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穹夜云开, 秋随人意,古台芳榭,夜鸦蹴红英, 东风里, 朱门映出两道佳人纤影, 温廷安颇为讶异地道:“元昭,怎的带林姑娘出来了?”
“林姑娘今日一直执意要见你,”崔元昭罩着一身黛蓝裘衣,内衬滚镶鹅黄襦裙, 簪发垂髻之下,是一张清扬婉转的玉容,“我拗不过她, 只得待燕云书院的学生下学后, 就待她过来了。”
半年前,九斋瓦解后, 崔元昭便听任调遣,去了京畿一带的燕云书院读书, 这是整座洛阳城内第一座女子学院。开设女院是成康帝的旨意,他认为大邺建朝以来,女子的人生出路一直都很窄,并无同男子一样的读书机会, 在仕途与三百六十行之中, 也一直处于被轻视的地位,他决心要改制,路漫漫其修远兮, 决意先从开设女院第一步做起。
燕云书院沿袭国子监的治学方针,四个学年, 学生唯有修够四年学分才能参加科举,若是对官场不敢兴趣,可以直接引荐就业了,塾师会延请三百六十五行的师傅去女院举设人才招聘会,就相当于前世的校招与春招了。
崔元昭目下读第一学年,年岁尚轻,虽离就业还远着,不过,她常在书院里帮衬着勤工俭学,在塾师眼中人缘颇好,学业上亦属佼佼之列,温廷安听过崔元昭谈及她的志向,她想去太常寺,成为一位专门给孕妇接生的女大夫。
这一年,她读过不少医书典籍,觉得很多医书鲜少详细科普如何给女子接生的健康指南,毕竟众多医书乃男子所写,他们在这一块难免会有所疏漏。自古以来,接生一事由专门的产婆或是有接生经验的中岁女子代劳,但因为不安全或是不健康的方法,婴孩成为死胎的案例不胜枚举,崔元昭希望能改变这一现状,为此扎根文库两个月,并跟随一位产婆三个月,专门写了一篇万字策论出来。
身为共同好友,温廷安、吕祖迁、杨淳也收到了一份关于如何正确接生孩子的健康指南。
吕祖迁匪夷所思:“我们几个男人,为何要看这种东西?”
崔元昭正色道:“难道你们未来不会成为人父么?这份指南,不但包括接生孩子的工序,还囊括为人父安抚人母心理情绪的措施,目下用不上,将来肯定用得上。”
到底能不能真正派上用场,那到底是另外一码事了。
温廷安喟叹:“还以为你会成为女商贾,毕竟最初见你,阮寺卿就说你颇有经商的天赋,头脑特别厉害,负责鸢舍的一切开支与花销。”
崔元昭笑道:“那是一年前的我,属于对钱特别看重的人生阶段,但人长大,心念也会趋于成熟,我发现『价钱』和『价值』是两码事。诸如经商挣钱,它有很大的价钱,但不一定有很大的价值;诸如,我目下将名下的七座店铺一律修葺成月子院,我的族父与后娘觉得干这种营生不值当,我觉得做这件事,虽不一定有很大的价钱,但它一定有很大的价值。”
在抓获堂倌以前,温廷安一直将林绛留在公廨里,其实并不大合适,遂是委托崔元昭来照顾她,这几日,林绛就栖住在燕云书院的女监舍之中,为了顾及林绛的自尊心,崔元昭让她做了两桩事,一是旁听女院课程,二是去月子院搭把手。
林绛见着温廷安以后,当即行了跪礼,怕她磕响头,温廷安忙扶她起身,温声问道:“今天感觉好些了吗?”
打从晓得少卿是女儿身,林绛原有的警戒之色已经消减了许多,“多谢少卿爷的关怀,若是没有大理寺替我讨回公道,我很可能早已心存轻生之念了。”
“哪哪的话,林姑娘,你是十六年华,人生才刚刚开始,你未来有无限的可能,应多想一些美好的事。”
林绛一霎地泪盈于睫,眼眶都熬红了。
温廷安柔声问道:“你今后是如何打算的呢?”
林绛感激地望了崔元昭一眼,剀切地道,“这几日,崔姑娘一直陪伴在我身边,带我去燕云书院见世面,我见识到了畴昔从未接触过的人与物,我想学识字,想学医理,想帮助更多如我这种遭际的女子……”
林绛哽咽了一会儿,抬起眸道:“少卿,我要念书,成为像崔姑娘这般有大义与良善的人。我目下付不起束脩与学资,但我什么杂活都能干,只消能让我念书,我什么都肯干。”
言讫又要跪下,温廷安适时扶起:“女儿膝面之下也有黄金,你莫在再谢我了。”说着,对崔元昭道,“燕云书院应当还有勤工俭学的位置罢?”
崔元昭笑了笑,道:“自然是有,书院的堂厨一直很缺人手,每日卯时、午时、酉时都需要帮衬一下。”
林绛眸露希冀之色,道:“我投奔舅母一家以前,也在膳堂帮过工,积累了不少经验,我会全力以赴地干好这份差事的!”
时辰不早了,温廷安便让崔元昭带林绛回去休息,临行前,翛忽之间,林绛顿住步履,问:“我还想请教少卿爷一桩事体。”
温廷安道:“但问无妨。”
“假令那个奸犯真的让我怀上他的孩子,我喝下了堕子药,算不算弑害了一条生命?”
林绛一瞬不瞬地凝视温廷安:“我会有罪吗”
林绛的心理很敏.感脆弱,这几日不可避免会想很多的事,也很担心自己的身体情状,她做了最坏的准备,可能会染花柳病,可能有个意外的生命,天降在她的身上,倘或真的有孕,她会无比憎恶自己今生今世是个女子,甚或是,她会憎恶自己下贱。
崔元昭对她说:“太常寺遣了医正给你诊治过,林姑娘,你很健康,也无喜脉之迹象,你并没有怀孕。”
然而,那遭罹暴行的阴影,一直在林绛的心理挥之不去,辗转难眠之下,决定问出温廷安这个潜藏在心久矣的问题。
林绛没有回避所有在场的男性,可见是付诸了诸多的勇气与决心,她太迫切得到一个答案。
温廷安沉默许久,凝声道:“按大邺刑统,并结合历年以来的案例,诸多女子受到了暴行,倘或有孕,由其奸犯母家做主,选择生与不生,如果诞下男子,会选择哺养在身边,如果诞下女子,会寄送至远亲放养。至于命其喝堕子药,近乎微乎其微。”
林绛怔然了一会儿,喃喃重复:“……堕子的权利,由奸者母家做主吗?”
温廷安能切身感知到,林绛的情绪近似于万念俱灰,她很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膊:“林绛,这种现象是真实的存在,但并不意味着我们束手无策,当今官家开明,致力于提升女子的地位,每岁十一月份都会广开言路,联袂百官、京兆府、并各大书院召开群谏会,你可以将你的经历以及如何判决堕子之权,拟一份奏折,交给圣裁。”
林绛心中很有触动,但她思及自己的出身,摇了摇首:“我不行的,我哪有资格这样做,少卿爷,您知晓这一桩案子的来龙去脉,您比较有权威……”
“但我不能替代你的感受、经历、伤害,林绛,我们任何一人都不能代表你,你本身就拥有巨大的说服力,不是吗?纳谏此事,要你躬自奏请圣裁,你代表得不止是你自己,还有背后那广大的被迫失声的女性群体,”
温廷安看着林绛,“目下是十月份,我们要去岭南办差,希望一个月后,你拥有站在群谏会上发声的勇气。”
崔元昭道:“林姑娘,你现在不止是一个人,你还有我们,还有大理寺、燕云书院作为后盾,我们都时刻在你身边。”
林绛眸底添了一丝倔强,她点了点首,眼神不再犹疑且脆弱,逐渐变得坚定-
温廷安一行人回至官邸,众人本欲捎上郝容的案子来点灯看,但一沾着床榻,不知为何,就颇觉疲累。
夜聊的话题,逐渐变得轻松起来。
“话说回来,小吕,元昭此回也算是来给你探班,你怎的没表示?”周廉正在拿须刀刮腿毛。
吕祖迁有些躺不住,“三日前她十六岁生辰,我送了一盒鱼鳔护套给她,不知为何,这两日给她去信,她都不回,大抵是又生出什么情绪了罢,刚刚她也愣是没看我一眼。”
温廷安原本正在伏案写字,听得此话,颇觉不可思议:“姑娘家的生辰,你怎么会送护套给她?这不是仵作才会用到的东西么?”
“她在书院时常有实操的课程,她有洁癖,我送她护套,不就是称她的心意么?也算是你们给我说的那什么,对,投其所好!”
周廉摇了摇首,嘁了一声,搁下须刀:“你也真的是人才了,一点女儿家的心思也不懂,给你支个招,马上去东街卖花匠买束好看的花,最好是她喜欢的,去燕云书院的监舍下,立等一宿,准保翌日,她就理你了,你说是不是,小杨?”
杨淳躺尸似的躺在床榻上,都快睡着了,听得此话,又清醒了,含糊地嗯了声。
吕祖迁惊坐起,道:“真的假的,那也太傻了,我是堂堂大理寺主簿,怎么能做这种丢脸的事?”
周廉道:“追姑娘,往后丢脸的事情还数不胜数呢,连这点面子都丢不起,你就坐等今岁光棍罢。”
温廷安一直听他们叨叨,她倏然觉得,周廉可能是被破案耽搁了的红娘媒婆。
忽悠吕祖迁去买花了,她道:“你一直为大家出谋划策,怎的不想想你自己,你怎么还没着落?”
周廉道:“在这里,我年岁最大,撇去官阶不论,我就是你们的哥儿,等你们都成了家,我再管我自个儿。”
他看温廷安一直拿信纸在写东西,一坐就是一个时辰,低叹一口气:“你都写大半年的信了,每日一封,也从不寄出去,你喜欢的人又不知道,真看不懂你。”
温廷安扦了扦烛芯,让灯火略暗了些,“我会等他回来,将这些信都给他。”
她何尝没有尝试寄送信札,但每次都被截了和,赵珩之严禁她和温廷舜有联络,她想,自己写信,温廷舜永远收不到,那么,他是不是也给她写了信,最终都被赵珩之截了?
这偌大的洛阳城,四处都是赵珩之的眼线。派遣郁清或甫桑潜入进来,确乎是困难重重。
光阴很会蹉跎她,纵任是相爱过的恋侣,有时候也禁不住岁月的大浪淘洗,印象会变得朦胧,模糊,一切干柴烈火般的感情,也会逐渐冲淡,这让温廷安害怕遗忘对温廷舜的感情。
她俯住了悬系在腰间的软剑,那是他遗留给她的唯一信服,每次摩挲它的时刻,都会重拾她对这份感情的初衷。
她一定会一直记得他。
这两年,她等得起。
第142章
渐觉一叶凉秋, 残蝉噪晚,素商时序。极目霁霭霏微,暝鸦零乱, 萧索洛阳昼。
翌日画角长鸣, 淅雨沥沥, 到了点卯的时刻,勘案旅差的经费,户部的度支部做了一个月的预算,司金和仓部出纳拨款, 司农庙与右藏署提前筹措好钱粮,比及一切收拾停当后,温廷安他们就可以启程上路了。
一片柳絮纷飞, 大理寺的同僚们在驿桥为他们折柳送行, 人人各怀心思与鬼胎,死对头袁宣也来了, 他折来一株垂柳,弄成一个吊绳的形态, 展露给行将去岭南的人看,此则一个恶意的咒怨,是诅咒他们破不了案,更借不了粮, 坐等惨败而归, 给成康帝发落。
气得周廉欲折起一株杨柳,直截了当掀翻袁宣的面门,但教吕祖迁、杨淳左右拦住。温廷安是悟透袁宣的心思的, 袁宣是右寺的寺丞,竺少卿致仕以前, 循照常规的套路,理将这一桩公案匀给他,但竺少卿却反其道而行之,将公案移交给了左寺的温廷安,阮渊陵来个顺水推舟,点拨了周廉、吕祖迁与杨淳,他们悉数皆是左寺的差役,一点儿右寺的人影都见不到,寺卿偏重何方,不言自明。
袁宣本欲借此桩公案来晋升,但经这么一出翻转,在他而言,无异于是煮熟的鸭子都飞了,理所当然会震怒。
但从他历年屡出冤假错案来看,阮渊陵应是在年底将他贬谪成主簿,这一点也不冤枉他。诸如去岁,袁宣一位亲戚的堂弟在洛阳城内强抢并折辱良女,良女母亲告到大理寺,袁宣收了亲戚的份子钱,不仅放出那位堂弟,还反向判定良女是诬告,诸如今岁的连环受奸案,袁宣判定林绛是扯谎,编造了一位不存在的奸犯,若不是周廉翻案,温廷安引蛇出洞,真正将凶犯逮捕,那林绛可真是比窦娥还冤了。
纵任这一桩案子不分遣左寺,也压根儿轮不到袁宣的头上。
小人气急败坏,在蹦跶跳脚,兹事根本不够入温廷安的眼。
岭南在粤东以南的地方,去洛阳拢共三千多里的奔程,若是走陆路,用寻常的河间鬃马,日夜兼程地紧赶慢赶,至少要十日才能抵达广州府。但目下是秋汛的光景,假令走水路搭舟筏,一路溯游往南,则是顺水而行,耗时折半,不出五日便能舍筏登岸。
打从赵珩之登基以后,水部与工部开始重视河运,身为京都的洛阳,成为了运河线的枢纽,水运是极其便利的,一张路引与文牒,以及荷包管饱,就能行遍国土社稷。
沿河道南下的征程之上,四个人丝毫没有闲着,那随行的褡裢里,最多的物事便是属那卷宗,囊括,文吏郝容的尸身初验、复验以及口供验状,光是验状便已达到一寸之厚,还有堪比繁卷厚帙的『岭南气候舆图』『粤州粮食分布图册』『岭南水文地理坤舆图』『岭南水系钩沉史』。
“竺少卿给咱们筹措这般多硬核读物,也便罢了,那这个『一时辰带你逛遍岭南妙尼庵』是个什么名堂?”吕祖迁信手翻了图册,便避之唯恐不及,推给了周廉。
周廉捧揽一眼,发出暗昧的笑:“看来是夹带了私货的啊。”
杨淳腆然,愣是连翻阅的勇气都无。
最后轮至温廷安手上,她捧阅一回,幡然醒悟,啊了声,解释道:“这其实是一本食册,岭南有哪些以美食盛名的尼姑庵,悉数都标记在册中了,出现在画册上的美尼,应是各庵吸引外客前去的活广告。就像是,洛阳城各大酒家茶楼,各有驰名的歌姬与伶人作为镇楼头面,以吸引众人前去。”
众人闻之纳罕,杨淳愣怔道:“广州府的尼庵,相当于洛阳城的酒楼,这也太稀奇了,我从未去过尼庵,更未听说尼姑所创设的庵厅,可以经营如饭馆那般的生意。”
“在我的印象之中,尼姑不该同僧侣一般,焚香斋戒,日日打坐念经么?”吕祖迁匪夷所思。
“这里头很有讲究。”温廷安笑了笑,她在前世常跑外差,便去过不少佛庵古刹,也同不少师傅打交道,通读过尼庵的演变史,也算是了解尼庵的发展历程了。
“你们可知道,三十年前,藩王在岭南起兵谋反,联袂南夷,攻陷过广州、惠州与雷州,尚是天子的恩祐帝御驾亲征,适才将藩王枭首示众,也镇守住了岭南之境。当时,大邺的地方政权发生了剧烈的嬗变,藩王麾下绝大多数党羽被贬谪、被下野,他们沦为穷寇,为了躲避皇城司的追杀,藏在了最安全的地方。”
“按你说来,该不会是藏在尼庵罢?”周廉挑了挑眉心。
“正是如此,相比于寻常的佛寺古厝,尼庵是比较边缘的地方,通常置地于城郭郊野,这些地方兵防松弛,耳目没内城这般驳杂,不失为藏身的绝佳去处。”温廷安道,“随着岭南兵燹之事稍息,商品经济逐渐发达,这些下野的官员成了尼庵背后的大东家,尼庵光靠香油钱是根本支撑不起来的,是以,庵主向内城酒楼茶楼取经偷师,监院教育小尼姑们,不仅学礼佛诵经,还得学琴棋书画,学炊爨馔烹,学摆盘素筵,学待客之道。”
“抵今为止,尼庵在岭南已有三十多年的渊薮,已为当地的黎民百姓所容纳,也成为了新来的外客去岭南时,必造谒的地方之一。”
温廷安道完,徐缓地阖上图册,岭南有七大尼姑庵,每一座尼庵对契着一块广大的粮土,借粮一事,很可能需要疏通尼庵这一层关节。
不过,那位名曰郝容的七品文吏,在奏疏中说,千万不能在岭南借粮,否则,会引发比北地饥荒更为严峻的噩耗。
不论是郝容的死因,亦或是奏疏内容的真伪,他们都亟需彻查明晰。
正叙话间。
“这位官爷,当真对岭南风物好生熟稔,不过,听您的口音,应当是京城来的罢?”
众人处于不同的船舱,舱室与舱室之间用一座插屏、一围垂帘、一叠画案作为阻隔,舱室内部,三壁皆施朱漆雕窗,上施条状栏楯,朱绘华焕。
遵禀出行低调之原则,他们一行人,所搭乘的并非官船,而是一艘民间经营的客船,这一艘客船上往来有士贾诸色,一并负责搬卸运载货殖的纤夫,易言之,人口流动弥足驳杂,三教九流皆有之。
温廷安闻声,哪成想隔屏有耳,不由心生一番凛惕之意。
此刻,画帘搴起,插屏推开,说话人的面目出现在了他们的视野。
仅一眼,众人些微发怔,女子一身鹤纹僧袍,缥色丝罗,合襟衣衩,手持梨木佛珠,剃度的发顶之上,簪以一顶嵌玉尼冠,神态噙着一抹温和笑色,虽说晓得他们隶属官差,但她的神态之上,不惊宠辱,亦不见矜喜。
女子自称望鹤,年岁已抵而立之年,虽没有寻常闺阁那般繁茂浓盛的青丝,但她有一张美得无可指摘的面容,江南女子的柔相,在望鹤身上挥发得淋漓尽致,一颦一笑,皆有生动人心的韵致,很博人好感。
望鹤是一位尼姑。
但她遁入空门了吗,也没有。望鹤用左手抚住自己的小腹,容色柔韧慈和,那个地方已经显怀,看起来,怀胎有七月八月,诞子的话,估摸着是这两个月的事。
望鹤是一位行将成为人母的尼姑。
在大邺佛规之中,僧侣唯有还俗才能成家生子,但尼姑并不具备这般严苛的限制,不过,很少尼姑会选择把孩子生下,尼庵有尼庵的清规,一个尼姑生下孩子后,她会被发卖去内城的窑子,而孩子留在尼庵之中。
“不是,她生得好像一个人,我刚刚好像见到过。”周廉揉了揉额庭,作忖度之状。
其他人亦是觉得望鹤极其眼熟,但一时半会儿,又想起不起来了。
温廷安翻开了方才那本夹带私货的图册,捻出其中一页,娓娓道,“广州府夕食庵的望鹤师傅,以鱼粥粢饭的素筵见称,广受粤南官府之雅赞,也教夕食庵成为岭南七大名庵之首。今朝南下,能见到望鹤师傅,实是幸会久仰。”
经温廷安这般儆醒,旁三人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委实诧讶不已。
“那皆是沦为故纸堆的浮名了,官爷提起,倒教贫尼不知如何自处。”望鹤温婉地笑道,“官爷们是第一回 去广州府罢,登岸后,请贫尼做东,在夕食庵治一素筵,聊表待客之仪。”
也是在这个时候,温廷安发现望鹤不仅仅是夕食庵的头面这般纯粹了,她应承一声,且好奇道:“既然是夕食庵的掌厨师傅,庵厅每暮食客众多,你此番出行,加之有孕在身,怕是多有不便,庵厅忙得多来么?”
望鹤笑道:“承蒙官爷关照了。不实相瞒,每逢冬春节令,恰是夕食庵最为忙碌的时刻,众多食色宴席要提前数月筹备,唯恐过节当日食材紧缺。贫尼本欲在庵中筹措素筵,但月前,秦岭以西的蜀州有一檀越,莫姓,以乐善好施见著,闻北地之饥荒,决意在蜀州掀起粮米义捐,其间,需在蜀州府摆三席以震声势,贫尼颇觉动容,月前北上捉刀,两日前才将将劳碌完,启程归南。”
“原来是为了粮米义捐之事。”温廷安点了点首,对方愿意同她坦诚以待,她也要投桃报李,遂是道,“我们此番南下,其实亦为了借粮一事,岭南素有鱼米之乡的雅称,良田万顷,水稻丰盈,一年两熟,若能借粮济北,当是解了燃眉之急。”
温廷安并没有提及他们要查郝容之死的事,以免打草惊蛇。
望鹤顿首道:“既与官爷此番相见,便是莫大的缘分,贫尼虽是微末之身,但在广州一众农粮商行里,多少有些声望,若能帮衬一二,当尽绵薄之力。”说着,望鹤抚着小腹,“也算是提前为望鹊积下今世的福泽了。”
望鹊,应当是望鹤给孩子所取下的名字。
吕祖迁很纳罕:“循照旧例,孩子当随父姓才是,这孩子的生父在何处?”
此话一落,原是融洽的氛围,一霎地变作冷寂,温廷安能望见近前女子,玉容上覆落的一抹霜色,甚至连那纤细笔挺的骨骼,也是流淌着哀伤的河。
这种问话自然是捅了马蜂窝,周廉给吕祖迁递了阻话的眼色,吕祖迁讪讪地喝其茶来。
温廷安代为告歉。孩子的冠姓权,在大邺而来,一般都由人父做主,吕祖迁这么问,是代表着世间大多数男子的普世价值观,但对一位混迹在风月烟花之场的女尼而言,却是讳谈的事。
望鹤眉眼仍旧噙笑,不过,笑并不达眼底:“望鹊没有父亲。”
“其实她姓什么,也不如何重要,重要的是她的讳字,我希望她能如落红点点的春鹊,随遇而安,不驰于空想,不骛于虚声,脚踏实地做事,有自己的一番净土,静守己心,便已足够。”
照此看来,望鹤是一位单身母亲。
接下来四日,望鹤给温廷安他们小露一手,两位侍身的扎脚尼,十五十四的年纪,为他们呈上一碗素饭,那造相同稀饭无甚区别,但他们持羹品尝之时,那米饭停驻于舌苔上那一刻,不知为何,竟是教他们有一种好吃到想哭的冲动,再慢慢把食物咽下去时,那柔和的质感将五脏六腑熨烫得无一处不熨帖,口感清爽极了,须臾,热食在他们的皮肤上蒸出一片薄薄的虚汗。
周廉、吕祖迁都还能克制情绪,但杨淳破防了,他泪流满面地对那位舀饭的小女尼道:“能否再来一碗,我感觉前十七年的饭,都白食了。”
扎脚尼摇摇首,那稚嫩的肃容上,露出了腼腆的笑:“师傅嘱告过,食味的至道,素来是留四分白,增一分则腻,减一分则淡,官爷目下的情状,是刚刚好的。”
另一位则道:“大道至简,师傅的心意,都浓缩在此碗米饭上,能得官爷钦赏,不胜感激,官爷在广州府办案,得暇时可来夕食庵,师傅定当随时恭候,愿美食能常相伴左右。”
嗯……怎的这话,听着有些鸡贼?
是怂恿他们用旅差费,多支持夕食庵的经济发展吗?
小小年纪,就已经有经商的头脑了,为了谋生,也是蛮拼的。
在河道上颠簸了长达五日,第六日破晓,温廷安他们终于驶入岭南的地界。
时交暮夏初秋时节的广州府,天时竟然还较为溽热,温廷安本是穿着不算轻薄的孔雀纹裘衣,刚好能抵御江上的风寒,但到了粤南,她已经热得要褪下厚氅了。
四人都是从北方来的,从未到过这么南的地方,初来广州,有些不大适应此处的气候,与北方的干燥肃杀不同,广州的空气是温湿柔和的,仿佛抓一握空气,掌心都能挤出一滩水雾来。舍船登岸时,他们与望鹤一众女尼分道扬镳。
望鹤伸出手与温廷安轻轻相握,不知感受到了什么,她意味深长地看了温廷安一眼,笑意温柔:“官爷,我们会再相见的。”
沉笃简练的语气。
适值回南天,官驿有相迎的差使,延引他们去落脚的官邸。
甫一入邸舍,四人俯目一望,好家伙,那地面与粉壁,一并所有屋具长榻,就形同水漫金山似的,潮湿漉漉,不少皂隶弃了臃肿的官服,只穿了件白练汗衫与长袴,赤着两条毛脚,伏在地面上铺棉毡,棉纸吸了一层水雾,很快变成一滩深色。
“少卿爷、周寺丞、吕主簿、杨主簿,委实不好意思,这回南天就如北方的秋老虎,来了的话,咱们挡也挡不住,这几天,只能将就一下,睡簟板床了。”差使一脸愧怍之色。
虽然是回南天,但欣赏着那邸舍外的木棉树,还有海量繁多的热季水果,心情很快就能恢复起来。
拾掇好行囊,温廷安执起了验状,“广州府的知府爷呢?”
他们来了有几个时辰,官府竟是无人相迎,委实有些不太对劲。按理而言,六日以前,洛阳城的敕牒已经通过急脚递的方式呈送出去了,今昼登岸,广州知府应当早在城外相迎才是。
差使露出一抹微妙的表情,静默了片晌:“这两日州府休沐,当值的只有衙门与午门。”
温廷安有些匪夷所思:“大邺的官差逢月底才休沐,目下才旬初,谈何休沐之理?”
“少卿爷,您有所不知,这南方的官儿,公务少,薪俸也少,当地的生活节奏不如北方快,所以,开心与舒适最重要,每十日做八休二,乃是流传已久的规定,您刚好赶上休沐日了。”
差使道,“知府爷知晓你们来,但他说了,不论出什么事,都要等上值日再议,纵任是天皇老子来了,事态再紧急,也得等他上值再说。”
众人:“……”
周廉等人大抵是头一回听到这种道理,显然被气笑了,周廉撂起袖子:“这不是广州府的蠹虫么,信不信我现在写封奏折弹劾他!”
差使道:“在您以前,知府爷被弹劾拢共三十八次,他已经无所谓了,您要弹劾的话,需卑职为您筹措笔墨纸砚么?”
众人:“…………”
真他妈佛啊。
温廷安做了主张:“弹劾一事,稍后再议,烦请你先带我们去午门罢,看看郝容的尸首。”
第143章
郝容的尸首停放在义庄, 验尸的仵作、守尸的弓手、正副耆长已然在值房静候了,温廷安一行人抵达时,众人恭谨地见了礼, 正耆长是位留着紫黑脸膛、一髯羊角须的中岁男子, 携了初、复验的两位仵作迎候, 拱首道:“下官杨佑,是广州府衙门的掌笔书记,得闻少卿爷莅临,下官代知府爷寻您接风洗礼, 仅不过,鄙廨殁了一位小官,居然还惊动了大理寺, 此则下官治人不严, 教少卿爷见了丑。”
杨佑是个擅于左右逢源的,漂亮话与自咎辞, 全他自个儿说了,温廷安不喜客套, 一晌请杨佑带路,一晌问道:“听闻郝容是坠桥溺亡,此话怎讲?”
杨佑率他们去停尸亭,路上娓娓道来:“兹事还得先从月初以前说起, 北地闹饥荒, 情势极严峻,京中下了敕牒文书与国帑仓金,文书上匡定了备粮多少斤的硬指标, 知府爷一直为筹措米粮的事奔走劳碌,广召粮商, 聚粮成仓,这个郝容呢,其所司之务,便是负责与粮商谷行接洽。”
“要晓得,郝容来广州府十多年了,这么多年,一直都是从七品的文吏,今岁知府爷有提拔他的意头,按道理,郝容就应该好好干才是。”
杨佑话至此,露出一丝微妙的笑意,“应是在八日前的晌午,两人之间发生了一桩大事,下官永远都记得那一天,不光是下官,应当是衙府上下的人,都晓得这一桩大事。”
温廷安听出了一丝端倪,与周廉他们相视一瞬,继而问道:“发生了什么?”
“那一日,郝容本是继续跑外差,按道理,傍午酉时才会回公廨,但他那会儿仅仅初过午正,便风尘仆仆地赶回来,一脸跟鬼上身的,容色煞白如纸,直奔知府爷的司房。下官的司房离知府爷不远,隔着一些距离,就能听到接踵而至的争执声,起初以为是寻常的意见分歧,哪承想,争执声愈演愈烈,彻底惊动了整座官廨。”
杨佑问随身的仵作、弓长与副耆长:“你们当时在午门,也听着了罢?”
众人点了点首,俱是心有余悸的面目。
温廷安稍稍蹙了蹙眉:“知府与郝容因何事起争执?”
“至于内情缘由,下官哪敢细问,当时殊觉两人若再吵下去,真要动起兵器了,下官正欲率人前去劝解,但郝容先一步离开了司房,居然还将文弁掷在地上,直接离开了公廨。”
看来真是吵得不轻,竟是连脑袋上的乌纱帽都不要了。
温廷安不由想起那份差急脚递遣送的奏折,『绝不能在岭南借粮』,郝容很可能是在与广州知府争议这件事,但知府有指标与压力在身,怎的可能会轻易听从一位小官的劝谏?
杨淳正想提起奏折:“说起缘由的话……”
温廷安给杨淳递了个颜色,周廉登时不轻不重拍了拍他的肩膊,借口道:“说起缘由的话,我们也正想调查。”
杨佑点了点头,一行引路,一行继续道:“郝容离开公廨后,下官就再没见他回来过,一直至翌日,见他没上值点卯,差人去问,从郝夫人那儿才姗姗得知,郝容昨夜在珠江岸畔的酒家买醉,适逢下了夜雨,途经水磨青板桥,似是不慎打了滑,坠桥而亡。”
“下官差两位仵作,分别进行初验、复验,均是发现没有外在的人为损伤。”
初、复验的验状,温廷安在客船上已经观览过了一回,心里有了数,但需要躬自过目一回尸体,才能验证心中的一些想法。届时,究竟是意外,还是人为,自有定论。
说话间,来到了停尸亭。
甫一入内,温廷安鼻子翕动一下,眉心寥寥地锁起来,随行的周廉、吕祖迁与杨淳也嗅到了一股浓郁到腐烂的气息,容色各异,周廉掩鼻道:“怎的一股酒味?”
一般而言,他们初次接触尸首,会嗅到脏器腐烂的气息,但这具尸首身上的酒气,比他脏器腐烂的气息竟要浓烈许多,于义庄搁置长达八日,酒气还如此腥郁,生前究竟是灌了多少酒。
温廷安问道:“郝容很爱饮酒么?”
杨佑看了尸首一眼:“少卿爷有所不知,这个郝容是个名副其实的酒坛子,上值时酒都不离身,他有个酒瓢,一日去外头打三回,卑职每同他接触,就没遇到身上没酒气的时候。”
说着,杨佑挑挑眉:“大抵酒能让郝容维持清醒罢。”
这番话显然在指涉些什么,说郝容骨子里是个无可救药的酒鬼,喝醉了酒,行夜雨的路,很可能是犯醉才坠河死了。
其间,一位仵作燃了一碟黄纹盘香,掌了两盏四角青纱明灯,原是昏晦的亭台,一霎地亮煌了起来,迎着灯烛幽幽泅漫而出的光,温廷安逐渐看清楚了郝容的尸首。
岭南天时溽热潮湿,尸首的储放时长,比北方要短得多,尤其停放的日子长达八日,尸身会提前进入腐烂生蛆的阶段,但近半年以来,温廷安见到过的尸体不计其数,心志早已锤炼得极为冷硬,她吩咐仵作验尸。
郝容的尸体,历经一回醋汤的洗濯,确乎是通身毫无损痕,没有磕着,也没有绊着的磨损痕迹,至少表面的皮肤没有丝毫外伤。
不过,尸体的腹腔却显得过于膨胀了,仵作拍打之时,温廷安能听到清明的响声,比及细叶刀缓慢地裁开腹部,温廷安定了定神,看清了里头的情状,除了蠕动的成团白蛆,还有过剩的污浊酒液并及食渣。
“生前酒食醉饱,食道与胃脾皆悉数撑裂了,”仵作对温廷安道,“死者的腹腔过于充盈,食道淤塞,诸多酒液顶压至横膈,在初验时,本以为是心肌梗塞引发的窒息休克,但在复验验察时,卑职用明矾匀抹肺叶,发现肺叶里的浊液与酒液设色全然并不一致,那是河内寄藻才有的色泽,比起腹胀梗塞食道引发的窒息,溺毙的可能性更大。”
易言之,在心肌梗塞抵达之前,郝容已经溺毙了。
仵作验尸的工序很严谨,一丝纰漏或错处也没有,尸首上的每一项特征,都指向郝容是意外溺亡的。
尸首上毫无破绽,温廷安一行人,遂又去了郝容坠桥的地方。
一条近乎呈九曲之势的珠江,将广州府切割成两瓢,分成南岸北岸,南岸有诸多津渡码头与画舫驳船,延岸而居的大多是渔民,视线往南延伸,可以望见息壤之上,坐落着诸多围龙屋与平顶瓦屋,乌瓦粉墙,结庐人境,当地的人操着客家白与广州白,中原的官话,以零碎的形式,羼杂在蘸染水汽的方言乡音之中。
如果说南岸返璞归真,北岸则是雕栏玉砌,杨佑指着诸多连绵起伏的庵厅,对温廷安道:“少卿爷南下时,应当也听说了夕食庵的掌故,岭南有七大名庵,名庵之首,就在北岸。”
一座庞大的水磨青板桥,气吞山河地跨过珠江下游,联结着南北两岸的贸易往来,前几日都在下雨,值回南天的天时,桥面上淤积了不少水,道湿打滑,但有络绎不绝的行脚商家盘亘桥墩各侧,沿街喊卖。
郝容是在靠近南岸的地方跌落下去的,他坠水的地方,附近停泊着不少驳船,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四散去桥墩的各侧,寻溯蛛丝马迹了。
温廷安细细看去,那船上却没有缀有渔网,问:“这些船,既然不行捕捞之事,也不像是载人赏江景的画舫,到底因何而设?”
杨佑笑容变得有些诡冷,道:“专门用来捞死人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她面容仍旧平寂:“捞死人?”
“少卿爷是中原人,怕是头一回来南方罢,这南方呢,水多桥多,水一多,就有了船只与航贸,但桥多,那白事也便多了起来。”
“下官来广州府有十八年了,每一年,在桥上抱石沉珠江的人,不计其数呀,有负债累累想不开的,有为情所困共同殉情的,有养不起儿女拖家带口一起自尽的,凡所尽有,无所不有,沉珠江的缘由,端的是千奇百怪,下官前几年还能一腔赤诚去劝一劝,时而久之,是劝也劝不动了,一个人若是想死,纵使阎罗阴曹也挡不住。”
杨佑指了指驳船:“知府爷就在两岸设了船只与渔民,专门用来捞死人的,喏,郝容的尸首,就是罗师傅打捞上来的。”
言讫,杨佑遥遥朝着桥畔滩涂一只驳船招了招手。
罗师傅捞着一位年青水手,手脚利索地操桨驶近,问话就隔着桥墩进行了。
在一片清淡的江水咸湿水汽之中,温廷安打量着这两位生在水上的渔民,俱是上身赤膊,首戴稻草编织的鹅黄圆檐帽,因为常年水上劳作的缘故,皮肤乃系健康的古铜色,腱子肌与肱二头肌看起来非常硬韧,下面是粗褐短袴,打赤足,小腿展露在空气之中,上面是蓊郁的腿毛。
听温廷安问起打捞尸体的时辰以及经过,领头的罗师傅一举推前那个年青水手:“冷尸是阿茧捞上来的,这个细路仔清楚得很,快,跟官爷唠唠。”
细路仔,是一句典型的广州白,意思是指小孩儿,温廷安这南下的途中,周遭很多是操广州白的客商,她耳濡目染得不少,虽不太会说,但可以基本听懂。
眼前这位年青水手,跟她年岁相仿,但不太敢直视她,眼神一直温静地覆在地面上,手绞在腰际,一副拘束的行相。
温廷安道:“你是何时发现郝容的?”
阿茧忖了一下,道:“草民是晨早起棹巡江的时候,发现南岸那一堆寄藻里,浮着一坨黑不溜丢的名堂,当时天还没亮,看不起清物,以为是岸畔延道的出粪人,偷了闲,随手将泄物斟水去了。官爷应是晓得,粪能哺藻,藻却是害水之物,常引珠江变赤水,故此,草民忙去清濯藻物,哪承想提灯照望之时,才发现这坨泄物,原来竟是个冷掉了的官卒……”
话至此,阿茧露出畏怯之意,两股颤栗,仿佛没从那惊世骇俗的场面挣脱出来。
“草民在珠江上捞了三年的人,士农工商三教九流皆有之,唯独就没捞过官,草民想不通,这当官的多风光啊,有甚么好想不开的……”
话未毕,阿茧的后脑勺,猛地挨下罗师傅一掌雷,“叨叨逼逼乱嚼什么舌根,没看到官差正在查案么?”
阿茧顿时噤若寒蝉。
温廷安失笑:“别打小孩的后脑勺,长身体的年纪,再打下去,就不聪明了。”
罗师傅:“细路仔就是欠管教,官爷甭替他说话,继续问。”
温廷安推断了一下郝容的死亡时间,从尸首生出的瘢痕、尸僵与肺叶肿胀情状观之,他是坠桥后的半刻钟内就溺毙了,当时人还处于宿醉的状态之中。
温廷安问道:“你打捞郝容的时候,他身上当时有什么东西?或者说,岸上有什么人?”
阿茧还是照例思忖一番,扳着指头,道:“呃……官人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大都给江水冲至滩涂上,给拾荒匠拣走,要么就是沉江了,但草民打捞了两日,遍寻无获。”
“至于岸上有什么人的话,当时天色真的很黑,草民也委实睇不清。”
阿茧话至尾梢,问:“官爷可是要寻什么东西?或是要寻甚么人?”
温廷安牵了牵眼角,摇了摇首:“没有,只是照例问问。”
询问完渔民,少时,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就陆续回来了。
吕祖迁先道:“我去询问了近遭的贩夫走卒,问八日以前雨夜的事,但大多数人对郝容坠桥冇印象,郝容坠桥时间是在子夜,但当地民居有早寝的习惯,一般亥时以前便歇下了,我访了一圈,没有直接目击坠桥的人。”
温廷安眉心蹙了一会儿,但很快平展开来,对吕祖迁道:“讲广州白有内味了。”
周廉道:“我去造谒郝容的屋舍,他家的夫人和儿女正在守灵,我问过了,郝容生前最爱去的酒家是南岸的菩提庵,每夜下值都要光临一回——”说着,驱前压低声音道,“据郝夫人说,郝容常在菩提庵赊酒,与庵主关系匪浅,却遭旁余地痞酒客的嫉酸,他们不敢直接对郝容寻衅,常在郝家门前闹事。”
温廷安眉心露出一抹兴色,原来这个郝容还有风月一面,她道:“南岸的菩提庵?”
她问杨佑:‘菩提庵与夕食庵有什么区别?”
杨佑露出了行家的面容,道:“这可有讲究,师姑庵分有三六九等,夕食庵是一等,那么这个菩提庵,就是连九等也算不上了,小作坊、小牌面、不入流,女尼身上一股子未开化的胭脂味儿,与夕食庵的师傅,简直有云泥之别。”
温廷安噢了声,浅笑道:“杨书记见识过?”
杨佑笑道:“咱家的知府爷有个待客之道,有朋自远方来,必是要延请他去夕食庵一遭,下官十多年前初来广州,便是已见识过一回,待两日知府爷上值,定会为少卿爷在夕食庵接风洗尘,尝尝人间至味。”
温廷安想起半日以前,方才与望鹤相识,这位女子对她说过,很快会再相见。
此话果真不虚。
目下的光景,还剩下杨淳没有禀复,假令他没查到什么的话,自今下开始,他们便从菩提庵开始调查。
讵料,杨淳道:“温兄,我要带你去见一个人。”
温廷安纳罕:“什么人?”
杨淳没有答话,延请她下了水磨青板桥,抵达北岸,周廉、吕祖迁面面相觑,亦是跟了上去。
于一片吆喝叫卖声中,附近有一座名曰『周家磅』的米行,搞批发生意,米贩着一身开襟绸装,正在盘坐在仓口前,掬起米袋的米,对往来的采米商吆喝道:“白昼新收的鹅塘洲贡米,来瞧瞧咯!咱家濯米的水,是罗浮山上的松泉,浆洗崭亮,米白如乳,熬粥不黏牙,煲饭不糯口!”
杨淳指着其中一位采米商,对温廷安道:“你应该认识他。”
温廷安望着那个年青人的背影,一身仆役打扮,在一众年纪不轻的米商里,显得格外出众。
不知为何,她蓦觉眼熟,等年青人挑拣了好了米,吩咐仓内的米役装满二十袋,预备搬上运货的牛车时,她呼吸凝冻,猝然行前一步:“温廷猷。”
温廷安的声音在轻颤。
本是在搬米袋的年轻人戛然顿住了动作,回首一望,露出了一张长满风霜、蘸染土尘的脸。
世间的一切声籁,仿佛寂止了。
半年前,温家所有男丁下放岭南,其中也包括温廷猷、温廷凉,一个是科举预备役,一个是名落孙山的落榜举人,流放后,他们与温廷安再没有通过音信,她所寄出的信札,他们从未回复。
他们适逢大好的青春年华,踌躇满志,本该在官场上大展拳脚,却被她亲手毁掉,彻底贬为劳役。
应该非常憎恨她罢。
从未想过,她与温家人,会以这种方式重逢。
第144章
熙光暖照南城柳, 满衢浮动絮色,潮湿的风悄然拂动两个少年之间的衣裾,发出猎猎的声响, 温廷猷定定地望温廷安一会儿, 确证了来者是他的堂兄, 那垂在腰侧的两只蘸染了米粉的手,教他用褐裾潦草地擦了一擦,紧接着劲步上前,大刺刺敞臂开怀, 不偏不倚地搂住她!
温廷安亦是深深回拥住他,近乎大半年没见到,温廷猷的个头还往上蹿了不少, 原先是与她齐高的,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已然比她高出整整一个个头了, 估摸着往后还有得长。
“长兄,久疏通问, 时在念中,”温廷猷满面俱是惆然的泪渍,嗓音也湿透了,双目直直凝视她, “我还以为你终生都不会来看我们……”
温廷安眼梢亦是覆上了一层漉漉的水汽, 委实是忍不住了,她仰起首来,用手背轻轻揩了一揩, 鼻翼轻微地翕动了一下,轻声道:“此地不宜叙旧, 走,挑个雅间,我们好好的说说话。”
温廷猷却是摇了摇首:“我还有诸多采米运米的卒务在身,待忙完了,傍午一定来寻长兄,长兄可是在广州府的公廨?”
温廷安可没这般大的架子,“这怎可使得,你既是采米,还加运了二十袋,应当是为这北岸的食庵做事,不若相告一二,我下值后好去寻你。”
温廷猷露出了腆然的神色,低声道:“我初到岭南,因年轻,气力也大,被夕食庵的师傅相中,从今往后,便是在庵厅之中干起了采米的行当,师傅极是慈悲,从不少我一口下栏饭吃,每逢节令,还会给我新衣裳和诸色赏赐。”
温廷猷看着温廷安,执着她的手,笑意温暖,道,“长兄,你可晓得,师傅听闻我是画学谕出身,一直鼓舞我执笔摹画,教我别荒废了一身学问,说不久的将来,我定会等来赴京参加春闱的那一日。”
温廷安听罢,很是动容,“你说的这位师傅,可是法号望鹤?”
温廷猷瞠目:“长兄识得望鹤师傅?”
温廷安淡寂地笑了下,“在南下的客船之中,有幸仰起尊荣,深为其道行、厨艺所钦服。廷猷,望鹤师傅说得一丝错处也没有,你要一直执起画笔,永不言弃,等到赴洛阳参试的那天。”
她垂下眼睫,轻声道:“当初将你们下放,是我的一个权宜之计,天家生性多疑,最是眼不容沙,你们若是继续待在洛阳,只怕是凶多吉少,在天家执政的两年内,你们可能都要待在此处,比及第三年,我定会让你们回至洛阳。”
“长兄怎的哭了,”温廷猷见状,手忙脚乱,情急之下,用拿出原是擦汗用的襟帛递呈给她,温声道,“快擦擦,你是少卿爷,屡破悬案,声名远播,应有一身官威,今后在温家人面前可以哭,但在外人面前,可不能轻易哭鼻子,好吗?”
暌违经年,温廷猷仍旧喜欢说些很稚气的话,但在此情此景之中,教温廷安一个异乡人听来,颇为感动,听啊,她又是重新有家的人了。
谈起温家人,温廷安永远都无法忘却在雨幕之中被温青松暴怒掌掴的那一幕,她问道:“父亲、祖父叔伯、廷凉他们,目下情状如何?”
原是揄扬的氛围,翛忽之间黯沉下来,温廷猷没有正面回答她,“傍午夕酉时初刻,长兄在水磨青板桥北岸等我,我带你去见他们。”
温廷安笑道:“好。”
她平复了一会儿心绪,拾掇好自己的神态,随队伍回至官署后,她复盘了众人所搜集到的线索,挽袖执起墨笔,在影壁上写了两大条勘案的线索。
甲:菩提庵、广州公廨与郝容之死的纠葛(或意外,或人为)
乙:广州知府与郝容争执的真实缘由
这种勘案梳理法,名曰『词头法』,乃系阮渊陵教授给温廷安的。外出采线索,要与诸多的人进行对话,线索总是驳杂而庞大,这个时候,逻辑千万不能乱,线索需要一条一条地耙梳精细,词头法就能派上用场。
“郝夫人提到过,郝容常年去菩提庵打酒,如此,他生前买醉的的地方,很可能就是菩提庵。我们需要询问庵主以及常去郝家寻衅的那些酒客,趁着郝容醉饱,有无可能上前去寻衅。”
温廷安看着周廉他们,道:“亦或者是,这些酒客有没有可能,成为郝容坠桥时刻的目击证人。”
吕祖迁拿起两份初、复验的验状,道:“在义庄的时候,仵作反复验过尸首,说郝容确乎是溺毙的,尸体外身丝毫没有搏斗过的痕迹,加之案发当夜,下了大雨,桥上砖道湿滑,他还醉透了,最大的可能就是,他意识不清明,没仔细脚下路,顺着桥墩意外坠河,桥墩上有坠桥的痕迹,上面的磨损,与郝容所着官袍的磨损,是极为相符的。”
温廷安捧揽了那两份验状一眼,不知为何,心中总有一份微妙的直觉,觉得郝容之死,远没有这般简单纯粹。他虽是酒坛子,但通过丢官弁、背着广州知府写下谏言奏折,寄送至京城,由此可看出其忠直的秉性
但在阮渊陵的暗桩南下寻他查问真相时,郝容就碰巧坠桥死了,这一桩事体,真的有这般巧合么?
温廷安凝声说:“虽说仵作验尸并无错处,但其他疑点也不能错漏,我们有必要查问郝容的人际往来,除了常去打酒的菩提庵,还要相询郝容在公廨之中的人缘如何,与谁往来甚善,或是与谁交过恶,知府爷也是要去相询的对象。”
杨佑一直在旁听,听到了『知府爷』三字,有些不可置信,羊角须禁不住动了一动,“少卿爷方才的意思,是怀疑知府爷可能是弑害郝容的凶犯?”
周廉感受到了一种阴阳怪气,好心纠偏道:“是有这样一种可能,郝容生前最后起了争执的人,是广州知府,既是如此,理所应当列入该去询问的名单里。”
杨佑道:“假令与郝容起过争执的人,都能算是怀疑对象的话,那么,不实相瞒,郝容同全公廨的官僚都发生过争执,这个人不仅上值喝酒,在待人接物方面也从不积口德,处处开罪人,这么多年都还是从七品的文吏,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咱家的知府爷今岁意欲拔擢他,姑且算是对他有知遇之恩的伯乐,又怎的可能因一场龃龉,贸自陷他于不义?”
“郝容在广州府的人缘,其实谈不上好?”温廷安眉心微锁。
杨佑看着温廷安:“可不正是,按照你们的勘案思路,全公廨都可以是嫌疑人,下官自然也囊括在内,那么,你们是不是要一个一个的盘诘?但天大地大,也没筹措粮米的指标大,两日后,知府爷和府上的同僚可没甚么闲情雅致,陪你们在此处,玩『谁是真凶』的破案游戏。”
在怀疑广州知府以前,杨佑对大理寺的态度,一直称得上温良有礼,积极配合查案的公务,不曾懈怠分毫,直至温廷安将怀疑的箭靶,指向了知府,杨佑的态度便有了一种微妙的嬗变。
大概是出于好心帮忙,结果不仅没受到应有的感激,居然还被当成驴肝肺,这种感觉,任是放在谁的身上,都不太好受。
加之大理寺此番外遣的一丛判官,皆是不满二十岁的年青人,太年轻了,就给人一种难以镇场子的感觉,时而久之,也难以教人轻易信服。
场面一时变得有些僵滞,杨淳忙起身当和事佬,和稀泥道:“杨书记,您可误会温少卿的用意了,您细细想,郝容生前最后起过争执的人,便属知府老爷,既是如此,那知府老爷岂不是成了最大的嫌犯,温少卿之所以将知府老爷单独摘出来,这可不是要给他摆脱嫌疑么?”
“此外,若是能耙梳清楚知府老爷与郝容,到底是为什么缘由起了口角,对大理寺、对公廨,不是也有很好的交代,不然的话,你们人心惶惶、提心吊胆的办差事,也不痛快,是也不是?”
这番话听着就顺耳多了,杨佑容色稍霁,又变回了最初的圆滑世故,“也成,你们的案情进展,下官今番会通禀给知府爷,看看知府爷意下如何,假令上值后公务顺遂的话,倒还能配合你们查案。”
杨佑走后,温廷安与周廉等人又分析了案情,这是一桩极是耗时又繁琐的差事,甲乙两条线索,目下可以先追查甲线索,庵厅同酒楼一样,乃是荟萃了三教九流之地,太明显去查案,容易投鼠忌器,周廉、吕祖迁和杨淳决计佯作成酒客,去菩提庵探一探底细虚实。
用广州白来说,就是,三个细路要去『叹世界』了。
温廷安本欲随他们同去,但想着与温廷猷的约定,只好对他们说:“你们今夜的酒钱,一律算我的,回首寻我销账。”
交代完该交代的,她便换下了官服,着了一身竹青素纹曲领宽褃直裰,高束乌发,按时抵了水磨青板桥,适值酉时初刻,夕阳西下,众多贩夫走卒在一片鎏色的春暄之中,俨似髹染了蜜饯的小糖人,密密匝匝地往来桥上,本以为要多候一会儿,奈何温廷猷竟会比她要早些。
“长兄,这儿!”温廷猷不再是寻常的仆役打扮,而是换上了牙色襕袍,首扎皂巾,原是蘸染了不少尘泥的面容,也特地濯洗干净了,温廷安看了一眼,眼前有些恍惚,走上前去,拍了对方的肩膊,少年的骨骼十分瘦削,那身衣饰也陈旧了不少,不少衣褶处起了蜷焦的团絮,但少年的面容神清气爽,这身造相也显出了玉面书生的文气来。
温廷安本想说,这几日要延请一些绣娘,给他量裁些合衬的衣裳,但顾及了温廷猷那敏.感的自尊心,她并没有贸然开口,而是剀切地道:“久未见,越来越有画学谕的气质了。”
这话说在了温廷猷的心坎上,他从袖囊之中摸出了用竹纸包裹好的热食,解开了竹条,里头的名堂竟是半笼鱼茸虾饺,呈漂亮的马蹄形,另外半笼是三只赭朱色红菱凤爪,三块半拳大小的酥皮狮子头。
还有一海碗色泽极浓的擂茶。
“这是夕食庵的早茶师傅特地留给我的,我刚在柴膛里热了半刻钟,食味正好,长兄快吃,咱们边食边说。”
洛阳有早食、午食和暮食之说,但到了广州,景致就全然变了一番天地,分有早茶、午茶和晚茶,温廷安是地道的中原人,原以为会吃不惯南方的风味,但在路上,她不知不觉吃了两只虾饺、一只凤爪和一块狮子头,并有小半碗擂茶,这些热腾腾的食物,大开大阖直扑胃腑,她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暖流,冥冥之中,竟有一种泪目的感受。
这明明是偏南的地方,为何教她生出一种回家的错觉呢?
大抵是亲人都在这里,只消他们在,家也在这里了。
温家人所栖住的地方,是在北岸偏东的荔湾坊,坊内诸多白墙坞瓦,阡陌纵横,家家户户鳞次栉比,两户之间挨得很近,顶上横悬竹竿,挂满了参差错落的衣衫。若是阔绰些的人家,则有遛鸟的雅趣,巴掌上托着鸟笼,婉转啁啾,后头尾随数只花斑狸猫,对头顶上笼中鸟兜着圈儿,一副虎视眈眈的面目。
“此处就是温家了。”
温廷猷推开了双扇竹门,指着掩藏在竹林之中的四合围屋,屋中人声极是廖然,似乎并无人烟,只闻众多鸟鸣,温廷安顺声望去,果真在前院的廊庑之中,悬有诸多的鸟笼。
问起人来,温廷猷眼神黯了黯,道:“你去周家磅时,应该听到米贩在吆喝了,那新收的米乃属鹅塘洲的贡米,大伯父不在广州府,他在祯州的鹅塘县,这些贡米,都是他躬自种出来的。”
温廷安怔然了一下。
祯州其实是惠州的雅称,在广州府的临近,距离不过百里,只消骑乘那一匹河间鬃马,连续赶上两个时辰,就能看到温善晋了。
心中情感越汹涌,她愈是要克制住、隐抑住,旋即问起了二叔、三叔。
温廷猷道:“他们在津渡码头当船役,晌午的时候珠江有一批要运送去扬州的河鲜,他们很可能要彻夜跑船,要不然的话,就能引你们见上一见了。”
正欲问起温廷凉,身后倏然响起一阵年轻的声音:“四弟,你怎的回来这般早,在跟谁说话呢?”
温廷安心神一怔,转过身去,正好与温廷凉正面打上了交道。
他一手拎着好几袋药,悉身是当归的气息,应该刚从药铺回来。
温廷猷行上前,一晌对温廷安道:“三哥扎账厉害得很,目下在南岸的刘家药铺当账房。”
一晌又对温廷凉道:“三哥,这是长兄,他南下来看咱们了。”
温廷安想起,温廷凉是算学院出身,他熟稔数字,成为账房,是在她预料之中的事。
但见及温廷凉手中的药,她领悟过来,道:“你是身体不适,还是,老太爷身子欠恙——”
“别用这种做作、虚伪的口吻同我说话。”
温廷凉猝然用寒声阻断,冷淡地睨视她一眼,“温廷安,你还有脸来看我们?”
温廷猷勃然变色:“三哥,你怎么可以对长兄说这种话?”
温廷安点了点首,道:“是啊,我之前一直给你们写信,每月都写,每月都寄,你们一直没有回复我,我心里非常愧怍,觉得你们应是憎恶我,才不欲同我书信往来。”
温廷猷瞠目结舌:“长兄还写了信来,那我们怎么没在驿站收到……”
温廷凉冷笑,“你的那些信,都被我提早烧掉了,眼不见为净!”
温廷猷失色:“你怎么这么做,长兄下放我们,分明是权宜之计,她其实都在为我们好——”
温廷凉一掌推开温廷猷:“小人说的话你也信,你把他当君子,他当你是刍狗!”
他径直行至温廷安面前:“你可是堂堂的大理寺少卿,今晌怎的不穿上那三品官袍来见我们,你不是很风光的吗,我们这等卑贱的庶民,高攀不起你,此处是陋室,也供养不起你这尊大佛。”
温廷安匀吸了一口气,扶住被推得踉跄的温廷猷,对温廷凉道:“三弟,你不必用这种生疏的语气跟我说话,我们可以坐下来,好好谈一谈,把误会都解开。”
“崇国公府给你带兵抄了,温家所有人给你流放了,还有什么狗屁误会?!”
温廷凉眼眶骤地熬红了,指着竹舍道:“你南下来看我们,怕也不会是继续抄家吧,好,你继续抄,只不过你一个人,一个晚上可抄不完,要不要让你在大理寺所结交的那些走狗一起来——”
话未毕,温廷凉倏然被一拳击中下颚。
温廷猷热着眼眶看着他,捂着拳眼:“三哥,我不允许你这样抵牾长兄。”
“好,你站在他那一边,”温廷凉擦却唇角的血,趔趄起身,嘲讽地笑了下,“从今往后,咱们俩割席睡。”
言讫,拎着药气势汹汹,穿过鹅卵石小径,入了主院。
少时,他又出来了,抱臂道:“我方才相询过老太爷,他说不记得自己有个叫温廷安的嫡长孙,若是无事,请少卿大人回吧。”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唇角:“有劳了,晚辈一直感念温太师的传道授业之殊恩,从今往后,定是还会繁来叨扰。”
言讫,转身打道回府。
温廷猷追上前道:“长兄,祖父这半年以来,身体情状是每况愈下,纵任是当地的迁客骚人,或是有志之士前来谒见,祖父也基本闭门谢客,并非有意针对长兄,长兄,你不要多想……”
竹竿如幌,碧色摇烟,结庐人境,并无车马之喧阗,确乎是个养病的好去处。
温廷安摸了摸温廷猷的脑袋:“操持这个家,真是辛苦你了。”
回至公廨,才刚过戍时,迎面竟是撞见周廉他们。
温廷安纳罕道:“你们怎的这般早就回来了?不去菩提庵饮酒撒饵么?”
周廉道:“我们方才逮着一个酒客,他说,郝容可能是他从桥上推下去的。”
温廷安挑了挑眉:“可能?”
第145章
被周廉他们逮到的酒客, 名曰贺先。
八日以前,郝容出事的那一个雨夜,不论是庵主, 还是其他与郝容生过嫌隙的酒客, 皆有充分的不在场证明, 要么可以提供人证或是物证,皆可以排除作案嫌疑。不过,菩提庵的庵主说,打从郝容那夜出事后, 身为常客的贺先,就罕见地再没来庵厅打酒。周廉他们来查案的这一夜,贺先本人也不在庵厅。
庵主提供了贺先的栖处, 三人顺藤摸瓜摸查到一处地方, 南岸越秀坊坐落有一座极为庞大壮观的环状围龙屋,龙屋拢共三层, 栖住有七十多家房客,他们隶属于旧时从北地迁徙过来的客家人, 在史官眼中,他们就像一群候鸟,而贺先,就是这北迁的候鸟之一。
“你们说贺先啊, 他是江西景德人, 养有一身烧冶天青陶瓷的好手艺,但在广府,烧陶烧出名堂来, 可讲不出几行,贺先就收了好多个小徒弟, 对小孩们说,不要束脩,每月打两坛蔗渣甜酒,孝敬他老人家就成。”
岭南风物博大精深,世人只知博得妃子一笑的荔枝,却不知甘蔗的地位,丝毫不逊于荔枝,甘蔗被诸多庵厅蒸馏成酒,沽予酒客,而这蔗渣甜酒,就隶属于菩提庵的独创,半个时辰前,庵主便延请周廉他们小酌了一碗,附赠四杆甘蔗,还教了吃法,不过吃相很剽悍就是了。
三个少年就提着四杆甘蔗,抵达了贺先所在的栖舍,里头四处俱是稚子的声音,年岁普遍在十岁上下,他们穿着梨子色襜衣,坐在一座四方袖珍转盘前,沾满陶泥的小手呈圆握之势,正给一件件处于旋转的陶器塑出修长的形态,神态格外专注。
舍内萦绕着一股清郁的酒香,循香望去,贺先就坐在上首的位置,一晌喝着酒,一晌给学徒们讲诉塑醅的要诀,娓娓道毕,便下去巡视学徒的成品,一抬首,便是撞见周廉他们。
“来学手艺的么,此处赶巧满了人,我也教不了这般多,明岁开春再来罢——噢,束脩也会涨些,是四坛蔗渣甜酒,不是四杆甘蔗。”
贺先显然将他们视作求艺的人了。
周廉反应极快,大马金刀行上前:“你是贺先对罢,我们乃系大理寺官差,有一桩命案亟需你配合调查。”
趁贺先发懵的空当儿,周廉给吕祖迁与杨淳使了个眼色,二人一左一右,趋步迫前,架起了贺先,当着所有学徒的面,众目睽睽之下,将人带走,送入广府公廨。
约莫半柱香的光景后,温廷安回到来,周廉对她说:“我们方才逮着一个酒客,他说,郝容可能是他从桥上推下去的。”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宇:“可能?”
审房里,弥漫着一股浓重的甘蔗酒气,桌案南角堆有一盏白蜡,烛泪堆叠,橘影细细摇红,火光罩在了这位满面髭须的中岁男子身上,他行容随和,一身朴素的深褐旧袍,双脚穿着一双草鞋,端的是不修边幅。
温廷安见到贺先的第一眼,感觉像是见到了另外一个郝容。他们年纪相仿,嗜酒,行相落拓,共性上很多重叠的地方。
温廷安坐在贺先对桌的位置上,打量他片刻,道:“可晓得,大理寺为何提审你?”
贺先点了点首:“因为郝容的死,可能与我脱不了干系。”
贺先的态度一直很暗昧模糊,他觉得自己可能要对郝容的死负责,但他的态度十分游移。
哪有人,连自己杀没杀过人,都不清楚?
吕祖迁与杨淳负责做笔录,听得此话,显出匪夷所思的容色。
温廷安轻拢慢捻地叩击桌案,问:“郝容坠桥的那夜,你人在何处,做了什么?”
贺先道:“我照常去了菩提庵喝酒,不过那一回,我故意待至夤夜牌分,意欲跟他同路,要赏他一个教训。”
“教训?”
“是,因郝容这厮醉后,时常殴打妻儿,那家务事闹得左邻右舍皆不安宁,尤其是郝夫人,悉身上下没一处好的地方,她待客或是出门,总将自己裹得格外严实,耻于见到生人的样子。”
温廷安望向了周廉,周廉沉思片晌,道:“他说得不错,我晌午造谒了一趟郝家,郝夫人穿着很厚实,当时我还纳闷,广州的天气还很郁热,她怎的这般快就穿了冬衣,询过她,她说是身子虚寒,很畏冷。”
贺先随和的脸上,顿时显出一种陌生的沉重,温廷安发现他的露出了一种怜惜,像是对郝夫人遭遇的同情与悲悯。
贺先道:“郝夫人常年受伤,为她疗伤的是刘家药铺的大夫,少卿可以差人问一问刘大夫,看看郝容殴打妻儿此事,是否属实。”
吕祖迁与杨淳记下了贺先的话辞。
温廷安问道:“你对郝家的家务事似乎很熟稔,但你的栖处在越秀坊,郝家则在荔湾坊,两坊之间有不短的距离,你怎的会晓得这般多的内情?”
“是郝家的大儿子郝峥告诉我的,他在我的陶艺舍当学徒,”贺先的面容笼罩在了沉重的翳影之中,兀突突地笑了下,“他才九岁的年纪,旬日的时候,其他小徒弟都被其他家长接走了,唯他死活不肯跟郝夫人回去,因为他说,他的旬日都是父亲的休沐日,父亲休沐回醉酒殴打母亲和他,他被打怕了,不敢回家去。”
“这是一年前发生的事,郝峥这孩子,藏不住心事,什么都愿意跟我唠,所以,我也慢慢晓得很多郝家的事,很替郝夫人与郝峥谋不平。”
温廷安顺着他话辞,问道:“所以,决定要给他一个教训?”
贺先道:“我肚量没这般窄,我更不是冲动的人,不会轻易与人动手,与这郝家母子打了一年多的交道,我对他们愈发怜惜,觉得郝家,已然是名存实亡了,我给郝夫人提建议,假令她出于真心,可以同郝容和离,来越秀坊与我同住。我这个人落拓半生,虽是个酒囊饭袋,但手艺在身,还攒了些钱财,养活他们,让生活有个奔头,还是构不成太大问题的。”
一语掀起千层浪。
审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一阵长久的无言。
……竟是劝郝夫人与郝容和离么?
“古人常说,宁拆十座庙,不拆一桩婚,但有些时候是,拆了一桩婚,便是对两人都好过。”贺先自嘲地笑了笑,“郝夫人起初并不同意,广府的女子若是和离,那名节和清誉会受到污损,那时起,我晓得她动过和离的念头,但一直不敢跨出那一步。”
“直至半个月前,广府开始落起春雨了,还不是旬日,夜半郝夫人忽然来找我,我发现她身上又添了新伤,细问后才知晓,郝容下值后,说她煲得濯足姜汤少放了两片姜,怀疑她是不是省下了几文钱去外边偷人,又殴打了她,我当时发现郝夫人脖颈上的掐痕,青紫交加,触目惊心,那一瞬,我是真的,真的——”
贺先倒吸了一口凉气,一错不错地盯着烛火,眼眶不自禁地熬红,“动过杀念的。”
“官品与人品,全然是两码事,郝容是忠正不二的清官,但私底下却人品卑劣,虐打妻儿,所以和离这一件事,决计不能再拖了,我要给郝容教训,命令他答应同郝夫人和离,坏人我来当,所有罪咎,我一人来挡。”
温廷安陷入了沉思,少顷,道:“那个雨夜,你可是尾随他,上了水磨青板桥?”
贺先点了点首,直言不讳地道:“桥上无人,我直接招呼他了一声,将他一举掀倒在地,对他说,如果不同郝夫人和离,我就去他姥姥的将他扔珠江里。”
最关键的问题来了。
温廷安双手交叠在膝面上,问道:“那你做了自己所说的这件事吗?”
贺先冥思了好一会儿,咬肌绷紧,许久才松弛开:“我当时喝了酒,也确乎是在气头上,郝容一直不同意和离,还说了诸多轻辱郝夫人的话辞,我气急攻心,将他推下珠江,教他被淹死算事,此后郝夫人不再会随夫姓了,她能做回唐氏,不用在识人眼色度日,郝峥也不必提心吊胆,害怕回家。”
温廷安眉心凝起,审视了贺先好一会儿:“那你此前的供词,说可能是将他推下了珠江,这个「可能」是何意?”
“我行将推郝容下去了,但他大概怕死罢,要坠江的时候,就匆匆地变了卦,改了口,说答应和离,我就拉他回桥上,但郝容竟是使诈,趁我拉他上来,他就抻臂将我扯了下去,他接力使力顺杆儿爬。我被他推了下去,好在我深谙水性,好不容易爬至岸畔的滩涂上,再往桥面上看时,却发现早没了人影,我也不知道郝容到底是爬上桥了没有,还是没爬上来,坠入珠江。”
这番供词教人匪夷所思,温廷安问道:“有谁能替你作证么?”
假令贺先所述的话辞为真,这就意味着,贺先若因不谙水性而死了,那么郝容就成了弑人凶犯,但这位差点成为凶犯的人,在贺先坠桥后,也随之溺毙了。
这种案情就极是微妙了,情状可以分为两种,要么是郝容没爬上桥而坠河溺毙,要么是郝容重新爬上了去,因为某种缘由,复又坠桥了。
在稀薄的、不算明朗的烛火覆照之中,贺先摇了摇首:“没有,我爬上的是南岸,沿岸的百姓普遍早寝,周遭亦无捞尸人或是出粪役,无人能替我作证。”
贺先抬起头来,目色坚毅:“少卿大人,我晓得我与郝容的死脱不了干系,但唐氏和郝峥是无辜的,母子俩对我所做的事一无所知,所有的罪,我一人来受。”
“你到底有没有罪,量刑如何,我们自有公断,你不必急于往自己身上揽责。”
温廷安觉得,假令案发之地没有目击证人,这一桩案子便极是棘手了,她吩咐皂隶且将贺先押下去,拂袖伸腕,扦了扦案台上的烛火,问周廉他们,“你们怎么看此事?”
吕祖迁道:“此人说话一套一套的,看起来蛮真实,但做贼心虚这道理不假,贺先在郝容出事后,就一直没去过菩提庵,就显得很可疑了,故此,这人的话辞可能是半真半假,指不定真是他推郝容下去的,但为了伪饰自己的罪咎,故意抹煞了郝容的德行。”
杨淳整饬了一番口供,辩驳道:“趋利避害一直是人之常情,郝容没去菩提庵,难道真的是做贼心虚、为了逃避官兵的追捕吗,那这样的话,他晌午就不该在围龙屋教学徒们制陶,而是要寻个隐秘的地方避风头了。依我之见,他旬日以来没去酒坊的真正原因,是要去照顾并安抚唐氏和郝峥,郝容出了事,彻夜不归,母子无依无靠,肯定会担惊受怕的,你说是不是,周寺丞?”
哪承想,周廉一拳砸在了粉壁上,义愤填膺道:“贺先这一良善之人,怎的可能会是弑害郝容的凶犯?倒是这个郝容,先前还以为他是为生民立命的清官,可没想到,这个王八,特么的连老婆小孩都打,要我是贺先,估摸着早将他扔不知多少次珠江!”
周廉对温廷安道:“贺先肯定有冤情在里面,这个郝容还意欲杀了贺先,郝容之所以会溺毙,很可能是自个儿作死,爬桥不成反而坠江!”
温廷安斟了一杯擂茶给他:“周寺丞,喝口广府茶,淡定。”
周廉灌了一口茶,火气稍歇,“温少卿,此事你怎么看?”
温廷安看着贺先告座过的拷凳,道:“贺先此人,接触虽不多,但其性情尤为坦率耿直,有事说事,杨主簿也提过了,趋利避害是人的本能,但贺先却坦诚自己对郝容有杀心,这到底是反人道的,试想想,若真是凶犯,当是尽可能撇清自己的嫌疑,但他却毫不避讳,晓得自己可能闯下大祸,也没想过逃,这不应该是心虚,而是身正。”
“在主观上,我认定他存在冤情,但在客观之中,他没有可靠的人证,所有的嫌疑一律指向他。”温廷安徐缓地起了身,平铺匀摊了广府舆图,“明日去趟郝家,刘家铺子的大夫也要去见一见,对了,还有围龙屋的那些小学徒,也需要访一下。”
在查清真正的真相以前,他们需要竭尽所能,不放过每一条线索。
从公署出来的时候,已然是傍夕牌分,行往官邸的路道上,迎面竟是碰上了杨佑杨书记,许是听闻大理寺捉到了嫌犯,杨佑的气色肉眼可见地好了起来,朝众人拱手作揖道:“少卿大人目下治案如何?”
温廷安淡声道:“寻着了一位嫌犯,尚在寻溯线索之中。”
“大理寺办事,还真是兵贵神速,来广府才不过两日的光景,便能捉凶犯,温少卿、周寺丞、吕主簿和杨主簿,还真是令下官刮目相待啊。”
这个正午前还说他们是一群小鬼、玩破案游戏的杨书记,目下翻脸翻得比翻书还快。
杨佑殷勤地道:“下官此番前来,是替知府爷传个信儿的,知府爷明朝卯时,要躬自在夕食庵设一素筵,延请诸位喝广府早茶。”
温廷安闻罢,笑道,“明日是知府爷的休沐之日,用来给我们接风洗尘,怕是不能适意罢?”
“怎么会,官爷们勘案的英伟事迹,下官与知府爷逐一道了来,知府爷深表体恤之意,这才于夕食庵设宴摆席。”
周廉蹙眉:“纵然如此,我们明朝还有公务在身——”
温廷安给他递了一个眼色,周廉到了嘴边的一腔话,登时悬崖勒马,“不过,早听闻夕食庵驰名岭南,既然是知府爷做东,那我们就却之不恭了。”
“好说好说,那明日卯时初刻,在公廨前的铜匦院静候,知府爷会使人来接四位官爷。四位官爷请。”
待杨佑离开后,周廉不解地问:“我们不是要去办差么,怎的与知府喝起早茶来?”
温廷安失笑道:“不过是喝个早茶,能耗去多少时辰?莫忘了,我们除了调查郝容的死因,还要密查郝容所暗寄的那份折子,究竟为何不能在岭南借粮,郝容死了,那么目下唯一可能知晓内情的人,便是这位广州知府,既然还请喝早茶,我们何不收了这份顺水人情?”
杨淳道:“话说回来,望鹤师傅便是夕食庵的大人物,想念她烹制的素粥。”
吕祖迁艰难地咽下一口干沫:“别说了,今夜我会饿醒的。”
温廷安一直觉得,喝早茶,不过是喝杯擂茶罢了,结果到了翌日才发现,是她远远低估了早茶这码事。
第146章
回南天气, 约莫要于广府停滞一个月,翌日寅时三刻,天色还极暗, 温廷安朝起之时, 险些教稠潮的地面滑倒, 她扫了一眼空荡的砖地,眉心一凝,她神识还处于半梦半醒之间,下意识揉了揉后颈:“裹地的毛毡呢?”
睡在她左铺的周廉, 慵然地翻了个身,咕哝道:“定然是被杨淳扯走了,这厮是靠窗的, 深更夜半总是说冷, 不仅卷我们的,还卷地上的, 卷王了属于是。”
温廷安往右铺悠悠望去,果不其然, 寝在漏窗前的杨淳,裹得严严实实,俨然一只巨蚕,只露出一张蒸出了细汗的脸, 寝在他左侧的吕祖迁, 蜷缩成河虾,教晨寒冻得瑟瑟发抖,四人明明同居一个屋檐, 却能睡出春夏秋冬的效果。
温廷安梳洗罢,便唤三人起床:“今晌要同广州知府喝广府早茶, 事情重大,你仨还不起?”
三人从未在这般早的时刻起过床,多少都意欲睡回笼觉的意思,温廷安屡唤无果,将廨厨后院那只单身好多年的朱冠公鸡抱回来,温笑道:“叫他们的魂,没叫起的话,就不给你介绍貌美母鸡。”
原是蔫头耷尾的秀儿,一下子龙精虎猛。
后来三人果真按时起身了,连成排,游尸似的,蹲在盥洗院的空地上洗漱,终是赶在卯时初刻前点了卯,而这位秀儿,眼巴巴地瞅着温廷安。
温廷安拍了拍它的朱冠:“再说罢。”
秀儿又开始发蔫了。
温廷安兴叹一声,唉,小伙子年纪轻轻的,这般容易委顿,单身好多年,也不是没有缘由的。
起初,四人要穿上官服去夕食庵,但教杨佑好声劝阻说:“喝广府早茶,最重要的是适意,官爷们换上最舒适的常服便好了,否则的话,就显得太隆重了。”
在洛阳,同京兆府级别的京官在酒楼用膳,他们普遍会穿上官服,以显示尊重,但在广府,要穿上最舒适的衣物,这样奇葩的要求,还是头一回听到。
四人又踅回官邸换了一身常服,踩着辚辚马车声,随杨佑去了夕食庵。
天色尚未亮实,搴开马车的一角幨帘,空气俱是朝露的清淡气息,温廷安遥遥迎首瞰去,可以明晰地望见东方既白,远空连绵的九凝山,那重峦叠嶂的山脉背后,渐渐然,彰露出了一掬蓬勃磅礴的曦色,那曦色,杂糅了百般色泽,此间尤以绛红最浓,将掩藏在山背处的一轮金乌,一寸一寸地顶出来,泅散在周遭的暄光,悄无声息地漫过峻峭的山脊,涌入广府内外。
那残剩的昏晦,如剥掉的碎漆,慢慢从穹顶坠落了下去,再是杳然无踪。
夕食庵坐落于珠江以北正中轴线的正街上,与温廷安预想之中的富丽堂皇不同,这是一座颇具雅韵与古意的师姑厅,它虽结庐在人境,但那市井之中的喧阗车马,却是无法抵达庵内。
庵内拢共十八进,一进是一座庵室,一座庵室里仅能坐一桌食客,如此看来,能来此处喝早茶的食客,非富即贵。但食客进入庵室以前,必然会经过佛堂。
佛堂之内,是一派庄严的景致,空气弥漫着青涩而好闻的燃香气息,是艾叶与菖蒲杂糅的烟香,温廷安纵目望去,可见那天窗之上,悬有一围齐人之高的鹅黄经幡,日色穿过经幡的参差罅隙,自上而下斜照而至,筛略成了剑戟般的形状,开始砖地之间游弋缓移。
下方则是肃穆的供拜之地,陈列数张供食客跪伏的四角绵绉蒲团,前端是一张酸枝木质地的长条供桌,桌案铺有一块宽阔的繁纹苏杭锦绸,上方陈列三只檀紫戗漆阔腹香坛,按着小、大、中的顺序排列成线,坛中矗了一撮簇新的黄香,香灰原是此起彼伏成了烟堆,目下已然被洒扫尼祓除干净。
佛龛前是一尊观世音的宝像,袅袅青烟蔓延开来,供桌前正有一道袖珍般的男子身影,衣装清凉,露出了黝黑的小麦色皮肤,他身量清瘦,正对着观世音像虔诚供拜。
杨佑静候在旁侧,见男子三拜上香毕,便上前道了些话。
“少卿大人,可算将您给盼来了。”一片作为背景的女尼诵经礼佛声中,广府爷丰忠全自蒲团之上徐缓起身,转了过来,迎着一片曦色,温廷安看清了这位广府老爷的面容。
此人看起来只有不惑之龄,目色矍铄清凉,鼻梁敦厚,生着一个粤广人常称道的「发财鼻」,除发财鼻以外,最是教人醒神的,是他且生有一双名副其实的弥勒眼,看人的时候,哪怕没表情,那神态教人忍俊不禁。
吕祖迁与杨淳的笑点有些清奇,仅是瞅几眼,便是颧骨痉挛不已,丰忠全觉察到了,问:“我身上可有什么笑处?”
周廉救场:“丰老爷容禀,他们的五官发育得不太完善,容易弄错表情,其实他们是在瞻仰您,觉得您生得太年青了,洛阳城的京兆尹都有六十多岁了。”
丰忠全听得这话,委实十分受用,弥勒眼深了深,笑问:“那你们四位猜一猜,我今岁的年庚是几何,若是猜中了,我就答应你们一桩事体,假若猜错了,你们就应承我一桩事体,如何?”
勘案半年以来的经验,告诉四个少年,此处明显有坑。
温廷安此前所想果真是没错,广州知府是知晓他们南下的真正来意,但过去两日以来,一直打着休沐的幌子不接见,其中缘由,很可能是不欲他们插手郝容的案子。
大抵是觉得一堆毛小子查不出什么,所以一直拒不接见,但直至昨夜逮了贺先归案,这才引起丰忠全的惕意,决意要亲自试探一二。
是以,丰忠全提出这个赌约,分明就是冲着他们根本猜不出他的年龄去的,还真是老滑头。
丰忠全慈霭地笑了笑:“你们有四人,那有四次猜的机会,抹去零头,猜整数就好。”
杨淳最先猜,不假思索地道:“四十?”
丰忠全高深莫测地摇了摇首。
杨淳震骇,扳着指头道:“居然不是四十?难道还是三十,但这不太可能啊,现在岭南的知府,都这么年轻了吗?”
吕祖迁凝了凝眉:“八十?”
丰忠全的弥勒眼一下子塌了下来,用广州白对杨佑道:“这群细路仔,前一个说我四十,这一个说我八十了,你帮我看看两鬓,有没有气出来的白发丝,千万拔下来。”
杨佑拿着细剪行上前去,巡睃数眼:“老爷,您今儿的两鬓,还真真添了三根白发。”
“那快剔掉!”丰忠全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昨儿白昼才刚寻我家那婆娘用米汁、皂荚和木槿叶,熬了整俩时辰的黑膏,染了髭须双鬓,怎的这般快就褪了色,莫非是刘家大夫的方子出了差池?”
周廉忖了一番,道:“六十?”
“错,大错特错——”丰忠全容色不虞。
杨佑慢条斯理剔着发丝,盛放在随身携带的笸筐:“老爷,您莫生气,您瞧瞧,方才生了第二回 气,右鬓又生了三根白发。”
丰忠全深呼吸了一口气,对温廷安道:“你们还剩下最后一次机会,可得仔细些了。”
不是四十,不是八十,也不是六十,那正确答案很可能在五十与七十,二者之间。
胜负之间,皆是押在了温廷安身上,她往香坛之上举目远睇了一眼,尔后道:“您今儿应是七十二。”
其他人看着丰忠全的反应,他怔然了一瞬,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你怎的晓得我具体的年岁——杨书记,你偷偷泄了密?”
杨佑露出一副冤枉的表情,顺带剔下了鬓间最后一根白发丝儿。
温廷安解释道:“大邺官员的致仕之龄是在七十五,您若是在五十岁,那不必如此着急于染黑膏,但若是在七十岁,就能想得通了,您想给每岁来广府考察官绩的吏部通判、都察院,在他们考查黜陟的时候,留下一个年青的印象,认为您离致仕还远着,倒也不会急于让您解甲归田,是也不是?”
此话一针见血,道出了染发与仕途休戚相关的潜在规则,丰忠全不怒反笑:“猜着了整数,那零头又是怎么猜着?”
温廷安指了指香坛上,那一侧朱缃剪绣而成的香钱簿,众人循目望去,她娓娓道:“你捐给夕食庵的香积钱,捐了多少年,就意味着您在广府待了多少年,此外,我在南下时,翻过您的履历与政绩,二十三年前,你亲自联袂当地各州缙绅,斥资修葺了珠江上第一座青板桥,为南北两岸缔造了繁荣的贸易往来,那时您才四十九岁,如此,猜出您的具体年龄,并不算难。”
被猜出了真实年庚,丰忠全本是容色极不虞,但温廷安在话辞之中处处点出他的丰功伟绩,相当于先有棒子再有甜枣,这位后生算是个聪明伶俐的,哄得他高兴了。
丰忠全负手在背:“你这个细路仔,倒是真正做了功课南下的,与往年查案的细路仔不一样,后生可畏。”
温廷安拱手,浅笑道:“哎,丰知府,怎的不客套我一声少卿了?”
杨佑在旁应和道:“老爷说你是个细路,是将你当广府自己人了,生疏些的,可不会这般热络。”
丰忠全沉吟一番,道:“李太白曾经诗云,「三杯吐然诺,五岳倒为轻」,你们猜赢了,说罢,要我应承你们何事?”
四位少年相视一眼,不约而同地道:“关乎郝容那日同您起争执的事,能否细细道来?”
少年之语,端的是直言不讳,来意都在脸上写得明明白白,杨佑听得心惊肉跳,生怕丰忠全又气白了两鬓,这位广州知府最近频繁劳碌于筹措粮米的事宜,身子更也佝偻了,生出愠气就容易白首。
讵料,丰忠全并不恼,心平气和道:“自然可以,但咱们喝早茶先。”
一片灯火香烟之中,两位着清肃素衣的妙尼,手持念珠,温然有礼地延引众人去了尽处的第十八进,一路上,温廷安颇觉自己真是大开眼界了,明明才卯时的光景,但前十七进已然是人满为患,引路的妙尼见温廷安心生好奇,便介绍了这些食客,仔细一听,俱是广府之中颇有名望的富贾、显贵、纨绔。
抵至第十八进,空气之中弥漫着一种古旧的茶香,是陈年普洱与擂茶杂糅在一处的清郁香气,膳案乃呈空心环,是流觞曲水的大格局。先有茶水尼,给诸人逐一洗濯茶盏、盛盘,这道工序名曰「水靓双滚」。食具濯洗干净后,陆续呈上两种名茶,分别是擂茶与普洱,紧接着,数位企堂尼推了一座蒸笼车徐缓而至,揭了笼屉,里头大有景观,可谓是琳琅满目——
叉烧肠粉,粉果,豉汁凤爪,蔗糖虾饺,莲蓉酥饼,麸皮卷,牛百叶,马蹄糕……
名目琳琅满目,教人眼都发直了,企堂尼道:“此则望鹤师傅躬自掌勺,万请诸位檀越笑纳。”
“居然是望鹤师傅,”温廷安纳罕,“师傅晓得我们来此了么?”
企堂尼抿唇笑道:“夕食庵是提前半个月接受订席的,但与广府交情敦厚,每日都会空出第十八进的位置,丰檀越昨午订席,附有名单,师傅也知晓你们要来,故此,早在子时便开了火、生了炉。”
四人听罢,面色皆是动容,丰忠全道:“原来你们几个细路,竟还与望鹤相识,早说嘛,省得杨书记特地写名单了。”
温廷安思及,望鹤身上怀着近八月的胎儿,刚从蜀地南下,舟车劳顿,本该歇养的,今次却为她们大兴厨事,温廷安对企堂尼道:“真是有劳望鹤师傅了,待膳毕,我们会亲自寻她问好。”
其余三人附议:“多捐些香积钱,支持庵内的早茶事业!”
待企堂尼退下,温廷安每样都尝一了些,庶几快将舌头都咬掉了,看上去是荤食,其实都是素宴。
她最喜欢的豉汁凤爪。它的肉,乃系用瓠瓜、绿豆芽糅合花椒酱、蒜蓉油共炒;它的骨,则用瓜姜与麸皮浆洗接成,既绵且韧;那酥红色的香油,居然是蒸烂的红糖与熬熟的红豆曲,历经高温郁煮,这一盘凤爪,各色食物的香气四处扩张,盘踞在食味的高地,涤除了回南天的湿腥气息,她的味蕾与胃囊,反而教一份辛暖清气圆醇地裹在了里头。
吃了这般多年的膳食,不食不知晓,一食,才晓得原来自己的肺腑,寂寞难捱了这般多年。
一番大快朵颐后,四人自然也没忘了谈公事。
第十八进,隶属于通幽之处,丰忠全要谈的这一桩事体,明显不能对外人道也,就连身边的亲信,杨佑杨书记,亦是被屏退了下去。
只留温廷安、周廉、吕祖迁与杨淳,四人在内。
“北地闹了饥荒,广府筹措三万斤米粮一事,想必你们也知悉了,郝容便是负责与广州本地米商谷行接洽的公务。”
丰忠全自窄袖之中摸出了一折名册,递呈给了温廷安:“这是他要负责接洽的粮行,你们先看看。”
广府是大邺举重若轻的一座商埠,四季常温,水土敞阔,粮行亦是数目繁多,郝容主要负责接洽广州十三家粮行巨子,产出的粮食种类,囊括——
稻,麦、黍、薯、菽、稷、豆、鱼、瓜、笋、粟、茶、糜。
因在当地颇有名望,统称为「广府十三幺」,温廷安细细捧揽了一回,领首的粮行巨子,居然是夕食庵,以在广府黄埔县所种植的稻米,而遐迩岭南。
此前在客船上所喝的笋片姜丝粥,熬粥的米,便是源自横沥县。
似是觉察到了她的惊叹,丰忠全的面容上,难得显出一份自矜:“要晓得,我是看着望鹤长大的,她是个很有自己主张的人,什么事都会自己拿主意,按理来说,这样的人,会有同男子一般强硬的性格,但她待人温柔和善,老聃所推崇的「上善若水」,我在她身上看到了,二十年前,夕食庵还是一个默默无闻的地方,是她凭一手日积月累的勤奋与厨艺,带着庵内的女尼们,终于让夕食庵成为冠绝岭南的七名庵之首,其所开设的米行,也是十三幺之首,其余十二位巨子,无人不心悦诚服。”
在这样一个时刻,温廷安在丰忠全的眼底,看到了一种很微妙的光芒,那是一位父亲,在对旁人提及自己的孩子时,有些羞怯但又急于表达的神情。
这是她的错觉么?
近旁三人还在啃凤爪,似乎没留意到这等异样,这时,听周廉问:“既是如此,那郝容因何缘由同您起了争执?”
原是缓和的氛围,一时之间,变得有些凝滞。
丰忠全缓了一会儿,才道:“郝容说,他半个月前跑了一些米行,发现有个叫周家磅的米仓,专门卖鹅塘洲贡米,那米贩在广州府的铜匦前,投了一份千字愆书,暗诉夕食庵在黄埔出品的粮米有问题,绝对不能买夕食庵的米。”
听及「周家磅」与「鹅塘洲贡米」,温廷安觳觫一滞,她的父亲,温善晋就在鹅塘洲种田。
“周家磅是卖米的,夕食庵也有卖米的米行,那有没有可能是同行之间的竞争?”吕祖迁道,“毕竟,夕食庵是米行的巨子,广府的百姓都跑去买夕食庵的黄埔米,那没有人买周家磅的贡米了,周家米行的收益降低了,这就像是此消彼长的博弈,周家磅有愤岔与不安,道了些雌黄之话,也未尝不可能。”
杨淳道:“也不能说周家磅全是势利眼,都是同行,虽然有相轻之说,但也不可能有无缘无故的谤议,到底有没有问题,去黄埔调查一下,不就真相大白了么?”
丰忠全低叹一口气:“先来说这位杨主簿,你把事情想得太过于单纯了,我们要筹措的米,要至少三万斤,黄埔米就占了两万斤,若是黄埔米出现了大问题,那么撇去不用的话,愣是朝其他州府县镇借米,但种植条件、人丁、田土的限制,在时间内,根本凑不出额外的两万斤。”
“再说一说吕主簿。周家磅与夕食庵,两座米行之间的夙愿,确乎是非一朝一夕能说的完的,不过,最主要的嫌隙就是,但凡吃过了黄埔米的食客或是百姓,基本不会来周家磅买贡米了。”
“黄埔米,真的有这般好食?”周廉不可置信,“我捋不明白了,不论是黄埔米还是贡米,横竖都是米,不必这般井水不犯河水!”
“周寺丞,你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吕知府露出了微妙的笑。
温廷安道:“实践出真知,不若这样,现在就蒸两碗米,一碗黄埔米饭,一碗贡米饭,我们尝尝,看看二者之间,究竟有何区别。”
“我也正有此意,你们尝过以后,才晓得哪家的米是真正的上品,此后才能对那一份愆书做出更为客观的判断。”
言讫,丰忠全吩咐推门外的企堂尼:“筹备两碗素饭,一碗用贡米,一碗用黄埔米。”
第147章
一刻钟后, 两碗泛散着乳白蒸汽的米饭,由企堂尼恭谨地递呈了上来,正欲介绍哪碗是黄埔米, 哪碗是贡米, 却教丰忠全阻住了, 他对温廷安他们道:“四位细路仔,且先动箸尝一尝罢。”
丰忠全是何种用意,四人自然是明白的,是避免他们预想晓得米的种类, 继而催生出先入为主的印象,四人轮番尝了一回。
温廷安先观摩了第一碗米,米粒形态趋于浑厚的椭圆, 俨似圆形方孔钱, 米色湛亮而饱满,米粒的香气, 香味清远,袅袅凫凫, 她执箸渡至口中,随着米团慢漶于舌苔之上,一种鲜、嫰、滑、脆的味道,隐微地烫着舌根, 一并汋啸到了胃囊之下, 是家常的至味。
中原经典的榖粮作物,以小米与小麦为主,故此, 这应当是温廷安头一回吃到南方的米,第一口便觉惊艳, 这种香,是年深日久的香气,她听到周廉道:“这等滋味,不正是南下的时候,望鹤师傅文火慢煴的素粥有异曲同工之妙么?”
吕祖迁道:“嫰而不腻,韧而不糯,香而不郁,应当是黄埔米罢?”
丰忠全露出模棱两可的笑,仅道:“且再尝一尝第二碗。”
温廷安一直觉得第一碗米,已然是至味了,但这种心念,随着她咀嚼第二碗米,而被彻底碾压了下去。
米身纤细婀娜,香韵绵长醇厚,比及滚落在舌尖上,起初只觉得厚道,不觉得有何惊艳之处,但下一息,一种直捣黄龙般的香,大开大阖,在齿腔之间细细打磨,米味之中翻出了一片甜香,甜而不醉人,甜得和风细雨,一时之间,很多心头淤塞之事,悉数涤荡消逝,温廷安感受不到时间了,甚至,她也觉知不到自己处于当下,唯一最深刻的感觉,便是那软甜的米团,潺湲淌入五脏,像针脚,一寸一寸,将现实与虚幻切割地真切分明。
冥冥之中,她眼前一片恍惚,好像回到了崇国公府,气氛喧嚣而热闹,檀红与瓷青双侍在濯绣院的柿子树下,巧笑着迎候她,她走进去,看到了在庭院之中吟诗作赋的父母亲,他们伉俪情深,见着她来,温笑道:“安姐儿个头又长了,在外办差辛苦了,快到怀里来,让我们抱抱你。”
与父母相拥之后,她听到人在轻唤自己,回首望去,仅一眼,温廷安悉身凝滞,那人是暌违经年未见的温廷舜,他已然从少年成长为了男子,一时之间,思念如漫天狂潮一般,她看着他徐缓走近,那心跳,竟是如擂鼓一般,噗通噗通,她想触碰他,可是,他忽然之间,又变得无限遥远,教人委实触不可及。
温廷安姗姗才回过神,仿佛重新坠入现实之中,那身躯之中,竟是生出了诸多空虚,要用什么东西来填补,她看到了案前那一碗米饭,有一种冲动在驱使她,说,只消继续食下,体内的那些空虚,便能够得到填补。
温廷安隐抑地克制住了,这一碗米,其滋其味,太有杀伤力了,竟然能让她看到至亲之人,她简直要躺下泪来。
她往旁余三人看去。
周廉体态慵懒地斜倚在卧榻之上,痛叹道:“倘若十年前,住隔壁的养蚕姑娘朝我扔手绢时,我捡了起来,那么现在,她必然不会嫁作商人妇。”
吕祖迁膝行前来,跪在温廷安近前,以手撑住膝,面容上现出了极大的不甘,指着她说:“凭什么,凭什么你不念书,都能考得头筹,我这般努力念书,永远都只是千年老二?”
温廷安啼笑皆非:“都是学生时代的旧事了,你怎的还能记挂到现在?”
杨淳是最安静的,将这一碗米饭从头到尾地扒完了,食毕,视线一直流连在了碗盏处,眼神有些游离,似乎是通过一只碗,看到了很陈旧的过去,他是四人之中唯一流泪的人,近乎无声。
事后回神,他说:“我是徽州婺源人,四年前,家徒四壁,父亲是杀猪的屠户,为攒钱给我买一盏能照明的油灯,他经常在秋冬时节从婺源赶去其他五个县,一个县一个县地跑,挨家挨户地叩门,就是为了让人家能买一块猪肉。”
第一碗米与第二碗米,口感上,简直有云泥之别,丰忠全将四位少年的反应俱收眼底,捋须笑问:“细路仔尝也尝过了,能否分出伯仲?”
四人没有犹疑,俱是指了第二碗。
丰忠全道:“第二碗是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第一碗是鹅塘洲的贡米,你们食过以后,也觉得黄埔米胜于贡米,但木秀于林的道理,一直都存在,因为黄埔米味胜人间,时常遭致广府各处
米行的嫉恨与谤议,其中就以周家磅为首,那一封千字愆书,便是一种变相的讨伐。”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为何要讨伐,周家磅可有什么谤议?”
“说来也极是荒唐,”丰忠全道,“郝容给我看了这封愆书,愆书大意是说,夕食庵的黄埔米之所以会这般好吃,全是仰赖望鹤师傅在种植与烹饪之中投了毒蛊,食者体内生了蛊虫,才会对黄埔米神魂颠倒,痴迷得无可自拔。”
周廉扬起一侧的眉:“蛊虫?”他看着青瓷碗盏,“周家磅是说,这黄埔米被下了蛊虫?他们又怎么晓得?”
丰忠全道:“这在愆书上没有提及,但他们言之凿凿,恳请郝容去搜寻望鹤师傅的厢房与堂厨,说定会寻到毒蛊之所在。”
吕祖迁道:“这不明摆着就是谤议么?自家的种植与烹饪弗如夕食庵,就妄自乱嚼舌根。”
丰忠全浅啜了一口普洱,摇了摇首:“但郝容那一夜冲入司房,跟我说,他在夕食庵的私厨之中寻到了蛊虫,说黄埔米有问题,绝对不能借去北地,还教我去将夕食庵抄封了。”
众人听罢,端的是瞠目结舌,其所述之话,与暗自寄送的奏疏,一模一样。
温廷安心中升起了一丝惕意,问道:“既是如此,蛊虫何在?您是如何做的?”
丰忠全道:“勘案最讲究凭据,郝容说他看到了蛊虫,但他既无物证也无人证,振振有词让我去抄庵,这不是滑天下之大稽吗?我自然是不信的,哪承想,郝容这人直接摔了官弁便走,翌日点卯之时,都未见着人影,遣杨书记去验察,却是发现他坠桥溺毙了……”
丰忠全面容上覆了一重凝色,揉着额心,看了温廷安一眼:“听闻你们是捉着了嫌犯?”
温廷安道:“捉是捉着了,但疑点颇多,今晌需一一调查,才能确证此人到底是不是弑害了郝容的元凶——”
话未毕,推门倏然被推了开去,一道人影风尘仆仆地前来,容色煞白如金纸,跪伏在廊庑之下的门槛前,气息未定,道:“少卿、少卿大人,出事了!”
温廷安和其他三人俱是望了过去,此人是官邸的一位差役,因是赶路赶得急,胸口还剧烈地起伏着。
“狱吏从牢里传来消息,说是去给贺先送昼食的时候,发现大牢的门从内被撬开,牢中空空如也,狱吏在牢中四处寻搜贺先,却是遍寻无获……”
一语掀起千层风浪。
温廷安眉心稍稍凝起,道:“从狱中消失了?”
杨淳看了看那个差役,又看回温廷安:“这……算是逃狱罢?”
吕祖迁掀案而起:“我此前推断没有错,这个贺先,果真有问题,审讯时,那大价值讲得一套一套的,结果,连半日铁窗呆不下去。你们看吧,他就是弑害了郝容的真凶,人是他亲自推下去的,因为没有人证,他仗着我们手无凭证,就妄自信口编造!”
周廉摇了摇首,辩驳:“他越狱,应是有不可为外人道的隐衷,不能这般妄自下判断!”
温廷安有些头疼,“你俩先别争执,去暗牢现场查探一番,才能晓得真实情状。”
丰忠全颇觉此事非同小可,起身肃声道:“我且随你们同去。”
离开尽头的第十八进,在迫近第九进的地方,右侧的堂门却是出来了一些仆役打扮的食客,面目饱濡风霜,肤色黧黑暗泽,与各进用膳的缙绅显贵迥乎不同。
延引在旁的企堂尼低声道:“望鹤师傅仁慈为怀,上十八进,做的是上栏素筵,而下十八进,做的是下栏食膳,鱼行米行果厅云云,三教九流之人,会来下栏。”
“诶,那不是罗师傅和阿茧么?”周廉眼儿尖,道。
温廷安循声望去,果真在那一群离去的劳役之中,看到了两道较为熟稔的身影,他们正一行执竹签剔牙,一晌绕开青烟袅娜的佛堂,穿梭在街衢泛着水汽的骈阗人潮之中,一径地往珠江的方向去了。
“他们干得虽是捞死人的应生,常受外人轻眼忌讳,但在夕食庵,是受到平等的待遇的,故此,他们也算是夕食庵的常客了。”
温廷安心里一直想着贺先越狱之事,倒是没细听企堂尼叙话,一行人踩着辚辚马蹄声,少时便抵至广府公廨。
与预想之中阴暗潮湿的牢狱不同,广府的地牢,石砖墙壁一缕漆刷成翡翠的漆色,遥望上去,俨似繁茂旺盛的雨林,似是觉察到了四位少年的困惑,丰忠全摸了摸发财鼻,道:“此些困在此处的劳犯,看着幽黯的铁窗,多绝望啊,想不开的话,就撞墙自尽了,麻烦的就是咱们狱卒,刷成翡翠色的话,他们会觉得这是蔬果的颜色,心理会舒心得多,觉得人间有味与清欢,也不会轻易妄存死志了。”
言讫,他又道:“这道法子,便是夕食庵的望鹤师傅提出来的,五年前开始执行,效果立竿见影,在牢内自尽的人,比往年少了泰半。”
众人听之,很是动容,杨淳道:“望鹤师傅果真是慈悲为怀。”
一路行至关押贺先的牢狱,那狱卒一脸愁容,愧怍地道:“卑职看人不力,万请知府老爷降罪!”
丰忠全摆了摆手,直奔主题道:“贺先到底是如何不见的?”
那狱卒一脸怅然,回禀道:“半个时辰以前,天色刚大亮,本是尚未到昼食的光景,贺先喊了饿,执意要卑职送膳去,否则的话,他便是撞墙了,卑职真怕他一时想不开,遂是去吩咐了。但回来以后,发现那扇牢门,竟是被从内撬开了去,牢内空空,贺先此人不知所踪,仿佛凭空消失了般。”
狱中明明有五位狱卒在严格把守,四位狱卒镇守于东、西、南、北四方,一位镇守主牢,而监看贺先的这位狱卒,是镇守西方的,他离去后,还有四位狱卒在严格把守,眼线众多驳杂,一个大活人不可能会凭空消失。
贺先必定是逃了,要想在众人眼前凭空消失,一定是通过某种特殊的渠道。
牢房四遭点燃了四角青纱灯烛,将众人的身影投射在地面上,影影绰绰的光,在地面上徐缓游弋,其他三人,如罗网四散开去,寻溯着蛛丝马迹,温廷安扫了悬坠铁栅上的赤锈断锁一眼,锁孔处里头嵌着一截拧断的铁丝,她自袖袂之中摸出提前备好的鱼鳔护套,将锁捻了起来,渡至光亮之处细看,她嗅到一阵稠湿腥臊的气息,这种气息极淡,却是一举儆醒了她。
温廷安问:“过去半个时辰内,除了狱卒,有谁进出过牢狱?”
少顷,狱头拿了名册来,翻捻着一会儿,忙不迭道:“有两位出粪工,来牢内的恭池收粪……”
温廷安心间徐缓地打了个突,凝声问道:“他们离开多久了?”
狱头道:“就在一刻钟以前。”说着,他自个儿也迅疾地反应过来,忙差人去捉拿那两位出粪工。
这两位出粪工,一个姓李,一个姓陈,他们本是在运粪的道路上,倏然教一批捕快截了道,一批押住他们,另一批收剿了那两辆粪车,人与粪车俱是被押送回广府公廨。
李、陈二人,百思不得其解,他们当出粪工二十多年了,头一回被逮,委实不明大理寺着急于检查他俩运出的粪,难不成有什么问题么?
温廷安吩咐他们揭开粪车的木盖,二人称是,甫一揭开,一股腥臊的气息扑鼻而来,可谓是弥天大臭,牢狱内的众人委实受不住,一阵胃寒,忙捂住口鼻。
周廉拾掇出护套,抛予杨淳与吕祖迁,道:“搜粪车。”
沦为冤种的俩人,有一些畏葸不前,心里也困惑,贺先一个寻常人,真的会藏在粪车里么?
温廷安行前去,淡声道:“我给你们打个样儿。”
与她同时开口的,竟然还有广府老爷丰忠全。
杨淳与吕祖迁皆知温廷安是个女子,这等腌臜的一份差事儿,怎能够让一个女子代劳,若是教阮渊陵晓得了,肯定会剥他们的皮,升官也甭指望了。
但丰忠全开口帮忙,竟是教他们愕讶了。
杨佑杨书记在旁做补充:“哎哟,咱们老爷做民生之事,多半亲力亲为,那珠江上的水磨青板桥,他亲自帮忙盖了其中一座桥墩,而这牢狱之中的恭房,有时堵了,也是他帮忙疏通的呐。”
杨淳与吕祖迁,被迫赶鸭子上架,各自摸出夹剪,夹紧鼻梁,眼睛一闭,抻手入粪车之中,仔细捞寻,这过程之中,二人的皮肤已经生满了鸡皮,容色逐渐血色尽褪,变得青白交接。
只遗憾,居然还是遍寻无获,二人将粪车的底儿都掏空了,贺先没有在粪车之中。
这有些出乎温廷安的意料,半个时辰之内,唯一进出过的只有两位出粪工,但这粪车之中,并没有藏人。
询问那四位狱卒,他们都说没见到贺先,再说了,最外一重大牢的门,钥匙掌管在狱头这里,那半个时辰内,仅朝外开过一回,是出粪工来收粪的一回,贺先没藏在粪车之中。
他没有身手,不可在四位狱卒眼前飞走。
那么,能避藏至何处?一定还有些地方,是他们疏漏了。
吕祖迁与杨淳悉身皆是一股稠腥的粪味,委实忍无可忍,忙不迭要去濯身,杨佑忙延引他们去公廨的浴肆,笑道:“听闻中原之人,逢两三日才洗一次身,很是耐脏,今次见两位主簿,倒是同我们南方人一样……”
听得此话,一条线索晃过了温廷安的眼帘,势若电闪,她面容一肃,倏然想明白贺先的逃脱之法了。
对丰忠全道:“问一下,这牢狱的恭房是在何处?”
牢狱的恭房拢共有三十处隔间,房中的漏窗、天顶等处,俱用硬韧的樟木木板钉死,钉得可谓是严严实实,连一只粉蛾子都飞不出去,虽是如此,但恭房与粪池相毗连,粪池是粪物、溺物分离,粪物由出粪役来拾掇,而溺物,则流向专门的地下连筒,排放入大江之中。
连筒,顾名思义,便是成节的竹笕,能作引水之用。在很早的时候,有一位苏姓的大学士,用竹笕发明了自来水,再后来,竹笕一物广泛应用于水文工程,自然,也应用于排溺此事上了。
不论是粪池还是溺井,这两处地方,一般只有出粪役才胆敢靠近,广府也没派遣专人去把守,毕竟,真的无法想象,有嫌犯真的为了逃,敢忍住巨臭,藏粪车或者跳溺井。
周廉发现排溺井的铁丝栓网,存在明显地撬动,那溺井污浊的水面上,还浮动着两只一正一反的鞋,正好是贺先所穿。
周廉惊憾道:“少卿,贺先应是纵入溺池游走了。”
温廷安看向丰忠全:“这溺井底下的竹笕,是通往何处?”
丰忠全忖度了一番,道:“是在珠江下游,靠近北岸的地方——”
事不宜迟,众人忙备下了马车,驱往珠江下游岸口,尚未下马车,那水磨青板桥两岸,里三层外三层,俱是围满了人,围了个水泄不通,人声尤为鼎沸,熙熙攘攘,跟过大年似的热闹。
但这种喧嚣与躁动,与寻常的氛围并不一样,似乎是因某一桩突发的事体,而被迫麇集在一起,场面亢奋且混乱。
温廷安刚要差人细询,猝然听到远处桥墩之下,传了一阵叫喊:
“来、来人呐!有、有人要跳珠江——”
温廷安眉心一蹙,跳江?谁要跳?为何跳?
“可了不得!是一家三口都要跳!”
“立在桥槛上的,不正是郝家的唐氏和儿子么!”
“那个搂着母子俩的男人,一身囚服,且悉身脏污的,看着面生得很,又是谁?!”
“是越秀坊的贺陶匠!”
“为何要跳,是殉情么?”
“我听说呀,是贺陶匠与那郝家的唐氏有私情,但郝大人自然不会和离,给唐氏长了教训,那贺陶匠是个冲动性子,杀了郝容,欲要与唐氏私奔,没来得及逃,就被官府的人拷走了。这不,连官府的牢狱都敢越,真是为爱疯魔。”
“我的老天爷,真的假的?”
“这个唐氏,摆明儿就是一双破鞋,郝大人待她不薄啊,给她吃好穿好,教她攀上高枝儿,算是祖坟冒青烟,可她呢,一点不惜福,竟还和其他男子勾搭!”
“啧,这一对冇良心的痴男怨女,殉情的话,也不能捎上细路仔罢!”
“郝家子怪可怜见的,投错了胎!”
随着一阵落水声,人群之中的恐慌氛围抵达了最高-潮。
“啊!——他、他、他们跳、跳了!——”
“都跳下去了!”
第148章
温廷安初来广府的那日, 首登水磨青板桥,杨佑杨书记对她说过,他为官十八年, 每一年, 在桥上抱石沉珠江的人, 凡所尽有,无所不有,其中就见过有人拖家带口一起坠桥纵江的。
杨书记之所言,在今朝一语成谶了。
明明尚未到正午, 但她颇觉覆照在头顶之上的日朗,教人有些发昏,心中有一大惑, 在心腔深处细细翻搅, 通过昨夜与贺先接触,一番对谈, 此人端的是耿直豪爽的性子,亦从未露出死志, 怎的会要去同唐氏母子殉情?
一众捕快皂隶,很快疏通桥墩上下看热闹的百姓,规划出一大片官府通道,让温廷安、周廉和丰忠全等人, 顺遂地行至珠江的堤畔之处。此处原先是货船卸桨、渔商沽卖之地, 此刻却麇集着诸多驳船,披星戴月地围绕着一艘碧青竹筏,瞅清竹筏之上的人, 赫然就是刚在夕食庵打过照面的阿茧,少年手脚极是伶俐, 只身将三人的尸体,从珠江之中捞了起来,并排瘫放于竹筏之上,当下操桨,竹筏俨似飞鱼,于倒映着粼粼翠光的绿水之中疾驰,稍息功夫,便是驱前停岸,
见着广州知府带大理寺众人来了,阿茧俯跪见礼,愧怍地道:“草民方才拭了拭三人的鼻息,皆是断了气的……草民行事不力,万请知府老爷降罪。”
杨佑替丰忠全摆了摆手,代为说道:“生死有命,想死的人,饶是要拦,根本就是拦也拦不住,你已经尽了人事,兹事并不能责咎于你,要责咎的话,就应先问问这躺在地面上的人了。”
三具尸体被搁放在一丛苎麻编织的草席之上,因是长久地浸泡在水面之上,尸身俱是泛散着一片冷白之色,发丝散乱,如寄藻粘稠地黏成绺,大面积遮住血色逐渐褪尽的苍白面容,透过发丝,可以望见那三张全无表情的人脸,俨似裹着一层尸蜡般半透明,肤色灰蒙,毫无一丝光泽。
三人衣衫尽湿,衣褶骤显,弥漫着一片铺天盖地的腥郁水汽,尤其是贺先的尸首,本是从溺井之中浸泡过一回,此刻更显朽臭,引得在场众人忍不住掩住口鼻。
温廷安拭了拭他们腕间的脉搏,确乎是停止了跳动,在杨淳和吕祖迁、府衙仵作赶来之前,温廷安询问阿茧:“你是何时看到贺先和郝家母子出现在水磨青板桥上的?”
阿茧挠了挠首,道:“应该就在半刻钟前不久罢,草民看到了贺陶匠携着郝家妻儿,出现在了桥槛之上,贺陶匠将母子搂得紧紧的,俩当是所有人都吃了一吓,这一幕,不仅是草民见着了,往来珠江口的客商船商都见着了。”
温廷安一副若有所思之色:“他们是从哪一岸上来的?”
阿茧道:“是从南岸上来的。”
温廷安眉心微微蹙了一蹙,朝着横悬在珠江上方的水磨青石板桥,遥遥瞰了一眼,因方才生发过坠江一事,原是在桥墩上做生意的贩夫走卒,皆是被分赶至南北两岸去了,她将周廉唤至身边,低语交代了一些事,周廉听罢,登时领命而去。
丰忠全先前说过,牢狱溺井的最终排放口,是位于在珠江下游北岸,虽说贺先水性很好,但在一刻钟之内,真能从北岸潜游至南岸,与唐氏母子接头么?
而且,这一出殉情,未免也过于突然,昨夜说过要同唐氏一起过日子的人,目下居然拖家带口沉了珠江,这动机何在?难道真是因为自己挨不住冷铁窗,一时想不开,遂是走了极端?
温廷安心腑之中惑意愈甚,凝声问丰忠全:“能否先引我去珠江下游走上一遭?”
目前他们所处的位置,居于珠江中段偏下游,溺井排放之地,则在更为下游的位置。说起来,两岸之间其实铸有三座大桥,中上下各一座,水磨青板桥是位于中下游的大桥,而最下游的地方,则搭铸有一座石板拱桥,这座桥没青板桥那般气派,既窄且峭,桥墩处掘有三座拱洞,显然是作泄洪之用,桥上往来之人,极是寥寥,只有矗立于南岸的一座六角镇江塔,形态娉婷袅娜,俨似窈窕淑女的一截小蛮腰。
丰忠全指着北堤下方那一处宽大的石岩洞,温廷安顺着他的手势望去,只见洞壁之内,延伸出一截竹笕,竹笕之上正源源不断地排放垢水,她听丰忠全道:“此处是牢狱溺井之中的终处,贺先想必是从石岩洞纵出来,再踅游至中下游的南岸。”
温廷安略一凝眉:“为何他不能先上岸?”
丰忠全指着拱桥两岸:“细路仔,你且看清了,拱桥两侧的堤岸,高达近五丈,因不是商埠舶贸之地,两岸并未修葺可供上岸的大斜坡,岸畔是全然垂直矗立于珠江,饶是他要爬,那堤岸处的石壁,既滑且湿,还很高,又怎能可能在短瞬之间内攀爬上去?”
“再者,此处是泄洪之地,人烟稀少寡寥,他疾声呼救,也不一定能有人捞他上岸。他爬不上去,四遭也没有人烟,自然只能徒身溯游而上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指着屹立于南岸的镇江塔:“此塔之上,难道没有官兵镇守?若是有人在塔上,必定能够看到从石岩洞纵游而出的贺先。”
“在塔上,真的能够看到石拱桥之下的景致么?”丰忠全笑了一笑。
“难道不能?”温廷安匪夷所思。
丰忠全摇了摇首:“细路仔到底还是太年轻了,目下跟我上塔,望上一望,再做决断也不迟。”
一条青泥小径,呈九曲之势通往镇河塔,塔外列两座白石大鼎炉,炉内皆是密密匝匝的黄香,佛青色的塔身底下,边边角角处,也有不少香枝,温廷安问:“这些香做什么用?”
“用来追忆一位朝姓京官,此人官拜工部尚书,二十多年前下野岭南,不过不在广府,而在闽州。闵州靠海,飓风频发,一旦发生飓风,那可谓是牵一发而动全身,也会殃及广州,最遭殃的便是各州垦田农作的百姓,这位朝尚书想了诸多治飓风治洪灾的法子,也修葺了不少防洪桥,”丰忠全道,“这一座镇河塔,便是广府百姓聚资用来惦念这位大人的,不过,他目下不在闵州,大半年前便迁擢回京了。”
“不过,有些惋惜地是,回京路上便病殁了。”
温廷安看到了矗立在镇河塔前的玄漆石碑,錾刻着朝尚书的功德,此间看到了『夕食庵』三个字,温廷安纳罕道:“朝大人居然还创设了夕食庵?”
“正是,他可是夕食庵背后最大的东家,望鹤师傅便是他亲自……”话至半途,丰忠全猝然囿于什么,匆促地停了口,似是不愿再说下去,仅是道:“都是些陈年旧事了,不提也罢。”
温廷安露出了一副凝色,不知为何,想起此前在南下的客船上,吕祖迁心直口快,问起了腹中孩子的生父,望鹤是这样答复:『这个孩子,没有父亲。』
也不知这位朝大人,同望鹤师傅交情如何,而这位广府老爷,似是晓得不少内情,但一副讳莫如深的样子。不过,这一段稗官野史,与目下的案子无甚关联,温廷安先姑且存了一个心眼。
她跟随丰忠全上了塔,镇河塔拢共有十六层,塔身竟然是空心的,空气之中弥漫着浓郁的潮湿气息,比及登上塔身的最高处,朝下俯望之时,仅一眼,温廷安悉身一震。
目之所及之处,塔外俱是一片厚重的乳白云岫,层层叠叠地遮掩住了石拱桥的景致,她凭栏俯瞰,根本望不到石岩洞处的具体情状。
“细路仔,你想不到罢,江畔两岸,尤其迫近下游,地面上空是冷热交汇最严峻的地方,一般在卯正到午正牌分,低空处皆会出现浓重的云岫,你方才在桥面上,是看不出云岫的,因为它与穹空之色相近,你居于高处,视野便会被云岫所遮挡,只能等午正以后,云散岫泯,你才能望清珠江的原貌。”
温廷安在镇江塔的塔顶瞩目远望,果真是观察不清下游河岸,易言之,贺先从石岩洞游出来时,现场并未任何一人看到他,更遑论是救他,难道,他真的是徒身溯游而上的么?
毕竟,从下游游至中下游,拢共有两三里的水程,他一刻钟,真的能游到么?
按下这一丝疑绪先不表。
这一会儿,吕祖迁、杨淳以及府衙仵作适时赶了来,见着温廷安回来,仵作这才开始验尸。
往返来回,日头已然升得老高,一座宽大的四角青帛帐篷搭了起来,以作临时验尸之用,仵作先是剖验唐氏的尸首。
验尸时,唐氏的生母,并及唐家几位妇人,收到了女儿沉江的消息后,匆匆赶来,跪伏在近旁,以帕子掩面泣不成声。
“三姐是家中嫁得最好的了,怎能这般想不开?”
“是啊,到底是嫁了个有名有姓的官儿,嫁过去后,姐夫根本没有苛待她,她怎能敢去偷人呐!”
“她是真真的娇气,投得是平民胎,当自己是公府千金小姐的命,这世道,哪家的丈夫不会打发妻?打就是疼她啊,她还不惜福!”
“死了也罢了,干嘛连累峥哥儿,怎么说也是唐家的外孙,他们一对偷食鸳鸯,死了事小,可香火断了事大!”
“你们姐儿俩就少说两句罢,没见这官府的人儿都瞧着,万一怀疑上了你们,可就遭罪。”
女眷一直叽叽喳喳,没个了歇,温廷安蹙了一蹙眉心,往她们掠去一眼,众人感到一阵铺天盖地的威压,一霎地噤若寒蝉,掩面羞避。
仵作剔掉了唐氏的指甲,比及揭开尸首身上的厚实衣裳,众人俱是敛声屏息,空气遁入一片死寂之中,拂掠至江岸的春风停摆了,弥散于空气之中的血腥之气,愈发稠郁。
温廷安此前未与唐氏正面打过交道,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她,唐氏从一个被家.暴的母亲,成为了一个活生生的、有血有肉的人。温廷安看到尸首遍体的淤青与伤痕,从脖颈至肚腹,再从肚腹至脚踝,未有一处是完好无损的。
掐痕,鞭伤,踹伤,烫伤,搓伤,砸伤,刺伤……
她仿佛从能这些伤口,看到了唐氏生前的遭遇,嫁人后,常年只能困囿于服侍丈夫与哺育儿子之间,面对下值回来后,处处泻火的丈夫,唐氏被掌掴,被殴打,被轻侮,被挑刺,面对如此不合理的遭遇,她应是极大的委屈,但邻里街坊不以为意,觉得她嫁得高,母家也不以为意,以所谓过来人的身份教育她,说她被打,是在恪守一位妻子的本分。
郝容是在以丈夫的名义,合法殴打唐氏,嚼舌根的邻里街坊、唐氏的母家女眷,不消说,俱是间接杀死唐氏的帮凶。
只是这些帮凶,都还不自知罢了。
仵作逐一勘验了唐氏、贺先与郝峥的尸首,对温廷安道:“三人俱是隶属于溺毙而亡,断气顺序依次是贺先、郝峥与唐氏。”
温廷安接过了初验的验状,有三处地方,很快引起了她的注意。
第一处,仵作在唐氏与郝峥在腹肠之中发现了少量米醾,表明死者生前是用过了昼食,因未来得及消化,米醾的种类,可以具体判定为黄埔米。
“一个存了轻生念头的女子,赴死之前,还会用昼食么?”
杨淳道:“有可能的啊,比如说我,我做任何事都习惯先果腹,否则,任何事情都没心情进展不下去了。”
吕祖迁乜斜他一眼:“照你的意思,唐氏轻生不轻生,全靠她的心情么?这分明是两码事。我觉得唐氏、郝峥未必真的想随贺先死去,可能是贺先在生前,逼过母子二人,漂亮话说得一套一套的。看看,他劫狱也罢了,还教唆无辜之人跳江,分明就是个承担不起责任的懦夫!”
温廷安遥遥首:“你们有没有发现,郝容的死法,与贺先、唐氏、郝峥的死法,近乎完全一致,俱是沉珠江,非人力所致的溺毙,生发的时机也极为突然,教人简直意想不到。要轻生的话,也需要很长的一段心理准备,不是所有人都能很快地决定轻生的,不说大人了,尤其是郝峥,才九岁的孩子,居然连一丝挣扎的痕迹也没有,也太听话了,看起来,完全是没有求生欲的样子。”
温廷安看向两人,面覆霜意:“难道不觉得很诡异吗?”
杨佑在旁边听了,和稀泥说:“哎呀,想死的人,拦也拦不住嘛——”
“那么,杨书记,您有过想死的念头吗?”
杨佑勃然变色:“你这细路仔,怎的说话的呢?”
温廷安点了点头:“看来你完全没有死志,很好,”她话锋一转,“其实,去喝广府早茶以前,我看到衙府的御用大夫,来送体检检状了,恰好我看到了您的检状,您的身体情状委实不容乐观,患有潜在的肺痨,很可能无法根治,寿命也一般不超过三个月。”
温廷安说得非常严肃,这教杨佑如罹雷殛,他不可置信地盯着温廷安:“真的假的?我的体检验状之上,真的这般写了?”
温廷安点了点首:“是,您可以吩咐差役现在给您取来。”
杨佑剧烈地踉跄了一下,面色如石灰,他沉默了很久,下意识对丰忠全道:“知府老爷,这一桩事,千万别让下官的妻儿晓得,一切都照常过活就好,对了,您将拖延了半年的薪俸,教广府的纳部结算一下,下官要存下来,一半让内子拿和离书去改嫁,一半让儿子能继续念书……总之,别教妻儿继续跟下官活受罪。”
温廷安道:“您心里真是这般想的么?不应拖家带口,一死了事?”
“如果我是孤身一人,确乎能这般作为,但我有一个家要养,我希望在死前,务必安顿好她们,至于让她们随我同去,那简直是滑天下之大稽的做法!我断不可能会这么势利!”
温廷安笑了笑,“看啊,杨书记,您已经说出答案了,身为一个准人父、准人夫,贺先纵任深陷缧绁,又怎的可能为了一己势利,而做出拖家带口沉珠江的事呢?”
她捻紧了验状:“普天之下的父亲,心理大多都有共通之处,杨书记方才的心理,贺先又何尝不是这般作想的呢?”
此话一落,在场所有人俱是怔住,杨淳憨然地插嘴:“那郝容算什么?”
温廷安失笑:“家暴男属特殊案例,可以排除在假设之外。”
杨佑容色一凝:“慢着,你说是假设……那么,方才所谓的肺痨,难道是诓我的?”
温廷安道:“不然的话,又怎能让杨书记对一位逼上绝路的准父亲,感同身受呢?”
杨佑瞠目结舌,张了张口,却愣是一句话都道不出。
“大人说得对,小女断不可能有轻生之念……”这时,唐家之中一直缄默饮泣的老太太,扶着藜杖蹒跚行前,一身素衣,两鬓添霜,背部佝偻,老泪纵横,由唐家姑嫂左右搀扶行前,唐老太太悲戚地道,“前几日,是老身七十三岁寿辰,这小妮子还躬自带着峥哥儿前来贺寿,送了一篮高邮鸭蛋、一笸箩荔枝果,还有两件新裁的夏冬衣裳和膝棉。”
“这小妮子说,要跟郝容和离,嫁给一位贺姓的陶匠,老身就斥了她一顿不知好歹,她就在老身的院子前,跪了俩时辰,任谁都扶不起,老身最后心软了,怕她跪断腿,让其起身……老身还拿软尺裁量她的腰身,决意亲自帮她新裁一身嫁衣,女儿家,不管嫁给谁,嫁几次,都要嫁得风光,可这小妮子,怎的就出了事……”
老太太委实悲恸不已,最后差点哭得晕厥过去,被唐家女眷先搀扶了回去。
众人俱是道声:“节哀。”
温廷安继续检视验状,第二处疑点,是三人的死亡顺序。
三人坠江的时候,为何会是贺先最先断气,他是三人之中水性最好的人,按道理,应该是最后断气的人才是。
这有些教人捋不明白。
第三处疑点,仵作在贺先的指甲缝隙之中,发现少量的竹屑。温廷安吩咐吕祖迁道:“勘对一下,指甲罅隙处的竹屑,是否属于溺井之中竹笕的材质。”
吕祖迁面如土色:“还来啊,我这才刚掏过粪,又让我下溺井取样儿?”
虽然话是这样说,态度也很膈应,但吕祖迁到底是回公廨采样了。
这时候,周廉回来了,不过,悉身都是湿漉泥巴,衣衫蘸染了泥污,行相极其狼狈。
温廷安讶然:“你这是怎么了?”
周廉生无可恋地指了指身后,温廷安顺势过去,这才发现,他身后多了十来个小尾巴,杨淳诧讶道:“这些不都是贺先的小学徒么?”
周廉无可奈何地揉额角:“是这样,我去南岸询问那些贩夫走卒,问他们有没有看到贺先攀上南岸的身影,有一群稚子说看到了,我去问他们,喏,他们不答,却直截了当赏了我一车陶泥,我就变成现在这般模样了。”
这十余位孩子,俱是穿着襜衣,满脸敌意地怒瞪着他们,眼珠朝上,大半部分都是眼白。
为首一位孩子红着眼眶道:“你们这群狗官,不分青红皂白,就抓走师傅,师傅就是被你们害死的——”
说着,复又捻起随身携带的陶泥桶,争先恐后地砸向他们。
周廉回望他们一眼,凝声道:“细路仔,乱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没看到大理寺正在勘查你们师傅的案子么……”
话未毕,他又被砸了一身污泥。
杨佑见状,道:“你们这群顽劣小儿,真真是好大的胆子,胆敢袭击大理寺的官差,活腻歪了!来人,快快将他们抓起来!”
但这群稚子丝毫没带怕的,各自负起陶泥桶,奋不顾身砸向官兵。
仿佛真是窝藏着天大的冤屈与火气。
温廷安行上前,挡在了官兵与稚子之间,这时候,那一团泥垢,不偏不倚地,砸在她的衣袍之上。
空气沉寂了一瞬,那个砸泥的稚子,意识到她可能是一位人物,但她没有避挡分毫,还朝着他走上前来。
“你、你要做什么?”孩子的声音隐微地发颤,看向了她腰间佩挂的软剑。
温廷安微微屈身,以手撑着膝面,一晌轻描淡写地掸去衣袍上的泥渍,一晌与他平视,温和地道:“贺师傅发生了这样的事,你们一定感到很难过罢。”
“当初在围龙屋直接抓走他,此举,我们的确欠缺了一些妥当。”
“所以,现在我们正在追查他真实的死因。”
“听说你们是在南岸看到了贺先,确有此事?”
第149章
这个稚子大抵没想到温廷安不仅没恼, 还会这般好说话,当下有些发怔,怔了好一会儿, 悉身的毛刺复又炸了起来:“我干嘛要告诉你——”
话未必, 小儿的后衣领, 便是被杨淳提溜了起来:“小子,怎么对少卿大人这般说话的呢?没大没小。”
周廉揩掉脸上蘸染的几星泥垢,露出严峻的面目:“就应该揭了袴子,好好打一顿小屁屁!”
稚子的脸上红一阵, 青一阵,白一阵,形同一块漂洗的染布, 最终大哭起来, 涕泗横流,暴雨滂沱, 教周遭一干人简直是头大如斗。
温廷安对那俩人道:“你们把小孩儿惹哭了啊。”
周廉与杨淳面面相觑,一阵尴尬的无言, 杨淳将哭出长江水的小儿搁放在了地上,周廉摊手道:“要不寻个官吏,将他们遣送回各自家里,不然的话, 真的会耽误官府办案……”
那小儿泪眼滂沱地道:“贺师傅不在了, 我们哪里还有家啊……”
这一番话,迫得温廷安悉身撼然,陡然醒悟过来, 贺先收养了一堆小学徒,大部分有父有母, 但剩下的一小部分,倒是个孤儿的出身,围龙屋便是他们的归宿,贺先是孩子们的父亲,贺先不在了,他们何以为家呢?
温廷安心生一丝愧怍与怜惜,缓身蹲屈下来,很轻很轻地摸了摸男孩头顶上的朝天发髻,他大概是好多天,没有打理自己了,发髻起了诸多毛躁的发丝。
温廷安:“你叫什么名字?”
男孩吸了吸通红的鼻子,道:“……陶、陶一。”
“跟在你身后的,那些孩子呢?”
陶一用手背捻蹭着眼睛的湿渍,道:“按年龄大小划分,我年岁最大,排行第一,后面这些分别是陶二,陶三,陶四,陶五……最小的是陶十三。”
温廷安问:“陶一,这两天,贺师傅并不在围龙屋,你们是如何安顿好自己的呢?”
陶一哭声止住了,垂下雾漉漉的眼睫,抽抽噎噎地道:“我们,我们就坐在围龙屋前的十八级阶梯前等他,一直等不到了,觉得师傅肯定是被坏官抓走了,所以才准备了一桶陶泥,要给你们一些厉害瞧瞧……”
陶一话说得越来越小声,话辞里有三两分不安,还有四五分警惕,他还不能完全信任她。
温廷安点了点首,温声问道:“吃东西了没有?”
陶一没反应过来,一脸困惑地瞅她,这时候,肚腹响起了一阵嘹亮的肠鸣声,陶一捂着肚腹,脸上掀起了一片臊意。
温廷安了然:“看来是没吃的了,走罢,带你们吃顿好的。”
她对陶一身后的稚子们也招了招手。
周廉匪夷所思道:“可是,咱们不是刚喝完广府早茶么——”
杨淳道:“看不出来吗,温兄在争取孩子们的信任,毕竟他们说在南岸看到了贺先,孩子们那里有线索。”
“行吧,”周廉掸掉了脸上的泥,无奈地道,“就是不知吃东西的地方有没有濯房,我得先换个身家。”
丰忠全吩咐官吏先将三具尸体带回午门,初验已经验过,但复验这一道工序,可又有仵作好一顿忙活的了,丰忠全是广州知府,平日所负责的公务,远远不止这几宗命案,还有堆积如山的公务在等着他。
暂先别了丰忠全与杨佑,温廷安带着一众小尾巴,去了南岸附近的一处熟粉铺子,此处做的是面食生意,身宽体胖的老板娘从未见到这般丰盈的来客,笑得眼都没了,将汗巾搭在肩膊上,对温廷安道:“官爷,食咗未啊?”
温廷安熟稔地用广州白道:“这些细路仔冇食,点招牌面吧,按人头数,大人就不必了。”
老板娘热络地备面去了,面是滚刀切的手工细粉条,撒一握碧葱,几些烫过的猪杂,三四圆溜溜丸子,佐以小份瓷碟广隆卤猪脚,稍息的功夫儿,那十三份海碗熟粉逐一端了上来,稚子们起初羞于动箸,直至陶一先吃起来,其他人才陆陆续续大快朵颐起来,食得不亦乐乎。
稚子们素来很好哄,只消哄他们有好吃的,他们遂容易许以信任,这不,温廷安问关于贺先的线索时,陶一终于肯开金口了:“我们看到了师傅,但师傅当时搀扶着唐氏和郝家子,沿着南岸的岸畔走,好像是在消食,他戴着褦襶,感觉有些生人勿进,气质有些凶,我们不敢贸自靠近……”
褦襶是斗笠的意思,放在粤南之地,便是作遮阳之用,温廷安觉察出了一丝端倪:“既然没看到对方生着什么面目,为何就能断定那人就是贺师傅?”
“因为他穿着师傅贯穿的短褐衣裳啊,不是师傅,还能是谁?”
此话一摞,温廷安、杨淳以及换好身家的周廉,陡地一寂,温廷安道:“你确定贺师傅当时穿得是,平素贯穿的衣裳?”
陶一笃定地点了点首,对其他正在嗦粉条的十二人道:“你们是不是都见着了,那人绝对是师傅!”
稚子们小鸡啄米点了点头,其中一人又道:“不过,师傅半途好像是脚打了滑儿,沿着堤岸滚了下去,回来的时候,身上俱是泥垢。”
“教人纳罕地是,唐氏和郝家子,居然也没扶师傅一下。”
温廷安蹙了蹙眉心,心中诸多线索正在杂乱交织,一个有些荒唐的念头,从内心深处幽幽浮了出来,以势不可挡之势,占据了她的心念。
她好像明白,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了。
但光有一群人证还不够,她还需要一份强而有力的、科学的物证。
待稚子们嗦完粉,温廷安道:“我现在要带你们去见一位学霸哥哥,如果获得了他的襄助,那么就能作证,你们的师傅不是自杀,而是谋杀了。”
稚子们瞠目,嘴巴张成鸡蛋的形状,一霎地热血沸腾起来,杨淳纳罕道:“温兄可是第一回 来广府,是何时认识了这般厉害的人物?”
周廉道:“对啊,我们身为同僚,怎么也不晓得?”
温廷安扬起了一丝眉:“他啊,你们肯定认识,不过,他应是与我处不太来。”
临近午时,南岸,刘家铺子。
好些位妇人带着咳嗽发热的小儿来看病,坐馆的刘大夫,开了药方子,前院的药童,手脚伶俐地执着戥子抓药。
温廷凉淡扫了那十余份冗长的方子一眼,拨捻了算盘,不过数秒,将所有方子的药钱,俱是报了出来。
哪怕相处了近大半年的光景,药童仍旧一脸钦佩之色:“凉大哥,你好嘢,我看这般多的数字,眼儿都麻了,你居然能一回进行十余次演算!”
药童兴致勃勃指着算盘:“能不能教我珠心算?”
温廷凉以手撑颐,道:“我方才是心算。”
药童瞠目结舌:“那你为何要拨算盘?”
温廷凉道:“自然是给家长看的,让他们好有个安心,否则,他们又让我重算一回,或是亲自算,那岂不浪费功夫?”
药童是真的服气了,这时候,一股子药油味,自内间弥散出来,刘大夫从馆内徐缓地行了出来,二人起身告礼。刘大夫要午睡一个时辰,不过,忽然对俩人道:“在医馆的工作压力大不?”
温廷凉与药童相视一眼,摇了摇头。刘大夫专门治跌打、痔疮和小儿病灶,南岸各坊的家长,常带着稚子来寻他看诊,生意十分兴隆,二人忙是忙了些,但刘大夫待他们十分慈霭,包食包宿,节假日包大吉利是,从不曾亏待。温青松初来广州,水土不服,罹患了严峻的风寒,病灶便是刘大夫治好的,温廷凉一直对刘大夫很感激。
刘大夫说:“冇压力就好,今儿又有人沉珠江了,还是一家三口,老夫就怕你们俩,年纪青青,压力过大,想不开就自寻短见了。”
药童忙上前搀扶刘大夫午憩,今儿温廷凉负责看馆,他从库房搬出刘家铺子过去四十年以来的繁秩账册,这其中涉及了海量的加减折算、书算钱粮,正好能满足他做数学题的心念。
演算至半途,外头行来一群乌泱泱的人,温廷凉以为是来看病的家长孩子,遂是道:“刘大夫正在午憩,请未时一刻再来——”
话声随着他抬眼的时候,堪堪怔然,温廷凉蹙紧了眉心,起了身来,凝声道:“你怎的来这里?”上次狠狠骂了她一顿,长兄应当怀恨于心才是,怎的还会来寻他?
温廷安负着手,行至他的近前:“我来请求你的帮忙。”
温廷凉乜斜对方一眼,一脸的不待见:“有何贵干?”
“你算学极好,一直是算学院誉称的天才,目下,能否请你算一道题?”
温廷凉全然没料到温廷安会这般说话,说得他有些不好意思起来,在这大半年,他一直以刘家账房的身份自居,已经很少人能记得他出身于洛阳城算学院,在广府,算学生的就业方向,不过就是扎账、管钱粮,他对官府存在一种膈应心理,不再想效命于官,是以,在民营的医馆做账房最合适。
目下,听着温廷安这般话辞,温廷凉是有些受用的,但想着长兄抄了崇国公府,将温家人流放四野,他便是气不打一处来。
温廷凉重新坐了下来,黑了黑面容,寒声道:“寻错人了,我就是个寻常的医馆账房,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大理寺少卿,我才疏学浅,配不上大人的重用,请大人另请高明。”
温廷安自然不信他的鬼话,拿起他的宣纸草稿,比对了一番账本,温廷凉恼了:“你在看什么,将东西还我!”
哪承想,温廷安对他道:“你看看,你算得多厉害,数字稳扎稳打,户部管国帑库仓的算手,都未必是你的对手。”
“别说这些好话,我不吃这一套。”温廷凉耳根微红,局促地将账本夺了回来。
“就算不是帮我,你需帮一帮这些孩子,他们的师傅无缘无故地坠江而去,受到牵连的,还有郝家一对母子,现在,我还差一个切实的论证,就能论证一个猜想,此前非常需要你的襄助。”
原来长兄在调查那一家三口的坠江命案。
“哥哥,你帮帮我们吧……”稚子们一拥而上,团团围住温廷凉,这里揪一下他的袖裾,那里拨弄了一下他的算盘,不知谁吵吵嚷嚷,又把地面上成堆的账本,悉数推翻了去。
温廷凉:“……”整个人太阳穴突突胀跳。
这些细路仔,若是不答应,摆明儿成心不让他好过。
他指着他们道:“这群细路仔是你们带来的,赶快把人带走。”
周廉漫不经心地远眺街衢,慨叹广府的回南天真热。
杨淳则在吹口哨,窃自对着稚子们喊『猴赛雷』。
温廷凉对温廷安能发火,但对一群幼龄稚子,还有近乎无赖的两个大人,他的脾气都没磨得没掉了。
温廷凉看了案面上的草稿纸一眼,不知为何,看到了暌违已久的学生时代,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倏忽之间心中做了决定,抬起首来,道:“你算什么东西?”
温廷安寥寥然地牵起唇角:“哎你不应的话,也别骂人。”
“我的意思是,”温廷凉一字一顿,“你让我算什么东西?”
“你可答应了?”温廷安挑眉而笑,朗声问道,话声教在场众人皆能听见,生怕他反悔似的。
温廷凉轻拨了一番算盘的算珠,别扭地点了点头。
温廷安:“我请你算一道题。”
她干脆利落地铺开一张宣纸,挪了徽墨,椽笔一挥,便写下了这一道算术题。
『题眼:贺先自牢狱溺井出发,游至珠江下游,是顺游;从下游游至中上游,是逆游。他精谙水性,初始游速至少每半时辰一里,但他年逾知天命之年,体力终究有限,速度半个时辰皆在减损……
算:贺先从广府牢狱溺井出发,抵达珠江中下游的南岸,至少需耗上多少时间?』
温廷凉匪夷所思:“慢着,顺游、逆游两段游程的具体长度,贺先减损的游速,以及珠江下游、中下游的水速具体多少,这些具体条件,你都没有给我,教我如何算题?”
“这不正是你所擅长的领域吗?我才因此委托你帮忙。”
温廷凉:“……”服气了。
温廷凉道:“我且将猷哥儿喊来罢,四弟这大半年,很清闲,除在夕食庵搭把手,还四处写生,画了大量的广府地舆图,他应该是将偌大的广州府,都逐一绘遍了,找他的话,肯定能寻觅出珠江、广府公廨的具体数据。”
不消半个时辰的功夫,温廷凉将温廷猷带来了,后者还拉着一小车的画纸。
温廷猷雀跃地挥了挥手,道:“长兄,三哥说你要珠江和广府公廨的地舆图,这些我带来了,尽管用!”
可温廷安只要两张画纸就够了,这个小子居然拉了一车过来。温廷安道:“你带的也太多了罢……”
温廷猷有些委屈:“可我带的,真的只有两幅,一幅是《珠江中下游全景》,一幅是《广府-珠江地舆图》……”
陶一和十余位稚子,齐齐抱起了两幅画,在医馆那晒药材的四方院子之中摊平,好家伙,第一幅画居然长达近十二米,两幅画加起来,居然长达近二十米!
温廷安不由想起了北宋画家张择端,他与徒弟共创的汴京风俗画,《清明上河图》,长度近六米。
“这些,都是你一个人画的?”周廉与杨淳纷纷跑过来观摩,不可置信地道。
温廷猷不太好意思地挠了挠脑袋:“画了大半年,献丑了……”
温廷安仔细捧揽着这两幅画,尤其是第一幅《珠江中下游全景》,官绢之上,细细绘摹着珠江沿岸的百般景致,诸如船家、津渡、码头、驳船、草木、流水、水磨青泥板桥、贩夫走卒,各类人文风物,凡所应有,无所不有。
温廷猷道:“绘图之时,我遵禀的是『制图六体』,因为只画了珠江这一条江,比例会相对开阔些,画学院的塾师一般要求是一分为十里,我目下是以一寸为十里。”
而所谓的制图六体,是画学院的祖师爷给后生框定下来的规矩——
一为『分率』,用以反映面积、长宽之比例,也就是温廷安前世所学的比例尺。
二为『准望』,用以确定地貌、地物彼此间的相互方位关系。
三为『道里』,用以确定两地之间道路的距离。
四为『高下』,是相对高程。
五为『方邪』,是地面坡度的起伏。
六为『迂直』,是实地高低起伏与图上距离的换算。
有温廷猷所献上的《珠江中下游全景》、《广府-珠江地舆图》这两枚珠玉在前,可谓是为温廷凉去求证具体的游程节省了大量时间,但还是有一些数字,亟需去具体的求证。
诸如珠江各截水段的水速,漂浮在竹笕之上的溺速,逆游之时、顺游之时,速度分别各是多少,今日珠江的水则线,是升了还是降了,水则到了何处……
从珠江水速至住水则线的升降,从顺逆游的游程至精确减速度,从白昼江面气候至水文调度,无数变量在这两段游程之上纵横交错,从而滋生出近似于大浪淘沙般的可能。
为了取到珠江水的水则位、过去三个时辰以内的水速变化图,温廷安特地带着吕祖迁和杨淳,躬自去了一趟上游的珠江水驿,造谒了一位每日参与勘测水则线的石人,这位石人勘测了长达大半辈子珠江水位,从未遇到过这般奇葩的要求,不过,他手头上确乎是有这些数据,但一般极少外借。
听闻少年们来自京城大理寺,石人的态度便是动摇了些,说:“其实,并非老朽不欲将水文记录借予你们,但若是你们真把这些数据弄丢了,老朽真不好同三江巡检交代。不若这样,老朽随你们前去一趟,你们当着老朽的面儿使用这些数据,若是对哪些数据有不明朗的地方,老朽还能亲自给你们解释解释,是也不是?”
石人所言,甚是有理,三人遂是延请这位石人,速速打马踅回了南岸的刘家铺子。
这般来回折腾,一个时辰打飞脚似的过去,刘大夫午憩毕,吩咐药童搀扶自己去前院坐馆,殊不知,途经晒药庭时,那处传来一阵喧嚣与躁动,好不热闹。
刘大夫心生纳罕,对药童道:“铺子内可是来客人了?目下连未时一刻也冇有,阿凉就接客?”
药童也一脸懵然,温廷凉可没告知他啊。
一老一少忙不迭折入内庭,这一望,整个人都懵怔了,这院子内,何是有了这般多的人?
只见十余位稚子,并排蹲伏在地面上,窄瘦的背连成一道平面,上面平铺着两幅流水一般的画纸,周遭立着三位官人模样的少年,而他们的阿凉正坐在堆满算稿的石桌前,面容峻肃,指着椽笔,正飞快地演算着什么,立在他两侧的,分别是一位须发皆白的老者和一位米商打扮的少年。
老者捻着白须,道:“这巳时时分,珠江中下游的水速区间,最大值与最小值,分别是这样……”
另一侧的少年道:“三哥,从广府牢狱溺井到珠江最下游,有三段马蹄形的曲折,多出来长度是这般,务必要算进去……”
温廷凉额庭处覆上了一层极薄的虚汗,椽笔长时间磨蹭宣纸,几乎要蹭出几丝星火来。
刘大夫讷然,药童道:“你们这是……”
温廷安适时徐缓上前,言简意赅地解释了一番原委,愧然道:“事态万分紧急,冒然叨扰,请大夫宽宥。”
刘大夫摆了摆手,聊表惊慰:“原来阿凉是算学院出身,难怪了,那气质和谈吐,都有理学生的气息。”
叙话之间,温廷凉倏然起身道:“长兄,我算出来了!”
此话一出,庭院之中所有人都落在了他身上,敛声屏息,针落可闻。
温廷安凝了凝神,行至他近前:“结论如何?”
温廷凉重新铺开了一张崭新的墨纸,大致绘摹出了牢狱溺井、珠江下游、中下游三处的位置,各自用甲、乙、丙三处墨点代替。
一说起演算,这无异于干回了老本行,温廷凉便详细带入了具体场景,以贺先为主人公,讲述他从溺井逃离,途经下游,再游回中下游的南岸,至少要耗费多长的时间,每一段,都有翔实的水文数据和大量的材料,作为论据的支撑,纯粹说数字会显得枯燥与抽象,温廷凉还捏了纸人指代贺先。
药童在一旁听他深入浅出地阐述演算过程,觉得他简直跟换了个人似的,既是陌生又熟稔。
及至他说出了贺先至少耗费的具体时长,温廷安一听,竟是至少要五刻钟,与现实之中仅耗费的一刻钟,平白多出了整整半个时辰!
这无疑是验证了温廷安的猜想。
她接过了温廷凉的椽笔,戳了一戳乙点,也就是珠江的下游,道:“我此前一直想不通验状上的一处疑点,那便是,为何贺会先于唐氏、郝峥而死,目下看着温廷凉这张演算图,我想通了。”
“因为贺先刚从石岩洞纵游入下游时,就已经死了。”
此话一出,举众皆惊。
陶一惊憾道:“这根本不可能,我们还看到了师傅搀扶郝夫人在南岸上的堤岸上消食呢!”
“是啊,”周廉道,“我们不也听到南北岸的百姓们在惊呼说,贺先带着郝家母子沉了珠江么?”
温廷安薄唇抿成了一条线:“我们中了凶犯李代桃僵的计策。”
“在水磨青板桥上带着唐氏、郝峥一起坠江的人,并不是贺先,而是凶犯。”
第150章
众人的面容之上, 俱是浮起了一丝显著的惊愕:“随郝家母子携同沉珠江的那个人,是凶犯?”
这种猜想,何其荒唐, 也就只有周廉与杨淳是一副若有所思之色, 他们有过丰富的勘案的经验, 觉得凶犯的犯案手法,只有世人想不到的,没有他们办不到的。
温廷安道:“初验验状之上,明晰地标注三人的死亡时辰与顺序, 贺先是最先死亡的,假令立在青板桥桥槛之上的人,真的是他, 以他极佳的水性, 想必肺力比寻常人皆要好,如此, 他应当比母子二人都要晚断气一些,但他偏偏是最早的, 甚至比郝峥的死亡时辰还早上好些时间,郝峥与唐氏之间的死亡时间,倒是相差不大。”
她用椽笔戳了一戳甲点:“鉴于此,贺先在丙点游至乙点, 亦就是从牢狱溺井潜游至珠江下游的石岩洞时, 他便是溺毙了,至于出现在甲点的贺先,则是凶犯乔装打扮的。”
她看向陶一以及十余位稚子:“你们认定他是贺先, 只因为此人穿上了贺先的衣物,哪怕他戴上了褦襶, 遮住整张面容,看不清具体的面容,也无甚要紧,偷梁换柱、李代桃僵,这便是凶犯擅用的手段了。”
“照你这样说来,凶犯伪造出,贺先携郝家母子沉珠江的假象,真正的贺先早在纵游出石岩洞之时,就溺毙了,可问题来了,他的尸体是如何被捞尸人适时捞到的呢?”
杨淳亦是不得其解:“是啊,要完成这种偷梁换柱的作案手法,得事先将贺先的尸首藏在水下,但桥墩之下根本毫无藏尸之地,并且,贺先死亡、三人坠江的时间,皆是居于辰时、巳时之间,适逢广府开市的光景,桥上桥下贩夫走卒众多,凶犯搬运尸体去桥下,或是去水下藏尸,这般可疑的行径,绝对会引起旁人瞩目。”
温廷凉与温廷猷看着长兄,面上俱是疑色:“凶犯到底是如何做到,既是杀死贺先、完美藏尸,又能按时出现在南岸,携同母子二人坠江的呢?”
许是破案的话本子看得多了,那药童神道叨叨:“或许,是这凶犯,有手眼通天之能力?”
话未毕,脑袋便是挨了刘大夫一掌:“未时一刻了,赶紧给老夫去前院磨药去!”
温廷凉本欲起身,但刘大夫捋须,轻咳一声,吩咐他坐下:“阿凉,你就襄助大理寺勘案罢,比及事儿办完了再回来也不迟。”
刘大夫对温廷安道:“这一座晒药庭,便暂先借你们用罢,离去前,要物归原位,也别踩坏了药材,坏一赔十。”
温廷凉无语,大夫有些小抠门的毛病,还是没改啊。
这时候,前院传了药童的声音:“这位官爷,您是哪儿不舒——嗳,您别往里走,里处是医馆重地,外人勿入……”
紧接着,传来吕祖迁急冲冲的嗓音:“小兄弟见谅,我来寻人,是真有要紧事!”
吕祖迁因行得急,如一道飓风似的,打着前院直直绕过粉白照壁,取道晒药庭,只不过没注意足下,那一爿被晌午日色晒得发烫的广庭之上,一股子碾碎之声接踵而至。
吕祖迁奔至温廷安近前,一晌平定呼吸,一晌道:“少卿,你让我去溺井取证的竹笕,并比照贺先指甲罅隙处的竹屑,我已经差篾匠去勘验了,结果出来了!”
温廷安指了指他身后,吕祖迁不明就里,往后一望,发现晒药庭之上,可谓是遍地狼藉,原是晒至半熟的药材,一半俱是被踩碎了去,刘大夫望着它们,容色青黑,顿感一阵明显的心肌梗塞。
温廷安将旅差费之中的大半部分都赔了进去,这一桩乌龙事体,才算告终,她对周、吕、杨三人道:“在广府剩下的日子里,我们便吃稀饭过活儿罢。”
吕祖迁有些冤枉,急声道:“真不是故意的,我是太激动了!”
他摸出两份盛装于木匣之中的竹屑,徐缓摊展在石桌之上,道:“贺先指甲隙残留的竹屑,与溺井之中的竹屑,我差了一位篾匠两番比照,那位篾匠说,两者之间不属于同一种竹子。用于铺溺井的竹笕,乃是是毛竹,形圆,表皮之上覆有一些柔软的毛棱,色泽趋近于深绿透暗。”
说着,吕祖迁敞开了第一份木匣,甫一揭开匣盖,众人俯目望去,搁放在里中的,正是用于制造竹笕的竹料,其外在特征,与吕祖迁所述的别无二致。
众人凑近细望之时,还能嗅到一阵腥臊湿漉的气息,周廉冷不丁发问:“这一份竹料,莫不会就是,你从溺井之中抠挖出来的罢?”
吕祖迁微微凝眉:“……我洗濯好几回了,还会有异味么?”说着,嗅了嗅自己的手掌心,“没味道啊。”
周廉的脸登时白了,忍不住拂了拂衣裳:“你小子刚刚还用手碰我!”
温廷安扶额,将越来越歪的话题纠偏摆正:“贺先指甲罅隙处的竹屑,又是什么竹种?”
吕祖迁揭开第二份木匣,道:“乃属真竹,岭南水乡的竹筏、水桨等物,俱是用真竹凿造,竹身系亮黄之色,竹节较一般竹子要平实些,且竹纹疏松,你们可以看到,这些从指甲隙之中的竹屑,竹屑成色普遍趋于铜黄,质感还很平滑,这都是真竹的特征。”
一切皆在自己的预想之中,温廷安唇角浮上了一丝极浅的笑,道:“没错的了,这便是物证。”
她行回那一幅珠江下游图前,重新执起椽笔,娓娓道:“我们方才一直在纠结凶犯的作案时机,为何会衔接得如此完美,此人能够杀了贺先,完美藏尸,登上中下游南岸,携带郝家母子沉珠江,一切都安排得如此熨帖,近乎万无一失,无甚错处。”
“答案就在贺先的指甲隙里,这份藏在指甲隙的物证,在告诉我们,这位凶犯,有一位隐藏在明处的帮凶。”
此话一落,举众惊愣,众人起初一直以为贺先是自杀,但推倒了自杀的假设之后,便代入了此前勘案的经验,认定凶犯有且只有一人,但这一团揉不开的迷雾,随着温廷安所述的话,而猝然豁然开朗,拨云见雾。
“对!怎么没有想到凶犯可以有帮凶啊!”杨淳道,“不过,你说这位帮凶,是藏在明处,又是何意?假定此人帮凶犯藏贺先的尸首,若是太引人注目,一定会引起怀疑——”
“不,我晓得少卿说得这位帮凶,究竟是什么身份的了,”周廉行至温廷安近前,“因为它的职业,已然成为市井生活的一部分,沿岸的百姓早已经习以为常,纵任要藏尸的话,也不太可能有人会特别去关注,毕竟,藏尸的过程,会让外人看起来,这人分明就是在干自己的老本行。”
经此儆醒,杨淳陡地反应了过来,瞠目结舌:“这位帮凶,莫不会就是!……”
“没错,是他们之中的其中一位,或是多位。”温廷安执起了椽笔,濡墨,将宣纸之上珠江沿岸的驳船,徐而缓圈了出来,“珠江南北岸的捞尸人,便是凶犯的帮凶。”
这种真相,有些让温廷猷不太能接受:“我得暇时,常在珠江岸畔处写生,虽与捞尸人接触不太多,但感觉他们都是质朴良善之人,我不太能相信他们会是帮凶。”
温廷凉轻轻拍了拍四弟的肩膊,问长兄道:“竹屑这一个物证,能证明什么?”
“能证明贺先曾经活着,想要勉力登上过捞尸人的竹筏。”温廷安指着珠江下游的地方,“贺先自石岩洞纵游出来,捞尸人便是在下游的地方候着他了,他以为捞尸人碰巧经过,结果,对方没有救他的打算,竟是还意欲看他淹死。贺先想要登上那竹筏,拽紧筏舟的竹桨不撒手,可捞尸人擅于接力使力,反而用竹桨将他摁入水中,活生生溺毙。这便是贺先的指甲隙,为何会都有竹屑了。”
“这也能说得通,贺先从下游溯游至中下游,会少了整整半个时辰,这是因为捞尸人,将贺先的尸首藏载于筏舟上,飞速地溯游而上,利用天时、人和、地利,才能于一刻钟之内,将贺先送回中下游的南岸。
所谓『天时』,便是指出现在珠江上空的云岫,镇河塔上有戍守的兵卒,但居于高处,视线教大片云岫所遮,是以,根本看不清珠江下游具体的景致。而帮凶,常年生活在江上,对当地的水文气候完全是烂熟于心,巧用天时行凶,就能将自己的罪行,一举掩藏得干干净净。
再论『人和』与『地利』,前者是指帮凶利用自己的船家身份,完美藏尸,地利则是珠江的水速,在辰时、巳时之间,逆速乃是最小的,利于溯游而上。
温廷安将椽笔搁放在宣纸纸缘一处时,众人俱是彻悟的模样,周廉道:“所以说,贺先其实早就藏在了竹筏上,并未藏入水中,待凶犯带着唐氏、郝峥沉珠江以后,凶犯乔装成渔民,在帮凶暗中的襄助与掩护之下,藏在其他驳船上,悄无声息地逃走,而帮凶佯作好人,联合其他捞尸人,打捞起母子二人的尸体,并排在贺先的尸首前,是也不是?”
杨淳道:“凶犯带母子俩沉珠江后,负责捞尸的人是谁来着?”
温廷安淡声道:“是罗师傅与阿茧,三个人的尸首,俱是搁在他们的船上,他们当时所载的捞尸船,乃是真竹所制的舟筏。”
“这便是与贺先指甲隙的竹屑对契上了,”吕祖迁道,“这两位捞尸人,平时看着挺憨居的,哪承想,居然是凶犯的帮凶!”
陶一听罢,顿感焦灼,眸眶微微泛着晕红,揪紧了温廷安的袖裾,忐忑且不安地道:“他们就是谋害了贺师傅的人吗?那你们能不能赶快抓他们?”
温廷安蹲踞下来,很轻很轻地揉了揉陶一的脑袋:“罗师傅和阿茧都有可能是凶犯的帮凶,但不一定是真正弑害了贺师傅的人,真凶可能还逍遥法外,但大理寺答应你,一定会替贺师傅讨回真正的公道。”
贺先不在越秀坊的大围龙屋里,一时之间,无人照料这十余位孩子,温廷猷道:“温家的竹苑有一座空置已久的大别院,栖住下十余人是全无问题的,我负责来安顿孩子们的生活起居,你们且去办案。”
温廷凉对他道:“我给你搭把手。”
带着孩子们离去以前,温廷凉翛忽之间,踅而复返,行至温廷安近前,别扭地摸了摸鼻梁,视线先顾左右,最后鼓足勇气,正视她:“前几日,我当时整个人皆在气头上,嘴上没个把门,在竹屋前,说了些极不敬你的话……”
温廷凉微微低首,垂下眼,深呼吸一口气,轻声启齿道:“长兄,对不起。”
温廷安显然也没料到三弟会突然给他致歉,人也怔然了一会儿,继而回神,眼尾牵出了一丝笑,拍了拍他的肩膊,温声道:“你有做这件事吗?我忘了都,你不必感到抱歉。”
温廷凉一怔,长兄居然还给他搭了台阶下。他犹记得,那一日,他真的撂下了一番重话,还将温青松的原话带给长兄,说老太爷,根本就不承认温家有一个嫡长孙,要是搁作寻常的人,估摸着早就勃然动怒、生出愠气了,但在目下的光景之中,但见温廷安言笑晏晏,容色云淡风轻,似乎前日竹门前,与他所生发的龃.龉,不过是掠眼云烟。
长兄听到那些话,该是有多伤心,但脸上,丝毫没有难过哀恸,还替他将此事揭了过去。
见至此状,温廷凉的心情更显复杂了,他背过身去,闷声道:“别以为我就这件事跟你道歉,就彻底原谅你了,你且听好,我还没完全原谅你……我还是在生你的气的,你办好案后,这些人情,得慢慢还给我们。”
这个『我们』,自然是指温家。
温廷安失笑了,用手指揩了揩眼角,点了点首,道:“等我办好案子,立即就去给你们负荆请罪。”
从刘家铺子离开,四人直奔珠江南岸,势头堪比兵贵神速,上了停摆在岸畔处的一众捞尸舟筏。
适值未时三刻,日头稍烈了些,江波浮金,水影粼粼,一干船家闲来无事,正合伙聚在一起玩陆博,罗师傅风风火火敞着赤膊,刚赢了好几银钱,端的壕气无比,说入夜延请众人去菩提庵打酒。
众人朗声而笑,说起了不找边际的荤段子,适时有人拍了拍下罗师傅的肩膊,罗师傅摆了摆胳膊,道:“冇见着老子正赌么,上午刚跳了仨,这一会子定是冇人跳,你哪边凉快哪边去!”
盘膝坐于罗师傅左右的数位船家,抬眸见了来人,面上猝然露出一抹本能的惧色,畏葸后挪了下位置,有两人坐在罗师傅的左右两端,比及罗师傅麻溜地洗好一排筒子,却是发现气氛诡谲,空气之中弥漫着不太寻常的阒寂,他起了惑意,抻目四望,却是发现两位官人正好整以暇地夹坐在他身旁。
周廉捻起一枚青色筒子:“同花顺来一发么?”
吕祖迁:“自摸牌走一局?”
罗师傅起初有些发懵,真正反应过来时,吓得伏跪在地:“官人们,小人平素都是小赌小赢,不曾真正做过甚么伤天害理之事,你们行行好,这赌钱和筒子,一律给你们充公,权当是孝敬,千万甭让小人坐铁窗……”
广府是严禁百姓明面上进行陆博关扑的,当地治理较为紧致,官府也管得很严格,一经发现,蹲十日牢子没跑,这也难怪罗师傅会吓得魂飞魄散。
“婆婆妈妈说什么有的没的。”周廉以为罗师傅是在装傻充愣,忙吩咐吕祖迁与杨淳纷纷押抵了他,温廷安举目四望,一片参差错落的驳船之中,却是没有发现阿茧的身影,问罗师傅:“你的徒弟,人在何处?”
罗师傅战战兢兢道:“这细路仔去给我买午茶了,过一会儿就回来……官爷,阿茧为人正直,不赌不嫖,更冇什么不良嗜好,你们别抓他,我玩陆博这事儿,同他一丝纠葛也无。”
但说曹操,曹操便到,阿茧小心翼翼拎着一碗擂茶和一笼叉烧虾饺,雀跃地从堤岸跃下驳船,刚喊:“师傅,给您捎夕食庵的午茶来咯——”
余下半截话,随着他见到受押的罗师傅、四位大理寺官员而寂止。
阿茧怔忪了一瞬,“师傅……还有诸位官爷,这是发生了何事?”
温廷安行上前去,凝声道:“有一桩命案,需要你们二人配合调查。”
比起满面青白之色的罗师傅,阿茧倒是显得淡定:“你们是觉得,我和罗师傅,存在弑害贺先和郝家母子的嫌疑么?”
这细路仔,比她预想之中的要聪颖。
温廷安并未有隐瞒,直截了当地点了点首,道:“正系如此,请你们去广府公廨走一趟。”
似是预料到官府必会前来拿人,阿茧并不显慌乱,将午茶搁放在筏舟上舱内的小火炉的顶上,便是乖驯地任由周廉押拿。
直觉告诉温廷安,阿茧这个捞尸少年,委实是过分的冷静了。
她先去师徒二人专门捞尸的筏舟之上,仔细检视望了一阵,意欲寻觅出那一柄被贺先抠拽过的竹桨,孰料,比及她戴上鱼鳔护套,捻起搁放在舟筏之上木浆之时,头一眼,整个人俱是怔愣住了——
这一柄竹桨,通体錾亮湛黄,质感平实如罄,这上边,并无一丝一毫的磨损或是瑕疵,俨似是新换上。
温廷安倏然意识到了什么,力道一丝一丝地捻紧,回首凝向阿茧。
这位少年一身潮湿的水汽,一脸无辜地瞅着他,人畜无害地眨了眨眸:“少卿大人,您想问我什么?”
温廷安将竹桨横亘在他近前:“原来的竹桨用得好好的,为何要换上新的?”
“少卿说竹桨啊,”阿茧道,“您晓得的,朝暾的时候捞上来了三个死人,因为是一次性捞的,草民没把控好这力度,那竹桨便是折成了好几裂,定是不能再用了,草民遂是重新刻凿了一只竹桨。”
温廷安道:“既是如此,原先那一枚竹桨呢?”
阿茧道:“将其削成竹片,在小火炉里作煮烹汤水之用。”
什么?
温廷安凝向了筏舟船舱之中的小火炉,炉膛之中堆放着竹片,正在接受火舌源源不断的烘烤。
火舌发出哔剥的声音,也是在这一刻,温廷安惊觉,阿茧毁掉了弑害贺先的唯一物证。
他是无意的么?
还是说,他是蓄意为之?
第151章
阿茧将物证损坏了, 倘或是蓄意为之,那么,这个少年到底是有些反侦察的意识在身上的, 但这也能佐证一桩事体, 他很有可能是凶犯的帮凶。
原本是并不招人怀疑的,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阿茧所干下的这些行迹,就显得有一些可疑了。
至于罗师傅,不知是真的与此事无关, 还是演技太过成熟,他的反应看上去无懈可击,教人窥察不出丝毫的破绽。
温廷安吩咐周、吕、杨三人, 将罗师傅和阿茧押回广府公廨, 开始逐一审问。此事很快惊动了杨佑,杨佑瞅见温廷安所捉之人, 居然是他认识的两位船家,顿感惊愕, 忙问道:“少卿爷,他们究竟犯了何事,您遣人抓他们做甚?”
温廷安道:“杨书记,他们与今昼的沉珠江一案有紧密关联, 我这才将他们拿下审问。”
“可是, 今昼这一桩案子,不是寻常的自杀案吗?”
“是板上钉钉的谋杀。”温廷安肃声道,“他们二人, 有可能是真凶的帮手。”
这一副肃穆的口吻,教杨佑显著地吃了一吓, 他大抵是认为温廷安的想法很荒唐,怔然了好一会儿,才道:“他们与贺先、郝家母子根本不相识,更不熟稔,您说说,罗师傅与阿茧有什么动机,要谋害他们呢?”
“我们也不清楚动机何在,但已经寻觅到人证与算证,可以佐证贺先、郝家母子确乎是死于非命,并非真正的自杀,今昼他们沉珠江,是真凶、帮凶,联袂导演出来的一处近乎完美的自杀案。”
“你也说了,你所寻到的证据,不过是佐证三人死于非命,但不能直接证明阿茧与罗师傅就是帮凶,”杨佑道,“我跟他们打交道这般多年,彼此知根知底,诸如罗师傅,他为人憨居,有些时候确乎有些不良习性,但也绝不至于会被猪油蒙了心,而做出伤天害理之事;诸如阿茧,他伶俐乖驯,吃苦耐劳,更何况,年纪仅十六而已,天真烂漫的年纪,怎么可能去害人?”
广府就这般大小,官民之间联系热络,风物互渐,对话频繁,更何况,罗师傅与阿茧所干的捞尸人此一份本行,还正是丰忠全畴昔组织创建起来的,隶属于造福广府的基层单位,温廷安如今将自杀案篡说成谋杀案,且还将两位良善的捞尸人,说成是帮凶,这不是分明在打丰忠全这位广府老爷的脸面吗?
这厢,温廷安凝声道:“杨书记,勘案不能代入个人私情,我们原本寻到一份物证,证明罗师傅与阿茧可能存在间接弑人的嫌疑。”
杨佑被温廷安连续怼了三回,面容露出一丝隐微的不悦,略一挑眉:“那么,物证在何处?”
温廷安指着带回来、被安放在地面上的小火炉:“物证便是一柄竹桨,阿茧反侦查意识很强,提前晓得大理寺要去搜查凶器,他借故说这一柄竹桨出了磨损,将其切剪成竹片,扔入火炉之中,这便是要损毁凶器了。”
杨佑不可置信地凝视了那一鼎小火炉一眼,“那你可还有其他物证?”
温廷安微微一怔,倒吸了一口凉气,晌久才道:“没有。”
“按你的意思,这一柄竹桨,便是指涉阿茧、罗师傅是帮凶的唯一证物,而现在,这份证物被损毁了,是也不是?”
温廷安自然没有什么可以辩驳的余地,她起初因为稚子们发现『贺先』的身份异常、温廷凉计算游程发现少了『半个时辰』而看到了案子的另一种可能、另一重真相,这就能明显佐证,这一桩被伪饰成自杀案的谋杀案,凶犯要做到完美犯罪,需要帮凶,直觉告诉她,捞三人尸首上岸的罗师傅与阿茧,他们或是其中一人,便是这一场谋杀案的帮凶,但办案的程序,素来讲究要有证据。
捞尸人间接弑害了贺先,巧用天时掩人耳目,大理寺自然难以寻觅到人证,只能从物证入手。一般而言,最强而有力的物证便是作案的凶器,但问题是,赶在大理寺缕清线索、寻觅凶器时,阿茧却先他们一步,提前将凶器焚烧掉了。
故此,可以这般说,半个时辰前,她还信誓旦旦,认为案情迎来了柳暗花明,只消盘询罗师傅与阿茧,便是可以顺藤摸瓜寻觅到真凶。
但天有不测风云,半个时辰后,这突然沦为了一回没有实证的抓捕,案件又开始变得棘手,且还容易得罪官府——毕竟,捞尸人隶属于官府创办的行当,此间双方的利害关系,很可能是纠缠不清的。
果然,温廷安带着周廉、吕祖迁和杨淳,逐一审问罗师傅与阿茧,两人俱是坚决否认与贺先有任何纠葛,更不承认自己去过珠江下游。
温廷安采取分开询问的模式,也就是办案常用的『囚徒困境』,但这种历来百试百灵的方法,居然对罗师傅与阿茧完全不管用。
长达整整一个时辰的审讯,温廷安巨细无遗地询问他们今昼辰时、巳时所作的事,二人的回答,除了个别用词的差异,近乎是完全一致。
循回往复的问询,俱是一致,毫无破绽。
在珠江捞尸的其他船家,今朝一径地都去了一趟广府公廨,被大理寺召去对证、问话,但温廷安他们不论如何变换花样儿去问,船家们的证词,竟然都是一致的,完美对契上了罗师傅、阿茧的供词。
在辰时、巳时这两个时辰,罗师傅与阿茧,确乎都待在珠江中下游,未曾去过最下游的石岩洞。
傍午时分,因为无法佐证罗师傅与阿茧存在弑人的嫌疑,他们被衙府释放出来,本来要继续扣押他们再审,但丰忠全亲自出马,说不必再扣押他们了,等大理寺寻到切实可靠的物证再议。
温廷安本是不大同意的,觉得这会予以真凶予以可乘之机,但她手头上,到底是没有切实的物证指涉罗师傅、阿茧弑害了贺先,丰忠全说:“细路仔,我晓得你办案用心,但就怕好人屈打成招嘛。”
温廷安觉得他说得有些道理,但这话里话外,不知为何,有一些地方总不太对劲。
入夜,司房内。
口供实录、验状案牍堆积如山,四人连续翻阅了个把时辰。
“唉,会不会真的是咱们抓错人了?”杨淳揉了揉脸,挂在圈椅上,一副咸鱼瘫的姿势,“指不定罗师傅与阿茧真是无辜的呢?阿茧焚烧了那一柄竹桨,纯粹只是要裁切成竹片,烧一把火?”
吕祖迁蹙眉,道:“我觉得阿茧烧掉了那一柄作案的竹桨,这种举动很可疑,早不烧晚不烧,偏偏等到我们赶到前就烧了,我觉得他就是嫌犯,很可能是帮凶,偏偏长得一副白莲花的样子,容易教人相信。”
周廉在案前来回走:“丰忠全也是很犬儒的性子,嫌犯都能放走,要是搁在洛阳城的京衙里,咱们用一用刑,早就将他们审出来了!”
温廷安整理了一番卷宗,道:“中原与岭南不同,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各地官府的办案理念,自然会有所差异,我们在洛阳城办案的价值观和理念,在广州府是行不通的,丰忠全与杨佑并不认可我们的办案方式。
周廉没好气道:“从这两日的相处,早就看出来了,不涉及案子,知府和书记都很好说话,一涉及办案的事情,他们就总是这里不同意,那里不同意,总觉得我们的推断都是错的。”
吕祖迁道:“对对对,这杨书记,简直绝了,跟变色龙一样,喝早茶的时候,跟咱们笑嘻嘻,可是,咱们抓到那两位捞尸人,他一副若丧考妣的模样,感觉咱们抓得不是谁,而是他老母。”
杨淳搡了对方,低声道:“你小点声,万一被杨书记听到了,指不定给你穿小鞋。”
周廉指着支棱窗,外处是乌漆麻黑一片,朗声道:“今日是休沐第二日,这府衙之内,估摸着只有咱们的司房还亮着灯烛,谅是小吕说话再大声,估摸着只有野鬼才听的到!”
温廷安忍俊不禁,笑了一下:“言归正传,丰忠全与杨佑至少肯定了我们的一个论断,今朝这一桩三人沉珠江的案子,不是自杀,更非意外,而是真切的谋杀。”
杨淳从圈椅里支棱起来:“可是,他们明显不欲让我们去查捞尸人了,若是我们再查,他们指不定会百般阻挠,或是使绊子,纵然再让罗师傅与阿茧来府衙接受盘询,最终都会被放走,广府的规矩罗列得清清楚楚,不允许对嫌犯用刑。”
“我就整不明白了,”周廉头大如斗,“为何这师徒俩,与船家们的供词会如此一致?”
温廷安道:“要么集体串供,要么都是无辜,你们觉得是那一者?”
“肯定是集体串供!”三人道。
温廷安:“既然是集体串供,所以使用囚徒困境的方法,对他们很可能是无效的,这条线索先搁浅罢,我们不妨试着去查另一条。”
吕祖迁瞠目:“真的就这般放他们走?那岂不是让白莲花他们得了逞?”
温廷安纠偏:“这教欲擒故纵。”
温廷安执起了唐氏与郝峥的复验验状,“其实,不仅是『贺先之死』存在疑点,母子身上,也存在非常显明的疑点,陶一他们说,在堤岸上遇到了贺先和母子,孩子们离贺先有些距离,对方穿了贺先的衣裳,他们就认定对方是贺先了,这种认错,情有可原——”
“但是,唐氏与郝峥,近距离接触那个人,断不可能将凶犯错认成贺先,可是,母子根本不反抗,甚至在沉珠江的时候,也很平静地坠下去了。撇去唐氏不谈,单论郝峥,他的年岁很轻,处于正活泼好动的年纪,面对陌生未知的死亡,他应该出于本能,会恐惧地挣扎几下,但仵作勘验他尸首的时候,竟是寻不到他挣扎过的痕迹,他太过平静了,这不太寻常。”
“难不成,是熟人作案?”杨淳道,“如果是熟人,他们不挣扎,也就想得通了。”
温廷安:“你父亲吩咐你一起去跳河,你会怎么做?”
杨淳道:“我当然会劝阻!生活不论过得有艰苦,都得好好活下来才行,这就是他教我的道理,生命诚可贵,怎么能够去轻贱它呢?”
她说:“是了,熟人作案,我们不仅会挣扎得更厉害,还可能去反向劝阻对方要珍惜自己的生命。贺先不可能会拖家带口一起沉珠江,唐氏也不可能纵任贺先去轻生,疑点就在这里,凶犯到底是用了什么手段,让母子二人乖乖听话的呢?”
听温廷安说完,三人又陷入沉思。
这时候,公廨府外传了这一阵叩门声,这一阵叩门声兀突突的,在寂夜之中显得格外空灵,气氛显得有些阴毵毵,三人俱是吓了一跳,这大晚上的,公廨之中还有别人?
吕祖迁看向周廉:“周寺丞,莫不会因为您说了一番话,才将那野鬼招过来的罢?”
三人推推挤挤,磨磨唧唧,都不想承认自己骨子里有些畏怕鬼神,温廷安扶额,只能自己去开了,掌心间的烛火照亮了门外之人的面容,视线一片恍惚之中,赫然是温廷猷。
温廷安有些讶异:“四弟怎的是你?这个时辰不该是回温家去了么?”
门帘背后,自上往下探出三颗人头,异口同声地道:“你吓我们一跳!”
温廷猷仍旧是一身质朴的素裳,是米役的打扮,他温和地笑了笑,晃了晃掌心上的漆木食盒:“望鹤师傅觉得你们办案辛苦了,吩咐我给你们带些晚茶来。”
原来望鹤师傅一直还惦念着他们。
温廷安顿生惭怍之色,拦住饿虎扑食的三人,说:“本欲喝过早茶,便去拜访,但因为突然生了命案,也就一直耽搁了。”
温廷猷摇了摇首,一晌打开食盒,一片香气弥漫而出,一晌道:“望鹤师傅正是记挂着长兄过于劳碌,忘了食晚膳,才特地备下晚茶。”
“都是师傅的拿手素菜,诸如酿盐水豆腐、梅菜蒸饼、盐焗素鸡、萝卜糍粑,还有三碗姜丝笋片米饭,望鹤师傅说你们喜欢食米饭,她便是准备了海碗的份量。”
同为异乡客,但在热食美味之中,寻觅到归宿,四人都很是动容。
温廷安没先用米饭,而是先享用豆腐,在洛阳城的时候,家宴上很少会出现盐水豆腐,一入口,那豆腐仿佛就融化在了舌尖之中,汁水在齿腔之中逡巡流转。
简直好吃到让人想哭。
温廷安一瞥眼,发现温廷猷正手执一块细细的炭石,对着画板素绢绘画。
“你在画什么?”
“画长兄食饭的样子。”
温廷安有些臊,忙挡住了脸。
温廷猷哎了一声,说:“别遮啊,我是要画给老太爷看的。”
温廷安怔了一怔,放下手,温廷猷继续绘摹的动作,说:“虽然老太爷听上去并不待见长兄,但话里话外,总是在叨念你,怕你秉性太直,不懂变通,反而在官场之中吃了暗亏。”
周廉正在啃梅菜蒸饼,插了一句嘴:“咱们的少卿大人,几乎每天都在吃亏,今天就吃了知府和杨书记的。”
温廷猷顿住动作,露出一抹忧色:“是办案的进展不顺遂吗,三哥和我……是不是没有帮到长兄?”
温廷安淡淡睇了周廉一眼,周廉露出告罪之色,旋即缝上了自个儿的嘴。
她忙对温廷猷摆了摆手:“没有没有,你们俩帮了我们好大的一个忙,我们的办案进展很顺利,目下就是在追根溯源当中。”
温廷安不欲让温廷猷将那些话往心里去,为了转移注意力,她对他说:“诶对了,你是不是还有一些写生画稿,来,给我看看,白昼的时候,你画得珠江,还有镇河塔,都让我感到非常惊艳,要是我来画它们,就只会画火柴了。”
长兄对自己的画作感兴趣,温廷猷露出了一副腼腆的容色,但眼神含有一抹光亮,他忙不迭取出背上的一小沓薄薄的画纸,递呈前去:“都是速写罢了,信手涂鸦,在长兄面前献丑了。”
温廷安只当这小孩儿是在作谦虚之词。
温廷猷绘摹的,是夕食庵的百般景致,食客盘膝用茶、扎脚尼洒扫庭除、企堂尼煮水上茶、香客礼佛诵经、劳役在米仓斟米……不论是场景的线条、透视、结构、布局,还是人物的面容、表情、情绪,甚至是光影的捕捉、氛围的渲染,都如此栩栩如生,生动形象,温廷猷仿佛将夕食庵,全须全尾地搬入了画绢之中。
温廷安只去过夕食庵的第十八进,对于其他地方其实不算熟稔,但借助了温廷猷的画稿,她算是逐一详览,且过饱眼福了。
“诶,庵院里这只咬东西的小狸猫,好可爱。”温廷安翻至了最新一页。
“此处是望鹤师傅栖住院落的外院,我跟师傅说,我很喜欢小狸猫,她就让我入院写生了。”
许是正值换牙起期,小狸猫所撕咬的表情,露出了一抹凶狠,温廷安看不清它磨牙的东西,待凑前凝视,她整个人有些发怔——
小狸猫的口中,是一只打酒用的陈旧酒瓢。
——郝容嗜酒如命,生前,常去菩提庵打酒,饶是上值的时候,也常酒不离身,悉身泛散着一股子酒味。
杨佑对郝容的描述,在不经意之间,回荡在了脑海之中,温廷安以为是自己出现了错觉,她再仔细望去。
确乎不假,小狸猫口中所撕咬的东西,真的是一只打酒所用的酒瓢。
她仔细看了一眼画幅左上角的写生时辰,不偏不巧,算起来,居然是在郝容死后的第二日!
直觉告诉温廷安,这很可能不会是一种巧合。
温廷安故作随意地问:“四弟,此一只酒瓢,小狸猫是从何处叼来的呢?”
“你说这个酒瓢啊,”温廷猷道,“是来夕食庵喝早茶的几位常客,其中一个人送给小狸猫玩的,小狸猫的窝儿就在下栏,所以,时常溜到食客的茶案之下觅食,同食客的交情不错。”
“说起来,送小狸猫酒瓢的这个食客,是个年轻很青的船家,你应当是认识的罢。”
一个名字,不自禁地浮显于温廷安的心头,她倏然想起白昼之时,随同丰忠全去喝广府早茶的时候,便是遇到过阿茧一回,那个时候,负责带路的企堂尼说,船家们经常来夕食庵喝早茶。
周廉他们觉察温廷安面露凝色,问:“少卿,你怎的了,一副见到鬼的样子。”
温廷安将这幅画摊展给他们看,忽然问:“你们去菩提庵的时候,庵主说,郝容那夜是不是拿着酒瓢来打酒?”
三人皆是去菩提庵调查过,对庵主的供词还有印象,俱是点了点首。
“那我们目下去菩提庵一趟。”
三人怔愣,顿住了拒绝的动作:“啊,现在吗?”
温廷安点了点首:“对,立刻!”
第152章
畴昔, 温廷安问过阿茧,问他是否打捞过郝容的随身物品,阿茧矢口否认, 说郝容随身之物, 要么被卷上了岸, 教拾荒匠拣走,要么便是沉江而去。
假令阿茧所言为真,那么,温廷猷说他给小狸猫赠与了一只酒瓢, 又是何意?刚巧不巧,居然还是在郝容坠桥溺毙的第二日。
此前,温廷安一直仅将阿茧与三人沉珠江一案联系起来, 不曾将他与郝容之死想到一起。
毕竟, 郝容的死,委实是太悬乎了。假令贺先的供词乃属真实, 郝容的死就分有意外和他杀,郝容到底是坠桥而亡, 还是说,他攀上了水磨青泥板桥以后,又因为某种原因,再度坠桥而去?
生发在暴雨之夜的案子, 一切物证都被雨水濯洗而去, 案发现场也难以寻觅有效的人证,物证、人证双重缺失,导致第一桩案子格外棘手, 难以教人从有效的线索落手。并且,打从抓着贺先以后, 知府与杨书记觉得是破案了,郝容显然就是被贺先所杀,毋需再继续追查下去了。
因为大理寺目下一直忙着缕清贺先、郝家母子沉珠江案子的疑绪,倒是先搁浅了郝容的案子,目下的光景之中,温廷安在脑海之中复盘,这两桩案子之间,会不会有紧密的关联?
第二桩案子的真凶,会不会与第一桩案子有千丝万缕的纠葛?郝容之死,与第二桩案子的真凶有关联吗?
还有,阿茧到底隐瞒了大理寺多少事?
在第一桩案子当中,他在口头上,声称什么都没捞到,但为何要私自拣走郝容的这只酒瓢?
有什么深刻的用意么?
还是说,这一只酒瓢意味着物证,所以他必须私自藏起来?
阿茧与真凶之间,又是一种什么样的关系?
听企堂尼和温廷猷说,这个少年,常去夕食庵喝早茶,是夕食庵的常客,貌似与望鹤师傅交情不浅。
提及夕食庵,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想起了它所出品的黄埔米。
丰忠全提过周家磅,在府衙铜匦前投递过一份千字愆书,说黄埔米有问题,据说是被下过蛊毒,能惑人心神。
说来也巧,在唐氏与郝峥的复验验状之中,仵作便是勘验出,二人的腹肠内,存在黄埔米的米糜。
母子遇到伪装成贺先的凶犯,毫不挣扎,纵然是沉珠江而去,身上也没有搏斗的痕迹,这等异样,会不会与他们所食过的黄埔米有所关联吗?
以及,夕食庵真的给黄埔米投下了蛊毒么?
大量的疑绪,俨若缠丝一般,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细细翻搅于一处,她先率着周廉他们赶去菩提庵,势必弄清楚,这画中的酒瓢,到底是不是郝容本人的。
若是能取证,案情很可能会迎来一丝转机。
临走前,温廷安捧着这一幅《狸猫戏酒瓢图》,对温廷猷道:“四弟,这幅画先借我一用,长兄要跟大理寺办一趟外差,一时半会儿回不来了,多谢你提供线索,也代我们感谢望鹤师傅。”
听到能提供线索,温廷猷虽然还弄不清楚自己具体帮上了什么忙,但听闻这幅画对破案有所裨益,他委实替为温廷安感到高兴:“长兄尽管拿去用好了!”
夜色无瑕,月明星稀,乌鹊南飞,四人离开广州府衙,径直赶往菩提庵,府外人籁无声,穹顶之上一掬晦暝而幽黯的光,穿过铜匦的罅隙处,影影绰绰地罩覆于一道修长的人影上。
温廷安行路之时,蓦觉被一道阴郁而诡谲的视线,在背后无声地注视,不知为何,她竟是感受到一阵战栗,这道视线的主人,俨似一头蛰伏于暗处的鹰隼,这眼神里有沉鸷的内容,似乎是一种凛惕,不,更精确而言,更像是锚定猎物一般的杀意,正在盯紧她,随时准备扑前吞噬。
温廷安眉心微锁,下意识抚紧藏于袖内的软剑,顿步,旋身望去。
寂夜之中,莳植于街衢夹侧的木棉,树影婆娑,身后只有吆喝喊卖的贩夫走卒,皎月湛亮,在一片清辉之中,她什么都没看到,那一道古怪的视线,随着结在空气之中的袅袅水汽,而兀自蒸腾了去。
其余三人发现温廷安骤然歇步,以为是发现了什么,陆续回首瞩望,倒是没见什么,杨淳问:“少卿怎的停下了?”
温廷安在想,这会不会是自己的错觉,可是方才那一道视线,予以她的感受,委实是太过鲜明彻骨,她绝对不可能会感受错。
『确乎有人在跟踪他们。』
但她不欲让周廉、吕祖迁和周廉引起恐慌的思绪,这并不利于勘案。
于是乎,温廷安徐缓抚平心绪,对他们摇了摇首,莞尔道:“没事,继续走。”
温廷猷拾掇好漆木食盒,甫一行出广州府衙,迎着浩渺如罄的月色,便是见着了铜匦之下静立的人影,他很惊讶,似乎全然没料到这般场面:“您怎么来了?”
这厢,温廷安一行四人赶至菩提庵。
这是温廷安头一回去菩提庵,比起夕食庵的古雅肃谨,妙尼的美、素筵的雅,诸般都是含蓄的,菩提庵就像生野了许多,胭脂气与酒气俱是很浓。寻觅到庵主的时候,问她是否识得画中酒瓢,温廷安的视线不知该往何处放,因为庵主的衣装过于坦露,她有些无法装作若无其事。
“檀越是在说这只酒瓢吗,”庵主眉眼俱是风情韵致,仔细扫视一眼,话锋一转,“只消檀越陪贫尼喝下一尊果脯酒,贫尼便将实话细细言说,如何?”
说着,庵主且拂袖伸出一截白皙皓腕,以轻拢慢捻之势,徐缓地勾勒上温廷安的胳膊。
但被温廷安不动声色捏住骨腕。
搁放于前世,这分明就是变相骗酒的意思了,是一种宰客的推销手段,温廷安又怎会不知内情?
她唇角寥然地牵起一丝淡笑,说:“庵主既是不欲在庵内叙话,那恕我们只能延请你去广州府衙走一趟了。”
言讫,吩咐吕祖迁与杨淳上前押人。
庵主是个吃软不吃硬的,见着此状,难掩惶色,忙不迭告饶,颤声称道:“贫尼方才所言,只是玩笑孟浪之词,当下官爷但凡所问,贫尼必定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周廉对吕祖迁和杨淳使了一个眼色,二人适才停顿住押人的动作。
温廷安指着画幅之中的酒瓢,凝声问道:“可认得这个酒瓢?”
庵主道:“举庵上下,唯有郝檀越才用得,他的酒瓢,贫尼又怎么会不认得,这画幅之上的酒瓢,纹理、形态、陈旧程度、磨损痕迹,皆是同贫尼记忆之中的,可谓是一模一样,这酒瓢,定是郝檀越无疑的了。”
温廷安心中一直悬着的石头,此刻此际,悄然落了地。
这一个酒瓢,果真是郝容的。
温廷猷所言,果真不虚,这显然就证明了一桩事体,阿茧此前确乎是在扯谎,他分明捞到了郝容的酒瓢,但故意掩藏了起来,瞒着大理寺,将酒瓢窃送至夕食庵。
这下子,疑点出来了,他为何要将酒瓢送至夕食庵呢?
这就得问一问他本人了。
不过,光凭一幅素绢画,物证还是很单薄的,显然还不能说明些什么,他们有必要去夕食庵一趟,将那枚酒瓢寻觅回来。有了强而有力的物证,才好利于抓捕,否则,杨书记获悉此情,很可能又为担保阿茧,开始阴阳怪气他们了。
“但是的话,我们这般直接去夕食找酒瓢,很明显会打草惊蛇。”周廉道。
杨淳道:“更何况,望鹤师傅待我们特别友善,今夜还特地让少卿的三弟呈送晚茶来公廨,假令我们冒然去夕食庵,就说明怀疑夕食庵与这两桩命案存在关联,这会不会有些背信弃义?”
吕祖迁摇了摇首:“但是夕食庵居然藏有郝容生前遗失的酒瓢,嫌犯阿茧还是那里的常客,我们就不能怀疑夕食庵本身也有问题么?”
周廉凝眉:“我的意思是,我们需要有正当的理由,否则,直接搜查夕食庵,太不礼貌了。”
“是啊,广府与望鹤师傅情谊深惇,要是让丰忠全晓得我们去夕食庵找证据,他可能今后都不会再配合大理寺查案。”
温廷安深忖了一番,凝声道:“你们说的都在理,说到底,此处是丰忠全的地盘,我们虽然是大理寺的官员,但南下来广州府,到底还是会处处受到掣肘,当地官府势力盘根错节,我们不论做什么,都要有很多顾虑。”
她顿了一顿,说:“不过,在白昼的时候,丰忠全给过我们一折千字愆书,此书乃是周家磅差人投递,说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能惑人心神,蛊人神智,要让官府彻查。”
三人俱是震讶,杨淳纳罕地道:“可是这份愆书,很可能是周家磅为了打压夕食庵,所作出的谤议,少卿真的相信,望鹤师傅会在黄埔米之中下蛊虫么?”
温廷安凝声道:“莫要忘了,郝容生前寄送过了一份折子,说我们不能向岭南借米,郝容为了此事好与丰忠全起过不小的争执,为此不惜掷下乌纱帽。如果说周家磅写愆书的目的,是为了打压同行,那么,郝容的反应如此剧烈,又是因为什么呢?”
周廉道:“按少卿的意思,郝容是去夕食庵密查过,这黄埔米真的有问题?”
“假令郝容还活着,我们自然能问他了,但阮寺卿派去暗桩抵达以前,他便是沉了珠江,我们寻到嫌犯贺先,结果,贺先也沉了珠江,”温廷安黯沉着眸心,看向三人,“冥冥之中,好像一直有股难能言喻的阻力,在阻止我们查到不能在岭南借米的真实缘由,我们此前要去密查阿茧,但被官府截了和。如此一来,夕食庵,很可能会成为案情新的突破口。”
第153章
确认好接下来要追查的线索, 温廷安便开始分配任务:“我们兵分两路,一路去查黄埔米,一路去查酒瓢的下落, 我和杨淳去查黄埔米, 周廉和吕祖迁去查酒瓢, 我们在明面,同望鹤师傅打交道,你们在暗面,切忌打草惊蛇。”
三人谨慎应是, 当即兵分两路,各自直取夕食庵。
目下的光景,时交戍时正刻, 天色透彻地黯淡了下去, 广府的夜色浓郁得发稠,珠江以北的东隅之处, 那云霭之中,依稀透出三两点光亮, 木棉树无声地绽出清郁的木棉香气,各大庵厅进入了经营晚市的阶段。
在习惯于早寝的市井人家里,遵禀的是「日落而息」的生活习性,大多数的店铺, 不到戍时, 趁着暮色浓重,便潦草地打了烊,店铺陆陆续续地昏晦了下去, 而这些师姑庵厅,成为了浩瀚黑暗之中, 唯一的光亮,这些黑暗俨似波光粼粼的深海,托住了这些燃灯的庵厅,行在此中的人,就像是蜉蝣,在黑暗织成的海面上,一徐一缓地浮之游之。
温廷安与杨淳抵至夕食庵之时,在第一进前的佛堂之中,望见青烟袅袅,供案之上的三只香坛,堆积满了彼此错落的烟灰,企堂尼正好恭送最新一批食客离去,这些人的面容上,眼神醉迷,笑色餍足,仿佛饱尝了风月,俨然是一副乐不思蜀的模样。
温廷安望了这些食客一眼,似乎觉察到她的审视,他们也缓慢地回望了过来,视线的落点定格在她身上,但那凝滞的眼神,又不像是在端详她,好像穿过了她的人,聚焦在了遥远的虚无之中。
不知为何,温廷安觉得这些人的面目,与白昼时分,用过姜丝笋片米饭的周廉、吕祖迁和杨淳他们,格外肖似。
置身仿佛处于一种幻境之中,一时半会儿挣脱不来。
温廷安心想,喝广府早茶的时候,比及食下那一海碗米饭之时,她眼前亦是源源不断出现了一些幻象,看到了崇国公府,看到了吕氏与温善晋,更看到窃自暌违久矣的温廷舜。只通过一碗米饭,她就能望见世间的至亲与挚爱。
当她陷入这种幻象之时,自己在现实之中的神态,是否也同这些食客一样?
陷入一种迷醉、迷离、痴想的状态之中?
白昼用食的时候,她本来还是无意识的,但今刻回溯起来,愈发觉得诡谲。
丰忠全给她食过两种大米,一种是夕食庵出品的黄埔米,一种是鹅塘洲新收的贡米,二者俱是岭南米,但此中滋味,却是拥有云泥之别。
两种米,烹煮过后的滋味,真的会有这般悬殊吗?
周家磅在愆书之中提过,米商收购了一些黄埔米,用自家的厨师来烹煮,米饭的滋味,与鹅塘洲的贡米不分伯仲,但经过了望鹤师傅之手的黄埔米,便能变作食案之上的珍馐奇物,引无数食客竞折腰。
到底是望鹤师傅的厨艺,胜过天地鬼神。
还是说,她在自家出品的黄埔米之中,确乎下了所谓的蛊虫?
郝容查黄埔米这条线索之时,究竟是查到了什么?
这厢,见到了温、杨二人,负责迎客的企堂尼,显然是记得他们的身份,端穆静谨地迎上前来:“檀越两位,请来第十八进。”
这就是要重新给他们搭台启宴的意思了。
温廷安阐清了自己的来意:“我们不饮晚茶,我们特地来寻望鹤师傅。”
企堂尼颇觉纳罕,继而想通了什么,用一种暗昧淋漓的目光,仔细打量着他们,脸上挂着一丝笑:“假令只是纯粹寻望鹤师傅的话,很遗憾了,她目下在养胎,身骨矜重,怕是无法亲自招待二位。”
企堂尼“这是主持的原话,不论是官,还是士农工商,俱是一样的待遇。”
温廷安:“……”
杨淳:“……”
二人皆为童子,不过,虽未经人事,但到底能听得明白,企堂尼话里话外的揶揄。
温廷安到底也渐生出了一丝无措,身为少卿的矜严气质,开始松动了些许,她说:“您误会了,我们此番前来,不为旁事,是特地寻望鹤师傅——”
杨淳汗颜潸潸,耳根灼红,好声补充道:“只为讨教庖厨之事。”
企堂尼吃惊不少,来寻望鹤师傅对弈、求画、赋诗的人,从来是数不胜数,但只来讨教厨艺,却是生平头一回。
企堂尼道:“望鹤师傅不是谁都能见,也不是想见就能见,两位檀越请在此静候,小人这便去相询一番望鹤师傅。”
少时,企堂尼踅而复返,一改原先暗昧淋漓的眼神,变回最初的恭谨端穆,做出了一个延请的姿势。
陆续穿过十八进,辗转了一些周折与主廊,最终抵达一座幽僻的院子,空气之中弥漫着丰饶而清濡的香气,温廷安循香而望,眼前的这座院子,与她先前在越秀坊所观望的围龙屋不太一致——
这是四合院的大格局,粉墙黛瓦,一条羊肠般纤细的鹅卵石小道,从他们的足下蜿蜒入内,夹道两侧种植有繁茂的香樟碧树,夜里的风拂过众人的袍衫,穿过枝叶的罅隙,糅入树开荼蘼的气息,那一砖一瓦,俱是在灯烛的洞照之下,慢慢活泼生动了起来。
廊庑之下的檀木风铃,正在环佩叩击,发出清脆悦耳的声响,企堂尼利落地挑竿打了帘,簟帘的背后,便是现出了望鹤的衣影。
女子玄衣丝罗,足着刬袜,螓首簪冠,跪坐在长案以前,案上左侧的博山炉,正在燃烧着袅娜的香气,右侧是一盏烛台,烛火俨似一枝细腻的工笔,一笔一划描摹着女子的面容,是一副娴静肃穆的宝相,远观上去,气质庄严持静。
但随着温廷安的行近,就能明晰地望见,望鹤拥有着身为人母的雍容与蔼然。
比及温廷安、杨淳分别落座之时,望鹤捂着肚腹,对他们莞尔道:“望鹊很喜欢你们,上一回在船上见到时,她就踢了我,目下又见到你们,她又踢了我一下。”
“是真的吗?”温廷安感到意外,只听望鹤温柔地说,“她与你们颇有缘分,温檀越,要来听一听望鹊的声音吗?”
温廷安下意识要峻拒,毕竟以她的身份,做这样的事情,未免有些不符合仪礼,这时候,隔着一片望鹤倾身而来,用仅有两人可闻的音声说:“贫尼摸过你的腕骨,你是个女子。”
温廷安眸底难掩讶色,望鹤温声说:“檀越有不得不乔装成男子的隐衷,贫尼能感同身受。”
望鹤的声线,醇和且平实,天然有安抚人心的力量,温廷安微微发怔,鬼使神差地,她微微地俯住身子,将耳屏轻轻地贴合在,望鹤隆起的小腹处。
这是温廷安第一回 听到真实的胎动,被裹在羊水之中的婴孩,蹬足轻踹了一番望鹤的子宫,这个动作所产生震动,透过肚腹的皮肤表层肌理,幽微地传达出来,一声又一声,不住地叩击温廷安的耳鼓。
通过这些声响,她能清晰地听到婴孩的呼吸,甚至能够切身感受到,一个生命从无到有、所诞生而出的百般奥妙。
不知为何,温廷安竟是能感受到一份绵长深远的悸颤,也能感受到望鹤成为人母的祥和情绪,是静守己心,且是对现状的安乐与满足。
听完胎动,温廷安说:“假令这个孩子真的与我们有缘,以后念书时,可以读律学,若有造化,入仕之时能来大理寺。”
望鹤给二人逐次沏上一杯擂茶,茶汤是晶莹的翡翠之色,待他们饮酌完半碗,望鹤便道:“这般晚了,檀越寻望鹤来,所为何事?”
温廷安与杨淳相视一眼,望鹤待他们如此亲厚,他们理当也适当坦诚相待才是。
收到了温廷安的眼色,杨淳便是自袖袂之中,取出周家磅所投递的一封愆书,徐缓地递呈至望鹤的眼前。
望鹤眸露一丝惑色,望着此一折愆书,再抬眸望着温廷安,“敢问檀越,这一份折文是?”
温廷安娓娓解释道:“不实相瞒,大理寺此番南下,其中一个缘由便是,要调查一位郝姓粮吏的命案,我们在追查线索之时,发现郝容生前收到过一份折文,亦正是师傅目下所看到的这一份,此则周家磅在半个月前,在广府公廨的铜匦以前,所投递下的一份千字愆书。”
温廷安一瞬不瞬地凝视望鹤:“至于愆书的内容,师傅不妨自己看一看。”
望鹤觉察到温廷安语气的不同寻常,深静的目色悄然起了一丝风澜,遂是拂袖,伸出一截皓腕,摊开了此一折愆书。
望鹤阅读得格外仔细,不过一般而言,读简约的一千字,其实只消一盏茶的功夫,但温廷安感觉望鹤读了近乎整整一刻钟,这等待的过程,就是一个大写的『熬』字,待望鹤重新放下此一折愆文之时,温廷安与杨淳皆觉彼此身上,已然渗出一层虚薄的细汗。
一片阒寂的等待之中,望鹤面色如常,祥和之中笑色仍存:“周家磅是觉得贫尼在黄埔米之中,投下蛊虫,啖以食客,惑人心神?”
望鹤话未毕,继续道:“两位檀越,便因为这折愆书,而怀疑贫尼,认为这位粮吏的命案,同贫尼有所关联?”
原是缓和的氛围,一下子变得凝滞僵硬起来。
温廷安能感受到望鹤话辞里的距离与生疏,想来这份愆书,是教她难受了。
方才,枉望鹤对她这般温仁,她却开始怀疑对方,利用望鹤的信任,来调查一己公务案情。
温廷安能感受到自己的功利与清冷,但面对公案,她不得不暂时摒弃掉个人私情。
德高望重的望鹤,于私而言,同温廷安结交着一份情谊,温廷安很是珍惜,但站在办案的立场之上,她不得不讲究铁面无私。
温廷安不避不让,同望鹤对视,道:“这并不是怀疑,而是我们不解其情,此行前来造谒,正是为了想要打消这份疑窦。”
杨淳忙接话道:“望鹤师傅,能否延请我们去庵厅的公厨一趟,躬自为我们演示一回烹米之术?”
望鹤淡声道:“公厨乃是夕食庵的重地,主持规定只允许贫尼与其他掌司素筵厨事的师傅出入,毕竟夕食庵的食谱乃是独家秘制,若是由外人看了去,贫尼会担责、挨罚。”
虽不曾在这一行真正待过,但温廷安深晓,各一行,其实有各行的难处,她正欲想些法子来转圜,这时候,听望鹤温缓地开口,话锋一转:“不过,贫尼在后院有一小厨房,五脏俱全,檀越假令不嫌弃,暂可移步至那处,贫尼这边吩咐扎脚尼去筹备适量的黄埔米——”
“罢了,这米,就当着檀越二人的面挑拣、烹煮、出锅、上案,过程干净透明,只消檀越但尝不问,如何?”
第154章
能做到这一个份儿上, 已经是望鹤最大的让步,她之所言当中,是隐隐蕴含着会依言, 配合大理寺查案的意思了, 虽然受到质疑, 她也并不动怒,面容平静如水,温廷安亦是不再多赘言,说:“既是如此, 那便依循着师傅的意思去做。”
适时,望鹤吩咐两位侍身的扎脚尼过来,逐一吩咐她们一些事情, 一位去取两勺黄埔米过来, 一位去差人搬了炉膛,以及烹米要用的诸般厨具。两位扎脚尼忙碌之时, 望鹤也没闲着,她从案几之前徐缓起身, 去屏风背后更衣,这应当是要换御厨所用的衣裳了。
烛影摇红,画屏深深,温廷安与杨淳自觉的离开院子避嫌而去, 高低错落的簟帘身后, 传了一阵窸窣的衣料摩挲之声,少时,温廷安听到望鹤一声淡响:“两位檀越可以进来了。”
二人这才依次入内, 望鹤换下了宽松的晚衣,更上了一身梨花白枝纹滚镶春衫, 她两条纤细的胳膊处,俱是缠缚上了一条细长的襻带,宽大的云袖,被这条襻带恰到好处的收束在腰背后面,也勾勒出她姣好的身量,不过,因为收束了腰线,也能明显地看到她显怀的曲线。
望鹤带着温廷安与杨淳,去了后院造砌的小厨房,那个地方已然是一片起锅回炉的景致了。
“二位檀越坐在此处观候便可。”望鹤道。
温廷安与杨淳闻罢,俱是摇了摇首,望鹤有孕在身,为了配合查案不得不起身烹米劳碌,他们又有什么理由告座呢?
望鹤也并不强请,尽了待客之礼后,她便是真正忙碌起来。
首先,她信手掬起笸箩里的一捧细白的米,放入一个圆身的筛子里,接着去北墙搁放的水缸之中,用木勺舀起了一瓢澄澈的水,均匀地淋洒在筛子的上方,嘈嘈切切错杂弹,大珠小珠落玉盘,静置在筛子之中的黄埔米,被接踵而至的澈水,冲荡得一干二净。
“这是烹米的第一道工序,濯米。”望鹤一晌抻手反复揉捻筛中米,一晌淡声解释道,“这濯米所用的水,不是寻常的井水,也不是珠江水,而是经过低温蒸馏过的山泉。”
温廷安款款地行上前去,仔仔细细地观摩山泉水的面目,这山泉水的色泽,与寻常的井水、江水似乎不太一致,色泽要更为剔透与雅炼,空气之中仿佛还弥散着清郁的露水香气,仿佛汲饱了一整夜的夜霜水露。
似是洞悉出了温廷安潜在的思绪,望鹤会心一笑,温声地解释道:“这大米,种植在黄埔的息壤之中,虽然汲饱了泥壤之中的养料,但米农将它们收割入仓运,再运送入夕食庵的米仓之时,此中是没有「濯」这一道工序的,有且仅有去谷壳这一个步骤,所以濯米,只能有庖厨来负责了。”
“选用寻常的井水,会容易伤害黄埔米的质感,选择珠江水,中规中矩,除了濯去黏附于米粒外身的灰霭与斗米虫,便无旁的裨益。是以,夕食庵千甄万拣,在前期选用了大量各种各样的水,最终觉得罗浮山上的山泉水为最佳,一日拢共十二个时辰,唯有初旭时刻以前的那一个时辰,山泉水的质感才是最佳的。”
望鹤揉抚着这筛子之中的米,细直的指尖穿过米粒的罅隙处,一行一止,仿佛在揉抚着自己的婴孩,她的眼神分外柔和,面容之上泛散着一抹母性的浓厚光辉,是只有内行人才能读懂的喜悦与亟盼,这教温廷安眼前出现了一丝恍惚,不知为何,她竟然是想起了丰忠全。
这一位广州知府,在白昼喝早茶之时,话里话外都反复提及望鹤,提及她的时候,这位七十一岁的男子,露出了一抹别样的慈爱、欢喜,他对望鹤所做之事,皆是如数家珍,他论及她的这一份语气,藏着一些腆然与憨居,他明明对女儿家的事是讷于表达,但出于一种别样的感情,他又有些急于表达的样子。
丰忠全那时候说过,他是看着望鹤从小长到大的。
也难怪他会对这般了解她的过往。
丰忠全带温廷安浏览镇河塔的时候,提及过一个人物,是一位朝姓的工部官吏,下野岭南,创设了夕食庵,望鹤与这位朝姓大人,似乎存在一种联结,当时丰忠全论及二人关系之时,囿于某种隐晦的缘由,便是匆促地收住了话茬,不再开口。
丰忠全,以及那位朝姓大人,同望鹤之间,存在着什么样的关联呢?
“这一个时辰的水,日出时朝露散尽,我们便是收录了这些朝露之水,用它来濯洗黄埔米……”望鹤娓娓道来之时,却发现对方并没有适时回应,不自禁抬眸望去,却是发现温廷安正不错不错地凝视她。
温廷安道:“这些烹米的法子,乃系是师傅一人所创么?”
望鹤下意识摇了摇首,温沉地道:“自然不是。”
温廷安道:“师傅口中的「我们」,除了师傅,还有谁?”
“自然是夕食庵的主持,以及各位掌事庖厨之事师傅。”
温廷安深深的凝视她:“那么,创设了夕食庵的朝姓大人呢?”
「砰」地一声,不知是不是因为力道陡地不稳,用于筛米的筛子,在望鹤掌心之间,险些跌坠而落,好在她适时回神,险险地摁牢了筛子那樟木质地的手柄,将它往上回托,筛子不慎磕撞在了陶瓷水缸的边缘,发出了极为醒目的一声响。
温廷安不着痕迹地凝了凝眉心。
在她的眼中,望鹤素来是一位心思沉定之人,俨似一位擅下稳棋的棋手,极少会有失手的时刻,而方才所提及的「朝姓大人」,是让她乱了阵脚的变数。
好在望鹤是一个聪明人,听明白了温廷安的话外之意,她没有停下手中濯米的动作,将三番濯洗干净的黄埔米,盛放入鬲、鼎、釜等组合而成的炊具之中,往釜中底部扫入一小捆薪柴,她这才抬起了眼眸,淡声问道:“温檀越有什么话,不妨直问便是。”
杨淳悄然揪住了温廷安的袖裾,用气声:“温兄,这个朝姓大人,乃属何许人也,我怎的没听闻过?”
温廷安道:“不实相瞒,近午生发了第二桩命案,知府带我们去过一趟珠江下游之处,寻溯线索的过程,途经镇河塔,丰知府说起了镇河塔的掌故,便简略地提到了一位下野的朝姓大员,他在三十多年前创设夕食庵,也对三江的疏浚之业颇有建树,不知望鹤师傅对这位朝姓大员,可有了解?”
廊庑之下那一盏竹笼六角骨灯,里中攒着一掬幽微的光芒,风一拂,那一缕光,便是匀散地穿透过支摘窗的窗格,在望鹤师傅的眼睑处跃动了一下,她的容色在这一刻,淡到几乎毫无起伏,她用平寂而沉实的口吻说:
“朝檀越创立了夕食庵的掌故,贫尼怎会不晓,十多年前,在贫尼年岁尚浅之时,便常见到朝檀越,朝檀越说女子得要同男子一样,往大气的格局上发展,不仅要精诵四书五经、琴棋书画,还要懂些陶朱之学、庖厨之道,这些皆是朝檀越所授予贫尼的学识,贫尼收益颇丰,一直对朝檀越,禀持一份高山仰止的敬意。”
望鹤谈及朝姓大员时,语气从容缓和,淡寂无澜,就像在谈一位陈旧的山河故人,这一份平淡的思绪,教温廷安一时有些看不懂她了。
望鹤看起来,与朝姓大员,似乎完全不熟。
但丰忠全在那个时候,谈望鹤与朝姓大人的关系时,是一副欲言又止的强调,仿佛望鹤与朝姓大员二人,关系极是匪浅。
这到底她的错觉吗?
但直觉告诉温廷安,这三人之间的牵绊与纠葛,似乎远远并没有这般纯粹与简单。
但碍于当下的情势,她不好再究根溯源,同时也敏锐地发现,望鹤也没有继续深谈的趋势,只是保持沉默,观望着好釜底之下的诸般火候。
温廷安听她继续说:“这米饭,功夫最是讲究一个「熬」字,这过程是文火慢烹,让米粒与火气、热度充分接触,才能在光阴的挥发之中,臻至饱满、圆润、柔细。”
“煲米饭,亦谓之熬米饭,熬得是米饭,也是心志,要日积月累的锤炼与磨砺,贫尼还记得十几年前,自己所煲的第一碗米饭,朝檀越是第一位食贫尼所煲米饭的人。”
杨淳嗅到了一丝不同凡响的气息,好奇道:“滋味如何?”
温廷安亦是生出了一丝好奇之心,望向了望鹤。
“朝檀越尝了一口,并不置评,反而让贫尼尝一尝,”望鹤的神态露出了一种空远,仿佛回溯到了畴昔的一片记忆之中,“贫尼以为煲米饭,总不至于会煲得太差劲,但咽下的第一口,贫尼便觉畏寒,自己所煲下的米饭,同地面上的石头无异,易言之,这是名副其实的夹生饭,主持当时命令贫尼将这一蒸锅的夹生饭食下去,教贫尼好生长一长记性。”
温廷安与杨淳皆是食过夹生饭,这种滋味委实不算太好受。
望鹤执着一面绢扇,不疾不徐地轻扇釜底处的火焰,额心之处被烫热的雾气蒸出一片虚汗,她眉眼牵出一丝清浅的笑纹,倏而望向了温廷安,眼神深邃处,悠悠然浮显起一大片明细的光亮:“少卿可知晓,朝檀越是作何反应的?”
温廷安有一种很玄妙的感觉,像是探听一份闺中心事,明明方才故作若无其事,但现在谈到一份故时的记忆时,望鹤倒是显出了一份倾诉欲。
前后两种反应,分明是在自相矛盾。
明明不欲谈及那个人,但一切景语皆情语,望鹤熬煮米饭时,都能自然而然地联想起那位故人。
温廷安在这一刻感受到了什么,望鹤与朝姓大员,合该是关系匪浅。
温廷安失笑地问道:“朝檀越是作何反应呢?”
望鹤道:“朝檀越说贫尼是新人,所煲的米饭,若是不夹生,才是真正的不同寻常,这人间世之中,没有任何事,是能一蹴而就的,此则朝檀越同贫尼所讲述的第一份道理。至于贫尼所煲的这一锅夹生饭,他竟是带回了广府衙署,跟其他同僚们一人一海碗,分食了。这件事,丰知府应当是也有印象的,他初到广州府,还是一位很有年青的知府。”
杨淳听罢,很受动容,这时候,他看着釜底的火焰:“这黄埔米,该熬多久才适宜?”
望鹤道:“一般而言,要半个时辰,但今次,贫尼只下了两人的份量,是以,只消一刻钟便足够。”
火候到了,望鹤便是熟门熟路地熄了火,执起紫檀质地的木杓,于一片腾腾热气之中,她吩咐扎脚尼拿来两只陶瓷质地的碗,用以盛饭。
这瓷碗之上的花鸟格外古雅,纹路是古色古香的天青,杨淳观察得很细致,问:“这是贺成师傅捏的天青瓷碗吗?”
望鹤点了点首,有些讶异杨淳竟是会晓得,她说:“杨檀越所言甚是,这两只天青瓷碗,确乎是贺先师傅所捏,夕食庵的各种食具,很多都是陶制,皆是出自贺师傅之手。”
望鹤延引温、杨二人,去了小厨房的木橱前,揭开一扇木门,伴随着「吱呀」一声,在沥水架之上,他们看到了被油纸所包裹的,一捆一捆的天青瓷碗,其碗身匀腻磅礴,碗盏之上的徽蓝写意,青蟹木棉杂糅在一起的花纹,教人窥出万千气象。
杨淳不可置信地驻望这一切,道:“夕食庵所有的陶瓷碗盏,竟然皆是出自贺师傅之手。”
“贺师傅据闻是出身于江西景德,一座盛产瓷物的县镇,他拥有优渥的手艺,这瓷盘之上的花纹,据闻也是他亲自绘就,也促成了广彩的兴胜。”
望鹤执来两只天青瓷碗,均是盛了半碗米饭,纤指轻轻指着左边:“此碗出自贺先之手。”
再指了指右边:“此碗出自他的一位徒弟郝峥之手。”
温廷安与杨淳,俱是有些怔然,彼此面面相觑,一阵默契的缄默。
第二桩案件的两位死者,师徒俩,居然同夕食庵存有这般一种潜在的渊源,他们所烧冶而出的瓷器,都变作了夕食庵待客所用的食器。
这到底是一种偶然生发的巧合,还是冥冥之中,自有一份隐秘的联结?
温廷安问望鹤:“师傅可有见过师徒二人?”
望鹤眉眼露出了一抹慈悲之色:“每月中旬,师傅二人都会送新绘摹的瓷碗过来,其中有不少还是稚子的作品,贺师傅是个良善之人,虽无香火,但捏陶制瓷、织金描墨的手艺,终归是后继有人了。”
谈及师徒,望鹤道:“这月很快便是中旬,师徒二人会来送瓷,两位檀越当是能够见到他的。”
温廷安听得心中颇有些不是滋味,杨淳面色也是复杂,想要告诉望鹤师傅,关乎贺先师徒的噩耗,被温廷安一记眼神阻住了动作。
暂先不能对望鹤告知贺成师徒的噩耗。
杨淳露出了一副匪夷所思的神色,脸上写着『为何不能告知望鹤师傅』,温廷安趁着望鹤转身去整饬水缸之时,对他摇了摇首,没有做进一步解释。
望鹤回过身来,眉飞色舞的二人,神态登时恢复成原样,望鹤似是无所觉察,温声道:“贫尼熬煮了两碗米饭,动箸罢,趁热食,凉了的话,口感可就散了。”
温廷安与杨淳呈谢以后,便是执著而食。仍旧是白昼时分那一种软糯到了极点的滋味,入口的初味,极具韧劲,但第二味便是悠悠缓缓地入了舌苔来,不软不糯,在舌尖上粒粒分明,一口大开大阖的活气,不管不顾地直冲肺腑而去。
不过,这一回,温廷安却是没有出现一种近乎迷醉的幻象,她特地去观察杨淳,杨淳的神态亦是与白昼所区分开来。
这黄埔米,好食是好食,但总觉得比起白昼,俨似差了一两份味道。
望鹤觉察二人神色有异,遂是问:“是口感不对么?”
温廷安:“师傅可有尝过自己烹制的米饭?”
望鹤点了点首,道:“我经常尝食,膳食很少会有失味的时候。”言罄,她执起青瓷杓柄,额外舀盛出一小碗盏,浅尝了一小口,细致地轻嚼慢咽起来,眉心一直是舒平地展着,继而用广州白话道:“就系这个味,冇错啊,没不对味。”
望鹤居然觉得这一碗米饭没有不对味。
这教温廷安颇觉匪夷所思,白昼早茶的姜丝笋片米饭,与目下的这一碗盏米饭,味道是近乎一致,但不知为何,就是缺了一股很微妙的余韵,是能教人回味无穷、魂牵梦萦,吃一口就忍不住吃第二口,一直食下去,好食到想要坠泪的食味。
虽然没有看到望鹤在米食之中投蛊,但白昼与夜晚之间米饭的味道,是真真发生了一抹微妙的变化,但望鹤居然没有品尝出来。
这教温廷安生出了一丝潜在的疑心,她悄然执起了一罐山椒孜粉,扣在手掌心,洒出几些粉末,接着抻手的姿势,有意无意地将粉末,匀撒在望鹤的瓷碗上,待椒粉完美融入了米饭之中,她复敛回了手,对望鹤道:“师傅,不妨您再尝尝?”
望鹤也再浅尝了小半勺,“莫非是熬得久了些,变得齁了?”
一抹异色掠过了温廷安的眉庭,她心底是一片匪夷所思,但明面上不动声色,摇了摇首,道:“合该是我多虑。今夜因为案情,特地来叨扰望鹤师傅,师傅本是要休憩,却连夜为了案情而熬制米饭,是我们的礼数欠妥不周了。”
望鹤笑道:“也盼能给两位檀越办案一些裨益。”
这般来回一折腾,夜色复又深了些许,温廷安与杨淳离开了夕食庵,但也没即刻赶回公廨,而是去了近处的一处茶肆暂行歇脚。
一株木棉树的香气,正从夜里无声的走出来,缭绕在茶棚内外,就连端上木桌的信阳毛尖茶,亦是隐隐平添几分酴釄甜口的香气。
温、杨二人还要等周廉与吕祖迁,后二人潜入了夕食庵,去寻找酒瓢的下落。
在此之前,温廷安需要耙梳一番线索。杨淳最先将困惑问了:“温兄为何方才要阻止我,将贺先师徒坠亡一事告知给望鹤师傅?”
温廷安道:“望鹤接受消息的途经,比我所想的要迟滞,晌午生发之事,她到目下的光景都还不晓得,但连企堂尼、扎脚尼、主持都晓得这一桩命案的生发,但她居然不知情,你难道不觉很可疑么?”
杨淳细细忖度,点了点首:“确乎是有古怪,按温兄的意思,难道是庵主刻意要瞒着望鹤师傅?”
“这就不太知情了,”温廷安道,说回正事,“再说回黄埔米,白昼与夜晚分别所食的味道,虽然说都好,但白昼更胜一筹,不过,望鹤尝不出差异。”
杨淳倒觉得这个没什么:“久事庖厨之人,味蕾普遍会退化一些,更何况,望鹤师傅干这一行十年有余,对于米饭甜味的细微差异,难免有所倏忽。”
“假令我说,她那一碗米饭,其实是下了山椒呢?”
杨淳猝然一滞:“什么,山椒?”
“纵然久事庖厨,味蕾会无可避免地退化,但总不至于,连『辣』与『甘』二者之间的味道,都无法区分吧?”
空气有一霎地死寂,杨淳反应过来,诧异道:“温兄是如何得知,望鹤师傅分不清『辣』『甘』两味?”
“我方才将一小握无味的山椒孜粉,洒入望鹤的瓷碗之中,但她尝了两回,没有尝出辣味,反而还试探问我,这米饭,是不是有些齁甜了些?”
刹那之间,有一枝木棉花,幽幽坠落在茶案的边缘,香气酴釄,二人的心声,也随着这一枝木棉花幽然跌坠而去。
“望鹤师傅,难道没有味觉?”杨淳震撼道。
“既是如此,她是如何掌事庖厨之事?”温廷安道:“我有个猜测,白昼烹煮米食的,不是望鹤,而是另有其人。”
第155章
话分两头, 各表一枝。
温廷安与杨淳候在茶肆之时,周廉与吕祖迁这厢,二人已经趁着夜色, 在夕食庵的下栏与堂厨, 溜达了整整俩圈。
下栏这个地方, 此前企堂尼特地提及过,乃属庵厅之中最是鱼龙混杂之地,三教九流皆有之,船家更是稀疏的常客, 阿茧就是常来的食客之一。
郝容死后的翌日,阿茧便将他日常作打酒之用的酒瓢,赠给了夕食庵豢养的狸猫, 给它当做磨牙期的磨具。
周廉与吕祖迁潜入后的第一个任务, 就是要找到狸猫和酒瓢,二者是很关键的物证。
只遗憾, 在下栏一片昏晦之中,二人黑灯瞎火寻索老半晌, 莫说酒瓢了,连半根猫毛都见不着。
“这小狸猫,会不会根本就不在下栏,”行将步出下栏的插屏折门, 吕祖迁吹熄了火折子, 纳闷地低声道,“而是歇养在望鹤师傅的院子里?”
言罄,吕祖迁的后脑勺, 就不轻不重地挨了一掌。
周廉一行朝着下栏外边走,一行淡声道, “吕主簿,你晓得我为何要赏你一个脑刮子么?”
吕祖迁一脸懵然地摇了摇首,迩后想到在黑暗之中摇首,周廉看不到,他只好出声道:“我不晓得。”
周廉道:“有孕在身的女子,不宜养猫在身边,甚至也不能豢养其他小动物,这是常识,你难道不清楚?”
吕祖迁瞠目,不可置信地道:“这真的……是常识吗?我还真的不清楚,不过,我在吕府之中,看到怀孕的姨妈姑姑之类的女眷,她们倒是不曾豢养什么阿猫阿狗之类。”
周廉解释道:“洛阳城的天潢贵胄,通常会养鬃马、隼鹰、鬣狗之类的,彰显一下身份,至于到了岭南,当地的广府,一般会养狸猫、蝈蝈、花鸟,猫儿会撒娇,蝈蝈会斗跤,花鸟会啁啾,都是能够怡情的动物,一般没那么大的野心。”
吕祖迁感到讶异:“周寺丞,你何时成为了一个广州通,还能晓得这么小众的门道?”
“自然是在日常当中,仔细留神听广州人唠嗑、观察他们的生活习性,”周廉教育道,“有些常识与细节,不是直接去问他们,他们就告诉你的,得要留神观察,还有听他们日常的对话。”
周廉拍了拍吕祖迁的肩膊:“易言之,广府人养猫成风,但有孕在身的女子,一般不会让猫近身,否则就容易患病了。你可知道,我昨日去荔湾坊造谒郝家时,栖住邻舍有一位花匠,想要收留一只小狸猫,但被公婆逮着,当街好生说了一顿呢,处于孕期的女子,不仅不能养猫,甚至连花也不能触碰。”
周廉恍然大悟,说道:“按周寺丞的意思,小狸猫不可能会藏在望鹤师傅的庭院之中。”
“正是此理,这狸小子既然没在下栏,那很可能就在公厨里,我们去公厨找找。”
从下栏抵达公厨,中间必须穿过上栏十八进的后九进,目下的夕食庵,正是晚客盈门的鼎盛时期,一丛接一丛橘橙的光,透过左右各进的大幅窗格纸门,投落在中间笔直的一条长廊之上,汇聚成了成百上千的光海,门内是喧嚣与躁动,门外是稀晦与凛冽,周廉与吕祖迁便是从这一道光海之中,蹑手蹑脚地穿了过去,衣料拂掠着浮动在半空之中的光尘,发出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
“二位檀越,这是要往何处去?”茶水尼的声音在身后适时响起。
坏事,似乎发现了。
周廉与吕祖迁在昏晦之中对视了一眼,确认了彼此的眼色,周廉直奔主题道:“敢问一下,这豢养于庵厅之中的小花狸,这个时候,会在何处?”
茶水尼一手拎着竹木茶壶,一手拨弄了下茶壶的壶身,大概没料到对方会问出这般问题,她有些发怔,顺着周廉的话说了下去:“这只花狸有贪嘴的毛病,每逢夤夜,惯于去公觅食。不过,花狸野性难驯,一般只有白昼才会出来见人,二位檀越想要见到这只猫的话,可以翌日再来,至于现在的话……”
茶水尼露出了一个为难且愧怍的容色,得礼地做出了一个请姿:“前边便是后厨与歇憩之地了,二位檀越请往回走罢。”
吕祖迁率先往回走,忽地想起了什么,对茶水尼道:“这位师傅,我有个困惑,就是我来广州不久,喝你们这里的早茶时,发现有一些老客,不说话,就只是摸了摸五官,你们就能给他们点茶,这是怎么做到的,莫非是你们夕食庵发明的暗语么?”
茶水尼被转移了注意力,随着吕祖迁的步履一行往回走,一行失笑道:“檀越这厢是在说笑了,触摸五官,只不过喝茶内在的行规,檀越应当不是广州本地人,所以才会对饮茶一事云里雾里。”
“所以说,触摸五官,是有什么行规在吗?”吕祖迁露出虚心请教的容色,用余光对周廉使了个眼色。
茶水尼这厢的心思,已经完全在答疑解惑上边了,道:“触摸耳朵,便是要沏普洱,触摸鼻子,便是要香片,触摸嘴唇,便是要香片……”
这端,周廉旋即悟过了意,心中不由生出一丝宽慰,亏他方才教诲说,要多跟广州人唠一唠嗑,吕主簿真可会学以致用,此一回还真跟茶水尼唠上了。
这就为周廉挣来了脱身之机,他三下五除二,麻溜地晃身一闪,颇为顺遂地潜入了后厨之地。
『吱呀』一声,周廉悄然推拉开了梨木质地的纸糊扇门,纵目朝前望去,夕食庵的公厨,比他预想之中的远要敞宽,借着从漏窗处倾斜而下的数缕月色,周廉逐渐适应了黑暗之中的光线,也慢慢看清楚了内厨之中的景致。
目之所及之处,皆是高炉宽灶,各式各样的厨具,诸如甑、鬲、鼎、釜等炊煮之具,以及此起彼伏的蒸笼、蒸箱,愈是往里行进,周廉在空气之中,能嗅到清郁而丰饶的香气,不错的了,是在白昼之时,姜丝笋片米饭端上桌的时候,他嗅到的一阵香气,其如丝绸般柔滑,能勾缠得人思绪,漂泊得无限遥远深广。
这一股近似醉幻的甜糯香气,是温热着的,不知为何,又教周廉警惕起来,目下的光景他可是在办案,若是教这些香气勾了魂魄,也就不太好了。
也不晓得温廷安与杨淳他们,是否寻到了关乎黄埔米的线索。
望鹤师傅真的会在黄埔米之中,下蛊虫么?
周廉自蹀躞带摸出一块绢布,严严实实地掩住了口鼻,行步之时,翛忽之间,他听到了一声清越的猫儿叫。
这一阵嗷呜之声,在深黑暖凉的公厨深处传了出来,紧接着,传引了锅碗瓢盆跌坠在地面上的清越动响。
周廉神情一动,薄唇抿起了一丝笑弧,茶水尼果真是说得冇错,这只花狸猫,这深更夜半的,果真是藏在公厨之中窃食。
如果能够寻到小花狸,那么很快就能寻到郝容的酒瓢了。
周廉利索地摸出火折子,循着喵叫声,一步接一步,轻手轻脚地探望而去。
很快地,火光在幽晦的堂厨之中,开辟出了一道錾亮的明日路,原本被寂夜褫夺了实质、徒剩朦胧轮廓的灶台,开始变得明晰光亮起来,而周廉所听到的一阵窸窣动响,正是从灶台底下的膛炉之中,幽幽地传出来的。
周廉移近了火折子,火光照亮膛炉的时候,他看清了里中的景致,小花狸正在抱着几颗粉樱色的花枝,在慢悠悠地啃,大理寺索要寻觅的酒瓢,则是被它拱蹭在了膛炉的最里边。
被火光照着,小花狸显然有些不舒服,它猝然眯了眯兽瞳,对这位不速之客,显然充满敌意,第一时间就悉身奓起毛来,斜斜地拱蹭起背,朝他凶狠地龇牙咧嘴,两颗被磨的牙,显得森白。
但周廉并不畏惧,执来用于夹柴的长剪,想要温柔地招呼它一声,教它挪个窝,他想将酒瓢从膛炉之中取出来。
讵料,小狸猫似乎误解了他的意图,猝然朝着他扑咬而来,周廉避闪不及,右手的手背处,便是被花狸咬出了两道血淋淋的牙痕。
小花狸这一咬,是带了一股子野蛮与狞戾的狠劲,尖牙刺入了周廉手背处的肌肤,牙尖竟是还触抵到了他的手骨!
周廉剧烈地吃疼,简直弄不明白小狸猫为何会发了疯,径直甩开它,它便滚落在地面上,复又嗷呜一声,撞开了散落在近处的锅碗瓢盆,敏捷利落地跑开,俄延消失在昏晦的黑暗之中。
血从周廉的手背处渗出来,好在只是咬破静脉,出血量不算多。不过,事发突然,他怔愣在原处,好一会儿才晃过了神。
他俯身朝着膛炉凑近,那一股丰饶而濡湿的醉迷香气,是从那花枝之中,游弋泛散出来。
周廉直觉,应该这一枝花的花果,教小花狸食后,完全失去了理智,才做出冒然袭人之举。
周廉觉得很诡异,他从未见过这种花,但这一枝花,花葩透着妖冶的粉白色泽,香气丰饶,余韵馝馞,他揭开了掩于面容的绢布,凝神浅嗅了一番,萦绕在花枝周身的香气,与白昼那一碗姜丝笋片稠饭的味道,简直是……一模一样。
这、这……
是出于他的错觉么?
姜丝笋片饭的香气,不该是隶属于黄埔米、生姜和春笋么?
周廉自袖袂之中摸出了鱼鳔护套,徐缓地穿戴而上,并且摭拾起这一枝花枝,递至鼻心跟前,再是循循一嗅,花枝所散放而出的醉人气味,同姜丝笋片米饭完全对契上了。
周廉怔然了一瞬,不可置信地盯着这一枝辨不出名目的冶花,拈花的手骨,在虚空之中轻轻地颤出一个弧度。
直觉告诉周廉,这一枝花泛散出如此迷醉的香气,那一份教人欲要醉生梦死的感觉,都有很诡谲,他不能再嗅这些花的气息了。
白昼的时刻,他会看到早已消弭在记忆之中的青梅,怕也是跟这一枝花休戚相关。
嗅到了这种花,就会教人产生短时间的即刻幻觉。
这到底是厨艺催发食物时所产生的香气,还是说,他们所嗅到的香气,根本不是隶属于食物本身的气味,而是来自于这种泛散着异香的粉白花枝。
这教人分外匪夷所思了。
事不宜迟,周廉将花枝和缠结在枝上的乌黑果实,严严实实地包藏在了随身携带的雪白绸布之中,且利落地将执用柴箭,将膛炉尽处的酒瓢夹了出来。
比及拾掇好一切停当,周廉眼疾手快地离开了公厨。
这厢,吕祖迁还在和茶水尼唠嗑,从广府喝茶的行规,唠到煮茶的技法与道行,再唠到茶水尼为何会成为茶水尼,最后唠到了茶水尼为何会削发为尼的身世。
最后,茶水尼望着吕祖迁,垂落一双眸,笑意转为凄切,温声道:“檀越想一辈子喝我所泡的香茶的话,可以去主持那儿赎我。”
“啊这……”话题陡地变得暗昧起来,吕祖迁深觉得自己快唠不下去,他后颈处渗出一丝潸潸冷汗,用余光忍不住往后厨的方向,速速睇去了一眼,周寺丞此行一去有些时候了,怎的还不见人影?
不然的话,他真的接不住茶水尼这番话了!
并且……假令让崔元昭晓得他此番南下,赎了一位茶水尼回去,如此不守男德,指不定要教他横尸城门!
南下以前,他可是好容易,捧着一篮花,在女子书院的寝舍下,苦苦候了一整夜,庶几候断了两条腿,千辛万苦才等来崔元昭的一句宽宥,若要教她晓得此事,定是要勒令他吃不了兜着走!
吕祖迁眼巴巴地望着公厨的方向,望穿秋水,几乎要等成了一颗望夫石。
千等苦候之下,好在周廉这厮终于出现了,对他使了个眼色,吕祖迁悟过了意,当下如蒙大赦,忙不迭谒别了茶水尼。
周、吕二人,以摧枯拉朽的势头,离开夕食庵,按照之前的约定,朝着指定好的茶肆奔去。
温廷安和杨淳刚好就在等着他们,两方人马顺利碰面会师,周廉将一坨绸布搁放在了桌案上,“酒瓢搜寻到了。”
温廷安的视线定格在了周廉手背处,上面竟是覆有一道血淋淋的咬伤,她当即起身道:“这伤是怎么回事?”
周廉遂是将事情的原委简述了一回,末了道:“不过是小伤罢了,并不打紧,少卿,你且看看这枝粉白小花……”
“怎么可能不打紧,”温廷安凝声道,“被猫咬了,伤口一定要及时处理,否则可能罹患疫病!走,现在去刘家铺子,教刘大夫给你做包扎!”
刘大夫素来惯于早寝,从未这般晚还接客,药童说病患是京城大理寺来的,被猫咬出血口子,看上去伤势蛮严重的。这个伤情可将刘大夫吃了一吓,忙让那个伤患进来。
一看是晌午见过的四位少年,刘大夫蓦觉头大:“怎么是你们?”
但他认出了温廷安,是神算子阿凉的长兄,看在大理寺少卿的面子上,刘大夫的起床气这才稍微歇平了下去:“那个被猫抓的官爷呢?”
“在这。”周廉伸出了一截伤手,刘大夫望了一眼,伤口皮开肉绽,淌着粘稠濡热的血,隐微可见空气之中,随之弥漫着一股子血腥气息。
刘大夫吩咐药童取沸水、药酒、剪子与布条出来,待东西备齐后,刘大夫一晌给周廉洗濯的伤口,挤出残留在毒血,没好气道:“官爷,您不好好办差,去惹只猫做甚么?”
周廉蓦觉无辜:“我可没惹它,是我让它挪个窝儿,这小畜生弗听,就自主扑咬上来的。”
说着,周廉指了指搁放在案几上,那一枝包藏在绸布之中的粉白小花,继续解释道:“这只猫咬食了这枝花的花籽,然后就跟失智似的,朝我咬了过来,我明明没有招惹它,连它半根毫毛都没碰触过。”
刘大夫蓦觉好笑:“官爷这厢可是说笑了,哪有猫食花枝,还会咬人的。”
也是在这样一个时候,温廷安的视线,循着周廉的手势,落在了那一枝粉白小花上。
一股丰饶馥郁的香气,戛然之间不请自来,萦绕在她的鼻端,挥之不去。
“这个香气,不就是跟早上那碗姜丝笋片米饭的香气,一模一样吗?”杨淳同样也感受到了,不可置信地望向了温廷安,“方才望鹤师傅所烹煮的两碗米饭,我总觉得缺了些什么,原来就是缺了这个味道!”
温廷安缓步地行上前去,揭开了绸布,借着案台之上,烛火所烛照的光线,她真正看清了这枝花的面目。
仅一眼,温廷安便是悉身如坠冰窟之中,血液也随之凝冻了住。
为何,嗅到这一阵香气的人,会陷入愉悦的幻觉之中,神色变得痴迷,甚至连身体也觉得轻盈起来。
一个平实的心念,于这一刻,在温廷安的脑海之中尘埃落定。
她在内心道,原来如此。
周家磅的愆书之中,说望鹤师傅给黄埔米投下蛊毒,其实,不是蛊毒。
而是罂.粟。
摆放在她面前的这一枝粉白小花,以及它那乌黑的花籽,皆是罂.粟。
第156章
时下, 明明是郁热潮湿的天候,温廷安却是无端感知到一阵猝然的寒意,这一份寒意是毛毵毵的, 是钻骨透的, 自心腔深处迸发出来, 紧接着,朝体内四肢百骸蔓延而去,她敛声屏息,捻住花枝与籽实的手, 腕骨处力度忍不住紧了一紧,一抹沉色覆上了眉间,久徊不去。
觉察温廷安勃然变了色, 周廉、吕祖迁、杨淳三人俱是觉察出了一丝显著的异样, 面面相觑一眼,周廉看了看手背处的咬伤, 复又抬眸注视她,启口道:“少卿, 你可是认识这枝花的来历?”
温廷安怎么可能不识得的,她太熟稔了,这一枝花以及花籽,假令搁放在前世的话, 肯定是严打严抓之物, 它让无数人走上了歧路,走上了万劫不复,但在今下, 温廷安发现,夕食庵烹煮馔膳, 为了教食物的香气更胜人间,为了招引广大的食客,居然不惜使用罂-粟此物。
原来周家磅在愆书上说得没错,夕食庵内,掌司庖厨之事的师傅,果真是投下了蛊毒,只不过,这种蛊毒并不是俗世所认知的蛊,而是一种植物。
难怪了,白昼喝广府早茶之时,比及他们食下那一碗姜丝笋片米饭之时,温廷安就觉得,这等口感,好吃得简直教人落泪盈眶,教人无法停下拒绝这个动作,吃下第一口,就还想吃下第二口。
在那时,她的眼前,甚至是出现了接踵而至的幻象,看到了各般各样美好且温馨的事物,以至于她庶几以为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而她此前所处的人间世,只不过她的幻象而已。
这一种毒物,最显著的特质,便是使人催生出强烈的幻觉,这也能明白,为何温廷安造谒夕食庵,所碰到的那些食客,他们之所以会出现痴醉呆滞的面目了。
因为过于深信这幻象,是真实存在的,以至于当幻觉消弭之时,人的感觉,如若堕入阿鼻地狱,一种庞大的茫然虚无之感,攫住了身体,身体会发出渴盼的信号,一种继续食下毒物的信号,这般一来,幻象就能继续持续下去,人就能永远栖息于潜意识编织的美好梦境里,不复出焉。
这也不难理解,郝容为何要冒着僭越广府老爷的巨大风险,窃自写下一封折子,用急脚递载送至洛阳大理寺。
此前,温廷安一直在深究郝容的话中玄机,到底为何不能在岭南借粮,目下,温廷安终于缕清了此中关窍。
夕食庵的诸般珍馔,居然是由致幻毒物烹制出来的,那么,黄埔米,会不会也是同罂-粟嫁接在一起合种的呢?
假定真是如此,那委实教人不寒而栗!
难怪郝容会在折子之中,反复强调一桩事体——
「千万不能寻岭南借粮!」
这种掺杂精神剧毒的粮食,真正传入民间、再借去北地赈灾的话,那后果,根本就是真真不堪设想!
不过,这种毒物不应当会,超前地出现于大邺这个朝代,它居然真的出现了,简直教温廷安颇感匪夷所思。
周、吕、杨三人,并不知晓此种毒花是致幻之物,就连阅遍《本草纲目》的刘大夫,也只对这种毒花一知半解,但不知悉它有明显的致幻的效用。
为了不让掌中这枝毒花继续泛散不可言说的丰饶香气,她寻刘大夫借来了捣杵与捣钵,一举将毒花捣成稀烂,拿着纸袋,严严实实地盛装起来。
温廷安凝肃地望向三人,仔细解释了这种毒花的效用,以及吸食下去的后果,三人闻罢,刹那之间面如金纸,周廉颇感颤栗,劲疾地抚了抚胳膊,戚戚然地道:“按少卿这般说,听得我鸡皮疙瘩都出来了!这枝花原来能制造强烈的幻觉,难怪那只小花狸会失智,敢情是把我当成荤食了!”
周廉看着腕骨处的伤口,用无比幸庆的口吻道:“还好当初,我食下那碗笋片姜丝米饭不算多,不然的话,就不知是梦幻还是现实了!”
吕祖迁亦是心有余悸,环视周遭,凝声问道:“话说回来,我们四个人当中,谁食得最多?”
大理寺四人,皆是在白昼的早茶时分,食过了望鹤师傅所烹煮的诸般膳食,但因为食量各自有异,故此,有人食得少,致幻的症状轻微,有人食得多,症状则会变得剧烈。
温廷安摇了摇首:“我食得不太多,姑且只有小半碗。”
杨淳的声音有些弱:“……我食了两大碗。”
周廉与吕祖迁的食量,则是介乎居中的水平,有且只有一碗。
吕祖迁好生端详地了杨淳一眼:“既然是食了整整两大碗的话,那症状就该是会重一些才是,怎的你跟我们没什么不同?”
周廉亦是望定了温廷安:“我们食得比温少卿要少,怎的大家的症状都一个样呢?”
吕祖迁点了点首,恍然道:“我们大家都并不算太深重,就只有出现过短瞬的即刻幻象,就没有温少卿所说,身心完全跌入了幻象之中,以至于走火入魔,做出了一些释放原始本能的疯狂事情。”
杨淳揣测道:“会不会这投放的量,它的多寡,与米饭本身没有直接关联,米饭是率先煲好的,这罂粟是在公厨之中后期投放的呢?”
一抹异色掠过温廷安的眉庭,她徐缓地说道:“有这样的可能。说起来,我们这边去同望鹤调查线索之时,我们发现了一桩事体。”
在长达数秒的停顿之后,温廷安凝声道:“望鹤师傅其实并没有味觉。”
此话一出,骤地掀起了千仞风浪。
周廉与吕祖迁闻罢,俱是震骇不已:“望鹤师傅没有味觉?这、这怎么可能?”
杨淳遂是将温廷安的试探之举简述了一回。
周廉诧异地道:“望鹤师傅没有味觉,那她如何掌司烹饪之事?”
吕祖迁下意识接话道:“背诵食谱,记住火候,这不就行了么?”
话未毕,后脑勺就挨了一耳刮子,吕祖迁吃疼,看向周廉:“周寺丞,难道我说错了?”
周廉道:“你一味仅是阅读案牍,而不去案发现场,勘察线索、与人交流,你能破得了案子么?”
吕祖迁不假思索的否认道:“自然不可能,阮寺卿也说过,纸上得来终觉浅,案牍能提供的视野与案情,其实是有限的,勘察案子,关键在于躬行。”
周廉道:“就是说啊,学与践,是相互依托的关系,光是学,而缺乏实践的经历,怎么可能真正将所学的东西融会贯通?不仅勘案如此,庖厨之事亦是如此。”
这一回,众人俱是纳闷了起来,既然望鹤缺乏味觉,那她究竟是如何掌司庖厨之事?
更教人疑惑地是,望鹤在此夜为温廷安、杨淳烹制姜丝笋片米饭之时,对于『漏放了极其关键一味』一事,望鹤居然毫不知情,还尝错了味道。
望鹤的行止,素来是缜密无比,怎的会在这种细节上犯错?
三人一时望住了温廷安:“少卿,你是如何看此事?”
温廷安的心中,早已生出了一个推论,她的眉心微微锁着,道:“我们所食过的早茶与珍馐,可能都不是出自望鹤师傅之手,掌厨的,其实是另有其人,但夕食庵因为某种内情,对外宣称这都是望鹤师傅的手艺。”
确乎是存在这样的可能,如果在夕食庵内,掌司厨事的人是另外一人的话,那么大理寺所勘察到的一些疑点,就能顺势捋通了,诸如关乎望鹤失去味觉如何下厨的疑惑,诸如望鹤所烹煮的米饭少了关键一味的困惑,诸如下厨之时投下罂粟的困惑。
虽然没有寻到两桩命案的真相,但郝容所写下的那一道折子,其所潜藏的隐秘,倒是迎来了柳暗花明。
温廷安蹙眉道:“事不宜迟,我们目下亟需去通禀丰知府和杨书记。”
一想到查案,要通过广府的襄助,大理寺其实是觉得有些头疼,前两次同他们打过两回交道,其实都并不是太顺意,但这一回,温廷安多少是有了一份柔韧的信心,在目下的光景里,他们的手中,掌握了两份强而有力的物证——
一个是阿茧藏在夕食庵的酒瓢,这是郝容之死的物证,用来指涉阿茧的帮凶罪行。
温廷安觉得,阿茧很可能知晓真凶的身份,但不过是常年在官府和船家之间摸爬滚打,熟谙于官府打交道的规则,行事变得伶俐滑头,哪怕被押着,也变得很是有恃无恐。
一个是藏在夕食庵堂厨的罂-粟,这是指涉夕食庵秘制毒粮的罪证,望鹤师傅,以及藏在她身后的那位庖厨,乃至整座夕食庵,都难以逃脱罪咎。
有了这两份物证,递交至广府手上,自然就变得名正言顺,教丰知府和杨书记都变得无话可说。
不过,还有另外一重隐忧。
“温廷猷有如何作想呢?”周廉看向了温廷安,问道,“毕竟,在你族弟的心目当中,望鹤师傅一直是一位德高望重的人,不仅在他初至岭南的时候,给予诸多照拂,还鼓舞他重拾绘画事业,假令我们拷押了望鹤师傅,你的族弟应当会感到还能很难过罢?”
谈起这一桩事体,杨淳亦是露出一副隐忧之色,道:“说起来,正是在一个时辰前,他给了一张《狸猫戏酒瓢》给我们勘案,我们就顺藤摸瓜查到了阿茧身为帮凶的罪证,还有夕食庵在膳食之中投放罂-粟的罪证,温廷猷要是晓得案情的真相,不知道会怎么想呢?”
吕祖迁倒是不以为意,表达自己的见解:“那就先不要告知温廷猷,我们先寻广州知府阐明此事,尔后分别去夕食庵和珠江押人,仔细拷问,待勘破两桩命案,待到案情水落石出之时,将真相告诉给他,也不迟,毕竟,公私要分明不是?”
每个人站在各自的立场上,其实,皆是说得有道理,这也教温廷安沉陷入了一番深思之中。
不论是待大理寺一片宽仁之心的望鹤师傅,还是积极襄助大理寺勘案的温廷猷,于私而言,二人皆与大理寺有不浅的交情,但于公而言,前者是犯下大罪的嫌犯,后者是提供了关键线索的证人,是嫌犯就得要拷押,是证人的话,就要在公堂质证,这是无法避开的司法程序。
可是……
温廷安有些无法想象,在公堂之上,让温廷猷去质证望鹤师傅。
她怎么能让温廷猷去做这种事?
偏生温廷猷是如此信任她和望鹤,若是有朝一日,让他知晓,她要让他拿着自己所绘摹的画作,去质证望鹤师傅,他会对她这位『长兄』,生出失望、黯然,甚或是悲恸的心情吗?
他……会觉得她残忍无情吗?
会因此彻底信任崩坏,对她催生疏离之心吗?
这些心情,很可能都会有罢。
温廷安来大理寺大半年,此前勘察过诸多的命案,因为罪犯与证人,皆乃与她毫无关联的外人,她能保证自己审查案情,做到最大程度上的客观与公正,但今次的案情,与任何情况都不一样,不论是嫌犯,还是证人,皆是与大理寺有着紧密的关联。
面对伦理上困境与难题,温廷安确乎是有些难以做出行动了。
与望鹤师傅的交情,与温廷猷的情谊,是生长在她皮肤上的一层皮,一旦打破了这一层交情,崩坏了这一份亲情,就俨若是从她身上撕下一层皮,撕开这层皮的时候,连带着附黏在皮肤之下的血管,也会随之被撕扯开来,伤势堪比伤筋动骨。
晌久,温廷安深深呼吸了一口凉气,对周廉他们道:“我们这便去广府公廨,寻丰知府和杨书记,将这两份物证呈现给他们看。”
这厢,刘大夫指着包裹在绸布之中的花籽果实,肃声道:“此一样物什,能否借老夫好生钻研一番?”
温廷安微讶,眸底漾曳出一丝光亮,问道:“您可是想要研制出解毒之物么?”
虽然在前世,以她对毒物的了解,若是要解毒的话,只能去特定的管制之地,通过一系列严峻的监管之法,来戒除身体对毒物的瘾。
但她不晓得在大邺,想要戒除毒物,除了通过人为的监管之法,能不能通过服下汤药,来戒除毒物。
假令刘大夫能磨研出用以解毒的汤药,那当是再好不过的了。
“罂-粟此一毒物,具有强烈的致幻之效,刘大夫务必要慎行,千万不能深嗅。”温廷安对此毒并不敢丝毫掉以轻心,悉心嘱告道,“您在钻研之时,务必以布条蒙住口鼻。”
刘大夫细细地谨然记下,也对静候在身侧的药童,用藜杖拄了拄地,用端穆的语气道:“听着了没有,还不快去取布条来?”
药童回了回神魄,瞬即离那案台上的花枝远远的,避之若蛇蝎一般,且心有余悸地问道:“大夫既然要研制解毒之药,那么这一座药铺明日来开张不?……”
“傻仔,当然是拒客了!你赶紧在铺子门前贴一份告示,这两日,让前来的妇孺,移步至对街的草灵堂,草灵堂的钟大夫也会看儿科。”
大理寺的官差临走以前,刘大夫思及了什么,对周廉道:“你这个伤口,情势其实仍旧是有些严峻的,要每隔三日,来老夫此处换一回药,拢共五次。切记,千万不能沾寒水,这一条要切记,否则,教伤情进一步感染,情势会益发棘手,到时候就难以根治了。”
周廉爽朗地应了声,道:“谢老伯关心。”
刘大夫不放心,便对温廷安道:“你们年轻人忙碌起来,总是不太爱惜自己的身体,甚至连自己的命也拴不住。少卿,你年纪很轻,但身上责任很大,担子更不轻,你得看住他。”
温廷安心中感到一份深刻的触动,点了点首。
无瑕夜色兀自朝着深处走去,广府的人普遍都早寝,刘家铺子已经陷入了一片如火如荼地忙碌之中,这厢,温廷安他们也丝毫没有闲着,事不宜迟,他们兵分两路,各自叩开了丰忠全与杨佑的府门。
丰知府与杨书记,梦至半酣,深更半夜,倏然被管事心急火燎地叫起来,说是大理寺让他们去公廨一趟。
两人都有些发懵,起床气一霎地冒出来了,反应如出一辙,指着浓到发稠的夜色,愤愠地道:“这四个不知天高地厚的细路仔,晓得目下是什么时辰了!这才三更夜!有任何公务,不能等到翌日点卯再谈么?!”
管事战战兢兢地道:“他们说是查找到了两份物证,要寻大人去对证。”
“他们是活不到翌日点卯之时吗?明日再对证!”
两家的管事露出为难的神情,附耳低语了几句,许是耳语之词,戳中了知府与书记,他们觳觫一滞,忙吩咐各自的夫人点灯燃烛,忙不迭地穿上了官服,连栉发灌面都没来得及筹备,便是匆匆忙忙地赶去了广府公廨。
第157章
管事对丰忠全和杨佑的原话是:“大理寺的少卿说, 他们一行人历经连夜密查,搜查到了两样物证,第一样物证, 能佐证阿茧与第一桩案子休戚相关, 至于第二样物证, 则与夕食庵,它能佐证郝容生前所言为真,夕食庵的米确乎有大问题,必须抄封。”
前半截话, 或许还能教人心神淡定些,但后半截的话,俨似一盘兜头的寒水, 彻底教两人的惺忪睡意俱是浇醒了, 醒了个透彻。
夕食庵的米粮有问题?
这就多少有些耸人听闻了!
夕食庵与广府素来是情谊深惇的关系,双方来往合作密切, 尤其是丰忠全,认为夕食庵美食文化浓厚, 堪称是广府的城市名片,是每一位南下的北人来岭南之时,必然要拜谒的名景胜地。
丰忠全在白昼时分,还特地延请过这四位细路仔, 来夕食庵喝早茶, 哪承想,他们目下居然说夕食庵米粮有问题,这是何等得不识抬举!
都说要饮水思源了, 这四个人倒好,食了望鹤精心为他们筹备的早茶, 不仅一点都不懂感恩戴德,竟是还反咬对方师傅一口!
再退一万步讲,常谓『伸手不打笑脸人』,请大理寺外派官差喝当地的早茶,是丰忠全自己出的主意,意在拉近大理寺与夕食庵的心理距离,加强双方相互信任的关系,结果,他从来没有料想到,温廷安他们居然会从夕食庵的米粮之中调查出猫腻。
这不就是变相地,打了丰忠全自己的脸面么?
大理寺说夕食庵有问题,这难道就跟当初抓阿茧一样,只讲究一己推测,而无实证么?
但前厅管事所传之话之中,明确、反复强调了一个关键句:『大理寺手上掌握了板上钉钉的物证』。
物证当前,那丰忠全自当真是……没甚么好说的。
案情情势逼人,他和杨佑杨书记不得不快马加鞭,换好正式的官服,匆匆出了门。
三更夜的广州城,月明星稀,泥燕南飞,万家灯火已熄,仅于珠江的河南河北,夹岸堤坡处的驳船,还打着稀淡的灯烛,渔火晚,江风盛,浓稠夜色之下,空气结着薄冷潮湿的雾霜,碰触在皮肤上,显得凉初透,冷意不要命地往二人的骨缝里钻去,他们打了个寒噤,一前一后抵达广府公廨。
公廨的司房之中,已然是一派灯火通明的景致,温廷安一行人都在静候着了,四人都没闲着,周、吕、杨三人皆在整饬案牍,以及规整今夜所搜查到的线索和细节,温廷安将两样物证,搁放在了一座乌木桌案之上,桌案铺着一块雪白细腻的绢布,绢布被匀抻得格外平直,连一丝褶皱也无,上边就放着一只陈旧的酒瓢,以及一枚通身乌黑的花籽果实,果实上有一条屈细的小裂隙,借着一丛盈煌烛火,可以明晰地窥见里中所潜藏着的,一小掬月白色质地的,细微粉末。
见着丰知府与杨书记,悉身披霜戴露,行色匆匆而至,众人朝他们拱手见礼:“事态急迫,扰了知府老爷与书记的清梦,此举但凡有礼数不周之处,万望鉴谅。”
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这些细路就学会拿乔做势了?
杨佑有些整不明白当下的情状,摁搽一下疼得发胀的太阳穴,凝声道:“细路仔,不是教老爷看两桩案情的物证么,物证何在?”
明耳人皆是能听出杨书记口吻之中的不虞,也是,大夜半有觉不睡,因为案情,惊扰了一塌好梦,脾性能好得到哪里去呢?
不过,丰忠全称得上是脾性特别好的了,须髯遍颔的面容之上,丝毫不显愠色,反而对温廷安,和颜悦色地道:“既然是大理寺办差,那官府哪有不配合的道理呢?仔细讲讲罢,你们所搜集的到的物证,以及你们对案情的耙梳。”
温廷安面容淡然,指着绸布之上的那一瓢一花籽,悉声道:“这便是物证了,首先,两位大人可有觉得,这个酒瓢分为眼熟?”
丰、杨的目光,顺着温廷安手势伫望而去,纷纷定格在了那一只酒瓢。
杨佑面露一丝讶色,纳罕道:“这不就是郝容惯常打酒的那只酒瓢么?”
丰忠全挑眉:“郝容的酒瓢?”
杨佑点了点首,道:“郝容是个名副其实的老酒坛子了,以前适逢上值之时,通常酒不离身,早、午、夜打酒拢共三回,下官每回跟他打交道,皆是能看到他在喝酒,是以,纵任不对他的酒瓢印象深刻,也很难做到。”
不过,目下这个酒瓢,已经全然丧失了惯有的醺然酒气,粗略地细嗅之下,教一种腥臊的猫味取而代之。
丰忠全疑惑道:“这一只酒瓢,你们是如何寻到的,前日走访船家的时候,不是说他身上的一切物什,俱是教珠江水冲走了么?
温廷安对杨淳递了一个眼色,杨淳适时从公牍之中摸出了一张画,递至丰忠全的近前,丰忠全接过一看,头一眼,便是觳觫一滞,“此处的景致,不正是夕食庵的后院么?还有这只撕咬酒瓢的狸猫,酒瓢的纹路与设色,确乎与郝容的酒瓢,近乎完全雷同……”
丰忠全捻着画纸的力道紧了一紧,不可置信地凝视温廷安:“此一幅画,出自谁手,你们又是如何寻觅求索到的?”
温廷安娓娓解释道:“实不相瞒,舍下有一族弟,讳曰廷猷,乃属夕食庵之中一位采米贩,来岭南以前,乃是画学院的一位学生,工水墨,尤以风物速写见擅。他初来广府,这大半年以来,绘摹了广州本地的大量人物风物,上一回给你们所呈现的《珠江流域图》《广府公廨地舆图》,便系出自舍弟之手。”
丰忠全顿悟,颔下的白须轻轻地颤栗一下,凝声道:“这般按你说来,这一幅《狸猫戏酒瓢》的画轴,也是温廷猷一手绘摹而就的画作?”
其实也不必温廷安躬自费口舌解释,丰忠全的目色定格在了画轴左上角处,那一枚朱色钤印以及落款,便是能通晓一切了。
更教人倍觉不可思议的是,温廷猷的作画时间,刚巧就是在郝容死后的翌日。
郝容的酒瓢,为何会出现在夕食庵的内院之中?
似乎洞悉了丰、杨二人的困惑,温廷安解释道:“是这样的,舍弟跟我提到过,阿茧乃系夕食庵的常客,郝容堕河溺毙后的翌日,阿茧便是去夕食庵的下栏之地喝早茶,顺带给这只豢养于庵内的花狸,递送去了一只酒瓢,供它磨牙之用。”
她顿了一顿,拿起了一扎厚帙案牍,翻至口供录册的其中一页,迩后道:“在第一桩命案当中,阿茧是第一个发现死者的人,话说回来,还是杨佑杨书记,带我去水磨青泥板桥下见阿茧的,是也不是?”
杨佑揩了揩鼻梁,道:“是有如何?阿茧乃是船家水手出身,打捞到了郝容的酒瓢,不也很寻常么?”
温廷安『哎』了一声,凝声说道:“杨书记怎的能一副轻放轻拿的口吻?你可晓得,当初,我问阿茧是否打捞到了郝容的随身之物时,阿茧是如何应答的么?”
在杨佑微愕地注视之下,温廷安堪堪将一页口供,递呈至杨佑近前,徐缓地念道——
『呃……官人的身上,似乎没有什么东西,大都给江水冲至滩涂上,给拾荒匠拣走,要么就是沉江了,但草民打捞了两日,遍寻无获。』
温廷安用指尖细细扫刮着口供之上的那段供词,好整以暇地问杨淳:“当时,阿茧对大理寺声称,自己打捞近两日,并未捞到郝容身上的物什,一丝一毫都没有——很好,问题来了,那郝容死后翌日,他的酒瓢,为何会出现在夕食庵当中?这可是死者的一桩案证,他居然隐瞒不报,完全延宕了大理寺勘察案情的进度,这是显然不将大理寺搁放在眼底,抑或是借着广府的庇护,变得有恃无恐?”
温廷安一错不错地凝紧了杨佑,一霎地容色沉凝如霜:“杨书记,您且说说看,这位船家,究竟该当何罪?”
温廷安的一番话,俨若沉金冷玉,在听者心间震起了风暴,心声峭然从心谷之上幽然跌落。
杨书记闻罢,一时勃然变色,变得有些哑口无言。
他与珠江船家的联络确乎是密切的,对阿茧这个细路仔,也是知根知底的,他一直都很信任阿茧,哪承想,有朝一日,竟是教大理寺搜查到了阿茧窃藏案证的罪证,罪证板上钉钉,这一会儿,他身为广州府衙的书记,也难将这细路仔一举捞出泥沼。
不过,杨佑有些纳闷地道:“阿茧窃走了郝容的酒瓢,能够证明些什么?郝容之死,难道就与他休戚相关吗?”
“到底是不是他杀死了郝容,关于这一个真相,得要仔细审讯阿茧才能晓得,但杨书记,可晓得这酒瓢之中,究竟盛装了何物吗?”
杨佑的右眼眼睑陡地颤跳了一下,下意识反问道:“装了什么?”
温廷安并未马上回复,而是给周廉递了一个眼色,周廉悟过意,伶俐地戴上了鱼鳔护套,将酒瓢的褡叩好生解了下来,接着,将酒瓢倾倒了下来,只闻『哐当』一阵短促的闷响,十余个乌黑的花籽,撞击在了酒瓢的深处,倾落在延展铺张于桌案上的绸布之间,花籽在绸布之上撞击出了数道深浅不一的浅褶。
杨淳与吕祖迁各自执着两块绢帛,行至丰忠全和杨佑近前,吩咐道:“请知府爷和杨书记务必戴上此物。”
两个细路仔皆是沉声强调了『务必』二字,一副郑重其事的口吻。
丰、杨二人互视一眼,有些捉摸不透温廷安的意图,这位少卿到底想要做什么,但也没推拒,将薄绢掩在了面容之上。
只见温廷安,从仵作供给的刀箱之中,执起了一柄纤薄细长的窄刀,十分衬手,她执起刀,沿着那一枚乌黑漆身的花籽,细细切下了一道裂口,这一道裂口寥寥然地睇上去,故且仅有寻常人的小指指甲一般大小。
借着烛火洞照的一丛橘橙之光,他们可以透过花籽的裂口,看到花籽的籽壳之中,潜藏着一小撮微薄的粉状物,雪白色的质地,像是冬雪之中那些被碾碎的簇簇雪花。
温廷安亦是戴上了鱼鳔护套,掬起了一小撮雪粉,行至丰、杨二人近前,空置的一只手,小幅度地前后扇动了一下。
微风煽起,适时有一股子丰饶的异香,如一尾灵活地游鱼,施施然地从温廷安的掌心腹地里,游弋而出,以轻盈妖冶之势,撩拨着嗅者的鼻梁周遭。
杨佑挑了挑眉:“这是什么气息,怎的会这么香?”
丰忠全似乎嗅出了一丝异样的端倪:“这,这不是喝广府早茶的时候,望鹤师傅所调制出来的饭香?”
温廷安眸底浮起了一丝黯光,淡声笑道:“正是,夕食庵的黄埔米,为何能冠绝岭南,这一种胜却人间、能引人神魂颠倒的至味,正是用这一种植物调制出来的。”
丰忠全觉察到了温廷安语气的不同寻常,凝声问道:‘这一种植物叫什么?”
“此物名曰罂-粟,乃是一种能引人陷入强烈幻觉、甚或是失去理智的毒物,它不是周家磅在愆书之中所提及的蛊毒,但其毒效,要比蛊毒要更加强烈,对人的身心健康,百害而无一裨益。”
温廷安的掌心猝然捏紧,半攥成拳,沉声道:“这也恐怕是郝容,为何要同丰知府您,商议抄封夕食庵一事,因为夕食庵便是以罂-粟制作早茶膳食,在罂-粟的强效刺激之下,那些食客会催生出即刻幻觉,辨不清真实还是幻境,要是服用的量没个把控,甚至可能会一度走火入魔,做
出既是损人又不利己的事。”
丰忠全蹙紧了眉心:“这种毒物,虽说能引人碎成幻觉,但抵今为止,本知府都未曾收到过,因为服用之后而戕害自家性命的案子,你个轻狂小子,又是何出此言?”
一抹黯色悄然拂过了温廷安的眉宇,她捻紧了拳心,一字一顿地道:“您说案子,今午不久发生了一桩么?郝家母子随着伪装成贺先的凶犯,一同沉了珠江,唐氏和郝峥,便是被凶犯设计服用了过量罂-粟,导致母子二人完全辨不清真实与幻境,被凶犯成功地催眠、教唆。”
“什么?!”吕祖迁听罢,大为震悚,杨书记也颇觉匪夷所思,他此前觉得温廷安这四个细路仔,太过于神经过-敏了,生发在正午的案子,不就是寻常的投河案么,为何他们还要继续深查下去?
杨佑道:“这会不会只是你们单方面的推断,得要有真凭实据。”
温廷安拿起了母子二人初验、复验的尸首验状,递至丰、杨二人近前,解释道:“我们先前反复提到过,不论是贺先,还是郝家母子,其实都没有沉珠江的内在动机,贺先与唐氏互相倾慕,贺先先前在供词之中提过,他想等唐氏与郝容和离之后,就将母子俩接过去同住,据此一来,这两位大人,自然更不可能抛下孩子,双双殉情,但在第二桩命案之中,贺先与唐氏便是带着郝峥一起坠河。”
“你们可以看一看郝峥的尸检验状,这孩子身上连一丝一毫的挣扎痕迹都没有,唐氏也没有,而仵作在剖验死者的腹肠之时,发现他们的肠胃之中,皆有陷入半消化状态的米糜,这意味着二人生前都食过了黄埔米。”
丰忠全算是听明白了温廷安所映射的意思,肃声地问道:“照你的意思,母子二人的死,是与夕食庵的膳食密切相关?”
温廷安道:“更准确而言,是与望鹤师傅,以及隐藏在她背后的那位庖厨有关。”
此语俨似一块巨石,劈首砸在了岑寂凝滞的司房之中,一举掀起了万丈狂澜。
不知为何,丰忠全的脸色凸显出一丝诡谲的异样,这一空当,温廷安的视线正好捕捉到了丰忠全的容色,将他的百般不自然,一径地纳入眼底,她含着一味从容澹泊的笑,朝他步步紧逼道:“丰知府,望鹤师傅并没有味觉,这一桩事,您应该早就知晓了罢,您是看她从小长到大的,对于这一点,您比我们任何人都明晰,为何您也选择,知情不报?”
在丰忠全愕然的注视之下,温廷安道:“早上我们所喝的早茶,各种膳食,其实并非出自望鹤师傅之手,而是另有其人,不过,您佯作不知情,害得我们查案,绕了这般大的弯子。”
丰忠全髭须颤颤,肺腑生出了一丝愠气,语气也有些发沉:“这些膳食究竟是不是望鹤的手艺,与你们追查案情,有什么纠葛?”
“当然有紧密的纠葛,”温廷安继续道,“夕食庵的食具,乃属天青陶瓷的质地,贺成与郝峥每月中旬皆要去夕食庵出货,他们与望鹤师傅的交情并不算浅,但我们今夜询问过了望鹤师傅,她居然对贺成、郝峥的死,一无所知,还说快到中旬,还能看到他们来夕食庵出货。”
温廷安扫视众人道:“今日正午,与郝家母子一同坠河的人,便也是喂下母子二人食下掺杂过量罂-粟的米饭,这个凶犯的真正身份,假若我没猜错的话,她便是夕食庵真正掌厨的人,这么多年以来,藏在望鹤师傅背后,一直不以真面目示人,也没有实际的身份,甚至舍弟也不曾发觉过此人的存在——”
温廷安望向冷汗潸潸的丰忠全:“丰知府,您要不要解释一下,这个人,到底是谁?”
第158章
居然敢这样质疑广州知府, 大理寺是摆明想要与他们撕破脸啊!
这一回,杨佑感到愕然了,这一个从洛阳城来的大理寺少卿, 年纪轻轻, 果真是好大的胆子, 不知天高地厚,每一句推论,字字不离丰忠全,句句扣紧夕食庵, 每一段话俱是一针见血,丝毫不容人有丝毫转圜的余地,这教人委实胆寒不已。
“再者, 方才你们质疑罂粟只会制造幻觉, 并不会对人身造成伤害,而我们举了唐氏与郝峥过量食下罂-粟的例子, 显然并不能完全说服你们。”温廷安适时指着周廉右手手背的咬伤,对丰忠全道:“丰知府, 您且看看周寺丞手背的伤势,他潜入夕食庵后厨调查线索之事,发现小狸猫正在咬食花籽,见到了周寺丞, 它则咬伤了他。”
杨佑蹙了蹙眉心:“不过是被猫咬了罢事, 如此微小的一桩事情,有什么好说的呢?说周寺丞是招惹了猫也不一定嗄。”
都说一个巴掌拍不响,在没有主动招惹对方的前提之下, 对方怎的么可能会攻袭击自己呢?
孤掌难鸣的道理,深刻地錾刻在大多数人的骨子里。
周廉行上前, 主动解开了缠裹在掌心腹地的绷布绢帛,吕祖迁与杨淳二人在近旁见状,有一些隐忧,但周廉露出了一个不打紧的容色,淡声道:“刘大夫只说不用碰到寒水,现在只是让伤口接触在空气之中,伤情也并不算过于严峻。”
言罄,他徐缓地拆解开了一圈一圈的缠纱,在烛火的洞照之下,丰忠全与杨佑少时便见到了周廉手掌处的伤口,头一眼,整个人俱是震悚住了。
周廉掌腹处的咬伤伤势,确乎能用一个『触目惊心』来形容,掌心处的肉几乎都被咬了开来,咬破了一大层皮,伤口近乎皮开肉绽,他们隐微能够见到那一块被咬裂下来的皮下方,森白色的掌骨以及纵横捭阖的青筋,由此可见小狸猫在当时的咬势之狂狷狰狞。
庶几等同于一个失去理智的、释放出原始兽性的牲畜。
丰忠全与杨佑均是有些被周廉的咬伤,一举震颤着了,眸露惊悸之色,周寺丞伤情的严峻程度,竟是远远超出了他们的想象。
若是平生头回见到,他们怕是难以相信一只柔顺乖驯的小狸猫,居然会将人咬成重伤。
丰忠全容色沉凝如水,不可置信地看着周廉,确认道:“这是小狸猫食过罂-粟花籽所致吗?”
周廉解释道:“我见着这小畜生的时候,是在夕食庵公厨的膛炉底下,我的本意是寻觅郝容的酒瓢,小畜生将酒瓢藏在了膛炉的最里侧,我想要嘘它,教它挪一下窝,讵料,不知它将我看成了什么,猛地扑咬上来,差点将我掌腹处的一块肉给咬下来。”
光是听着,就很痛。
更何况是躬身经历过的人。
温廷安凝眸,淡声道:“不过一只小狸猫罢了,但食下了罂-粟的花籽粉,其失去理智之时,凶性与攻击性,就能势若猛虎,致人以重伤,小狸猫是如此,更何况是人本身。倘若是人,过量吸食了罂-粟花籽的粉末,到底会什么样的后果,丰知府、杨书记,你们不妨仔细想一想。”
在前世,温廷安的工作之一就是做对外的行政宣传,在这一行干久了,她接触过大量的、关于毒物害人的,故事报道,因为吸食违禁之物,这一毒物不知戕害了多少年轻生命,让多少原本和睦的家庭崩坏于一朝一夕,吸食者家破人亡,妻离子散,等闲是走入了万劫不复的境地。
夕食庵作为提供粮米的十三幺之一,为了让黄埔米的滋味变得更上乘,庵内的师姑居然糅用罂-粟,取其幻迷之味,佐以膳食,供以食客,因为服食之量极少,他们只会出现短瞬的即刻幻觉,而不会被迫完全丧失理智,做出一系列释放原始本能的暴行。
郝容说得没有错,大理寺根本不能在夕食庵此处借米,更不能将由它出品的黄埔米,运送至北地来赈灾。
否则,北地的灾民食下了,掺杂有致幻之效的毒物的黄埔米,届时将会生发什么后果?
这种后果是完全不能去设想的。
在前世,林则徐还开展了虎门禁烟运动。温廷安觉得有必要继承前辈的精神与方法论,不能再让夕食庵的粮米以及膳食,流传入民间了。
当务之急便是,抄封夕食庵,将望鹤、藏在她背后的那个掌厨之人,阿茧,悉数捉拿归案,以起到力挽狂澜、敲山震虎的效用。
“不过,丰知府还没回答我的问题,”温廷安不避不让地直视他,“夕食庵真正掌厨的那位,到底是何人,望鹤师傅缺失味觉,厨艺却如此巧夺天工,想必是少不了身后那人的撑持罢?并且,在膳食之中投下花籽的,怕也是此人罢?”
温廷安的话音掷地有声,堂堂皇皇,话腔弥足有气势,将丰忠全与杨淳都震慑得不轻。
其实温廷安还留着一些话,并没有说出来,那便是,弑害郝容、贺先、唐氏和郝峥的幕后真正元凶,怕也是与这个人脱不了干系。
这个人若是真凶的话,而阿茧,必然是这个人的帮凶。
阿茧经常来往于夕食庵,表面上是以船家的身份去庵内下栏内,啖广府早茶,实质上,是与这个人互通消息与音信。
郝容的酒瓢,想必便是阿茧带给这个人的罢?
丰忠全面容之上,可谓是青白交接,面对温廷安接踵而至的质询,他竟是罕见地沉默了。
杨佑发现了一丝端倪,忧心忡忡地道:“知府老爷,您……”
众人亦是驻目一瞬不瞬地望定他,等着他说话。
丰忠全缄默了片晌,晌久才真正抬起首,轻声道了一声『罢』,也是这一刻,温廷安看到了这位广府老爷面容上的沧桑,畴昔父亲的容色,复又显现了出来,甚至是……
“老爷,您昨儿刚唤夫人染好的鬓间黑丝,一下子又全发白了。”杨佑目露忧色,他知晓丰忠全的脾性,一旦动了气性,或是郁结梗阻在胸垒之中时,他上了年纪,适逢多事之秋,就特别容易愁白了首,这不,他就一直眼睁睁地看着丰忠全,竟是一瞬之间,两侧的鬓角之间,发丝竟然是悉数花白了,俨似添上了一层厚重的银霜。
甚或是,原是笔挺如松的背部,也在佝偻清癯了不少。
杨佑意欲从袖袂之中摸出剪子,替丰忠全逐一剔掉鬓角白丝,却教丰忠全轻描淡写地阻了。
丰忠全看着眼前四位细路仔,忽然问了一句不相关的话:“你们可晓得,为何夕食庵,要取名曰『夕食』二字?”
这显然是有些掌骨在里面的,温廷安忽然想起,先前那位致仕的右寺少卿竺祯,给过他们一本薄薄的册子,名曰『一时辰带你逛遍岭南妙尼庵』,里头拢共介绍了岭南七大命案,册子开篇便是介绍了七名庵之首,『夕食庵』。
因为是竺少卿所夹带的私货,所以他们对此记忆得格外明晰。
当然,这一桩事体不止是温廷安想起来了,周、吕、杨三人亦是陆陆续续地回溯起来,杨淳还特地从桌案底下,将压箧底的那一本薄册子摭拾出来,快速翻至介绍『夕食庵』人文风物的那一栏。
“诸般美食,遵禀‘日朝而撷,日夕而食’之则,承启四时之序,将诸般食味的特性,挥发至最精妙的地方,‘因材施烹,循性渐进’,是夕食庵师傅掌司庖厨之事的关窍所在……”
丰忠全听罢,捋着雪须,直直摇首:“这一番说辞,纯粹是装饰给外地人听的,并非『夕食』二字的真正由来。”
温廷安狭了一狭眸心,听丰忠全凝声道:“近二十年以前,那时我初来广府,所审勘的第一桩公案,是一桩稚女弑父案,案情大意是说,一位行伍出身的军户长,望子成龙,想要培养一个将军,但他的结发妻子,生下了一对双胞胎女儿,军户长遂是时常殴打妻子,觉得她是他所豢养的米虫,有一日,双胞胎实在无法忍受这等暴行,为了保护母亲,不惜用一柄锄头,往军户长的后脑勺一砸,正对着要害处,把人直接砸没了,事后,这位妻子不堪忍受千夫所指,发了癫痫,投河自尽,而双胞胎,被收押衙门的刑狱之中。”
“我亲自去牢狱见犯人,适才发现是真凶便是俩个小姑娘,年龄,根本不到十岁,一位名唤阿朝,一个名唤阿夕,阿朝是妹妹,阿夕是姐姐。”
“两人秉性、行事风格,几乎完全走向两种极端,我审问她们之时,一个软弱爱哭,说责咎全在于自己,一个恣睢冷韧,将责任大包大揽,说父亲是她用锄头抡下去的。两人皆是争先恐后地承认自己弑父,官府遂是将姊妹俩,皆是一径地抓了起来。”
丰忠全的视线放在极为幽远之处,思绪俨若钩沉在一滩流水往事之中,继而回望向温廷安,道:“望鹤师傅入庵厅以前,名曰阿朝,她是妹妹,秉性纯良淳朴,心肠也柔软至极,你们之前去公廨牢狱,在里端所见到的,被髹染成葱绿色的墙面,便是出自阿朝之手,她说,不能让犯人整日面对黑暗压抑的墙面,不然的话,很容易催生轻生之念。”
话至此,丰忠全眉眸尽显柔色:“能想象的到吗,这是一个未盈十岁的小姑娘,所说出来的话,她的一行一止,能教人感受到绵延不绝的慈悲,她的心思还格外敏细,能强烈地感受到旁人的疼楚与悲欢。易言之,她的通感能力、共情能力,非常厉害。”
温廷安凝了凝眸心,心道一声『原来如此』。
难怪了,此前她去牢狱之时,见到甬道夹侧两堵,被髹染成一片翡翠碧色的墙面,顿感匪夷所思,接着听丰忠全说,『将墙面漆刷成植物之色』,乃属望鹤师傅的主意。自那个时候起,她便是心中存有一丝疑窦,为何在管理牢狱一事上,望鹤师傅居然也有话语权?
望鹤师傅为何会提出这种意见,莫非她畴昔去过牢狱?因何事而去?做饭食给犯人啖么?
但是,牢狱之中也有固定的、掌司厨事的师傅,毋需望鹤师傅操劳。
更何况,夕食庵的主客,是面向广州城的达官显贵,与公廨牢狱,根本就是八竿子也打不着的关系,温廷安耙梳不清楚,望鹤师傅给公廨牢狱提意见的契机在何处。
但今下,听着丰忠全的解释,她一下子豁然开朗。
望鹤之所以能对牢狱提出适配的建议,原来是,在她年纪极轻的时候,便是在公廨牢狱之中栖住过一段时日,对牢狱内部的民犯的生活,有深刻的感知,所以才能提出一些不太寻常的,甚或是常人所难以顾及到的建议罢。
只不过,获悉了望鹤真实身世的那一刻,温廷安不由有些揪心,甚或是感受到一份尤为震颤的心疼。
才仅仅十岁的年纪,便是深陷缧绁。
深陷缧绁的原因,是因为弑父。
为何要弑父呢?
是因为不能满足父亲望子成龙的愿望罢,父亲希望她是男儿郎,偏偏她是女娇娥,既是无法成龙,将来可能也难以成凤,从一出生开始,就遭致了父亲的冷眼与暴力。
更何况,她们的父亲还经常鞑伐母亲。
仔细想想,在一个充满威胁、贬低、嫌弃、辱骂、吓唬、不和睦的家庭环境之中,生活了将近整整十年,这回给望鹤和她的阿姊造成多大的心理创伤。
她们生活得不是家,而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阿鼻地狱,她们无法再忍受暴行,当她们看到父亲殴打母亲之时,反抗,就成了她们唯一的能够做的明日路。
不过,温廷安委实有些难以想象,温凉恭俭的望鹤,能会是抡起荷锄,朝着父亲后脑勺砸下去的人。
至于望鹤的阿姊,阿夕——
温廷安与周廉他们对视一眼,俱是问道:“那么阿夕她?……”
丰忠全道:“阿朝是极慈悲良善的,她的姊姊阿夕,则是完全另外一番面目了,性格刚硬如刀,见谁就刺谁,一点都不好相处,撬过牢房的铁锁,掀翻过狱卒,还曾带阿朝一同越狱。”
“打狱卒,越牢狱?……”周廉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容色,一时半会儿寻不住合适的形容词来描摹自己对阿夕的印象,只得道,“这位姊姊,与妹妹阿朝的性格,完全是两种迥乎不同的极端啊,真是难以想象。”
杨淳与吕祖迁亦是露出了认同的容色,吕祖迁抚了抚胳膊,道:“像是善恶的对立两面。”
温廷安凝声道:“难怪了,阿夕对府牢极为熟稔,应当是知晓钻溺井,就可以逃离牢狱了,所以,当初贺成钻了溺井,便是出自阿夕的授意与指点么?”
丰忠全露出了不置可否的容色,没先应承温廷安的话辞,而是继续讲述掌故:“阿夕委实是太难以驯服,用一句广州白来形容,她性格是特别『蹿』的,小小的一方牢狱,根本管不住她,这些事,其实都算情节轻微的,要说惊天动地的,还搁在后头。”
“这俩姊妹,因为弑父而锒铛入狱,按照常规的大邺刑律,本来亦要秋后问斩,但广府的案情堆积如山,加之当地的刑律当中,尚未针对十岁犯人的专门敕令,在过往的民间犯罪历史上,极少出现过没有成年的孩子,尤其是才刚刚懂人事的小姑娘,是以,这一桩案情比我所遇到的任何案子,皆要复杂几分。这一出审鞫勘案,便是持续延宕了一整年,我觉得不能判这俩孩子绞刑,但该怎么审判,其实并不是我一个人说的算,还征求岭南经略州府与京城三法司的意见。广府将案牍传给两路,两路再通传至京城大理寺,进行三司会审,这个流程,我走了近乎一整年,哪承想,这期间,阿夕就闹出事了。”
听及此,众人敛声屏息,温廷安凝了凝眸心道:“她犯了何事?”
丰忠全喟叹了声,低声道:“是这样,阿夕被狱吏捉回好几次了,仍旧还是有些不老实,她嫌弃牢饭是猪饲料,索性就不吃了,居然还寻了狱头来,说要申请去狱厨自个儿整吃的。”
杨淳匪夷所思:“这样太厉害了,我还以为她不吃要闹绝食。”
丰忠全道:“这不可能的,一顿饭,怎的能够难住阿夕呢,她从不曾亏待过自己,纵任亏待自己,也不能亏待妹妹阿朝。阿朝也觉得牢饭难以下咽,但她会说服自己,说牢饭的滋味很好。
阿夕不想苛待自己的妹妹,决计自己躬自下厨。”
吕祖迁颇感不可思议,纳罕地道:“自己下厨?那牢狱也管得未免太宽松了些,牢饭本质上就是一口大锅饭,府牢之中嫌犯众多,动辄成百上千人,一日三膳,能保证有一口热饭食,就已经很不错了,怎么还要求上了味道。”
丰忠全闻罢,道:“吕主簿,你的想法,也是当时公廨牢狱内所有人的想法,阿夕桀骜不驯,总有一些异想天开的想法,但狱吏怎的可能会应答她,自然是置若罔闻,甚或是,还会给她一些苦头吃。”
“但后来,阿夕做了一桩事体,让狱吏对她全然了改观了。”
第159章
望著众人好奇的容色, 丰忠全也没刻意地卖关子,他继续往下说:
“阿夕跟戍卒打了个赌,只消肯让她进一回庖厨, 她衬了心意, 让妹妹阿朝食上一顿好的, 她今后就不会再闹腾,更不会再越狱。阿夕是个一旦认定要做甚么事便会义无反顾之人,她铁了心要去狱厨,便会想方设法。当是时, 狱头被她闹腾得不行,厉声斥她一顿,她脸皮厚, 总是置若罔闻, 训她一顿,偏生她皮糙肉厚, 是个抗揍的,怎么训, 她的意志皆还原原本本地搁放于原处,不曾有一丝一毫地嬗变,倔强、嘴硬、固执,她的意志偏执得教人心惊。”
“那个狱头简直是被磨得没脾气了, 终于把这事儿上奏至我这儿, 问我意下如何,要不要教这位稚龄的女犯进狱厨,我仔细思忖了一番, 没有同意让阿夕用狱厨,而是差人在狱厨后院, 简简单单地拾掇了一座小厨房,往里头备下了一些狱厨原供的食材,诸如米、青稞面、鸡蛋,新磨的盐水豆腐,云云。”
“还有一些简易上手的烹具,诸如铁锅、锅杓、刀具,念着阿夕仅有十岁,这般幼小的人,掌得起这般沉甸甸的刀么?这是我挂心的一个问题,忧心她切菜时,会切到手,毕竟这牢狱内犯人的一切安危,是由广府负责的,当时这俩姊妹,很可能会沦为死刑犯,但在被宣判秋后问斩以前,她们还只是寻常的犯人。我便差人提着一箧刀箱,吩咐阿夕去了一趟小厨房,意欲让阿夕挑拣衬手的刀具——”
“丰知府,且慢,”吕祖迁露出格外诧异的神态,道,“您真的同意让阿夕进庖厨,按你方才所说的,阿夕的性子桀骜不驯,不仅会越狱,还会将狱卒掀翻在地,想必她是有些身手在骨子里的,既是如此,您给她挑拣衬手的刀具,就不怕她持刀伤害您吗?毕竟,这位姊姊跟妹妹阿朝是全然相反的性格。”
吕祖迁也问出了众人该会有的困惑,温廷安的面色亦是一阵若有所思之色。
丰忠全闻罢,笑了笑:“细路仔,你真当我全无留有一手么?”
说着,他偏首对杨佑耳语了几句,杨佑露出了然之色,旋即领命称是,速速外出了一趟,正当众人还在纳闷丰知府给杨书记交代了何事,杨书记便是提着一箧陈旧的刀箱入内。
借着这一簇盈煌向晚的烛火,温廷安狭了一狭眸心,逐渐看清了这一箧刀箱的真实面目,刀箱的外身乃属酸枝木质地,外头还精湛地髹染了一层植物纤漆,使得刀箱通身皆泛散着碧透的翡翠色,竟是与牢狱壁面一脉相承的设色。
比及杨佑徐缓地打开刀箱,空气之中,倏然撞入了一阵清郁熏鼻的铁锈气息,众人心生好奇之心,抻目细细望去。
这头一眼,便是看到箱子内一番别有洞天的景致,因为是存放了长达十余年的老刀,刀面上覆落了宽约一指厚的灰霭,刀身亦是生出了一层层深重的赤锈,丰忠全拂袖抻手,揩去了蒙拂在刀面的尘埃,顺带也自掏一柄剔刀,将附着在刀纹上的赤锈,逐一刮除而去。
丰忠全在帮这些厨刀做护理之时,神态一时之间变得分外柔和,予人一种很特殊的感觉,感觉这些刀,对他而言意义非凡,仿佛他护理得不是刀,而是生锈的那十余年光阴。
尘霭与铁锈被祓除干净,众人终于真正看清了刀身原始的面目,有些出乎意料地是,这些刀的刀片,五分之一部分是软铁,剩余大部分,都是塑过形的橡胶。
温廷安掌了一刀在手,食指指腹轻轻划过了刀尖与刃部,她不仅没感到疼楚,甚至,她能感受到,这些尖端部分的质地,是极为柔软的,根本伤害不了人,倒是能应付切菜,诸如切盐水豆腐、切青稞,切瓢瓜等等。
但要是切割较为坚硬一些、质理较为匀密的东西,就会显得有些困难了,诸如切荤肉、切鱼,云云。
温廷安见罢,一时感到忍俊不禁,说道:“所以说,这分明就是儿童用刀嘛。”
不过,她心中到底添了一丝触动:“一般而言,刀具一般都是成人专用,这些儿童刀,是丰知府躬自差人锻造的么?”
丰忠全点了点首,捋须笑道:“自然是了,不然的话,吕主簿方才所阐述的一席话,很就要一语成谶了。”
丰忠全是在指,吕祖迁担忧阿夕可能会持刀胁官、伤官一事。
吕祖迁亦是感到匪夷所思,挥刀使了一番,果真是毫无杀伤力,他话中添了一丝讶然,震颤道:“竟然是给稚龄专门锻造的特殊用刀,根本就伤害不了人。”
刀轮到杨淳手掌上飞快地武耍了一番,俄延少顷,他抬头看向了丰忠全,道:“这几些厨刀,除了刃部呈现出一份顿感,它们的手感一律很轻盈,我个人感觉,与其说是知府爷担忧阿夕伤害人,还弗如说是他担心成人用刀这种锋器,很可能会伤了阿夕。”
周廉好奇问道:“阿夕真的下厨了吗?”
丰忠全道:“这便是到了事态的转捩点了,我们给了阿夕与狱厨之中一模一样的食材,不过是一块新磨的盐水豆腐,一块从滁州出水的青瓜,半两重的青稞菜,三杓黄埔米,作料只有泉州细盐,诸般食材皆是格外简单纯粹的,典型的现成材料,也就是吕主簿口中所谓的『大锅饭』标配。你们应当都晓得,这些食材,在广府公廨的牢狱之中十分大众,历来换了不少掌厨师傅,所烹制出来的滋味,一来二去都是那副老样子,中规中矩,能吃就算完事儿,哪还有甚么心思,去仔细讲究其他门道呢?”
“那日,我和狱头还有阿朝,在小厨房外候了近半个时辰,直至待阿夕将一盘小葱拌豆腐、一碟水煮青瓜、一盅青稞高汤,以及一锅白米饭,端上了案桌,我永远都不会忘记那一刻,不过是极为简单的食材,但历经了阿夕的捉刀、烹饪,此些食材的色泽、气息与味道,就全然翻覆了天地,食物本身的个中滋味,简直是挥发到了淋漓尽致,当时的狱头,默不作声地扒完了一整碗米饭,迩后,就对我说了一句话,「能不能让阿夕成为狱厨,算她是戴罪立功?」”
阿夕的这一段经历,颇有传奇色彩,她只是一个年仅十岁的女童,其庖厨之技艺,就已然如此惊为天人,听得众人都有些不敢相信。
杨佑也是第一次听到,纳罕地相询道:“知府老爷,下官来广府,算上今年,弥足有十八个年头了,怎的没听闻过这一掌故?”
丰忠全道:“那是因为你来广府的的前两年,这俩孩子就出了狱,去了珠江河北北岸新设的一座师姑厅,当时,那一座师姑厅,还不叫夕食庵,它还只是一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作坊。”
温廷安凝了凝眉心,道:“出了狱?那个时候,针对俩姊妹弑父一案,洛阳城内所召开的三司会审,究竟是如何判决的呢?”
丰忠全没有率先说结果,而是道:“当时,这一宗案子召开三司会审时,不仅大理寺、都察院和刑部参与了,甚至兰台与提刑司也都旁听了,先帝熙宁帝亦是重视这一案情,因为这是大邺建朝以来,第一桩稚童弑人案。关于俩姊妹弑父案,具体而详实的案牍,最终被寄送至大理寺的库阁,一定是会有存档的,你们若是差人去库阁查这二十多年前的案子,是一定能够查出诸多的案情细节。”
关于如何定夺阿朝与阿夕的罪咎,究竟是处以绞刑,还是进行柔情处置,宽待施刑,三法司与两台两院,进行了一场为期长达整整半年的司法大辩论。
诸如刑部觉得,阿朝阿夕小小年纪,居然胆敢弑父,行为恶劣至极,德行败坏如斯,对广府,乃至于整个大邺的民生发展,皆有极为消极的影响,按律当斩。
但都察院显然不这样觉得,他们严厉地批驳了刑部的提议,如此说,一切恶行皆要究根溯源,俩姊妹为何要弑父,还不是因为她们的父亲时常对这个家庭施予诸般暴行?
时人常谓『君主□□会招来百姓起义』,更何况是一个父权主导的家庭,为父者,虽然说是行伍出身,但仗打得好,并不代表就能治家有方。依据案情,左邻右舍皆是反映说,常年能够听到为父者打骂妻女的声音,并且,这位为父者常用言语,不惜詈骂妻女,妻女若是反驳一二,动辄拳脚相施,不容妻女有一丝一毫的辩驳与反抗。
最主要的是,案发当晚,若是没有俩姊妹的反抗,这位为父者很可能会将他的妻子殴打致死。此处,不得不对这位妻子的背景延伸一二,她并不是中原汉人,是被牙婆从凉山外族拐卖来,给行伍中人做妻的。这位妻子在广州本地语言不通,不会说广州白,也不会说客家话,当地人根本与之无法沟通,是以,在日常的家庭之中,她根本听不懂丈夫说话,唯一能做的,便是白昼承担超负荷的家务事,夜晚被丈夫欺侮,若是教男方有任何不满,辄会遭罹惨无人道的虐打。
这位妻子,本身罹患有癫痫的疾症,嫁过来时,丈夫根本不曾出资给她治疾,她在日积月累的劳碌之中,病情加重的同时,还患上了肺疾,每逢阴雨寒湿的天时,便是咳得根本无法停下,甚或是,还会咳出一盆触目惊心的污血来。
但这位丈夫,不仅未曾怜悯体恤分毫,反而污蔑她是在扮弱装病,他对她的种种恶行,是更为变本加厉。
阿朝与阿夕,将父亲对母亲所做的一切,皆是分分明明地看在了眼底,她们继承母亲近乎天仙般的貌容,但唯独没有继承母亲的逆来顺受与懦弱卑微。
俩姊妹选择反抗父亲,乃属情理之中,若是对身处于水深火热之中的母亲,选择视而不见,那才是莫大的罪咎。
按监察院的意思,是打算将俩姊妹无罪释放,但鉴于其母已经投河自尽,其父亲在广州当地也无远近亲眷,无人能收养她们,因于此,宜去漏泽园。
漏泽园,乃属大邺专门收养遗孤的地方,无论年岁几何,鳏寡孤独者,皆可以收容于漏泽园之中,官府会开仓拨金,用以维持这些遗孤的生计。
对于监察院的长篇提议,兰台的台谏官并不能全盘认同,说,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更何况是十岁的垂髫小儿?她们弑父,本质上就是戕害了生命,谁都没有资格褫夺他人的生命,哪怕是一条恶贯满盈的人命——若是无罪释放,那岂不是会窃自助长弑人的风气?
按循兰台台谏官的意思,这俩姊妹必须承担起一定罪咎,只不过罪咎宜轻,问斩倒不必,但必须去牢城营进行几年劳改。
刑部、监察院、兰台进行司法大辩论的同时,其他官署部门也纷纷表态。
态度激进点的,认为俩姊妹不必担责,错全在于那个为父者。
态度相对保守些的,就认为俩姊妹的经历教人唏嘘不已,深表怜悯与同情,但俩人已经真真切切地弑害了人,这是不争的事实,罪咎是必须要承担的,但可以判得稍微轻些。
丰忠全对众人说道:“最终,大理寺结合了三法司、两台二府的综合意见,是这样判的,驳回了岭南经略路府对双胞胎弑父一案的死刑判书,改判俩姊妹在广府牢城营服刑三年。”
温廷安仔细地听着:“服刑三年,既是如此,服刑至第三年的话,姊妹俩刚好十三岁,就是杨书记来广府的头一年,为何杨书记对姊妹俩的掌故,一无所知?”
气氛一瞬地跌陷入一片阒寂,丰忠全看着烛案上扭来扭去的橘橙烛火,大理寺的官差皆是在看着他,等待下文,他缄默了好一会儿,翛忽之间,看向了温廷安:“细路仔,你可还记得朝姓的工部尚书?”
温廷安挑了挑眉,道:“就是在修缮了三江防洪堤坝、被广府百姓集资修葺了一座镇江塔来追忆的那位大人?”
“正是。俩姊妹服刑的第二年开春时节,这位朝尚书刚巧下野至闽南之地,珠江刚好发生了春汛,案情很是严峻,我遂延请朝尚书来广州治汛。朝尚书是很温和玉润的人,他居于尚书之位时,仅有而立之年,但政绩赫赫,丝毫不讲什么官架子,抵达广州的时候,我原是打算设宴招待他,但是被他温辞婉拒,他直接进入治汛这一主题。在广州待了七日,这春汛,就便是被他治得服服帖帖,第八日,他有要事在身,是行将离开广州,是我执意挽留他喝一顿广府早茶,他才勉强应允。”
“我延请朝尚书在一座以喝早茶著称的庵厅里,结果主持同我说,负责做早茶的师傅,老家突然有紧急的差事,就不告而别了。当时我真可谓是火烧眼眉,情急之下,我想起了阿夕,阿夕在牢城营掌厨,学了一手娴熟的岭南菜系,也精谙早茶,不论大按还是小按,她都应付得衬心应手,甚至比专业出身的师傅做得还要好。甫思及此,我决计让阿夕来救场。”
没料到事态会出现这等变节,众人皆是敛声屏息,温廷安亦是凝神听着,想当初,在镇江塔塔底,听到关于这位朝姓大人的掌故,她便是觉得这位大人,很可能与望鹤有些渊薮,果不其然,在二十多年以前,他们之间就已经有了故事。
丰忠全道:“我将阿夕寻来,让她应急做了一份广府早茶,这也是你们在夕食庵所食到的诸般食色,我的本意只是想要好生招待朝尚书,哪承想,朝尚书食完了一笼盐水凤爪和狮子头,忽然说,想见一见做早茶的师傅。我本想让阿夕去见,但阿夕似乎对官员存在一种恹嫌的心理,她不想见,最后,是阿朝去见了朝尚书。”
“阿朝与阿夕是知根知底的,俩姊妹共有灵犀,朝尚书问关乎厨事上的任何问题,阿朝皆是能够对答如流,是以,朝尚书对阿朝起了重用之心,他打算让她去他名下的一座师姑庵厅做掌厨师傅。”
这个时候,杨淳道:“可是,真正懂厨艺的人,是阿夕,不是阿朝,让阿朝成为庵内的掌厨师傅,岂不容易穿帮露陷?”
与杨淳同时开口,还有周廉:“不是,阿朝不是戴罪之身吗,还要服刑一年,她怎么能够出入牢城营?”
丰忠全浅啜了一口清茶,道:“先回答周寺丞的问题,姊妹俩确乎是戴罪之身,还有一年才能刑满释放,但朝尚书为了俩姊妹提早出狱,说服了牢城营的营长,对外宣称,俩姊妹不堪重负病逝,两人的身份被销毁,后来,他将俩姊妹收容在了庵里,吩咐主持赋予了她们另外一重新的身份,从此往后,二人削发为尼,成为遁入空门的出家人。”
阿朝颇得重用,获赐望鹤之名,而阿夕,因为脾性较为难驯,主持便是没有赐名,只扔给她一个寻常的身份,让其在后院做无名的浣衣尼。但主持以及庵厅所有人都不知晓地是,这庵内的所有厨事,尤其是教人拍案叫绝的菜系,几乎是出自阿夕一人之手,她藏在阴面,让所有的风光,一并禅让给她的妹妹阿朝,也就是望鹤师傅。
这座尼姑庵,原本没有风雅的名字,朝尚书便是让阿朝来取,阿朝说,广府民风淳朴,日出而作,日落而食,逍遥自在,不若唤曰『夕食』。
朝尚书低低地呢喃了一声,夕食庵,夕食庵,颇具古雅之韵,甚好,从今往后,便唤这个名字。
唯有阿朝与阿夕二人才真正晓得,这个名字的真实蕴涵。
夕食,扩写一番的话,那就是——
阿夕之食。
这凡尘俗世之人,皆是认为,『夕』,不过是一个时间的代指。
只有望鹤知晓,夕,是阿夕,是她的长姊,是一个无名无姓的、不存在这个人间世的、甘愿让所有人遗忘自己、活在隐秘角落的,活生生的人。
第160章
这即是夕食庵之名的由来了。
不过, 对于夕食庵堪称是『人间至味』的膳食,世人通常只知望鹤,而不晓藏在背后的阿夕, 世人的赞词与美誉, 也是属于活在明面上的望鹤。
至于阿夕, 她只能活在隐秘深晦的地方,昼伏夜出,俨似一只踽踽独行的夜兽,没有朋友, 没有家人,没有可以与之说话的人。她唯一的伴当,大概就是夜半在公厨觅食的小狸猫。
丰忠全凝声道:“阿夕的身份, 应当是最为特殊的, 二十年前,朝尚书吩咐牢城营的营长销毁了她的身份, 是以,按常理而言, 她在二十年前就已然『病逝』了,世间再无阿夕此人,此后,她将属于自己的一切荣光, 皆禅让给了妹妹阿朝, 姊妹俩藏身至庵厅,削发为尼,隐姓埋名。两人当中, 唯有阿朝是受主持赐名,而阿夕, 她没有名字,身份只是一个寻常的浣衣尼,除了望鹤,我,以及牢城营营长,晓得她的真实过往,其他人俱是一概不知的。”
丰忠全看着搁放在绸布之上的那几枚乌黑的花籽,苍颜覆上了几抹愁绪:“在我看来,阿夕的秉性其实并不算坏,甚至是,她有一颗与阿朝一样的良善之心,但她性格里,也有教人根本看不懂的一面。我抵今为止,都不曾看懂她的心,这个孩子,心里到底是怎么想的,为何要用这些罂-粟花籽烹食,我记得,她十岁那年,烹制的食物,是很纯真纯粹的味道,但我想不通,她现在为何,会干起了损人又利己的生计……”
丰忠全的背部一下子就佝偻了下去,相容枯槁沧桑,一对庬眉显著地凝攒在一起,端的是尘满面鬓如霜,俨然是操碎了心的面目。
杨佑见状,委实忧心不已,忙上前搀扶他,丰忠全摆了摆手,看向温廷安,道:
“少卿,我将这些告诉你,也并不是要替阿夕求情,只是想说,请看在我主动坦诚的份儿上,请您对望鹤师傅网开一面,阿夕所做的事情,望鹤师傅全然不知情。你也发现了,望鹤师傅其实天生没有味觉,自是不可能会做出将毒物投掷在食物之中的,再者,她有孕在身,这两个月以来,将行生产之事,按理而言,是不宜受任何惊动的。纵任望鹤存在隐瞒内情的嫌疑,可能亦与案情脱不了干系……但请你,能不能,暂行对她网开一面?”
丰忠全言罄,便是解下了头顶上的官弁,朝着温廷安拱了拱身,是一副祈求的姿势,“我身为知府,在筹措粮米一事上,因为个人私情,选择包庇夕食庵,也教郝容、贺先、郝家母子一干无辜之人,受到了不该有的牵连,我深知自己罪不容恕,待此案告破,我自会赴京请罪。”
温廷安当即僵怔住了,周廉他们亦是倍觉撼然,没想到堂堂一位知府老爷,居然当堂卸下乌纱帽,只是为了给二十年前一个佯逝的女犯求情。
但是——
温廷安徐缓地扶起丰忠全,脑海晃过了千念百绪,最终只是淡声说道:“法不容情,大理寺必须禀守律法,对于望鹤师傅和阿夕,究竟会给她们什么判处,我们还得先将她们逮捕归案再议。”
温廷安望了一眼漏窗之外的天色,不知何时,外头是一副山雨欲来风满楼的天势,箭漏指向了四更天,穹顶的东隅处,仅悬挂着一轮指甲般细弯的月轮,月晕泛散着澄黄橘绿的色泽,而在西隅之处,一丛浓郁阴沉的墨云正在汹涌地酝酿,一场暴雨似是行将来了。
温廷安敛回视线,对丰忠全道:“待夜尽天明之时,我们便开展抓捕。”
丰忠全的身躯似是隐微地趔趄了一番,晌久,深呼吸了一口气,才道了一声:“好,届时广府会竭尽全力配合大理寺的逮捕公务。”
杨佑扶着丰忠全下去后,司房之内恢复一片沉淡如水的氛围。
温廷安耙梳了一回线索,将方才丰忠全所述的线索细细捋了一遍,对众人说道:“对于丰知府方才所述之话,你们怎么看?”
杨淳率先道:“此前丰知府提过,他是从小看这阿朝阿夕长到大的,对她们很是了解,我认为他是真的在坦诚,不过,他显然也没料到阿夕会在膳食之中投放罂-粟花粉,望鹤师傅很可能也是不知情。故此,身为知情人的郝容,他的死与阿夕脱不了干系,酒瓢里就盛装着罂-粟的花籽,阿夕不可能会轻易放过他,这样一来,阿茧身为帮凶,将酒瓢藏起来,送回夕食庵里,就算是为阿夕掩藏罪证了。”
温廷安反问道:“阿茧身为帮凶,既如此,那他与阿夕是什么关系?阿茧为何要帮阿夕这般做?”
杨淳摇了摇首:“这我就不晓得,本来方才要问一问丰忠全,指不定他晓得阿茧与阿夕之间的关系。”
但丰忠全已经下去官邸休息了,整个人是一副疲累的面目,目下再去将他请出来问询,就显得太没有人情味了,只能暂先将这个疑问记下来,待天亮再细问。
这厢,吕祖迁接过话茬,道:“我倒不觉得望鹤师傅是无辜的,她的长姊做了什么,她身为妹妹,会全然不知情么?望鹤师傅总该是知晓些什么的罢?她不知晓第一桩案情的内幕,难道会不知晓第二桩案情么?贺先为何能够成功越狱,越狱之后,竟然就离奇地死了,但有人假扮他,给郝家母子食下过量的黄埔米,让二人一同沉珠江。第二桩案情,比第一桩案情显然要严峻许多,闹出了三条人命,在广府里也很轰动,难道望鹤真的一点也不知情么,她长姊外出做了些什么,她都一概不知?”
温廷安点了点首:“望鹤师傅确乎不知情,她说庵厅内的天青瓷碗乃属贺先和郝峥的手艺,她说要等着中旬之时,师徒俩再来。”
吕祖迁蹙了蹙眉心:“那就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望鹤跟你说这些的时候,她是在装腔演戏,要么,就是阿夕将望鹤保护得太好了,前者将后者的消息完全封锁住,后者活在一个井底之中,唯一能看的景色,是她的长姊设计好,给她看的。”
温廷安提出一个疑窦:“说起来,阿夕如果真的害了郝容,动机是为了不让郝容泄露罂-粟的秘辛,那么,阿夕伤害贺先以及唐氏、郝峥的的动机,又是什么?毕竟这三个外人,对罂-粟一事,是全然不知情的,按理而言,阿夕不当弑害他们才是。”
众人面面相觑,俱是表示不知情,于是乎,温廷安将这一个疑点,写在了「阿茧与阿夕二人关系」的正下方。
周廉说道:“虽然阿夕真的与两桩命案,都有无可推脱的关联,但也不能贸然将她归咎于穷凶极恶之人,指不定里中有什么隐情也不一定。我无法想象,有一个人,以死人的名义,藏在夕食庵的隐秘角落里,活了整整二十年,她本该是有一手好厨艺,当朝尚书问起来,该享受表扬的人,合该是她才对,但她让一切荣光都给了妹妹,自己选择成为一个无名之辈——我想不通,她到底是怎么想的。”
温廷安垂下眼睫:“这些问题,待翌日将人带入官府之中,才细问也不迟。”
外头冷不防响起了一阵惊雷之声,少时,狂风怒号咆哮,凛雨倾洒而下,錾亮的惊雷划入了窗扃,其中裹藏着风,稍息之间,将案台上的烛火给吹熄了,整座司房,骤地陷入一片昏晦的死寂之中。
温廷安本是要吩咐众人去官邸好生休憩一下,行将开口,翛忽之间,她觉知到一阵阴鸷毵毵的视线,在此一瞬间锚定住了自己,她后背处的皮肤,迅疾浮起凉飕飕的大片寒意。
这种被视作猎物的眼神,委实是太有压迫感与威胁感了,温廷安容色一沉,数个时辰前,去夕食庵查案的路途上,她也感受到这种沉重的压迫感,当时她便是觉知到了一阵难以言喻的心悸。
在目下的光景之中,她又开始感受到了这等极具压迫力的心悸。
她隔着重重晦暗,往四遭遥遥睇望而去,但是遍寻无获,她根本寻到这等压迫力的源头。
换言之,温廷安寻觅不到这道视线的主人。
这种敌暗我明的感觉,委实教人心生不适。
偏生周廉他们并不知情,他们重新掌了烛火,将被大风吹乱的案牍重新整饬好,抱着胳膊打了个哈欠,周廉道,“查了一整夜的案子,乏了乏了,咱们都先眯一会儿罢。”
吕祖迁和杨淳遂是先去官邸歇息去了。
周廉觉察到了温廷安的异样,下意识停顿住步履:“温兄?”
温廷安回过神来,换上一副相安无事的容色:“我无碍,周寺丞先去休息罢,我想一个人待会儿。”
周廉以为她是一个人压力太大了,想要独处,遂是道了声好:“那我先去休息了。”
刚要走,不知是想起了什么,复又踅回来,道:“少卿,你可别一个人单独行动,这可是阮寺卿交代过的,明白吗?”
温廷安失笑,展了展眉心,道:“你可是多想了。”
周廉这才安心离去。
待偌大的司房恢复一片岑寂之时,温廷安面容之上的笑色,消隐得无影无踪,情绪淡到几乎毫无起伏。
她步出了司房,四处兜转了一圈,挑着烛灯寻觅了一遭,终于,她在后院寻到了一串濡湿的履痕,以及被倾折至一旁的花木,她循着花木摧折的方向伫望而去,在橘橙烛火的照彻之下,她瞅见了一封裹藏内在枝杈之间的折子。
似乎刚藏放上去的,折子上的还残留着指温,墨汁未干。
显然是那个视线的主人,故意放在此处,教她来寻,专程是给她看的罢?
温廷安觳觫一滞,左右凝视了一番,四遭并无人,想必那人早已离去,她敛回视线,拂袖抻腕,将这一封折子,从枝杈的罅隙之间迅疾地取出来。
摊开一看,头一眼,便是教温廷安悉身的血液,凝冻成霜。
『温廷猷在我手上,鼓角牌分,水磨青泥板桥上见,只你一人来』。
雨夜如绞索般漫长,折子上冰冷的白纸黑字,教温廷安呼吸陡地一滞。
直觉告诉她,这个折子上的『我』,肯定是阿夕无疑了。
阿夕她,这么就快下手了么,居然还是对她的族亲下手!
至于下手的时间,肯定是在数个时辰以前,那个时候,他们正在前往夕食庵,而温廷猷还留在府衙之中。
温廷安还明晰地记得,温廷猷对她说得最后一句话是——
『长兄尽管(将这幅画)拿去用好了!』
温廷安此前一直劳碌于查案,也因于此,她竟是疏忽大意,完全罔顾了家人的生命安危!
她心中陡地升起了莫大的愧意,后脊渗出了一片潸潸冷汗,自己此番真的是疏忽了!
温廷猷是夕食庵之中,专司于采米的米商,他应该是不知晓阿夕的存在的,但阿夕伪饰成望鹤,去寻他时,他定不会有所防备,这也给予阿夕以可乘之机。
丰忠全说过,阿夕的脾性素来是乖戾桀骜的,二十年前在牢狱之中,以她纤瘦的小身板,能赤手掀翻一个狱卒。因于此,她挟持走温廷猷,挟持一个少年,在她而言,根本构不成丝毫的难度。
说是在鼓角牌分见面,目下是四更天,那就是还不到一个时辰了。
温廷安颇感自己心绪,不知不觉之间已是乱成了一锅粥,大脑嗡嗡作响,她冒着瓢泼大雨回至公廨之中,悉身皆是阴冷无比,本想寻个座儿缓缓坐下,好生静一静心神,殊不知,她看到有个熟稔人影,一直静伫在支摘窗的边缘。
温廷安凝眉:“周廉?”
周廉容色微沉,直接对她道:“我都看到了,你手上那个折子是什么?”
温廷安故作若无其事,将折子掩藏袖袂之中,摇摇首,云淡风轻地道:“你不是去歇息了么?怎的还会留在此处?”
“温少卿,咱们有近一年的交情了,你脸上有什么异样,我会看不出来么?”周廉行上前来,“折子是谁写的,写得什么?”
温廷安仍旧一副轻描淡写的样子:“没什么,不是与案子有关的事,你不必挂心,且快去休息罢。”
周廉沉默地看了她一眼,没再说话,温廷安以为对方不会再管,哪承想,他这个人直接动手了,俯身倾近,一手摁锢住她的肩膊,一手探入她的袖袂之中,敏捷地绕开她的骨腕,径直捞住了那一枚折子。
少年与少女之间的力量,是非常悬殊的,温廷安哪怕此前在九斋之中,跟随朱老□□过一段时间的功夫,但她有些高估自己的身手了,面对变得强势的周廉,她凭蛮力,居然拼不过他,在这短兵相接之中,她感到自己并没有那般游刃有余。
真正回过神时,袖囊已是空空,她怔然,继而抬眸朝着周廉望去,这厮已经将折子细细阅览了一回。
“阿夕劫走了温廷猷,邀你去青泥板桥上相见,这就不是察觉到大理寺的破案动向,打算要将你灭口,甚或是,将此前两桩凶案的作案手法,对你施加一遍。”周廉面色黯沉,沉声问,“这般天大的事,温少卿,你不仅不告知我们,还竟是打算自己去见她?”
温廷安劈手夺回折子,淡声说道:“讲到底,这是我一个人的事,是我考虑欠妥,教族弟受此迫害,我这个长兄当得并不称职,一切责咎自当由我来承受,我并不想拖累大理寺。”
空气有一瞬的沉寂。
司房之外,檐雨如注,夜色暝蒙。
司房之内,烛影摇红,气氛凝滞。
周廉被气笑了,倒吸一口凉气,他看了一眼支摘窗外的雨色,又看回了她,扬起被猫咬伤的手掌:“那这个算什么?我被花狸抓伤罢了,讲到底,也是我一个人的事,你为何会反应这般大,让我去刘家铺子包扎?”
温廷安道:“周寺丞,被猫抓伤流血,很可能会罹患犬病,这个道理,难道你不明白?”
周廉道:“是,我当然明白。那现在换过来,你要去与凶犯对峙,万一你有个三长两短,这可如何是好?你有把你自己,真正当一回事吗?”
周廉加重语气:“温少卿,你也了解我什么德行,对于这种事,我绝对不会坐视不管。横竖你的事,我管定了。”
温廷安蓦觉头疼:“周寺丞,你能不能先冷静一下,你们明天还要去夕食庵和珠江逮人,案情逐渐明朗,大理寺决计不能功亏一篑。”
“再者,”她摸出腰间的一截银白软剑,展示给周廉看,“这是一位故人赠给我的武器,有它庇护,我定会安然无恙。”
周廉淡淡望了这一柄软剑一眼,凝声道:“那又如何,在你心目之中,大理寺的同僚,还不及一柄软剑重要吗?”
温廷安收敛回了软剑:“这是两码事,正是因为你们在我心目中很重要,我才更不想将你们牵扯入内。”
周廉堂堂皇皇:“你全然说反了,既然我们在你心中占据着不轻的份量,你有了困难与心事,就更应该话与我们知,而不是单枪匹马、单打独斗。你忘记阮寺卿说过你什么了,你素来热衷于特立独行,遇到大事,惯于一个人办妥,其实,你也有一个人撑不住的时候,你要量力而行,寻觅旁人襄助,不是吗?”
温廷安心中添了一丝隐深的触动,但仍旧没有松口:“但我不曾与阿夕真正接触过,阿夕设下了什么计谋,我都不知悉,她且强调让我一个人去,若是多了你们几人,我很担忧她会提早变卦,对温廷猷下手。”
周廉道:“你是高估阿夕的身手了,是也不是?她虽然是膂力比寻常女子要强悍,但她到底不曾专门学过武功,她对上你,还能狐假虎威,但对我们几个,她能虚张声势得到何处?”
周廉又道:“且外,你去水磨青泥板桥上寻阿夕,我和吕祖迁可以蛰伏在南北两岸的桥墩,让杨淳在桥墩之下备好驳船,以备不时之需。若是阿夕真的将温廷猷推下去,杨淳便是可以去适时救人,你说是也不是?”
这种计划,听着确乎很是周详缜密。
温廷安细致地忖度一番,最终松口道:“你所言在理,只不过,我们此番行事,亟需多加小心。”
周廉去官邸将杨淳与吕祖迁唤醒时,温廷安静伫在一片摇红烛影之中,再度抚住了收纳在袖囊之中的那一柄软剑。
这是温廷舜赠予给他的,是教她作防身之用。
不知为何,此情此景之下,她很突然地想到了他。
温廷舜镇守在漠北边疆,大半年过去,不知过得怎么样了呢?
她很快就要同凶犯对峙,凶犯还挟持了她的族亲,情势弥足危急,她说不紧张局促,绝对是假的,在这种时刻,在精神之上,她下意识想要短瞬地皈依他一下,觅求一种心念上的持静与沉练。
要晓得,在少年时代的诸多时候,每逢千钧一发的遭际,都是他替她强势挽尊。
以至于她在潜意识当中,对他早已形成了一种依赖。
似乎有他在,不论困难大小,一切都能迎刃而解的。
温廷安握紧了腰间的这一柄软剑。
心道:
『温廷舜,这一回,能不能如以往任何一回,庇护我?我想独当一面,同时,也想让你在背后支持着我。』
剑柄原是寒凉薄冷,一时被少女的指尖捂出温热结实的温度,司房之外的雨势,变得愈发汹涌滂沱-
此际,夜色浓稠,黑云压城城欲摧,珠江下游入海口,有一艘官船冒着暴雨驶入广州城,隔着重重雨幕乍望之下,官船上隐微可见一围身着锁子甲的兵卒,船舱内外亦是戍守和战事的军士,首戴兜鍪,身披铠甲,气氛格外森严。
这艘官船上也有一小部分的商民,诸如温家二老爷与三老爷,他们二人是拉货的纤夫,刚从扬州载货跑船而来,同他们一道的几些纤夫,缩挤在船舱之下,热论纷纷道:
“这些官兵,那一身铠甲,好生峻肃凛人,究竟是个什么来路?”
“你看清楚他们锁子甲上的流云徽识没,这可是镇守漠北的宣武军,北地闹了严重的荒灾,这些宣武军应当是来岭南运粮罢。”
“听闻率队南行的,是个极年轻的骠骑将军,在漠北立下不少战功,功勋赫赫,面目生得极俊俏,我发现好多女子皆是在探首看他。”
温善豫与温善鲁打着赤膊,一晌啃着半热的萝卜粄,一晌默默听着旁人喋喋不休,他们身上都有典型的文人气质,对赳赳武夫兴致不大,不过,岭南这个地方,对于漠北将士而言,算是南蛮庳湿之地了,从极北之地一路往南而行,路程极为颠沛,运粮也算是一份极苦的低等差事,一般而言,只消派遣寻常的粮吏与押队负责即可。
何时要动用有『沙场神将』之美誉的宣武军?
这未免也太兴师动众。
就跟杀鸡焉用牛刀是同一种意思。
两人正思忖之间,有一道年轻的少年衣影行至他们近前,“敢问两位可是崇国公府的老爷?”
『崇国公府』是一个极为避讳与陈旧的称谓了,被掩埋在历史的废墟之中,如今被人重新摭拾起来,教温善豫与温善鲁一丝跌入恍惚,二人继而凛惕起来,朝着来人望去。
对方着一身竹青劲装,容目和善,却是个面生的。
少年笑道:“我叫甫桑,乃属骠骑将军的亲随,将军想见一见两位老爷,不知能行个方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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