角分明,这厮的酒量应当胜过她的,酒过一巡,漆黑深邃的眼眸,仍旧湛明清醒,宴席上的烛火落不进他的眸心,因于此,他的眼神显得淡,窥探不出真实的思绪。
这个人不是在刻意疏离她么,怎的会做出庇护她的事情呢?
温廷安刚要接酒的动作,就这般僵在半空之中,温廷舜拿过她指尖开外的酒盏时,两人的腕部肌肤触在了一起,是极柔软与极粗粝的碰撞,静蹭起一阵微不可查的颤栗,温廷安蓦觉肌肤不知是痒了,还无法克制地滚烫起来,整个心在体内四处乱跑乱窜,思绪剪不断理还乱了,当下只好局促地敛回手。
干嘛装作一张生疏的扑克脸,还做出让人误会的举动,真是的。
众席掀起了一阵善意的笑声,评议声此起彼伏,话茬从论议温廷安的重心,转到论议温廷舜身上来,这位温家二少爷,可是今岁名副其实的榜眼之位,论面目,出落的极是俊逸倜傥,论气质与修养,亦属人中龙凤,不少人起了一些蠢蠢欲动的心思。
温廷舜替温廷安挡却第四杯酒的时候,有人开始问他议亲的事情。议亲的不仅有族亲,还有老太爷、叔伯们在官场上往来的同僚与上峰,人脉遍及六部,比如问温廷舜可有婚议的人,官拜吏部侍郎,官品可不低。
温廷安宁谧地坐在旁侧,虽然感激于温廷舜替她解围,但听到有人议亲,不知为何,她竟是清醒了几分,耳根子悄然尖尖地竖起了,想听温廷舜是如何回答的。
结果,这厮将皮球甩到了她身上,说按长幼论,长兄唯有成家立业了,他才好论议亲事。
于是乎,本来歇口气的温廷安,就遭受接踵而至的相亲炮轰。
温廷安不可置信地用余光斜睨温廷舜,这厮摆明是故意的吧,明明知晓她身份特殊,不可能妄作婚议,居然在这种事情那她当挡箭牌,还做出落井下石的行止,本来在挡酒这件事上积攒起来的好感,一下子就在这种事情上败光了。
家宴持续到夤夜才将近尾声,温青松很高兴,吩咐数位族亲聚在一起,对她和温廷舜耳提面命了一番,主要是在说,今后温家的顶梁柱,将真正落在她和温廷舜身上了,温廷安不由想起了赵珩之对她嘱告过的话,这位未来的储君,已经借刀杀人过一次了,接下来这种伎俩一定会再使用一回,温廷安就是他的第二柄刀,刀刃所要对准的,正是崇国公府。
但现在,看着温青松一干长辈信任的眼神与忠言,温廷安心中不知为何,竟是生出诸多的罪恶感。
生她养她的温家,送她上了青云路,现在,她要过河拆桥,亲手毁了它么?她竟是感到一丝畏葸。
待侍仆送温青松去崇文院休憩以后,这个晚宴才从真正意义上算是结束了,温廷安和温廷舜携同走回了院子,分道扬镳的时候,温廷安心中一直在纠结,要不要先开口说话,但又害怕会遭致冷遇。
骨子里明明是一个成年人了,但面对年岁比自己小的少年,她却觉得自己逐渐丧失了陈情的勇气。
她怎么越活越回去了呢
人果真是,越长大越胆怯么?
“记得回去吩咐下人寻些药膏搽手。”分道扬镳前,温廷舜倏然提醒了他一句话。
原来他已然知晓她的难处,才替她挡了酒么?
为什么会知晓她的难处呢?
她的手掩藏在袖裾之下,除非他一直在观察他。
能观察到她手上那一处过敏的地方,不消说,他还观察得真是细致。
温廷安耳畔复又回溯起吕氏曾经对她所说过的话,那是教诲也是鼓励,温廷安仿佛有了底气,遂是步子拐了个大弯,朝着温廷舜所在的文景院疾走而去。
她走得又急又快,脸上是微醺的神色,看着温廷舜就近在眼前了,一个不慎,鞋履上被绊着了一小块碎石,眼看要跌落下去。
预想之中的疼痛并未应景地出现,温廷安发现温廷舜抻臂扶稳了她。
这一瞬,她的鼻腔触在了他的锁骨处,俯仰之间呼出的温热气息,喷薄在了少年的肌肤上,温廷安眸睫瞠了一瞠,可以近距离地看到他脖颈处虬结的青筋和微晕的肤色。
目下是三更夜,两人停驻在竹苑近旁一株高大参天的槐树之下,暝蒙的长夜筛碎了皎月的光,风拂过,槐叶旋着飞坠,空气里弥漫着微凉的气息,二人的距离近在咫尺,温廷舜身上那一阵清郁的桐花香气就这般缠搅住她的身躯,连篇累牍的月色静静揉着一团微燥的风,从两人的吐息之间穿插而过,惊落了一树的粉白槐花。
温廷舜本是要松开她,殊不知,他的袖裾被一只纤细的手紧紧攥住,他感受到她的不同寻常,刚想问她是否有碍,下一息她抬起雾漉的眸,一字一句地问他:“为何这段时日,一直在回避我?”
温廷舜喉头一紧,一份露霜雾水,不偏不倚地蹭过他的肌肤,一抹凉薄的烫意贴着他的颈部肌肤滚落下去。
刚要说话,却被她适时截断了去,“最近一直对我忽冷忽热,每次要寻你说话,就故意摆出一张冷脸,一副不想让我去寻你说话的样子,但在酒宴之上,却又处处照顾我的身心状态,替我挡了酒——”
温廷安隔着袖裾,捏紧了温廷舜的骨腕,力度渐然地收紧,“你这种人,真的一点都不讨喜,春闱那夜结束,你开始一直若即若离,难道就因为我摆出长兄的态度和架子,就这样将你劝退了吗?可是,你明明心如镜鉴,我们之间连一丝亲缘关系都没有。”
什么礼义廉耻,都暂时不要了。
“你性格就是一个捂不热的石头,是荷罪之身,无法做出切实的承诺,未来赵珩之很可能不会给你留下一条康庄大道,但那又怎么样呢?你这几天回避我,却又默默对我好,还在家宴上旁敲侧击让我议亲,你这样擅做主张的行为,真的很讨厌。”
她的声线跟着漫天的星辰一同落下,温廷舜的呼吸从这一刻开始凝滞了。
他不动声色地收紧揽在她腰肢上的手,另一只空闲的手捂住她的后脑勺,微醺的氛围,让温廷安腰窝软了一截,将下巴搁在他的肩膊处,用软糯的声音对他说:
“温廷舜,我想过了,你还记得我以前对你所做过的种种混账事吗,因为嫉妒你,所以我做了很多恶事,但你比我所预料之中的要隐忍太多,在三舍苑三番五次同你接触,你是一个兼容并蓄、极有修养的人,一直默默做了很多事,但又不会主动声张,我也是从那一段时间重新认识你。”
“你虽然故作高冷,也不好相处,但我知道你是清醒、克制、坦率的人,所以,当你的真实身份在赵珩之面前暴露时,我有些慌了,怕你无法昭雪,所以才擅做主张跟赵珩之做了一场交易,这件事我没有顾虑你的感受和想法,对不起。但是,在这个过程当中,我逐渐审视清楚自己的心,不论是看书还是习字,都能想到你,看任何景物,都仿佛是在看你。”
“之前总是给我使绊子,拿走我的襟围还极为理直气壮,外冷内热,嘴有时很毒,腹黑、装冷淡,但是——”
温廷安捏紧他身上的衣襟,小脸从他怀里抬起来,嗓音缠着颤瑟的水腔,“我喜欢你。”
“不论你是畴昔的谢玺,还是现在的温廷舜,我都喜欢你。”
第131章
温廷安尚陈情毕的一刻, 人籁无声,万物静默如谜,温廷舜眸瞳黯沉, 喉结滚动, 眼睑烧烫, 原是揽着她腰肢的手,沿着她窄瘦的纤背一路蔓延往上,指腹捻蹭过褙子的茧绸蚕丝,落定在她的面容上, 不知是酒还是羞赧,她颊面肌肤竟是滚烫如沸,肌理细腻瓷实, 他指腹触碰其上, 是柔软与粗粝的糅合,比及温廷安的小脸被朝上仰起一个弧度, 她望见少年眼睫下垂,目色俯近, 映照在树桩之上的两道人影,此一刻重叠在一处。
月色俨似一头忠实白驹,绕着两人不辍地打转儿,温廷舜偏过眸, 深深锁住那张脸, 鼻子先蹭碰上对方的,接着,嘴唇沿鼻梁的轮廓一路溯游, 流连过她的眼睑,面颊, 耳根,辗转反侧,最终停栖在那柔润濡湿的檀唇处。
近乎是梦寐以求的触感,温热绵软到了极致,少年躯体绷紧如锻铁,一手掬起她的脸,一手握紧她左侧肩膊,因是掌中力道紧劲,他的指腹在她身上褙子蹭出四道凹陷下去的褶痕,整个人的理智,似是也剧烈地拽曳下来,一同烧毁沉沦。
槐树之下岑寂无声,蓊郁的树影投在斑驳的地面,筛略下屏住息声息的风,温廷安眸色在半晦半明的光影之间缓缓瞠开,当时光顾着借用酒的催迫,进行轰轰烈烈的一番陈词,倒忘了怎么收尾,鬓发之下彰显出一截雪颈,细细如桃枝的筋络,掩藏在肌肤之下,衬出一种近乎无措的紧张与拘谨,这般腼腆的造相,看在温廷舜的眸底,反倒激起一种狠狠戏弄的心念。
被摁入怀中的一瞬,温廷安与他严丝合缝地贴紧在一起,彼此的衣衫在碾磨之中撩出燎原般的山火,她想要说些什么来纾解紧张,但一开口,他便是偏过首,进一步加深了这个亲吻。
纤薄的空气之中,灌入了排山倒海的桐花香气。
还有清郁馝馞的酒香。
温廷安本是下意识有些抵触,但这一切的章程,是循序渐进的。
少年的吻,温柔且耐心,反而吸引她一步一步引入春夜的漩涡里。
与春闱科举的那一夜迥乎不同。
现在的温廷舜,每进行的一步,都会循照她的意见。
在尊重她意愿的情状之下,偶尔显出强硬的棱角。
明明她说过,蜻蜓点水就很好,他偏要加深这个吻。
说过不要亲吻耳根,他偏让细密的吻。
在她皮肤上缠绵,痒意疯狂地生出来,她缩了缩身子,意欲推开他,反教他握住手腕,被强势地逮住。
去了文景院。
要准备……窃食禁忌的果实了吗?
温廷安的大脑有些缭乱,被放倒在床榻上,本以为他会继续没进行下去的事情,结果,半迷糊半清醒间,感受到他替她掖了掖衾被,衾被上皆是他的气息,好像是另一个他衍生出来,以亲昵之姿搂住她。
温廷舜在亲吻她的手心,少年沙哑缱绻的嗓音酥在耳根处,“温廷安,我也很喜欢你。”
他拿起一块瓷枕掂放在她瘦背后,十指与她的相扣,“对不起,这几日一直回避你,也谢谢你,能够向下兼并,喜欢我这样一个荷罪之人——”
温廷舜剩下的话,行将要说下去时,却被一截纤纤细指抵住嘴唇,温廷安雾漉漉的眸变得很清醒,轻唤了一声:“温廷舜。”
“我在。”
“谢玺。”
“我在。”
温廷安支棱起身躯,正色地望定他,“你此行一去,要去多少年?”
这算是直击两人之间关系的问题了。
他说要去镇守漠北,从基层粮草官坐起,这样的话,必然要持续很长的一段时间,没个几年是回不来的。
金禧帝病入膏肓,完颜宗武在夺嫡之争中落败,完颜宗策即将登上帝位,不出多时,大邺与大金即将战事再起。
“最快两年,”温廷舜视线锁住她,声线沉了一沉,“最慢五年。”
案台上的烛火教漏窗之外的帘风一拂,顷刻熄灭了去,两人的面容浸泡在昏晦之中,因是看不清彼此的面容,视线受了阻,其余的感官,因于此变得极为敏锐与明晰。
温廷安的呼吸,逐渐变得轻若鸿羽,他握紧她的纤纤素手,嗓音专注而深凝,“温廷安,你愿意等我吗?”
温廷安闻言,整一颗心都烧融在了浓烈的月色之中,雪白的颊面上,渲染起了两抹绯红的云霞,她一错不错地凝视温廷舜,深深握住了他温热的掌心,一阵静默之后,适才启口道:“好,我等你。”
“——温廷舜,我们一起成长,变得强韧罢。”
这番话说得少年动容,他俯身倾前,抻臂搂紧她,下巴眷恋似的抵在她的颈窝处,少年的吐息变成了一道柔软的羽毛,有一下没一下刮蹭在他的肌肤上。
酒让人变得胆大,本来想宿夜,但檀红与瓷青没寻着主子,便四处寻开了,温廷安不想让外人发现,遂是一晌揉着太阳穴,一晌徐缓地从床榻上起身了来,说,“我得走了。”
“我送你。”温廷舜搀着她的右胳膊,动作极尽温和,将她缓缓地送入濯绣院。
吕氏见着二人来了,忙迎上前去,嗅到了温廷安身上的酒香,嗔怪道:“怎的喝了这样多?你可知晓自己对酒过敏?”
话虽说对温廷安说着,但眼神却是看向了温廷舜,目露一丝责咎。
温廷安怕吕氏对温廷舜有责怪,连忙护在他身前,解释道:“本来叔伯和宾客要给我灌还很多,但温廷舜替我挡了很多,您误会他了……”
这般护犊子的架势,一下子让吕氏瞅出了一丝猫腻,她淡笑了一声,识趣地没刨根问底,让温廷舜回去,她单独将温廷安扶回了寝院之中。
“你跟那小子,坦白了?”替温廷安擦拭面部时,吕氏静坐在床榻前,沉默晌久,目色落在女儿不同寻常的肤色上,啼笑皆非地问道。
温廷安原本想要囫囵遮掩过去,但一思及对温廷舜的承诺,她觉得自己应该多一份勇敢出来,遂是深吸了一口凉气,点了点头:“我跟他坦诚心意了。”
“你主动坦诚的么?”
温廷安捂着发烫的双颊,妄图用温凉的手掌心,能从烫颊处汲走一些热意,她点了点头,吕氏道:“那这个小子的反应呢?”
“他也说喜欢我。”
吕氏蹙了蹙眉心,道:“既然是他也喜欢你,为何他不先寻你坦白?”
温廷安觉得吕氏应当又是误会了,说道:“之前他寻我澄明过心意,我没有应承他,我也是在他陈情以后才逐渐审视清楚自己的心意,我原来是喜欢他的,是我心里别扭,也是『担负家族的责任』这件事让我推开了他,但后来我又想明白,撑起温家门楣,与喜欢一个人并接受他的感情,两者之间并不相互矛盾,而是可以并驾齐驱的。
吕氏匀缓地拂袖伸手,很轻很轻地,揉了揉温廷安的脑袋,“你们两情相悦,那么,他可有给你做出了什么承诺?”
若是只出于玩的心理,而不去负责任,她现在就会直接去文景院,卸掉那个登徒子的天灵盖。
温廷安握着吕氏的手,“才刚确认心意,不需要相逼这么急。”
“你这孩子,这可是关系你的人生大事,我这做母亲的,怎么能够不着急呢?”吕氏蹙眉道,“你的前程,万一他耽搁了你,甚至拖累了你,你可怎么办?”
“母亲跟父亲确认心意的时候,难道也会觉得父亲会耽搁你、拖累你么?”
吕氏被温廷安的这一番话,说得一噎,换位思考一下,她就能理解女儿的心情,方才她的立场,一直是一个母亲的立场。
她当然想要女儿能够独立自主的生活,但女儿若是有了喜欢的人,她也希望女儿在这份喜欢当中,不要迷失了自我与本心,能够依旧坚持做自己,以及维持一身安身立命的本事。
温廷安左顾右盼,却是没有看到温善晋的身影,遂是问道:“父亲呢?”
吕氏笑道:“自然去文景院了。”
温廷安瞠目:“去文景院作甚?”
“还能做什么,自然是寻温廷舜谈话了,你跟温廷舜处于什么状态,你父亲还能不知道么?”
温廷安心漏跳一拍,吕氏拍了拍她的肩膊,“莫急莫慌莫紧张,你父亲只是想寻温廷舜聊一聊,关于你们二人的事,也关于崇国公府的事。”-
将温廷安送回濯绣院后,再返回文景院时,看到了一道身着象牙白襕袍的人影,不是旁的,正好是温善晋。
温廷舜正欲行礼,却被温善晋阻了,道:“本想嫁女给太子,却不想给你截了和,你野心不小,就别给我做这些虚的礼节了。”
温廷舜鸦黑的睫羽抬起,露出波澜不惊的锐目,“还望伯父成全。”
温善晋摆了摆手:“我成全了,又能如何?你最大的劲敌不是我,其实是赵珩之。”
“你可知道,宫中传来密报,说是赵珩之在酉时三刻弑君,夺了恩祐帝的权柄,逼宫篡位了。”
第132章
赵珩之谋权篡位这一桩事体, 极是隐秘,除了安插于宫中的心腹,便是无人知晓, 但好在温善晋留有一手, 他并不完全信任赵珩之, 也在宫中谋布下一己眼线,历经多番周折,消息从宫中传到崇国公府时,已然离篡位过去了整整六个时辰, 他跟温廷舜说了这一桩事体。
“我可以很明确地跟你说,赵珩之不会弑害你,因为近岁镇远将军苏清秋身体不虞, 而漠北地界总不太平, 蠢蠢欲动的不仅仅是金人,还有西戎、藩王, 西戎不是一个小国,近岁以来屡兴战事, 吞并周遭不少小国,国力日渐强盛,戍守在漠北的藩王已有谋逆之心,与西戎王子暗通款曲, 凭苏清秋一人之力, 恐难镇压西戎之患与贰臣之祸。”
“因于此,以我对赵珩之的了解,他会在平定战乱之前, 留你一命,将你下放至漠北, 同苏清秋一道去平定外患。”
温廷舜容色泰然坦荡,仿佛这一桩事体早在他的预料之中,将他下放至边陲之地,也是符合他的筹谋,不成功便成仁,赵珩之要让他战死,他若是能置之死地而后生,立下战功的话,这对温廷安和他二人一起的未来,将会大有裨益。
赵珩之是温廷安是势在必得,定会让她在京中谋官职,待恩祐帝大势已去,祓除朝中的党锢之厄,并收揽三司六部之权柄时,他便会真正将温廷安据为己有。
诸如封后或是策妃。
温廷舜眸色黯沉极了,他答应过她,最快两年,但未来命数谁又能预料?
只能他努力去争取了。
家宴逝去,翌日便是承恩宴席,按道理而言,是恩祐帝给诸位新科进士封官的日子。
晓色云开,春随人意,骤雨才过还晴空。古池芳榭,飞燕蹴红英。东风里,朱门映柳,低按小秦筝,那承恩宴上,玉辔红缨,渐酒空金榼。
温廷安与温廷舜俱是端坐在宴席之上,他们是登科甲等,地位极是崇高,被安排在与皇亲国戚想等齐平的位置上,其他贺礼参仪的六部,与其他官员都没有这等待遇,足见当今的官家对新科进士的器重了。
虽说抵今为止,百官无一人能真正见到恩祐帝,据闻是龙体不虞,难以主持承恩宴,遂是委托给太子赵珩之来掌饬中馈。
温廷安一半的心思,尚还滞留于昨夜的事儿上面,情窦初开,又享受了肌肤之亲,与温廷舜的关系,已经发生了说不清道不明的变化,现在有些不敢看他了,无法直视,但她是能深切感受到,他目色停驻自己身上时的温度,她佯作感受不到,也不与他对视了,当然,她晓得自己这样回避视线,是因为腼腆。
有些时候,感情的拉扯就是这样奥妙,明明进展到了一个亲昵的阶段了,坦明关系的两人,缔结了一段真正的情缘,行将进展到新的阶段时,总要有一方仍旧踟蹰不前,甚至还要倒退回去。
温廷安现在觉得,自己属于踟蹰不前的那一方,明明自己之前有满腔的勇气来陈情,为何现在的自己,变得性怯了呢?
昨夜吕氏同她说,温善晋寻温廷舜谈过话了,不知为何,她隐微有一种微妙的不安感,预感有大事要发生。
毕竟温善晋不是一个会寻人开小灶的人,什么事,要避开她单独跟温廷舜去说?
不知何时,她的手在席筵之下,适时被一只干燥温暖的手,紧紧握着。
少年的手掌宽厚,肌理瓷实,掌腹紧贴在她的手背,温廷安本是想要挣扎推拒一番,但他的力道与昨夜的温柔不同,今次添了一份隐微的占有与强势,他的粗粝指节隐微地穿过她的指缝,指腹深入她的掌心腹地,两人的手掌,一霎地隐微黏紧,肌肤之间从而渗出一层薄薄而细腻的汗。
这里可是承恩宴。
大庭广众之下啊。
怎的能做这种教人面红耳赤的事情?
温廷安的心禁不住漏跳一拍,不着痕迹地捺了温廷舜一眼,温廷舜低哑的声音徐缓地从耳畔传来:“就握半刻钟。”
啊这……半刻钟也很长一段时间了罢?
温廷安挣扎几番,仍旧没有挣脱掉,委实是拗不过温廷舜,也就任他去了。
相较于她的踯躅不前,少年反而显出一片开疆拓土的气概,横亘在两人之间的窗户纸破碎了,他遂是想要做些眷侣之间可以做的事。
诸如现在掩藏在袖袂之下的牵手。
怎么牵都不够餍足,半刻钟又怎么能够呢?
潜藏在心中的念欲,让温廷舜握紧了少女的纤纤素手,不愿轻易放开。
这让温廷安感到匪夷所思,原来是解禁了吗,解禁之前他生得一副清心寡欲的面目,没曾想,他居然是这样的!
怔神间,突闻鸿胪寺官员传唤道:“太子殿下驾到——”
整一座承恩宴,原是喧嚣与躁动的氛围,一下子变得针落可闻,百官与登科进士俱是敛声起身,陆陆续续叩首伏拜。
两个少年原是相牵于一处的手,顺势松了开去。
温廷安跪伏下拜之时,蓦然感受到一阵微灼、强而有力的视线,隔着人潮,遥遥地相望了过来。
这一道视线的主人,还能是谁呢,自然是赵珩之。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凉气,直至视线出现了一双金龙玄漆翘靴,一道沉稳紧劲的声音唤她起身。
赵珩之已经行至她的身前了,悉身裹挟着天子的气魄,教人不容抗拒。
她是今岁的状元郎,一行一止,都受旁人的瞩目,赵珩之躬自唤她平身的时候,温廷安能在这一瞬间感受到诸多复杂的注视。
温廷舜随之也被赵珩之唤了起来。
这是隶属于青年与少年之间的无声博弈,空气之中仿佛有战火在隐微地燃烧。
朝中百官也在这一瞬间,感受到了一阵浓郁的压迫力,更准确地说,是两份压迫力在相互倾轧与对冲,两方抵抗得不分伯仲。
众人循着这一份压迫力的来源,深深睇望了过去,只望见矜贵的太子殿下,正抻手扶起今岁夺得榜眼之名次的少年。
嗯,这场面看着和谐而安详,但为何在冥冥之中,就能强烈地感受到一种剑拔弩张的感觉呢?
赵珩之扶起温廷安、温廷舜起身,也没对他们说些多余的话,但在外人眼中,他们二人已经成了极是受到器重的存在了。
但温廷安有一种很不妙的预感。
不由与温廷舜相视一阵。
温廷舜眉心间悄然覆落下一抹霜色。
果不其然,这份预感在司礼监的官员宣读圣旨时,完美地应证了。
宣读圣旨的公公扯着花旦长腔道:“奉天承运,皇帝诏曰——”
掠过一堆繁文缛节的宣辞,接下来正式轮到官职的任免。
温廷舜被任为兵部主事,从八品下。
大多数登科进士普遍去了资政殿或是文渊阁,从芝麻文官做起。
至于状元郎温廷安。
直至听到任免以后,整座承恩池的人都怔愣了一番。
获赐『大理寺少卿』一职。
居然是从四品的实职!
这,这怎么可能?!
温廷安整个人也有些发懵。
这肯定是赵珩之对她所赐的官职,为何一下子就赐官了,她翛忽之间想起赵珩之曾前对他说过的,要让她亲下令处决崇国公府。
手中无权的话,自然无法处置。
所以,赵珩之这是要赋予她实际的权利了么?
一下就让她成为大理寺少卿。
见她久久岿然未动,宣读皇旨的公公笑着提醒道,“状元郎莫不是怔忪了,赶快来承旨罢,否则,咱家的手都酸了。”
温廷安反应过来,下意识看了赵珩之一眼,男子屹立于上首之座,正一瞬不瞬地注视她。
赵珩之眼神沉稳而有力,目色灼烫,庶几能将她烧灼起来。
这一道皇旨,俨似一份炙手的山芋,她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倘若接了过去,那岂不是就意味着她成为了他阵营里的人,要利用新赐的权利,处决掉自己的母家,崇国公府?
那这是忘恩负义!
但若是不接的话,于情理也根本过不去,整个承恩宴的人,都在看着她。
温廷安不欲接受这封皇旨。
要让她接受这份恩泽,做出处决崇国公府的事情,她根本下不去手。
可是……
温廷舜用眼神制止住了她。
他的眼神里只有一个意思,那就是让她接受这份皇旨。
温廷安窃自咬紧了嘴唇,一时有些恕难从命。
正所谓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少卿并不如预想之中的那般好当,她一下子身居高位,想必很快就会成为众人的眼中钉。
历年的状元郎,都远没有这般优渥的待遇,她是独一份。
接旨,还是不接旨?
承恩宴上,已经有人在窃窃私语了。
温廷安深吸了一口气,最终驱前一步,双手递呈上去,以恭谨之姿接受了这份足感圣情的皇旨。
皇旨的份量很轻盈,但落在掌心间的这一刻,仿佛有千斤般沉重。
这是赵珩之对她的独特关照了,宣示在大庭广众之下。
第133章
一整个承恩宴, 温廷安多少有些心神不宁。
宴席之上不少人戳她脊梁骨,但她这些都觉得无所谓,在读书任职这些事上, 她经历的太多了, 外人的陟罚臧否, 初涉官场的人可能会有些玻璃心,但她不是,她在体制内浸淫了七年八年,很多面目都见识过不少, 早就养成一颗百毒不侵的铁石心肠,因于此,外界对她的评议, 温廷安并未太放在心上, 唯一担心地是,她行将要履行对赵珩之的承诺了。
也就是身居高位、手揽重权的代价。
承恩宴结束当夜, 温廷安任职为大理寺少卿一事,如一把泄了火的诏书, 即刻烧遍了整座崇国公府,最开心的自然还是温老太爷温青松,他老人家最期望便是儿孙能够入仕为官,这般一来, 就能重振温家的门楣了, 各房的叔伯夫人也陆续拜谒濯绣院,同温廷安献呈上贺礼。
是吕氏代她收下了这些贺礼,愈是收下这些献礼, 温廷安的心便是愈发沉重,一整夜卧在床榻上, 辗转反侧,难以入眠,她很怕明日会到来,明昼便是下车之日,她觉得定是有大事生发,赵珩之一定会借助她的手,铲除崇国公府这一枚弃子。
这样的事情,俨似一块浓深的郁结,深植在心底,她起了身掀开衾被,推开了支摘窗,绛蓝的银汉,远处的雪,一涓一涓,一缕一缕,俨似一场浩瀚的无声戏,正于长夜之中徐缓地行演,她望见漆檐上的碎雪,形态如斗大的一掬山茶花,悉数由上往下,砸落漏槛之上,时而久之,也就形成了一层小小的斗拱形态的铺垫。
她的思绪本是在神游之中,倏然之间,看到少年峻直挺拔的身影出现在雪幕之中。
“温廷舜?”温廷安有些讶异,神识怔然,下意识看向墙隅的箭漏,迫近是三更夜的光景了,他同她一样,竟都是没有歇息么?
她看到少年身上的衣褶蘸满了雪花,面目成了银装素裹,触上他的皮肤,竟是也冰冰凉凉的,遽地扬臂伸腕,握住了他的手,用掌心牢牢捂着,“在外边立了这般久,不会说了一声么?真……”
『傻』字尚未出口,温廷舜倏忽俯身迫前,推开支棱窗的扶板,头一偏,目色锁住她檀色的唇,下一息,温廷安的薄唇覆落下来一片温热的触感,余下的话被他吞没在齿腔之间。
温廷安在昏晦之中慢慢瞠起眸心,没得及左顾右盼,温廷舜已经松开了她,这个吻不过是蜻蜓点水,只是是在唇瓣表层停驻片刻,一触即离,吻得克制且儒雅,跟凝结在窗纸之上的霜降,细细一拂就散了。
两人之间隔有一堵矮槛,温廷舜朝着她伸手,温廷安不假思索握住,一晌牵起袍裾,一晌一个借力,便是跃出了窗扃之外,双足沾地的那一瞬,整个人戛然扑入他温实的怀里。
“外头冷,穿上这个罢。”温廷舜将身上所披玄色大氅,摘下,严严实实罩掩在她纤瘦的肩膊处,邃黑的眸端详她片刻,伸指拂去了坠落于她鬓间的雪绒。
清郁的桐花香气铺天盖地萦绕而来,温廷安心中很是动容,看着他说话时喝出一团冷白的气息,握紧他的手,看着他的深色滚镶襕袍,看起来并不很厚,衬出单薄修直的意蕴了,遂是担忧地说道:“那你怎么办?”
说这番话,她皙白云瓷的面容上,渐然浮起两团无法掩饰的晕色,大抵是生平接受这般的照拂,两只纤细的手揪紧大氅两侧的镶绒襟摆,指骨与指节泛散出绯红的色泽,隐微散透出她在紧张。
在外出,温廷安一直女扮男装,不论仪姿还是行止,趋于中性,鲜少会流露出很女儿家的憨态与细节,温廷舜觉察到她的拘束,薄唇抿起显著的一丝弧度,眼见她要翻回窗扃里取回一件毛氅,温廷舜截了和,温声道:“时辰紧迫,我也不冷,你随我走。”
语罢,抻臂勾揽住她的腰肢,一个纵步疾掠,略施轻功,带着她飞离重门府邸,温廷安是第一次跟他同频共振,真正意义上领略了他施展轻功之后所观的风景,平素她一直平视这个人间世,现在视角改成了俯瞰,森罗万象尽在足下。
温廷舜裹着她连纵带跳,在东廊坊的一众斗拱广厦之间穿行,疾掠的风蹭过面颊,却没有预想之中的冷冽,取而代之地,是一片温熙的触感,这让温廷安感到不可思议。
攀上重楼檐顶之时,她的一整颗心也在不辍地摇晃,因整个人是牵缠在他身上的,重心处于失重,她搂紧他的腰,脑袋贴紧在他的襟前。
破晓以前,市坊与街衢除了贩夫走卒,庶几没有人烟,洛阳城内陷入沉眠之中,与地面隔着遥遥的一段距离,也只隐微听到有梆夫敲锣的幽远声响。温廷安没再这个时辰外出过,借着这样一个契机,她发现坠沉于西隅的圆月,竟然是如此皓大,占据了整座城池近二分又一的面积。
再放眼东隅,是行将放飞的朝暾与曙光。
“翌日你要去大理寺,我也要下放漠北了,此后一两年,很可能难再见,所以容我任性一回,在黎明破晓之前,同你再见一面。”
温廷舜裹着她,双双顿落在樊楼的檐顶之上,扶稳她立好,两人相向对立,温廷安的下巴掩在狐绒之中,一双眸蘸着一层晕红,不知是教风拂掠所致,还是因为温廷舜的一番陈辞。
温廷舜挪了位,挡在上风处,拂扫在她颊侧的风稍息了下来,他扬起手背,静静摩挲她的粉腮,哑声道:“这一整夜我无法入眠,畴昔夜里想着大晋与母后,但现在,我心里皆是『温廷安』这个名字,目之所及之处是你,一切风景都是你,空气也是你身上的气息。我回过神时,人已经在濯绣院里了,我行至你的院子前,结果,你正好推开窗来——”
温廷舜一错不错地凝视她,眼神灼烫且温暖,余下的话,不言自明。
温廷安的耳根愈发烫热了,在这般的情状之下,她腼腆极了,根本无法直视他,视线淡静地垂落下去,额心拱在他的锁骨处,温和地回抱他,“我很想见你,感觉一直都见不够。”甚至只通过普通的亲吻、拥抱也无法餍足。
在承恩宴上,她会做出回避,那只是因为人多所致的羞赧反应,她一直以为很了解自己,结果全然出乎意料,她比预想之中要更喜欢温廷舜,仿佛这份喜欢,在冥冥之中持续很长时间,只不过,现在才被她姗姗来迟地正视起来。
温廷安搂紧了他的腰,整张脸埋入他的怀里,轻声问起他:“你觉得兵部主事如何?”
这是从八品的官职,还要下放至漠北,明面上是赐官,但却是贬谪的意思了,根本不是一位榜眼该有的待遇,温廷舜本应该拥有更好的前程,结果赵珩之动用私权,左右了翰林院与资政殿评审官的意见,让他们予以器重的少年,成了折戟之龙。
温廷安替温廷舜感到深深的不值,他可是曾经大晋的皇子,坐拥储君之位,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本是一块千锤万凿的琢玉,而今却被视作瓦砾,弃置在了漠北。
温廷舜将散落在她耳根前的一缕颊发,梳撩至耳屏后,行近了些,视线与她平视,笑起来:“你可知晓,你现在这般模样,很像我曾经养过的一只小白狐,有小情绪时,眼儿瞠圆,两腮鼓鼓,满面写着『我有心事,快来哄』的意思。”
温廷安面靥上蹭起一团火烧云,颇为不自在,手抵在唇上,“我在跟你说很正经的事。”这厮倏然变得温情,教她招架不住。
“在大晋,皇子堆中,必然会有一两位要遭受下放的磨砺,只有通过磨砺的皇子,才能成为储君。”温廷舜道,“下放那年,我七岁,随我一同的,是一位皇兄。后来,只有我一个人回宫了,那年我十四岁。”
在边关待了整整七年,一回宫,血猎结束,家国便破了。
温廷安握紧了他的手,语言在这种时候成了苍白无力的东西,她只能以肢体来宽慰他。
温廷舜淡笑道:“我自幼时起,便在边关长大,行伍出身,颇有行军打仗的经验,你不必太担心。”
温廷安容色红得可以滴出血来,“我没有担心你,我知道你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世间一切坎坷,皆是难不倒你的,我从你的学业,便能可见一斑了。”
“你的学业不也非常优秀?”温廷舜看着她,反握住她的手,“在短瞬的半年之内,进入族学,从外舍生跻身上舍生,并成为今岁的状元郎,你的进步,我都看在眼里,很出乎意料,也由衷地钦佩。”
素来毒舌的人,一下子敛去了锋芒,夸赞起她来了,温廷安有些别扭,别开了面容。
温廷舜道:“畴昔我是一个很自私的人,只想着要复仇,要复国,只想着自己的事,哪怕意识到自己的心意后,也没有改变些什么……”
温廷安摇摇头,“你改变了很多,真的,你要我现在举例,我都能如数家珍。”
温廷安还真的细细说了几桩事体,现在赧然的人,轮到了温廷舜。
但他只是听着她说下去。
话至尾梢,她朝他笑:“只要想着你在漠北,我也有了守候的动力,毕竟,少卿的职务不轻,想必每天要处理非常多的案子。”
“我也永远记得你对我的承诺,数年之后——”
“温廷舜,我等你归来。”
第134章
少女温笃坚实的话辞, 天然有教人信服的力量,温廷舜的吐息明显比以往要沉了些许,眼神湛明而滚烫, 牵起的笑弧之中, 裹藏有一份深涌的感情, 看在温廷安的眼中,倒成了另外一番迥乎不同的模样,没曾想,这厮竟是也有面红耳赤的时刻。
西隅的残月将坠未坠, 东隅的日头将升欲升,鎏金般的霞光由远及近,跌跌撞撞铺洒而至, 淋照在两个少年身上, 气氛正温存,不过, 雪又在不知不见间地下大了,落势有些汹涌了, 温廷安将身上的狐绒皮氅分给了少年一般:“天大寒,我们一起披罢。”
下一息,那一截纤细的手腕,教温廷舜攥握而住, 他一举将她揽入怀中里, 下巴抵在她颈窝处,她有着不输于男子的谦韧,那骨骼虽瘦削纤细, 却源源流淌着滔天江河,他不必忧虑她的办案能力, 她自有独挡一面的能力。
那一件皮氅宽厚温煦,足以裹住两具少年的年轻身躯,撞身取暖之时,也碰蹭出簇簇巨大的花火。
比及天光真正大亮,昭告破晓时分结束,大内宫中的司仪坊送来了量身裁定的官服。大邺的官仕制度自有一套规章,下车入仕以前,司仪坊的教习嬷嬷会携裁缝师傅上门,替今岁的新科进士量好官服的尺寸,打好了衣样儿,送入府中勘验,确认尺寸适宜,才真正地投入缝制的环节之中。
“来看看,我们的少卿官爷。”吕氏与嬷嬷等一干仆役,恭谨地侍候在一旁。
温廷安的视线落在镜面,首戴蓝玉文弁,大红绫纱襕袍,前襟绣面覆有醒目的孔雀纹,里衬一席蚕丝质地的长纱单衣,腰束缠金带,佩金鱼袋与金鱼符。
因是两世头一回穿上官服,温廷安有一种雾里探花的感觉,铜镜里的那一道人影,到底是不是自己?
有时候,当直视镜中人很长时间,自己都会质疑镜中人,到底是不是自己了。
吕氏屏退众人,兀自执住玉质角梳,款坐于温廷安身后,恬静地替她绾起青丝来,思及了什么,温笑道:“同他都说好了么?”
温廷安蓦然一怔,后知后觉吕氏话辞之中的那个『他』在指替谁,她耳根与粉颊俱显胭脂之色,双手本是豁达地搭放在膝头,现下是拘束地交叠在胸前,又故作地镇定地『嗯』了一声。
“果然,年青蓬勃的感情,就是不太一样。”吕氏喟叹一口气,语重心长道,“你们有漫长的一生可以挥霍与试错,所以也不必顾忌太多,但你到底是女子出身,不论是在官场上,还是在感情上,终究委屈多一些,你是第一次入仕,也是第一次喜欢人,用满腔的勇气与力量,去掩盖那些潜在的委屈,不过,我还是希望你能先好好照顾好自己,你的感受和你的喜乐,才是最重要的。”
这番话听在温廷安的耳鼓,有些匪夷所思,“母亲,您在过去,不是素来便教诲我,要以撑起温家门楣为第一要任吗?怎的现在变了另外一番措辞?”
“环境在变,人的心念也会发生变化,”吕氏为她高高束起冠发,看了镜面一眼,确认毫无疵瑕,便将剩下的话接了下去,“更何况,温家很快就会变天了。”
冥冥之中,一切早就有预感。
温廷安也是目下才意识到,吕氏上一回同她叙话时,为何会让她生出一份诀别之感,原来,吕氏早就预料到赵珩之的筹谋,比及温廷安官拜大理寺少卿的那一日,便是温家抄封之时。
不知为何,这竟是教温廷安喉头干涩,转眸望住吕氏,吕氏却伸出一截温婉的手,很轻很轻地揉揉她脑袋。
吕氏没再叙话,挪开圆角凳墩,温善晋适时搴帘入内,言笑晏晏望了她一眼,道了声:“哎,这是谁家的少卿大人,这般神气?”
父亲还是畴昔的父亲,只不过,温廷安能从这一番口吻之中听出一些沧桑感,不知道温善晋看到她这般模样,会不会想到他十六年前刚入朝为官的那一幕呢?
新官上任一般都是三把火,温善晋应该是对大邺江山社稷,颇有建树与理想的一位清官。
吕氏与温善晋相视一眼,温善晋对吕氏道:“照拂安姐儿这么多年,辛苦了。”
吕氏有些意外于温善晋会这般说,回过神时,她摇了摇首,对他道:“安姐儿人生头一回要上官场,老爷多提点她几句罢,省得她多走弯路。”
言讫,便是退身离去了。
温廷舜行至温廷安近前,一晌扦了扦烛台橙火,将火光弄得明亮了些,一晌对她道:“起身罢,让我好好看看你。”
父女之间许久没有交谈过,因为那次同太子交易,温廷安对温善晋生了罅故,为了帮助温廷舜,父亲居然将她出卖给了赵珩之,这让她心中生出了诸多思绪,端的是五味杂陈。
在她的印象之中,父亲一直是伟岸正直的形象,不曾想有朝一日,这座替她遮风挡雨十六年的大山,居然向权力攲斜折腰。
那个曾经对她说过,『你的人生你做主』的父亲,似乎离她越来越远。
温廷安想不明白为何会成这般情状,父亲素来是她最为仰赖的人,她人生的价值观,对这个人间世诸多的认知与理解,从来是父亲相授予她。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这个伟岸、圣洁的形象,会受到权势、权谋的玷污。
温善晋是赵珩之最隐秘的一枚棋子,当他联袂阮渊陵等人的势力,铲除异端之时,温善晋便是沦为了弃子,整一座崇国公府也受到株连。
似乎洞穿了温廷安之所思,温善晋浮起一抹自嘲的笑,徐缓地说道:“我想给你铺好后路,赵珩之便是你的后路,及至我们被流放之时,也不至于你在官场之时遭人轻侮,但温廷舜这小子,截和了我的计划,很出乎我的意料。”
听父亲提及了温廷舜,温廷安下意识敛声屏息。
吕氏对温廷舜观感很好,是默认她和温廷舜一同成长并进的意思了,但温廷安尚还不明晓温善晋的意见。
在父亲眼中,温廷舜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
这位大晋曾经的皇子,毕竟是被父亲所救,承恩于他,温廷舜很争气,他符合长辈对他的一切期待,考取功名,品学兼优,才德兼备,但他亦是天生反骨,有自己的一腔筹谋与抱负,来日立下赫赫战功,赢取一己功名与地位,从微末之官一步一步做起,如此持之以恒下去,来日必有所成。
温廷安觉得温善晋应该在这一方面,不是那么好说话的人。
不过,她会竭尽所能去争取他的同意。
温廷安已经在窃自打腹稿了,罗列出温廷舜的种种优点,正欲开口言说时,却听温善晋道:“那小子喜欢你喜欢得紧,我跟他谈过了,你不必担心,我不会将他怎么着。只不过,假令他教你受半丝半毫的委屈,或是没有按时践诺,我定是不会放过他。”
温善晋擅于冶炼奇毒,他整治温廷舜的方式,应该是毒杀罢。
温廷安思绪有一些偏移,很快复被纠偏了过来,她听明白了温善晋的话中之意了。
“父亲,您这是同意了?”温廷安的音腔有些发颤,事态翛忽急转直上,她有些没反应过来。
“不然还能怎么着,等你来同我杠?”温善晋好整以暇地道,“为父若是不同意,你也势必会据理力争的罢?”
他太了解温廷安的行事风格,拥有出人意料的独立与倔强,认定了什么事,便会不顾一切地去做。
这一席话说到温廷安的心坎上了,她垂下眸:“多谢父亲能够成全。”
温善晋摇了摇首,“我还没完全应承你们,只消那小子没践诺,他这一辈子,就别再想见到你了。”
虽然是很强势的话,但温廷安听得眼眶微热,接下来,温善晋提点了一些官场里要注意的事。
“『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齐抬。』此则我一位上峰旧时传授的道理,以前我不明白,也不懂收敛锋芒,便是四处乱撞南墙。说到底,这官场之上,光靠努力与实力还不够,还要有结交人脉的本事与能力,当你破了一桩案子,得时刻记着周围人对你所施加的帮助与照拂,你向上峰汇报每日工作总结时,不光要汇报你自己的,还要提及别人所对你实施的相助,不可一人独食,要好处均沾。”
温廷安在体制内浸淫多年,这般道理是能明悟过来的,刚要应承,却又听温善晋道:“不过,这并不意味你要磨蚀自己的棱角和个性,你的初心、为官的初衷,你要永远都铭记,你走上官场,判案推鞫之时,一定会招惹到一些人,他们会觉得你死板、不懂人情世故,批判你的性格不讨喜——”
“这都没有关系,纵任官场是人情社会,但你不必让每一个人都喜欢你。毕竟,人非银锭,注定不会让每人都青睐,就像为父,在官场之上,曾经位居一品宰执,但仍旧很多人对我不满,批我犬儒的折子俯拾皆是,台谏官批我入仕十六年,半生过去,仍是碌碌无为。”
温善晋自嘲地笑了笑,但这种笑,是云淡风轻的,“官场上,不论是你的同僚、上峰还是下属,对你所做的批判,永远都无法定义你的为人与质地、当你遇到自我怀疑,遭致批判或是勘案不顺心时,不要顾着挽回自己的颜面,或是去屈意讨好那些厌恶自己的人,而是要做脚踏实地的事,这种事是能够让你振作起来的、让你快乐的,能为你内在的自我提供养分的,哪怕去市坊小楼]食一顿你喜欢的膳食,都可以。”
“我一位旧友,七年前,他曾位居二品大员之位,四年前被贬谪到了岭南,现在他的口头禅是,『人生嘛,最重要的就是开心』。”
“温廷安,恭喜你成为一位官员,从今往后为百姓建设苍生之时,也要在这花花世界之中,静守己心,明白吗?”
父女之间素来很少谈话,温廷安听完温善晋一番说辞,内心一片荡气回肠。
第135章
漠漠轻寒席卷了整座洛阳城, 晓阴无赖似穷秋,踏着辚辚马车声,温廷安徐缓搴开了幨帘, 朝暾牌分的一掬暖阳, 俨似闲挂于穹顶一隅的半轮银钩, 勾起掩在东方山脚的橘橙辰光,稍息,车把式恭谨的嗓音自外出传来:“官爷,集贤门到了咧——”
下了马车, 便是见到了大理寺磅礴宏敞的建筑,雄伟气派的桐门,鎏红堆金, 上悬覆银铜环, 门楣东西各置雄雌双獬,乍望之下, 面首肃穆骇人,途经的路人都有忍不住生出毛毵毵的惧怖之感。身为三司之首, 便属大邺最高审查机关,搁在前世,此处可是最高人民法院的所在,能在如此圣洁且庄重的地方任职, 温廷安殊觉自己踏在这一方领土之上的感觉, 都有些不太真实。
历朝以来皆设有大理寺少卿这一官职,各朝各代的官品都有上方浮动过的趋势,最高是正三品, 最低是从四品,放在大邺之中, 不算太高也不算太低,中规中矩,是从三品的官轶。
新官上任,阮渊陵亲自来了,这般日理万机的大人物出寺相迎,委实是稀罕,不是第一次见到他穿官袍,也不算第一次见大理寺,但在冥冥之中,温廷安殊觉一切都不一样了。
她犹记得那一雪夜铺展对坐的坦白,如今细细想来,俨仿昨日乍现,但阮渊陵是以长辈身份自居,与她对谈之时,一贯是旧日的儒雅威严模样。
阮渊陵先带温廷安去认识了一圈大理寺的人。
这是固定的章程,在前世她参加工作第一日,人事管理就带她熟悉职场环境,教会她认识每一个人,囊括称谓、喜好、行事作风等等,她还拿起小本本刻苦地接下来。
自己年轻时青涩的模样,如今在脑海里重新出现,温廷安很是感慨,有了长达七年八年的工作经验,现在进入新手村,也不会再畏手畏脚了。
认识人的顺序,从最基层的官轶认识起。
“这是评事,负责整饬司库所有案牒,并大理寺人员调动档案,且外,擢升、贬谪的文书,一概都是他们草拟,并以鱼书递呈给主簿校勘。你入寺的文书,或是将来官轶调动的折子,亦属由他们负责。”
评事是从八品的官,与之平起平坐的,还有司直与录事。温廷安明晰地记得,自己第一回 进入大理寺时,伪饰的身份,便是录事的官轶。
温廷安是从基层文员起家的,逐是一认唤了所有评事、录事、司直的名字,俱是铭记在心,众人一时都有些受宠若惊,本以为是个趾高气扬的关系户,没想到这般平易近人,与他们预想的不太一样,当然,这些人也有划分派系:一派是抵触她、看轻她的;一派是看戏的;一派是一心一意只干好自己事的,至于上峰是谁,便不太重要。
“目下挑个衬眼的录事随身罢,”阮渊陵道,“这人会是你今后的左右手,毕竟掌管着寺内大多数案牍的刑判推鞫,你的工作量根本不会轻,一个人的力量,终究有限,需要有人替你分担冗杂卒务。”
温廷安的目色在一众官弁之中巡睃,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她,能受青睐的话,那便意味着机会与时运。
适时,有个录事模样的青年人,搬着比山要高的案牒,颤颤巍巍要放在供案上,结果不知怎的被绊了一下,好些案牍倒塌了下去,这成了连锁反应,一边塌了,连着其他人堆放好的案牒,也兵败如山倒,一时间,司库遍地狼藉,鸡飞狗跳。
留着羊角须的中年评事见状,低声斥了他好几句:“都进来两年了,怎的做事还冒冒失失的!”本想踹青年人一脚的,但碍于寺卿、少卿两位大人皆在,评事不好发作。
青年人歉疚称是,忙拾掇散落在地上的案牍。
温廷安行过去,将散飞在地面上的状纸拾起来,头一眼,发现这些案牍竟是整理得非常齐整,她看了那个青年人一眼,年纪约莫比她长了四五岁,她记得这人叫朱峦。
属于老实做事、脾性憨厚的一类人。
她行至朱峦近前:“整理好这些案牍,以后在我身边干事罢。”
一语掀起千层浪,众人热辣的目光集中在朱峦身上,这个愣头青冒冒失失的,居然是是气运之子,被新上任的少卿拣走了。
接下来,去了诏狱,认识了两位狱丞,“诏狱分贵贱男女,罪犯的食膳、医理、用刑,隶属于他们管辖。”
再接着,阮渊陵待她认识了主簿,偏巧,新来了两位主簿,是她所认识的人。
吕祖迁与杨淳。
杨淳看到她,由衷地高兴,至于吕祖迁,他的容色就很显复杂了。本是同一起跑线上的人,读着同样的书,但因考取的功名不一样,所获得官位也会不一样,他得了主簿,这是从七品官,但跟温廷安两相对比,这根本就不够看了,温廷安是堂堂的状元郎,从三品官,横跨了整整四品,让两人的身份与地位,在此一刻有了霄壤之别。
搁在以往,吕祖迁估计会妒忌不已,但他跟温廷安曾在九斋之□□渡过一段不浅的时光,其为人处世、修养品德、对大邺律法的熟知与了解,都远胜于他。
温廷安能坐上大理寺少卿的位置,端的是名正言顺的。
吕祖迁心服口服,无可指摘,只不过思及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同窗,已经坐上了高位,而自己还只是一介籍籍无名的主簿,心中多多少少都有明显的落差。
温廷安今后勘案查宗,主簿也是要携同随行,掌饬『省署钞目、句检稽失』之职。
同二人行礼谒别,轮到认识寺正,温廷安意外见到了老熟人,唤了声:“周寺正。”
搁在往常,周廉早外派出去了,但今次恭谨地候在公廨门口,朝温廷安见礼。
周廉道:“士别数日,便当刮目相待,下官见过温少卿。”
这厮行事还挺一板一眼的,少了畴昔会有的相近。
阮渊陵道:“办完这宗案子,寻个机会抬抬台阶罢。”
周廉一怔,即刻屈身言谢。
谒别寺正,再是轮到了寺丞,很巧地是,这位寺丞曾是与温廷安结下过梁子的袁宣。
习惯给下属施压、扔一堆公务下去、提前下值、出事了就踢皮球寻替罪羊的那类领导。
温廷安是领教过不少的,上一回他勒令她去泡茶,结果给踢到太子这一块铁板了,虽未贬谪,但也沦为了全大理寺的笑柄。
易言之,袁宣隶属于那种欺软怕硬的人,畴昔他对温廷安下颔仰得有多高,现今那腰就有多弯。
温廷安粗略浏览了一番袁宣的政绩,好在他也是多少是干实事的,这个寺丞之位,也不是完全白坐上去的。
最后认识与她同一官秩的右寺少卿,去了此人所在的公廨,空空如也,只有一位贴身的录事正在写呈文,见到两位大人物,忙起身作揖,解释说,竺少卿正在兖州跑一桩棘手的无头尸案子,当下不在廨内。
温廷安有些遗憾,只能等此人从兖州回来,再补上一句交道了。
阮渊陵闻罢,笑道:“竺少卿最近频繁出差,以前都没见他这样过。”
录事笑道:“寺卿大人容禀,竺少卿家的夫人,最近又有了弄瓦之喜,现在要养五口人,竺少卿说趁着身子还硬朗的年纪,可得给小少爷多挣些米汤钱,顺便将平康坊的宅子给买了。”
在大邺,刚出生的孩子,一般都喝母乳或是米汤,这米汤钱,也是前世通俗而言的奶粉钱了,原来竺少卿是四个孩子的父亲了,担子变重了,自然要更加奋力的办差。
录事怕温廷安不晓得购宅内情,便解释说:“是这样,竺少卿一家此前一直跟他的岳父母同住,但竺夫人一直希望能搬出来住,应该是念叨不少回了,竺少卿是个妻奴,这半年以来,都在看洛阳城的宅子,好不容易看中了一套,但本金还差了些,如果能这一桩案子办下来的话,本金和米汤钱自然也充裕了起来。”
温廷安纳罕:“竺少卿晓得你唤他妻奴么?”
录事呵呵一笑:“竺少卿是个非常好说话的人,下官在公廨办差以来,从未见过他发火,唤他妻奴他很乐意,唤他女儿奴,他大抵会更开怀。”
录事踯躅了一会儿,道:“竺少卿的千金,应当只比少卿小个三两岁左右。”
温廷安恍然大悟,竺少卿的年纪应是在四十岁在五十岁之年。
成为少卿的人,恐怕一般都在这个岁数了。
阮渊陵容色微凝,录事识了眼色,登时谢罪告退了。
认完了一群人,阮渊陵带温廷安到了隔壁的公廨,“此处是你往后开始处理公务的地方,不过现在,你得跟我进宫一趟。”
“进宫?”温廷安整个都怔住了,“见谁?”
“你忘了此前应承过太子什么事?”阮渊陵眸色黯然,“现在是你报答太子的时刻了。”
第136章
温廷安心跳怦然直坠, 该来的总是会来,她已经预料到这一时刻的到来,但她心内总希望能拖延一些是一些, 俨似一个阖眼假寐的人, 但此时此刻, 她必须学会清醒了,面对即将生发的事实。
“温少卿,时抵惊蛰,刚落过了一场细雨, 宫道路滑,请仔细脚下。”护送温廷舜入宫,阮渊陵便兀自离了去, 说一个时辰后来接她。
带路的人换成了鱼公公, 温廷安知晓,此则东宫的内侍, 纵任两人此前已然打过了不少照面,但她该有的礼数也一丝不少。
鱼公公笑道:“少卿爷何必拘礼, 入了东宫,往后便是奴才的主子,该是奴婢拜您才是,您不必见外。”
这一番话意味深长, 端的是一语双关, 一方面强调了她是赵珩之麾下的人,敲打她要忠心耿耿,另一方面隐喻她未来的太子妃身份, 教她须有个心理准备。
温廷安面容无澜,并未接话, 鱼公公也丝毫不以为意,一路通畅无阻,一刻钟后,她便是见着了雄伟磅礴的东宫大殿,万盏温熙的烛火照透过鳞次栉比的鸟兽纹漏窗,隐隐约约衬出里头雕梁画栋的景致。
宫门千重,瑶台琼宇,壮丽描金的龙柱之间,悬垂数层绣纹繁丽的云纹广帷,温廷安原以为,会有一众捧灯的宫娥侍候双侧,但目之所及之处,仅余殿上深旷空阔的玄石玉砖,空气晦涩而浓重,衬出上位者常年独居的寂寥。
鱼公公前去通禀,少时延请她进去,外殿处渐闻些微叙话声,想来有诸多官员在议事,温廷安静扫一眼他们身上官服,三法司、兰台俱在,显然能入东宫议事的人,都是心腹了,赵珩之居然不避着她。
视线徐缓穿过大殿中心,未见其人,倒先闻其声,是赵珩之的嗓音,俨似松泉溅玉盏,飞雪震冰弦:“本宫还有另一要事,诸卿便先到此罢。”
温廷安在外殿恭立,众官见她后,悉身以礼见待,不过,他们面容普遍凝滞而严峻,一种肃杀枯索的氛围萦绕其间。
其中看到了几位数位,诸如庞珑,诸如黄归衷,他们本在低声叙话,但见着她来,眼神温暖,对她持笑说:“是第一次来东宫议事交差的罢,不必惊慌,太子虽然看着肃穆,却是很好说话的人,这也是你的殊荣,年纪轻轻,就能来东宫,像我们这样的年纪,怕是还在熬资历。”
温廷安并不多话,但礼数俱全,内侍已在传唤她,她遂是徐缓穿过外殿,渐闻一阵清郁的龙涎香,视线拨开袅袅云雾,终是看清坐在上首座的男子。
赵珩之一身玄青绉纱曲领冕服,内衬是檀红长纱元服,身量修直峻长,烛火宁谧掩照他的身影,一道伟岸的影子覆落下来。
他阖上了一本奏折,放在近旁堆积如山的公牍上,见着她,他没有客套,只说了两桩事体。
“我杀了恩祐帝,三日后会登基。”
“处置崇国公府的奏折,目下给你看看。”
没有任何铺垫,单刀直入,温廷安正伫立在下首座,上首处两番话不疾不徐,但俨似骤雨自上而下劈首砸来,悉身皆是渗透出一种昭彰的寒意。
神经仿佛绷紧成了一根极致的细弦,似乎只消有外力扯一下,神经就会崩裂如碎珠。
她不知赵珩之为直截了当同她说起这些事,冲击委实太大,她怔愣在原地,晌久在迟缓地反应过来。
温廷安回溯起方才进入内殿时,百官凝滞晦涩的面容,想来便是因为恩祐帝崩殂一事,赵珩之绝对没有对他们坦诚帝王是他所弑,但却对她进行一览无余的坦白,这是为何?
似是洞悉出她的憧憧心事,赵珩之覆住膝头,笑道:“温廷安,你是本宫的人,本宫自然会对你毫不保留,你若是想要天间星辰,本宫会摘给你;你要官秩,本宫竭尽所能替你争取;你要江山社稷,本宫会替你打下来;你要皇后的宝印,本宫即刻可以授予你,当然——”
赵珩之从上首处款款起身,朝她徐缓地迫近,一种压迫感铺天盖地掩罩而来,嗓音清凉,机锋一转,声辞衔笑,“一荣俱荣,一损俱损,倘或有朝一日,本宫去了阿鼻地狱,温廷舜,本宫势必拽你一同下去。”
温廷安匪夷所思地望定眼前的男子,有些一头雾水,她想不通赵珩之话辞当中的逻辑。
论姿色,她仅算中等偏上,还能看得过去罢了,称不上祸水或是天香,相比较于宫中的嫔妃王姬,并不具有太强的竞争力。
更关键地是,她与赵珩之根本不算相熟,羁绊寥寥,她不过是业务能力还勉强过得去,帮他铲除赵瓒之这个异端,但他就要封她为太子妃了吗?
好比前世,她帮上级领导在比稿之中完败了头号竞争对手,上级领导会赏她当领导夫人了?
根本就很荒唐,温廷安很早就觉察到了,但一直没有机会相询一二。
赵珩之不可能对她持有至死不渝的感情,毕竟两人并无常年相处的情感经验,温廷舜不太明白他为何对她持有如此深的执念。
赵珩之行至温廷安近前,摩挲了一番左手拇指处的玉扳指,“你可还记得十一岁那年的事?”
这是率属于原主的记忆,温廷安欲要回溯一番,却迟迟搜寻不出相关的零星片段,她只能拱首道:“微臣很多旧事都淡忘了,恳求殿下点明。”
赵珩之一双清眸浅浅望她,又似是穿透过她,寻觅旧日的身影,但他仅是徒劳,原以为她会记得,但哪曾想,她竟是连一丝一毫的流年往事都记不清了。
赵珩之眸底覆落一片黯然,淡声道:“六年前,宫中一位受宠的妃子流产,母妃受了陷害,被父皇发落至京郊行宫,本宫一同随行。偌大的行宫里,一个伴当也没有,宫蛾所捧上的膳食,也是冷寒的,本宫每日所能做的事,无非两件,一是读父皇指定的书,二是自己同自己说话。”
温廷安下意识问:“那殿下的母妃呢?”
赵珩之道:“她无法忍受含冤屈辱,待在行宫翌日,在自己的寝屋之中,燃炭自尽了。”
赵珩之口吻云淡风轻,似乎在说一桩外人的野史,与己并不相关。
『那你好惨啊。』温廷安在心里说。
因童年如此悲惨,才导致太子现在心理变态吗?
但这跟原主有什么关系呢?
难不成原主是太子悲惨童年的救世主吗?
只听太子说:“有一天,我受不了宫中的氛围,忍不住偷换了使役的衣物,从行宫偷溜出去,避开戍卫,一人进了长安城,途中却被市井牙人以为是逃奴,抓了起来,我挣扎得越厉害,他们愈是鞭笞得厉害,我身上没带皇子的玉牌,也没带彰显身份的信物,我说自己是皇子,他们认为我是痴疯之人,无一人相信,这时候,是你路过,并赎下我。”
不知不觉,『本宫』成了『我』。
“我不想回行宫,便谎报是流民身份,你带我回了崇国公府,也是在那个时候,我才意识到,不是天下所有的屋宅,都如行宫那般寒冷的,你让我感受到,饿殍时有热食、寒冷时有陪伴、倾诉时有人听,便是人间世里莫大的幸福了。”
“我待在府中拢共一个月,患染过一次风寒,还传染给了你,你的母亲收拾了一座单独的厢房,让我们两个在那处养病。我很愧疚,你反而觉得无关紧要,还抓着我说了很多的玩事。用药时,你每次倒药都要拿我做掩护,用膳时,你食量小,每次剩一大半都推给我,你尤其喜欢吃鸡蛋的蛋白,蛋黄每次都勒令我吃。”
“我晓得,那时候你同温廷舜关系不太好,他念书好,受温青松赏识,教你落单,你很不舒服,我的出现正好能弥补你。我不在乎自己在你心里的位置,恰恰相反,我很感激你带给我的烟火温情,这是皇宫所不能给予的。”
“你是我儿时最好的陪伴,也是唯一的陪伴,人间世里,真正能做到真心陪伴我、倾听我、尊重我的人,只有你了。”
“温廷安,我是来报恩的,我不苛求你的感情与我的对等,我只希望你能留在我身边,不要擅自离开,不然的话,从今往后,我又会只剩孑然一人。”
赵珩之驱前一步,抬起手指捻起她的下颔,迫她与他直视,嗓音温润,却不怒而威,“答应我,好吗?”
这句话虽是祈求,口吻却带着不容转圜的余地。
温廷安心情很复杂,穿书之前原主分明是万人嫌,怎的现在成了万人迷,四处留情,剩下一堆桃花债,她感到很为难。
她心情有了非常明确的答案,遂是避开赵珩之的手,后撤数步,道:“谢谢殿下的喜欢,但微臣已然心有所属,微臣也希望殿下能一直向前看,往者不可谏,终有一日,殿下会寻到真心陪伴您、倾听您、尊重您的人。”
温廷安道毕,拿着奏折出去了。
赵珩之望着她背影,自嘲道:“会有那一日么?”
“或许不会再有了。”
第137章
温廷安回至公廨时, 朱峦拾掇好物什静候在她的案桌一旁,见着她来,他恭谨地行了礼, 前少卿交接工作时已经将一堆亟待批审的案牍, 堆放在案桌上, 本是杂乱无章堆积如山的景致,但她不在的时候,朱峦替她收拾得格外齐整,端的是井井有条。
这个年轻人, 虽然说行止时而冒失,但性情忠厚敦实,能将手中的活儿脚踏实地干好, 并且从今往后认准了一个上峰, 会忠诚到底,不会反水。温廷安便是需要这般一位下属, 跟随在自己身边做事。
温廷安吩咐朱峦退下后,摊开了赵珩之给她的那份奏折。
这份奏折简略地叙述了如何处置崇国公府的事宜, 男丁悉数下放至岭南,女眷统一发卖茶楼,唯一没有盖棺定论的人,便属于温廷舜。
估计这也是赵珩之在授意温廷安, 温廷舜就交给她来处置了。
果真是足够残忍, 逼她向最亲近的人下手,但这也是她向他表忠心的唯一方式。
公廨之中萦徊着一团死寂,帘影昏晦, 轩窗之外不知何时落起大雨,数点雨声风约住, 朦胧烛影深深,覆照在她的孤影之上,似是描摹了一层金边。
温廷安整一颗心,随着风雨陷落下去,静默持久,她适才搦墨执笔,在空白的纸面之上,极力按捺住腕间的颤瑟,适才写下一行齐整的字。
『发配充军』。
有那么一瞬间,她眼前一片溽热涣散,周遭一切物什都陷落接踵而至的潮水之中,悉身血液皆在脉管之中逆流。
她有过一个冲动的念头,这官她不当了,她想抛下一切,跟着温廷舜离开,他去哪儿她便去哪儿,吃糠咽菜也好,颠沛流离也罢,她都无怨无悔,甚或是说,甘之如饴。
她对自己目下的处境陡觉迷惘,不知自己坐上这个位置,究竟为的是什么,坐上了这般高的位置,堪比大理寺之中的王座,她感不到预想的喜悦,她并未获得真正的、充实的快乐。
连自己最喜欢的人,为自己遮风挡雨近十七年的家人,她竟是保护不好,要让他们陷入这般流放千里的境地。
——温廷安,你除了写漂亮文章,还能做什么?
——到头来,你原来什么也改变不了。
——你简直活得一败涂地。
待至烛泪堆叠,时交午正初刻,温廷安适才将这一份奏折施行下去,半个时辰以降,以涉权私察之名义,她率领衙门一众捕快,前去抄封崇国公府。
洛阳城上空,乌云蔽月,掣雷游弋于东隅,穹顶适时滚落下数道闷雷,天地之间,骤雨凌乱,凛风狂舞,空气之中弥漫着一场闷潮溽热的雨雾,瓢泼疏雨浇洒于崇国公府的朱红铜门之上,万籁鼎沸的晌午,一众佩刀官兵终于撞开府门。
伴随一阵亢奋、急促、混乱的槖槖靴声,府内随即响起接踵而至的女眷尖叫哭喊,刀剑相击之声、物什破碎之声,众声杂沓,此起彼伏,气氛晦涩而浓重。
温青松本是在崇文院歇养,那新上任的管事很快前来禀报,说国公府被大理寺抄封了,温青松颇感匪夷所思,他是堂堂两朝纯臣,素来拥护太子,自诩政绩赫赫,从未做过有愧于君上与苍生的事,怎的会遭致抄封,他也听着了府内的狼藉动响,一霎地怒不可遏,问是哪个狗贼带人抄了他的府邸。
管事战战兢兢回禀:“……是、是长房的温大少爷。”
温青松惊怔片晌,直截了当道一声『这根本不可能』,他好不容易扶植温廷安成为了大理寺少卿,这个小子感恩戴德还来不及,怎的可能会做出这等吃里扒外之事?
温青松的身躯有些不那么硬朗了,执着藜杖从崇文院迈入东跨院,折入横道,头一眼,便看到了被官兵拷押的各房女眷,这一刹那,温青松霭和的容色变得五味杂陈,还没来得及震怒,两位官兵已然执刀趋步上前,牢牢押住他,温青松饶是要挣脱,但突发的咳疾先一步侵袭上了他,他怒火攻心,寒咳不辍。
阴午之中,一道明闪的惊电破空劈下,照出了伫立于深院之中的一道绯袍身影,朱峦替温廷安打着油纸伞,她的神情近似于冷淡,背后是昏暝的雨色与混乱的哭喊声,檐下飘摇的风灯照亮了她冷白干燥的脸,清瘦的身骨,流淌着滚滚江河,那一双点漆般的邃眸,犹若深不见底的漩涡,洞察不出真实的情绪。
午雨天寒,温廷安与温青松在这个横道之上相遇了,她没有对他见礼,对视之间,温青松悉身寒意噬人,他颤巍巍地抛掷掉藜杖,终于震怒,斥问了一声:“为什么?!”
温廷安从温青松的眼中,发现了浓烈的失望,甚或是说哀痛,他这一年以来费尽心血扶植她,培养她,没想到养了一只白眼狼,尤其是这一头白眼狼,不仅不感恩戴德,居然还过河拆桥,倒打一耙,要将自己的生养之地给刨了,这与刨自家祖坟有何本质的区别?
温青松有多暴怒,就衬得温廷安有多冷静自持,她淡声笑道:“祖父沉浮官海多年,难道不晓得唇亡齿寒之典故?兔死狗烹,卸磨杀驴,您应当很熟稔这种事罢,我已经得了一己所欲,你们不再是我的依仗了,待留着,也是将来之祸患,不如流放除之为好。”
温青松额庭处青筋暴动,眸底恸光骤显,蹒跚上前,挥掌便朝她的面庞劈落!
撑伞的朱峦,见状后提心吊胆,心脏庶几快跳出嗓子眼儿。
少卿爷居然不避不让。
温青松是行伍出身,掌风裹挟强韧结实的力道,未曾及身,便已是罡风震身,温廷安的发丝在风雨之中缭乱,一阵脆响坠下,她的面容戛然朝右偏向一侧。
此瞬,她深刻地感受到一团浅淡的血腥气息,从喉骨隐微升腾起来,继而是嘴角逼出了一团涓涓热流,铁锈般的气息席卷齿腔,她仍维持着淡笑,抻起一角被雨丝蘸湿的官袖,抚手儒雅地拭掉血渍。
灯下是黯沉的晌午,雨声变得愈发湍急。
温青松身躯剧烈地起伏着,盯着温廷安,恨不得在她身上凿出一道血色的窟窿,他诧异于她没有躲避他的掌雷,但也哀怒于她淡静的反应,这种容相看在他眼底,就是一种名副其实的、冷血的征象了。
“从此往后,你不再是温家人!”温青松振臂怒斥一声,斥声在寒湿的雨幕之中漂泊得无限广远。
温廷安伫立在原地,半垂着眼眸,并未有进一步动作。
“少卿大人……”朱峦被近前这一幕惊憾到了,晌久才寻回自己的声音。
温廷安淡声道:“我无碍。”言讫,继续朝前走。
靴履碾踏在湿泞漉稠的地面上,她缓缓行了一些路,不出多时,很快抵达惯常所栖住的濯绣院。
官兵陆续将院中所栖住的女眷带离,嚎哭此起彼伏,糅成一片,温廷安撩裾跨过石磴,一道柔纤矮小的身影直直扑上来,温廷安发现此人是温画眉,娇蛮的小姑娘深深揪住她的官裾,满脸都是濡湿的泪渍,被雨丝淋得极其狼狈。
“长兄,我今后会很听话的,求求你,别让坏人抓走我好不好……”
温画眉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在温廷安的官袍揪出了一道极深的水色褶痕,温廷安并不言语,放任上前来官兵将温画眉带走。
她感受到吕氏落在她身上的视线,如此复杂而深刻,但她并不辩解分毫。有些事,做了就是做了,不需辩解什么。
温善晋和其他叔伯,这个时辰在大内当值,但搜捕令已经下达了,应该要不了多久,就会有人前去收押他们。
府中男丁流放岭南,女眷普遍发卖茶楼。
至于温廷舜……
温廷安蓦然感受到了一种无声的注视,她转过身,朝着来时路看去,不知何时,那雨幕之中竟是出现了一道修直的少年身影,不知何时出现的,她居然没有发觉。
温廷舜身上穿着兵部主事的官服,那是一身量身裁体的鹤纹补子,藏青色的官袍如一枝细密的工笔,细细勾勒出他峻拔孤直的身量,劲瘦如松的腰身,雨水淋浇在他钟灵毓秀的面容之上,泛散出温隽扶疏的气质。
两人隔空相视了一会儿,温廷安嘴唇翕动了好一会儿,有一些话酝酿在喉舌之间,想要道出来,但她陡觉自己的喉头极是干涩,最终仍旧什么都没有说。
那么,温廷舜会有话对她说吗?
大抵是有的,不过,温廷安没有给他说的机会。
她遥遥看了他一眼,按抑住汹涌的心潮,转身便离开了崇国公府。
温廷安率兵查封崇国公府的事,一夜之间传遍了整座洛阳城。
一时之间,上至朝士大夫,下至富家小户,都认为这个大理寺少卿疯了。
新官上任第一天,竟是差人抄剿了崇国公府,崇国公府可是少卿爷的母家,此举委实教人匪夷所思!
第138章
“究竟有多大的仇, 多大的恨,才能把自己的父家抄封?”
“哎,按我说, 知人知面不知心, 平素挂着新科状元郎的皮, 瞧着还人模狗样的,但那皮下啊,根本是冷血的铁石心肠!”
“亏当年状元郎游南长街,我还让咱家闺女朝他扔绢花来着, 早知其败絮其中,我也不去沾这身晦气了。”
方从东直门的义庄验察几具女尸,途经一处茶楼歇脚, 临窗雅间润嗓子的功夫, 朱峦便是听到那说书人正执着一折扇一抚尺,有声有色地渲染大理寺少卿新官上任头日封官抄家的传奇故事, 说得有鼻子有眼儿,博得满堂茶客的口诛笔伐。
朱峦面露隐忧之色, 都已然逝去了近半年,怎的这说书人还爱叨扯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
他下意识看向随意坐在窗前的少卿爷,今日温廷安没有穿惯常的官服,反而换上一席干净朴素的镶花齐胸襦裙, 身量窈窕纤细, 丱发双髻之下,是一张轻扬婉约的淡寂面容。
朱峦有些发怔,倒吸一口凉气, “官爷……”
温廷安朝他露出澄澈而湛明的眼神,原是偏中性的嗓音此刻变得温柔而软糯, 偏着螓首浅饮温茶,轻声问道:“像不像林姑娘?”
最近洛阳城内屡犯连环奸案,抵至今时,拢共有七位适值芳龄的少女受了奸害,这个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奸犯,每逢夤夜时分潜入屋宅闺院之中,对少女进行强侮、虐待,但此嫌犯并不弑人,对少女实施暴行的过程之中,话辞总会刻意温柔起来,甚至对陷入恐惧的她们,进行儒雅有礼地安抚。事了拂衣去,深藏一切物证,每次犯案,他总还会冠冕堂皇盗去她们的小衣,似乎将此视为他犯案的军功章。
林姑娘,原名林绛,隶属于其中一位受害之人。她的祖籍在山阴,一年前发大水,爹娘都死了,她不得不来投奔洛阳城做卤酒营生的舅母一家,舅母三个月前给她寻了一份亲事,男方是城西头在国子私塾当教谕的高生,长林绛整整三十七岁,家中已有一妻三子。高生给了林绛舅母三两碎银作为礼金,开春时节还互换了庚帖,这一份亲事林绛不同意也得同意,更何况她本就寄人篱下,别无选择。
本来旬日前,林绛就要过高家的门,但祸患,刚巧不巧生发在了过门前夜,舅母唯恐林绛逃嫁,遂用一根三寸长的铁索铐住她的手,将其锁入厢房之中,讵料翌日卯时一刻,她带着喜婆为林绛添妆打扮时,被屋中的遍地狼藉吓了一跳。
林绛俨似一枚被剥光的鸭蛋,裙裳支离破碎地摊散在床榻内外,她蓬发遮面,容色死白如灰,涣散失焦地看向虚空,空气弥漫着苦咸腥稠的血气,舅母适才惊觉林绛的腿间不断淌血,血渍悄然蘸湿枕褥,这个年仅十六的少女,将众人彻头彻尾吓了一惊,舅母没见过这般情状,当成昏厥了过去,还是喜婆尖叫一声,跌跌撞撞速去报了官。
本来这种案桩是由袁宣在管,但没两日他就结案了,是周廉将一诉状纸告到温廷安近前,说这林氏女受奸案有冤情。
先说袁宣,他认定这种案桩,纯粹是林绛为逃嫁而进行的一回自导自演。
他审问过林绛,问她是否看清奸犯的面目,林绛沉默许久,摇首说不知。
问为何不知,林绛说那人行凶前,用黑帛带蒙住她的眼,且将她翻了过去,他从身后完成了对她的暴行。
问为何不疾声呼救,林绛说那人往她身上搁置了一盘燃香,她但凡反抗一二,教那燃灰跌落在身,他会即刻杀了她。
袁宣问,她是不是有个竹马相好,号曰许郞,在城东头的津渡当纤夫,她此前有过两次逃嫁之行,全是为私会于许郞,她还恳求许郞带她逃走,但许郞性情温吞,并未果决同意。许郞这个人物,舅母一家也基本知情。
舅母骂林绛是个下贱且不知检点的白眼狼。明明有亲事在身,还与外男三番有染,家里有一堆孩子要养,家庭委实拮据,收养林绛半年,是时候到她分忧了,更何况,那位当教谕的高生就是老了些,但那又能如何,嫁过去后根本不会苛待她分毫,她还能过上吃穿不愁的日子。
林绛的侄女侄子则骂她是荡.鸡,邻里街坊的孩子,但凡记事了,都会这样羞辱她。
袁宣理由弥足充分,认为那个奸犯是纯粹是林绛臆想出来,她身上出血以及遍地狼藉,皆是她一人所致,要制造出有人入侵的迹象。许郞既然不能带她走,她只能剑走偏锋,用这种不入流的方式来摆脱这份亲事了。
这份案桩要给其他寺丞过目,共同画押才能给少卿审核,周廉打从升任寺丞以后,比以往更喜欢同袁宣叫板了。
周廉拿出搜集来的种种物证,递呈至温廷安近前。
疑点一,林绛被上拷的右手腕间,有浓烈的磨损与淤青,破皮居多,这种伤口所造成的场景,经仵作鉴定,与其说是自行掰扯,更像是要躲避什么人而奋力挣扎所致。
疑点二,厢房的漏窗之上并无窗栏,并且有一具被碾死的春蛛,春蛛之上有鞋履的痕迹。退一步来说,漏窗距离地面有半丈之高,林绛所在厢房之中并无爬梯之类的物具,林绛本身就是一个柔弱的女子,不可能爬到那般高的地方。
疑点三,林绛的小衣失踪了,周廉带人遍搜厢房,竟是所寻无获。
温廷安最近看到了六起少女受奸案,有两个共性,其一,少女的身份都是行将成为新妇的人,其二,少女在遭罹暴行后,小衣都消失得无影无踪。
周廉所提供的种种疑点,在冥冥之中,也在指涉林绛受奸案,与另六起案子有一种休戚相关的联系,凶犯极有可能是同一个人。
但那些受奸的少女,并不能得到俗世的同情与安抚,她们被婆家退了亲,被男方认为是同外人偷情,母家虽然收养她们,但她们已然身败名裂了,这也是奸犯极为诡谲残忍的地方,他狠狠羞辱了她们,却还让她们苟活于世,受横眉冷对与千夫所指,这种日子,堪比生不如死。
就拿林绛来说,她受了这番遭际,高生已经寻她的舅母索回那几两碎银,并在当日,干净果决地退掉了这门亲事,舅母丢脸丢到了家,林绛就此被关了柴房,听周廉的禀述,舅母似乎拿她去牙婆那儿发卖了。
温廷安听罢,决定接手这一桩案子,她先以查案的名义,将林绛带回官廨,临行前,她躬自对舅母一家淡声说:“林姑娘是一个有自主意志的人,你们虽与她有亲缘关系,但囚她、卖她、辱她,恐极是不妥,按《大邺律令》,你们私自囚他,以困住她,此则悖律之举,按例当罚三十大板、罚银十两,假令你们真的将她发卖,怕是处置还会益发严峻。”
舅母一家震慑住,吓得面如金纸,忙不迭俯身告饶,温廷安面无表情转身离开,却听那垂髫小儿用不屑的口吻咕哝道:“这个少卿爷抄封了自个儿的娘家,还有脸面指责我们么,我们不过是发卖下贱之人,他呢,做得更过分,将公府都流放了,明明比我们更加冷血,凭什么指责我们?”
这一席话并不大,但也绝不小,舅母忙捂住了小儿不安分的嘴,以为温廷安就发难,但她仅是一笑而置,扬长而去。
温廷安将林绛收留在自己的公廨,林绛抱膝缩在晦暗的角落,整具身体孱弱若筛糠,颤瑟个不停,她眸底露出惧怖,问温廷安:“您是那个人派来杀我的么?”
温廷安拉上了屏风,在她近前俯蹲而下,“我告诉你一个秘密,作为交换,你能将那一天所生发的事情,关于那个人的细节,告诉我么?”
林绛眼睁睁地看着温廷安解开了襕袍前襟,系带半开,她看到了对方缠绕在胸口的襟围,翛忽之间,一抹震颤之色涌上了林绛的眼,她正想说什么,温廷安以一根手指抵在她的嘴唇上,“这件事知晓的人不多,你是其中之一,我想让你放松,我们是同类,你试着相信我,对我坦诚,好吗?”
林绛咽下一口铁锈味的干沫,眸底敌意消弭了一些,但还是有些提防,“您不认为我是在扯谎么?”
温廷安摇了摇首:“你的反抗是真的,你的悲恸也是真的,你的爱憎也是真的,我为何不信你?”
温廷安拿起一张毛氅掩罩在了林绛的身上,“被误解、被轻视的时候,你一定很难受吧,我虽然没经受过这样的事,也没办法跟你感同身受,但我会竭尽所能替你讨回一份公道。”
林绛面容上出现了动容,那像是绝望之人在溺水之前遇到了一根浮木,她泪流不止,她说:“少卿爷,你晓得吗,其实舅母要将我发卖的时候,我已经心存死志。我或许真是贱吧,才会对许郞深信不疑,三番寻他,但他终究无法护我左右,我遭辱后,他一次都没来寻过我,您觉得,他是不是已经不要我了,觉得我失了贞洁,让他蒙羞?”
温廷安不知该如何作答,只能用无声的肢体语言表示蕴藉,比及林绛情绪稳定下来,她才循循善诱询问凶犯的细节,此番,温廷安带着周廉、吕祖迁、杨淳等人,历经长达一个月的搜查,终于瞄准了一个人,此人是舟桥茶楼的堂倌,日常负责送新潮的糕点果脯,常同那些未出嫁的少女打交道,这个年龄的少女很爱吃甜,舟桥茶楼的甜点物美价廉,是她们经常光顾的所在,林绛和其他受害的少女,都有一个共性,她们都曾去过舟桥茶楼。
温廷安决计来个引蛇出洞,
起初,周廉、吕祖迁、杨淳等人并不同意,觉得此计过于冒险,但温廷安道:“钓鱼要有饵,看看咱们几个,男扮女装起来,谁更像未嫁的新妇?”
历经一番换装,四人进行比照,看着温廷安的行相,他们一时竟是哑口无言。
目下,她要亲自会一会这位堂倌,其他人都蛰伏于茶楼四处角落。
“这位小娘子,您点的栗虾松糕来咯——”
此际,一道敦实朴质的青年嗓音,在近前响起。
第139章
一帘风絮, 纤纤满堂飞红,对方儒雅地搁放下一件两盅,道:“今儿人多了些, 让小娘子久候了, 请仔细烫。”
温廷安狭长的眸恬静地弯弯, 循声淡寂地望去,这位堂倌年岁约莫而立,是一张稚嫩干净的面容,笑容亲和, 平易近人,容易教人信服,无法教人将其与夜半闯入新妇家实施暴行的、卑鄙下流之人联系起来。
反差委实是太大了。
温廷安承恩言谢后, 用余光淡扫对方一眼, 不知为何,出于近半年以来的勘案所赋予给她的嗅觉, 她一眼就能看出这位堂倌的不对劲,堂倌似是觉知到了她的打量, 遂回视她一眼,目色别有深意。
温廷安落在他的身量,不高,约莫七尺上下, 肩膊上打着一条褪色的毛巾, 行路起来倒显跛意,温廷安幽幽想起,林绛同她说过, 奸犯离去以前,迫她在他下方做一桩愈发轻侮之事, 汹汹恼怒之下,林绛咬伤了这位凶犯。
难怪行路,会显得有些跛,明明这位堂倌没有跛脚。
一切物证俱是对契上了。
她觉得堂倌反侦察意识很强,甫一觉察什么不对劲,很可能从堂厨后院逃夭,事不宜迟,她提起裙裾,穿过满茶楼的雾热烟火,轩敞的高窗投落一片被切割得均匀的绫纹光,她抻足踏碾而去时,地面被焐得灼烫,一份温度拱着她的足心,但她没有停滞。
一片人头攒动之中,那个堂倌似是感受到她的靠近,遂是停下步履,干净的面容仍旧笑意盈盈:“小娘子,有何吩咐?”
“我和长兄走散了,不知该怎么找他,你能帮我找到长兄吗?”以温廷安的年龄,饰演一个单纯无知的深闺少女,全无问题。
刻意软糯的声线,温柔无辜的眼神,顾盼流光,鼻头被萦徊于茶楼的热雾熏得粉红,她还为了诠释自己是真实地害怕着,小心翼翼伸出纤纤素手,很轻很轻地揪了揪堂倌那蘸染油腥水渍的衣袂,一行一止,皆在小幅度的颤瑟着,话辞尾梢裹藏一份濡湿的哭腔。
堂倌露出了动容的神态,先是发怔,继而被一份温暖和煦的笑意取而代之,他用手掌托起她的胳膊肘关节,是为牵引,同时屈起身躯,道:“小娘子这厢随小的来,小的带你去找你的长兄。”
循循善诱的口吻,教人升不起丝毫的防备与警惕。
堂倌带着温廷安穿梭于满堂人潮之中,从二楼雅间绕过转角,旋即折入一楼窖厨,愈是朝前走,人烟愈是荒僻,堂倌带她将喧嚣的烟火人声抛诸脑后,路面也逐渐变得硌足不平,温廷安露出一丝怅惘,怯生生地缩手入袖:“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的长兄就在前边,你不是要寻他吗,我带你去。”堂倌的嗓音仍旧温润请和,但攥握她胳膊的力道,变得愈发大了些。
气氛逐渐变得剑拔弩张,温廷安却是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如水,“你是想挟我潜逃,以威胁大理寺的追兵罢?”
一语道破机心,横亘于两人之间的那一层窗户纸,彻底被捅破了去。
空气有一瞬的死寂,堂倌面上的笑色,猝然扭曲起来,阴鸷沉戾,他意识到自己中计了,猛地朝温廷安伸出手,欲要勒住她的脖颈以禁锢住她,温廷安适时震袖飞出一截软剑,剑身如山舞银蛇般疾掠驰去,于半空之中走了一出赤兔蹬鹰,三下五除二将堂倌撂翻在地。
早已蛰伏于四遭的周廉、吕祖迁、杨淳和朱峦等人飞扑而来,一个叠罗汉,一举将堂倌彻底制服,堂倌庶几快被压覆得断气了。
历经长达三日两夜的审讯,堂倌不堪一重又一重的刑罚,终于招供了所有罪行。
他栖歇在舟桥茶楼的地下酒窖,那个地方常年无人,又腌臜又腥臭,是他藏身的老巢,周廉与吕祖迁在里边发现了七件不同绣样与设色的小衣,以及夜行所用的衣饰、匕刀、盘香、春图等物。
上缴的赃物与受害之人的身份全都对契上了。
只不过,小衣已经被折腾得面目全非,不能全须全尾得归还给受害之人。
堂倌被押入大理寺时,舟桥茶楼所有人俱是大吃一惊,堂倌是一位见了谁都报以温和微笑的小伙子,性情内敛敦厚,怎的会干出这等罄竹难书之事?
但在状纸之上,堂倌完整地供述了自己从盯上新妇到完成暴行的全过程。
他生养在江南一庳湿之地里,母亲很早被阴曹收走了,父亲是个无药可救的老酒缸,醉的时候拿藤条抽他,脑子清明些的时候去赌坊抹白,或是去青楼骑马。托老酒缸的福,堂倌从四岁开始看春图,这些春图是老酒缸从各大窑子的瘦马手上顺过来的。
老酒缸为数不多的温情时刻,就是给堂倌讲春图野史,这一会儿,他不揍人,不抹白,不骑马,父亲的角色回拢至这个邋里邋遢大半生的中岁男子身上,落魄颓废的面容上,多少算是人模狗样。
老酒缸曾对堂倌说,『儿啊,以后别娶甚么媳妇,人家根本看不上你这种出身,但你可以生米煮成熟饭,人家不从也得从,这个世间的女子,除了瘦马伶人,其他的人都将贞操穿在身上,你剥光她们的贞操,她们就都是你的了。』
老酒缸这一生说过诸多下流荤话,说得太多,连他都不记得自己说什么,堂倌也懒得听他唠,唯独这一句,在他心间驻足了好多年,从不知哪一刻开始,这个少年对新妇,有一种近乎畸形且偏执的念想。
贴身的小衣,在少年看来,就是贞操之物了。
因于此,也便有了后面一系列的惨无人道的罪咎。
纵使被押入诏狱,堂倌仍旧觉得自己并无错处,对温廷安道,“我是在救赎那些盲婚哑嫁的少女,我干了那些事,她们就不必嫁给不如意的郎君了,她们将获得真正的自由之身,我也爽到了,这不是两全其美的事吗,她们应当对我感恩戴德,而不是向官府告发我。”
“你这不是救赎,你这是逞奸!是犯罪!”一旁的周廉被气怒了,欲要抽他,吕祖迁与杨淳上前极力摁住,让他冷静些。虽然说,吕、杨二人也认为堂倌是个疯子,神识很成问题,但大理寺有明文规定,绝不可动用私刑,若是将堂倌打成重残,他们免不了要担责。
温廷安目色从供录之间徐缓挪上,淡冷地直视堂倌,“可是,你可有想过你干了那些事,她们将遭受到什么代价,众叛亲离,千夫所指,甚至连活下去的勇气都消失了,你认为自己,真的是她们的救世主,而非黑白无常吗?”
似是听到了一桩彻头彻尾的笑闻,堂倌不紧不慢地罗列出那七个名字——
“第一位是田姑娘,她所嫁之人,是个赌鬼,嗜赌成性,欠了青龙寺数百纹银的香积贷,她嫁过去,那个赌鬼转手便会将她卖给老鸨,迫她以此为营生,替他还债。”
“第二位是赵姑娘,她是冥婚,嫁给一个死人冲喜,她的婆家打算将她和未婚夫的灵牌钉在一座棺椁里,去京郊进行土葬。”
“第三位是段姑娘,将要嫁给洛阳城一位富家公子,公子生得光风霁月,可嗜于藏娇,娶妻以前,他用铁链囚了十三位搜罗来的妙龄少女,将她们藏于暖阁,整整八年,暗无天日,她们被当作牲畜一样贱养。”
“第四位是容姑娘,虽是大户人家,但男方嫌她丑陋,要是生子的话,恐会生出其貌不扬的种,要求她过门后,以蜡油敷脸,为她修容。”
“第五位是甄姑娘,亦是闺阁千金,一朝不慎落水,被一位潦倒的屠夫所救,明明只有恩德,她却从此被屠夫与他的母亲死死缠上,要求她嫁人,并附上百金嫁妆,假令不同意,他们会四处散播她身心不洁、不知礼义廉耻的流言。”
“第六位是陆姑娘,她原本有一位竹马,这位竹马有严峻的占有欲、控制欲。六年前,陆姑娘嫁人了,竹马以爱之名,不仅抢亲,还毒死了她的丈夫,那时候竹马被判下狱,陆姑娘受了严峻的创伤。六年后的今天,竹马出狱,她的母家要求她嫁给竹马,理由是,只因陆姑娘今生今世,都遇不上肯为她这般付出生命的男子了。”
话至此,堂倌笑了笑,偏着头望向她,“敢问少卿大人,您真心觉得,这些女子嫁人以后会幸福安生么?我可以明确的告诉您,她们都会疯掉,会在这堪比阿鼻地狱的深闺之中枯萎凋敝,我的存在,就是救赎她们,放飞她们。”
“那林绛呢?”温廷安深吸了一口气,问道。
堂倌笑了,“你可能不知道罢,那个教谕,虽手拿圣贤书,骨子却传统极了,他重男轻女,第一任结发妻生了四个女儿,他便殴打她,逼她继续生,一直让她生出儿子为止,好不容易怀上了第五胎,结发妻却死在产床之上,大出血而死。”
“林姑娘曾跟我说,她身子极为虚弱,在舅母家里,吃不饱穿不暖,她甚至都不知嫁人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喜欢一个人是什么感觉,然而,那个许郞畏于担责,从不曾许下承诺。”
堂倌身躯前倾,一字一顿,“林姑娘仅十六岁,那个教谕却已经五十三岁了,她嫁过去,洞房过后,她能否安全地活下来,都成问题,更何况是生子——”
“你休得满口荒唐言!”周廉怒道,“你也不也对林姑娘做了这等龌.蹉之事?!”
堂倌浅然一笑,耸了耸肩膊:“我一直都很温柔,她唤疼,我就停下,绝不强迫,我自始至终都不曾伤害她,她不会出现任何生命意外,更不会诞下孩子。”
“当然,对于前六位姑娘,我也一视同仁,雨露均沾,不会偏袒。”
要不是吕祖迁与杨淳勉力拦阻,周廉的拳心早就招呼在堂倌的笑脸上了。
温廷安的指节静静叩击于桌案上,问:“这七位姑娘的心事,都是她们同你说的么?”
堂倌颔首:“这是自然,少卿大人可以跟她们对一对口供。”
审案暂行告一段落,堂倌被押了下去,因为一桩大案告破,整座大理寺都似是卸下了一份重担,但审讯房的四个少年,心情却很沉重。
这一桩案牍,与半年以来所遇到的都不一样。
堂倌这个人,不是用纯粹的大邺刑律审判,就能可以的。
“都干立在这儿做什么?”适值午膳会食的光景,竺少卿一直寻不着人影,捋须探首,招呼他们道,“今儿是寺卿请客做东,有炖羊尾、蒸藕玉井饭、甜枣糕呢,你们还不快来,再晚些,都被那些兔崽子吃完了!”
第140章
抵近午正牌分, 叶喧凉吹,外头不知何时落过一场小雨,湿风地溽, 虹雨苔滋, 本是郁热的空气之中, 逐渐弥漫着一阵花树的湿腻香气。
堪堪审勘完连环少女受奸案,温廷安和周廉、吕祖迁、杨淳遂直奔公廨堂厨而去。为了案子,他很久未和其他同僚共过午膳了,加之今次是阮渊陵做东家, 他们自然更不能推脱。
大理寺的堂厨修缮得特别优雅,门窗、粱椽、食榻等物具,皆是从西域进口的乌木、紫檀、酸枝, 无一处不砥实, 那堪比流觞曲水的食宴,掌厨的是西关名家, 擅制早膳暮食,尤其是荤类点心, 好吃到整座洛阳城基本寻不出第二家。很多人削尖脑袋要入大理寺谋个一役半职,其间主要的缘由,也是冲着大理寺的伙食是冠绝三法司与二台三院的水准。
甫一入堂厨,便是嗅到了浓郁的烧胙香气, 食榻两侧的同僚已经大快朵颐, 见着温廷安等人来了,遽地起身见礼,空出上首的位置来, 热忱地招呼他们告座。
虽然上级与下级之间难免存在派系分化,但大理寺的公司文化还是挺温和的, 温廷安见着了阮渊陵,意欲对他拱手行礼,阮渊陵阻住了她:“膳案之上就不必如此客气,见你们最近都很忙累,也是该犒劳一下了。”
他将一盘蒸藕玉井饭,轻置在温廷安的近前,温廷安也没推拒,连日以来她不曾食过饭,忙起来都啃馍馍,不曾用过硬食,如今见着了山珍海味,竟是觉出一种奢侈。
竺少卿膝行前来,与她敬了一盏果茶,捋须笑道:“这半年以来你已经破了近十桩公案了,果真是后生可畏啊,这一回公案历时长达整整一年半载,本是棘手得很,居然也给你和那些年轻人告破了,真不错,今后,你们便是大理寺的台柱子咯。”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殊觉竺少卿话中有话,便道:“竺少卿何来的话,我们平日都在寻您襄助,要没有您在背后的照拂、提供大量而详实的卷宗,我们又怎能勘破此案?这不是我们的功劳,是大家的功劳。”
犹记得,温善晋下放之前同他说过,为官之道要『和光同尘,好处均沾,花花轿子众人齐抬』,不论做什么事,任何好处都不能少众人一份,温廷安一直铭记此理。
竺少卿听得此话,容色很是宽慰,遂是坦然相告道:“我旬日后要致仕了。”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众人听罢都有些发愣,温廷安停下用食的动作:“怎的会这般突然?以我对竺少卿的了解,您还能在大理寺再奋斗三十年。”
竺少卿淡淡笑了声,道:“按你这话说的,都说在我心坎上了,但我已经到了一定的年纪,身体的情状大不如前,现在行一段路都会喘,加之也大半年没回府陪过妻儿,一心扑在案子上,但现在,我心中只有一个念头,不干了,回家去,陪妻女。”
竺少卿乃系天命之年,今岁终于在洛阳城坊间买下一套屋宅,迁入新居的那一日,他特地宴请温廷安他们去屋宅用膳。温廷安抵今为止,都还深刻地记得竺夫人煲得那一盅乌鸡玉笋汤,乌鸡肉质鲜美,韧而不柴,酥而不腻,教她一时觉得奢侈,她已有近半年的光景,未曾喝过吕氏煲过的高汤。
要晓得,她是无家可归的人,崇国公府已被抄封许久,她只能栖住在公廨后院的官邸,不过,适逢月底,她便会到府中,躬自洒扫庭除,荒庭滋长萋萋蔓草,汲水的井,常生出旅葵。朱峦本欲延请仆役清扫,但被温廷安峻拒,她洒扫庭除,是在赎一己之罪。
竺少卿的新迁之筵,温廷安喝了整整两盅乌鸡玉笋汤,这教竺夫人一时受宠若惊,说得暇务必常来造谒。
目下的光景之中,竺少卿清了清嗓子,凝声道:“我若致仕,本是需从右寺所带的徒弟里,挑拣出一个合适的人选,但我并没有发现合适的,故此,这选人的事,要给阮寺卿来代劳了。”
言讫,便给上首座的阮渊陵敬了一盏酒。
“那我可不会放水。”阮渊陵酌酒后,继而淡声道,“在新右寺少卿甄选出来以前,竺卿的公牍作会悉数移交给廷安,目前,竺卿遇到了一桩棘手的事体,不妨同她说一说罢。”
竺少卿咂舌:“这般轻松的时刻,居然也要谈公事么?”
阮渊陵面无风澜,仅作浅笑:“这一桩事,关涉国是,意义重大,廷安早了解些也好,当然,”他对吕祖迁、杨淳二人说道:“你们也认真听一听,等磨砺好,熬够资历,便可以往上走一走了。”
他默了会儿,对周廉道:“你脾气有时虽莽直了一些,但将后生二人都带得很好,这一桩事,你也务必跟进。”
这一番话显然像是一盆鸡血,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在座每位年青人,他们陆续起身,腆然地斟酒,学大人样儿,青涩又拘谨地对阮渊陵承恩言谢,温廷安受到了氛围的熏陶,遂对竺少卿好奇道:“究竟是什么案子,竟然能让您觉得这般棘手?”
谈及公事,竺少卿那堪比弥勒佛般的面容,笑意渐收,正色道:“相信你们近日以来,也有略有耳闻,时近秋冬交嬗之季,秦岭淮河以北的两府州路,屡受蝗灾之侵袭、秋汛之漫湮、霜冻之迫害,时疫频发,民无屋可宿,无地可耕,民众饿殍遍野,是以,成康帝下了一道敕诏,诏命写,亟需于一个月内解决北地疫民的粮食问题。”
半年以前,恩祐帝中道崩殂,储君赵珩之黄袍加身,正式登上帝位,改年号为景淳,成康是他的帝号。成康帝继位以后,致力于文武兼治,剥除大量的繁冗官职,他励精图治,虽不崇尚仁德之治,但不论是朝庙之上,还是江野之下,皆敬他是一位颇有政绩与抱负的明君。
登基那夜,赵珩之对温廷安许下一桩两年限约,她此前在东宫明确坦白了自己的心意,但赵珩之显然不在乎她是否心悦于他,他说,『因为你的年纪太轻了,朕就许你两年自由,两年之后,朕会亲自策办封后大典,纵任你要逃,不论逃到天涯,抑或海角,朕也会亲自寻到你,你逃不出朕的手掌心。』
撇去这个两年限约不议,在温廷安眼中,赵珩之是极为沉得住气的男子,但面对北地的时疫与灾情,他居然下了一道如此强硬的敕牒,行事风格变得雷厉风行,可见灾情是何其的严峻,竟是触怒龙颜。
“可是,”她纳罕道,“北地诸州的粮食问题,这不应当是内粟司农与户部该管辖的事务么,为何要教大理寺接盘?”
竺少卿捋须,露出一副讳莫如深的容色,“这可就有讲究了,恩祐帝时期,司农与户部早已生出诸多蠹虫,尸位素餐,中饱私囊,搜刮民脂之事俯拾皆是,成康帝或许早就留意到了此种隐患,得登大宝以后,便开始敲山震虎,这一会儿,你去农部与户部走一趟,不论是侍郎、还是尚书,都是人去位空。”
温廷安可算是听明白了:啊,原来是贪官污吏落马了,一时半会儿,寻不到合适的能人志士来继位,是以,现在的农部户部集团基本处于瘫痪的状态,余剩一堆虾兵蟹将老弱病残,诸事百废待兴。
“国帑粮仓大开,虽已拨粮赈济至北地,但对于百万难民而言,这些粮食根本就是杯水车薪,七日前的廷议,官家决计从岭南之地入手,提出南粮北济、南水北调、南药北治三策,大理寺负责『南粮背济』。”
温廷安看到一份敞阔的大邺舆图在近前铺开,竺少卿圈出了一个地方,那是秦岭淮河以下的粤南之地,仅一眼,她悉身袭上了浓深的颤栗,下一息,听阮渊陵道:“廷安,你要借粮的地方,便是在岭南。”
竟是她的祖父、父亲和叔伯所流放的地方。
假令此番要去岭南,就必定要和他们正面打交道。
阮渊陵想了一想,道:“你和周廉等人,此次去岭南办差,不仅要完成借粮之命,还需秘查一桩悬案。”
一提到有案可查,周廉登时有些来劲了:“大人,是什么案子?”
阮渊陵浅啜了一口茶,眉心微锁,凝声道:“三日前,有一道折子,从广州府寄出,一路用急脚递传到洛阳城御前,说坚决不能借岭南的粮,否则,将引发更严峻的后果,不仅无法救北地饥荒,还会死更多的人。”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一阵无言,周廉皱眉道:“这怕是危言耸听罢?”
温廷安扬起一侧的眉,“这道折子是广州知府所寄么?究竟是何出此言?”
阮渊陵道:“寄送折子的,并非广州知府,而是一位名曰郝容的从七品文吏,他是越俎代庖寄送奏折,至于为何不能接粮,郝容在奏折并未写出。从凌乱又匆促的笔迹观之,他显然是背人秘密写下奏疏,匆匆寄送,时势紧迫,就没来得及详细阐明。”
阮渊陵搁下茶盏,“我遣暗桩去了一趟岭南,特寻郝容谈谈,但今昼我收到了一则消息,说是郝容在两日的雨夜,醉了酒,归家途中,不慎坠桥溺毙了。”
“溺毙了?”温廷安颇觉匪夷所思,指腹轻轻叩着几案,“三日前寄送折子,两日前就溺毙了,这死亡时间,未眠有些巧合了罢。”
“所以,才需要你们亲自去彻查。郝容的真正死因,是意外,还是人为,以及不能从岭南借粮,兹事究竟是危言耸听,还是另有内情,你们皆要彻查明晰,给予一个交代。此外,官家已经明确了南粮北济的方针,此番必须从岭南借粮,粮食问题,亦须你们着手解决,明白否?”
竺少卿心有戚戚焉,看了在座的年轻人一眼:“寺卿大人,他们还是孩子,年纪轻轻的,二十岁上下,双肩之上的担子就这般沉重,怕是不太人道……”
阮渊陵睇他一眼,慢条斯理地笑了笑:“是啊,竺卿若是真体恤他们,可以将致仕奏表退还我,我去官家那里核销玺印,你目下还是右寺少卿之位,这个案子以及借粮问题,仍旧是你全权负责。”
“那还是不必了,因为年纪轻,他们就应该好生磨砺才是啊。”
竺少卿双标地笑了笑,起了身,执起一坛荔枝果茶,给温廷安他们各自斟了一盏:“正所谓『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躺平在沙滩上』,我今朝就陪你们走到此处,借粮要用的文史典籍,郝容的验状案牍,我都给你们整理好了,你们今晚好生歇养,养精蓄锐。”
竺少卿行至杨淳近前:“小杨,你憨居敦厚,素来闷声做事,从不邀功,我观察过你,你观察能力是聪敏细腻的,胜于常人,好好发扬下去。”
行至吕祖迁近前,“小吕,你好胜心强,理性居多,常常将案子办得漂亮,这不错,但我觉得,假令你肯放下功利心,多一些同理心的话——虽然它并不能给你带来迁擢——但你的境界,对浮生人情百态的感知,会变得更为宽阔。”
行至周廉近前,“小周,你跟小吕全然相反,你太在乎受害者的感受,有时候判案,会被受害者牵着鼻子走。但你任差这么多年,仍旧保持这种有感怀的初心,我很钦佩,你要坚持下去。”
最后行至温廷安面前。
竺少卿酌了一口清酒,笑道:“你做得无可指摘,我对你没什么可说的。”笑着,转身走了。
温廷安:“……”
竺少卿去了外间,少时复返,摭拾了一幅墨字给她:“开个玩笑,闲言少叙,我题了一幅字给你,用以教诲。”
温廷安心中有些触动,目色落在这一幅字后,忽然沉默了。
竺少卿是有些文人风骨在里头的,工于行楷篆草,这幅字不是他常写的端肃行楷,居然是罕见的狂草,笔触颇为豪放豁达,很有老夫少年狂的雅韵。
周遭的人心生好奇,俱是围观上前观摩。
『无穷的远方,无数的人们,都和我有关。』
这番话很应景,显然契合温廷安目下的心境,她想,若是不装裱在她公廨的墙面上,每日都能看到,那就太对不起竺少卿的一番苦心了。
今晌的午膳是饯别宴,一直持续了近两个时辰,真正送走竺少卿,已经近酉时的光景,温廷安还要对少女受奸案做个收尾,周廉、吕祖迁他们跟她一起,加班加到了夤夜,落匙之时,他们在大理寺的值房看到了两道纤细的身影。
居然是崔元昭与林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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